音乐公共性的衰落

2021-12-08 18:10黄湘
第一财经 2021年12期
关键词:人类音乐

黄湘

《音乐人类:地球生命史》

作者:[英] 迈克尔·斯皮策(Michael Spitzer)

出版社:Bloomsbury

出版时间:2021年4月

定价:35美元

本书讲述了音乐为何属于人类经验的核心,以及音乐的公共性何以走向衰落。迈克尔·斯皮策是英国利物浦大学音乐学教授

音乐无所不在,不可或缺。今天,移动互联网的发展使得收听音乐变得比历史上的任何时期都要便捷,音乐与人类社会的联系似乎变得空前紧密。然而,在英国音乐分析家斯皮策(MichaelSpitzer)看来,这种便捷只是人类对音乐从主动参与转变为被动聆听的最新阶段,这个转变体现了音乐公共性的衰落。

斯皮策的《音乐人类:地球生命史》一书,通过对音乐史的梳理,讲述了音乐为何属于人类经验的核心,以及音乐的公共性何以走向衰落。正如诺兰导演的电影《敦刻尔克》通过三重时空构建电影叙事,本书也是从个人生命、世界历史和人类进化三个时间维度展开论述。音乐不仅贯穿于个人生命,贯穿于世界历史,也贯穿于人类进化。

先看个人生命的时间维度。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音乐始于母亲和新生儿之间对话的音调和絮语,摇篮曲可以改善婴儿的吸吮模式,调节心脏和呼吸频率;然后是在学校里接受音乐教育,包括歌唱、器乐演奏等等,这对于孩子的成长非常有意义。然而,音乐教育在当今世界中的地位越来越不稳定,在学校经常被搁置,被传授知识或是有利可图的科目所取代。在走向成年的过程中,大多数人放弃了音乐活动,与音乐的关系止于聆听。

再看世界历史的时间维度。德国盖森克劳斯特勒(Geissenklosterle)的一个洞穴中曾经出土一支骨笛,它约有4万年历史,由一只秃鹰的桡骨制成,令人惊讶的是,笛子上凿的五个孔与五声音阶相对应,这意味着,甚至在学会耕作或定居在一个特定的地方之前,人类的游牧祖先就已经熟悉了音高的概念。

斯皮策指出,旧石器时代的人发明笛子是为了与神灵沟通,或者仅仅是为了崇拜神灵,因为音乐的音调会即刻传达出神秘感,宛如从精神领域发出的射线,为没有实体存在的东西提供感官形式,召唤不可见的神秘力量。骨笛出土之处恰恰是在洞穴空间的最大共振点上,换言之,洞穴遗址具有与后世的教堂拱顶相同的声学原理,在这个意义上,今天的大教堂和音乐厅其实就是旧石器时代的洞穴的延续。

音乐一直是宗教仪式所必需。位于今日土耳其东部的哥贝克力石阵,是人类至今在地球上发现最早的文明遗迹之一,至少有1.2万年历史。这里出土了多块直立石柱,石柱上的精致雕刻说明它不仅是一个定居点,也是一个宗教活动场所。在雕刻中出现了演奏乐器的形象,显然,生活在公元前23世纪的苏美尔女祭司安海度亚那(Enheduanna)是人类历史上最早被记录的署名作家,她是一位诗人和音乐家,创作了献给苏美尔的爱神和战争女神伊南娜的敬神歌曲。在希腊悲剧和《圣经》的“雅歌”中,音乐也扮演了重要角色。

斯皮策指出,音乐的历史既不是线性的,也不是循环的,而是分形(fractal)的。分形是一个几何学概念,意指一类粗糙或零碎的几何形状,可以分成数个部分,且每一部分都至少近似于整体缩小后的形状。音乐也是在历史上一直无休止地重述自己,总是相同,总是不同。当巴赫在他的清唱剧《醒来,那声音召唤我们》中加入《圣经》中的“雅歌”歌词时,他所借鉴的传统可以上溯到由安海度亚那所撰写的苏美尔颂歌。同样,贝多芬《田园交响曲》最后一个乐章的6/8拍子也源于非洲,是通过16世纪的流行舞蹈带入欧洲的。

