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中人物对话的语用学解析

2021-12-08 04:50王克强
语文教学与研究(综合天地) 2021年10期
关键词:酒客人物性格孔乙己

大凡优秀作家在创作小说时,都会通过对话描写来彰显小说人物的精神世界,塑造各色人物的性格。在鲁迅的短篇小说《孔乙己》中,孔乙己、掌柜、酒客、“我”纷纷在咸亨酒店中登场,运用各自独特的言说方式,展开与他人的对话,述说他人的故事,体现出各自不同的性格,映射出各种内心世界,给广大读者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本文尝试基于文学语用学对《孔乙己》中的人物对话展开探析。

一、作为分析工具的“文学语用学”

(一)概念的由来及构成

文学语用学的研究始于上世纪70年代,荷兰语言学家范迪克首先提出文学语用学这个概念,他认为文学和语用学之间具有巨大的合作空间。到了1993年,学者赛尔《文学语用学》的出版以及译著通行各国,标志着这一研究已经得到国际学术界的认可。目前文学语用学运用于文学类文本解读时主要包含以下方法论:奥斯汀的言语行为理论、格莱斯的会话合作理论、斯伯博和威尔逊的关联理论以及李奇的礼貌求效理论等。本文主要运用会话合作理论和礼貌求效理论来分析《孔乙己》中的人物对话艺术,探析对话之于塑造人物性格的作用。

(二)会话合作理论

美国语言学家格莱斯于1975年提出了会话合作理论,学界认为这是语用学研究的重大突破。格莱斯认为,人际对话之所以不是互不相关的言语,主要是因为对话双方取合作态度并共同遵守某些准则,人们的对话要符合交流目的,这样会谈才能顺利进行。格莱斯指出,对话要有效果必须遵循四条准则:首先是数量准则,所说的话要指向交流目的所要求的信息,不多不少;其次是质量准则,不说假话,不说没有根据的话;再次是关联准则,对话内容要前后关联,紧扣话题;第四是方式准则,跟人对话不能说晦涩难懂的话以及有歧义的话,表述要力求简洁流畅、条理清晰。

(三)礼貌求效理论

但是有时话如果说得太过直白,往往会引起对方的自尊心受损以致不欢而散。为弥补这方面的不足,英国语言学家李奇在1983年提出了礼貌求效理论,说明对话双方为了追求交流的效果,会委婉有礼地表述自己的看法,用得体、赞赏、求同的语言来点缀自己的观点,让对方易于接受,从而保证对话的深入进行。

二、基于文学语用学视角解析《孔乙己》中的人物对话

运用文学语用学的会话合作理论与礼貌求效理论对《孔乙己》中的人物对话进行分析,可以看出鲁迅如何通过对话来塑造人物性格。

(一)合作原则的颠覆与人物性格的塑造

此处主要基于会话合作理论来解析《孔乙己》中的人物对话,探究这些对话在人物性格塑造中所起的作用。

1.違反数量准则。这一准则是指双方在对话中都应提供适当数量的信息,信息过多、过少或故意不提供信息都是对准则的违反。如小说第四自然段有人不顾及孔乙己的脸面,让大家都将目光聚焦到孔乙己的“新伤疤”上:

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

在此处对话中,孔乙己就违反了人际对话的数量准则,他在回答酒客的问话时,明显不提供对方所需要的信息。因为他的内心充满了挣扎,多次遭受这种“打击”,让他变得麻木,根本不愿回应,于是假装阔绰地“排出几文大钱”,来摆脱尴尬局面。孔乙己的这种表现,反映了其自尊心强但遇难堪喜欢逃避的个性特点。

2.违反质量准则。这一准则要求对话双方不能说言不符实的话。而孔乙己在小说中对话不真诚的情况比比皆是:

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

孔乙己此时的言说是极不真诚的,他的回答明显违反了质量原则:不是基于事实而说,而是千方百计想掩盖事实。结果导致反驳酒客时态度上的虚张声势。他运用语气强烈的反问句来为自己辩解,还通过语气同样强烈的感叹句使自身的语调处于高昂的状态,来给自己壮声色。但是省略号的出现,却暴露了孔乙己的内心世界——在酒客们咄咄逼人的追问中不断停顿、慌不择言的窘迫,可见其色厉内荏的特点。

3.违反关联准则。这一准则要求交流时所说的话必须前后相关,不能答非所问。如酒客们揭开孔乙己心灵疮疤时的情景:

孔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认识字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

孔乙己为何答非所问?因为他视未能进学为人生最大的痛苦。痛苦到无法回应对方的地步,只能运用讲文言的语言策略。这一现象隐含着孔乙己在社会交往中持一种矛盾态度:他想在人群中树立自尊,又想回避自身尴尬的真实处境,只好自欺欺人以至于无法与人正常交流。

4.违反方式准则。这一准则要求与人对话时不能说晦涩难懂的话。如孔乙己在酒客们连环追问下意识到自己虚张声势的辩解是无效的,他就会以人们难懂的文言来逃避有效交流: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

此处孔乙己故意违反对话的方式准则,他就是要让酒客们听不懂,就是要用文言来回应挑衅。他抬出文言来,是因为文言可以彰显其读书人的地位。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读书人是高人一等的,这一点使得孔乙己的自尊可以有所依附。总之,孔乙己在酒店里的争辩式对话,是为了抬高自身的社交优势地位。可悲的是连他自己也意识到,他的自尊从站着喝酒开始就被无情否定了。他沉湎于酒,必须去酒店过酒瘾,于是常处在社交恐惧和焦虑里,等待着防守与逃避,终因无效对话被嘲弄,只好聊胜于无地彰显自己那种不被认可的读书人的尊严。

(二)礼貌原则的遵循与人物性格的塑造

此处主要基于礼貌求效理论来解析《孔乙己》中的人物对话,探究这些对话在人物性格塑造中所起的作用。

1.遵循得体准则。孔乙己在跟“我”或其他小孩对话时,语言就十分得体,节奏舒缓,不仅没有与酒客交流时那种声嘶力竭的虚张声势,而且还表现出一种强烈的自信,流露出一种礼貌的温情。在对话语体上,孔乙己基本使用白话文,很少使用文言文。

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

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 ……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

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对呀对呀!……茴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

与“我”对话时出现的问号,代表的是真诚的提问而不是对酒客的那种虚张声势的反问,这里洋溢着作为知识拥有者的自信。而句中的感叹号,隐含的则是对“我”的叮嘱和赞赏。此处的对话内容远离了孔乙己难堪的现实处境,接近了他读过书的事实,所以孔乙己的言说就显得真诚自然、和蔼有礼。可他作为成年人,不与其他成年人交流,却去跟孩子交流,本质上还是一种逃避的表现,正如文中所说:“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

可見这种交流是被动的,仅仅是对被孤立的反击需要而做出的无奈选择。然而即便面对孩子,孔乙己也会露出紧张情绪,当孩子们围着他继续讨要茴香豆时,“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他又一次使用文言语句,说明即使面对小孩,孔乙己在潜意识里也时刻准备着防守。可见孔乙己虽然在与孩子的对话中遵循了礼貌原则,很真诚,很和善,但他持这种态度其实是在成人世界中得不到别人以礼相待后的被迫转向,他想通过对孩子友善有礼来换回未成年人对他的尊重,但孩子们的笑又促使他紧张地回归防守状态。其自卑怯懦的个性特征跃然纸上。

这种与孩子对话的情境实际上是一种孔乙己单方面遵循礼貌原则的假交谈情境,对话双方都没有进入彼此的内心世界——由交谈而走向交心。这种来自孩童世界的冷淡与嘲笑,让孔乙己不寒而栗。

2.遵循一致准则。这一准则要求对话双方尽量减少分歧,增加共同点。小说中有一处精彩对话,即掌柜与酒客突然找到了聊孔乙己下场的共同感兴趣的话题。

掌柜在算账时突然提到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时,酒客就讲述了孔乙己因偷书而被丁举人殴打的事。一向没有什么“好面孔”的掌柜看似有礼貌地加入到与酒客的对话中,两人对话简短,内容实在。掌柜多用“哦!”“后来怎样呢?”“打折了怎样呢?”来进行回应和追问,掌柜的问话表面上平淡冷静,实则迫切焦急,他很想知道孔乙己被打折了腿后怎样了,还能不能还钱。当得知结局是“不确定”、“许是死了”后,掌柜也就再无兴趣,不再追问,继续算他的账。可见孔乙己何时还钱、能否还钱才是他最关心的事,才是他放下架子与酒客对话的真正原因。掌柜主动与酒客攀谈,看似有礼貌,实则骨子里还是充满了冷漠,他只关心与自己利益攸关的事,足见其极度自私冷酷的个性。而酒客提到孔乙己“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的遭遇时,他表述的只是一个粗略的过程,情节上快速推进,内容上引人关注,但不带任何情感。他认为孔乙己发了昏,丁举人家的东西偷不得,而对丁家伤害弱者这种行为是否正当却毫不质疑,对孔乙己的不幸也毫不同情,足见其势利冷漠的个性。咸亨酒店里来来往往的酒客,都是这样,貌似有礼貌地找些共同话题对话聊天,实质上是假礼貌真冷漠。他们就这样内心阴冷地登台表演、谢幕离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孔乙己在成人世界得不到半点温暖,想真诚友善地讨好孩子,期盼获得一点温情回馈,结果对话失败,在孩子们的哄笑中落寞离场;掌柜与酒客之间有问有答,遵循着基本的对话之礼,但要么冷酷到只关心自身的利益,要么冷漠地消费着他人的不幸,结果对话也是在阴气森森中匆匆结束。英国语言学家李奇认为只要对话双方有礼貌地互动,人际交往就会收到好效果。这一理论在小说《孔乙己》的语境中竟然不能成立,实际上不是理论有问题,而是当时的社会有问题。

三、结语

文学语用学把语用学的方法论与文学理论紧密地结合起来,不仅拓宽了语用学方法论运用的范围,而且也拓展了文学研究的视域视角,为创新文学类文本解读的路径作出了有意义的贡献。

基于文学语用学视域来解析小说《孔乙己》中的人物对话,探究违反合作原则和遵循礼貌原则之于小说人物性格塑造的作用,不仅有助于提高学生对小说语言的欣赏能力,还能促使他们从全新的视角对作者所塑造的人物性格进行深刻理解,从而更好地把握小说主旨及社会价值。同时也可以触类旁通地解析其他小说中的人物对话及性格塑造,对文学类文本之解读方法的丰富与发展具有推动作用。

王克强,江苏省苏州市相城区教育发展中心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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