世界音乐史也是一部音乐旅行的历史。著名的丝绸之路是一条旋律、音阶和模式,以及乐器和演奏技巧的音乐之路,满载丝绸、棉花、火药和香料的商队也携带了类似于琵琶的乐器。琵琶最早源于公元前就已经流行于中亚和波斯等地区的一种琉特琴,在商队所到之处出现了多种变形,是印度乌德琴和也门卡恩布琴的鼻祖,传入西域以后形成了当地的龟兹乐,后来传入中原地带,演奏方式逐渐从横抱转变为斜上方抱持,最终成为竖抱演奏。现代吉他也和琵琶有着共同的起源。

然而,在不同音樂传统相互借鉴、彼此融合的光明面之外,殖民主义对原住民音乐的刻意抹杀也构成了世界音乐史的阴暗面。西班牙侵略者在入侵美洲时摧毁了原住民文化,因此,虽然我们可以在玛雅人墓穴的墙壁上看到小号手的图画,也知道他们在宗教仪式上唱歌,但我们不知道玛雅人的太阳之歌究竟是什么声音。

与其他音乐传统不同,西方音乐走向了抽象。当圭多(Guido of A rezzo)在11世纪将平凡的音符串联在四条平行线上,从而创造出五线谱时,这个发明使得教会能够将整个欧洲大陆的音乐标准化,作曲家能够为后代保留他们的作品。有了在纸上捕捉音乐的能力,作曲家把音乐的逻辑推得更远,发起了连续的革命浪潮,从文艺复兴时期的复调音乐一直演进到20世纪爱沙尼亚作曲家阿沃·帕特的“神圣简约主义”。将声音写入乐谱创造了巨大的音乐成就,但是同时也改变了音乐在社会中的角色。音乐不再是一种参与性的快乐分享或是公共仪式,最高级的音乐被认为应当由受过严格训练的演奏者在黑暗、安静的音乐厅中演奏,听众则在礼貌的沉默和静止状态中聆听。

事实上,在历史上的大多数文化中,表演音乐和舞蹈的意义在于象征和宣布了整个社会的和谐。音乐的价值在于它能够将人们联系在一起,参与到共同的庆典之中。许多非洲文化认为,每个人都是音乐人,因为每个人都会参与唱歌、跳舞和打鼓。人类音乐的自然状态是一起唱歌或演奏,但与自然状态相反,世界音乐的命运,特别是在西方,已经在很大程度上陷入了从主动参与转变为被动聆听的衰落轨迹。

斯皮策指出,一旦发明了音乐家的概念,就是在创造一个精英阶层,并排除其他所有人。传统上,音乐是以口头方式传给后代的,但现在不是了。音乐被写下来了,成为纸上的线条和符号,所以现在需要接受专业培训才能唱歌和演奏。西方音乐史成为乐谱的历史,而不是人的历史,就像童话中的公主从摇篮中被取出,囚禁在一幅画中。然而,音乐的自然场所是在人的身体里,威尔第的歌剧咏叹调来自那不勒斯渔民的民歌,这些渔民都不懂乐谱。

自从录音设备诞生以来,人类社会与音乐的联系日益以聆听录制的音乐为主。而在新冠疫情大流行期间,随着现场演奏的取消,全世界大多数人都是独自聆听音乐,与人群隔绝。

在审视了个人生命和世界历史的时间维度之后,斯皮策進一步将视野拓宽到了人类进化的时间维度。

几年前,著名语言学家平克(Stephen Pinker)提出,从进化的角度来看,音乐只是“听觉奶酪蛋糕”,也就是说,只是人类发展的一个愉悦但微不足道的补充。斯皮策驳斥了这一观点。他指出,音乐推动了人类进化,是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类的重要原因之一,处于认知和感觉等人类经验的核心。

音乐比语言要古老得多。在尼安德特人的化石中可以找到与语言有关的FOX P 2基因,然而节奏和旋律在那之前已经存在了几百万年,诸如蟋蟀的鸣叫和鸟类的啼声。智人是在猿系上进化的,人类的歌曲是从非人类灵长类动物的发声中演变而来的。

不过,虽然昆虫会通过发出声音交流,但是不能称之为歌曲;鸟类的声音非常有限,而且从不改变,所以不是人类意义上的歌曲。在动物界,可以说鲸鱼确实会唱歌,因为它们的声音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和进化。人类的猿猴表亲主要是通过手势交流,包括与人类共享98%的遗传基因的黑猩猩,所以人类并非从猿系祖先那里继承音乐。

是什么让人类与众不同,创造了复杂的音乐?部分原因在于灵长类动物独特的声道发展,具备了模仿环境中的各种声音的技能。但是,人类理解和复制节奏的独特能力源于直立行走所造就的双足姿势。当人类已知的最古老的祖先,人猿阿迪(Ardi)在440万年前用两只脚直立行走时,大脑、身体和声音之间就开始建立了重要的神经元联系,并以特有的行走节奏为人类音乐打上了烙印。它将音乐与运动永远联系在了一起。我们的听觉与我们的前庭神经系统密切相关,前庭系统负责在我们行走时保持平衡。听音乐可以激活运动前皮层、基底神经节和小脑,这些都是与运动有关的大脑区域。事实上,人们只需要想象音乐,而非真正听到,这些大脑区域就会被激活。这就是人类会随着音乐跳舞和踏步的原因。

继人猿阿迪双足有节奏地行走之后,人类进化始终伴随着节奏和旋律的演化。150万年前,智人敲打石器带来了新的节奏模式,这种模式也协调了公共劳动;50万年前,出现了像英国苏塞克斯郡的Boxgrove地穴这样的举行庆祝仪式的场所,其仪式肯定伴随着舞蹈;25万年前,尼安德特人完善了一种歌唱的交流方式;4万年前,作为人类认知飞跃的一项证据,智人用秃鹫的骨头制作了已知的第一个成熟的乐器。制作骨笛的技能与智人在岩画和石阵中所展示的绘画和雕刻能力,以及据考古学家推测其所具备的语言和理性推理能力相吻合。然而,在人类进化的每个阶段,音乐都比语言或理性更早出现。

4万年前,智人的生理特征和行为模式在进化上臻于成熟,但音乐的演进刚刚迈入一个新的门槛。通过将音符从人声中分离出来,乐器使人类能够将音乐本身想象成一种运动,一个音符能“走”到另一个音符。音高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任何给定的音符都没有一个现实世界的参照物,它是一个纯粹的声音概念。一支能产生一系列固定音符的骨笛,意味着已经形成了一个由模式和音阶组成的音调系统,一种文化和音乐的身份。音乐以强大的力量塑造人类的大脑,继续推动人类的进化。

研究表明,音乐训练可以改变人的大脑结构。一个婴儿,以及一个没有受过音乐训练的成年人,是通过处理情感的右脑来处理音乐。但是如果被教导唱歌或演奏乐器,大脑就开始通过与语言相关的左脑处理音乐。音乐能够让人更聪明,因为它能增强工作记忆和“执行行动”,帮助人有意识地控制行动、思想和情绪,适应挑战。一个通过训练能够识别音乐中的情绪的人,会具有更高的情商;参与共同的音乐活动能够培养人们社会技能和集体行动的力量。

我们都是天生的音乐人,但是未经锻炼的肌肉会迅速萎缩。当音乐教育在当今世界的地位越来越不稳定,在学校经常被搁置;当音乐不再是一种参与性的快乐分享或是公共仪式,大多数人与音乐的关系止于被动的聆听,甚至是与人群隔绝的独自聆听,音乐对于人类进化的推动作用就大为衰落。

斯皮策对于音乐公共性日趋衰落的描述,呼应了美国哲学家和社会学家桑内特(Richard Sennett)1992年问世的著作《公共人的衰落》。那本书的开头引用了一段来自托克维尔的《论美国的民主》一书的文字:“每个人都只顾自己的事情,其他所有人的命运都和他无关。对于他来说,他的孩子和好友就构成了全人类。至于他和其他的公民的交往,他可能混在这些人之间,但他对他们视若无睹;他触碰这些人,但对他们毫无感觉;他的世界只有他自己,他只为自己而存在。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脑海里就算还有家庭的观念,也肯定已经不再有社会的观念。”

桑内特指出,在现代社会,很多普通人参与公众生活的唯一方式就是保持沉默,充当听众。导致这种现象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人类通过宗教的祛魅转向了过度关注内心生活的自我反省,然而,这种自我反省其实恰恰是被精英阶层所主导的微妙的隐形规则所指引的,正如斯皮策指出的,作曲家的精英化和演奏者的专业化导致了听众在沉默静止中的被动聆听。显然,想要阻止音乐公共性的衰落,首先需要阻止“公共人的衰落”。

解读/延伸阅读

《音乐的生命:西方古典主义传统的新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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