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连洙《满鲜日报》所载诗歌的时空书写与精神隐喻

2021-12-11 02:39张文娟
关键词:满洲移民书写

张文娟

(安徽科技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蚌埠 233100;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时空书写是沈连洙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蕴涵着诗人的精神濡养与文学审美性。本文从伪满洲国朝鲜语文学生成与留存艰难的特殊历史景观下,对沈连洙发表在《满鲜日报》的五篇诗歌——《大地之春》、《旅窗之夜》、《大地的暮色》、《路》、《人类的歌曲》中的时空书写尝试审美发掘,探讨诗歌“迎合国策”姿态下的诗人精神隐喻。

一、反日诗人与“国策文学”

沈连洙(1918-1945)是东北沦陷时期我国朝鲜族文坛知名的反日诗人。诗人出生在韩国江原道江陵郡的普通农户家庭,1924年,为摆脱贫瘠的生活命运,年幼的沈连洙随家人移住苏联,并于1931年辗转迁徙至我国东北沦陷区——伪满洲傀儡国①域内,定居吉林龙井。

1940年4月,中学毕业的沈连洙背负着振兴家门的长子重负,远赴日本大学艺术学院文学创作系苦学,1943年末留学结束,返回龙井从事教育与文学创作。后为躲避被日伪政府强征成学生军,逃至黑龙江省新安镇任教,因向学生灌输反日与独立思想被逮捕两次,最终在日本投降前夕返家的途中被日帝爪牙杀害。[1]621-624诗人以27岁的芳华谢世,一生短暂清苦,但贫瘠从未击垮他在文学创作领域的学习意志,正如诗人在日记中所言:“既是饿着也要学,纵然在学习中死去,也要到血流干为止。”[2]412

沈连洙的文学造诣很深,作品产量也颇丰,尽管生前仅在《满鲜日报》发表了五首诗歌和一篇短篇小说,但另有数百首诗歌、文学纪行、随笔等文学手稿被其藏入翁缸,未能发表。这些珍贵的文稿直到半世纪后,经诗人三弟沈镐洙的数次荐稿,重受瞩目。[3]6432000年,由延边人民出版社编辑出版的《二十世纪中国朝鲜族文学史料全集》里,《沈连洙文学篇》作为全卷第一集问世,具有重要的少数民族文学史价值。

随着作品集的出版,更多的学者开始关注沈连洙诗人及其作品,但对诗人《满鲜日报》所载作品的针对性研究颇为鲜见。《满鲜日报》作为“日本国策理念下坚持面向驻满洲国朝鲜人的指导机构”[4]26,是日本殖民主义在伪满洲国扶植的以宣传日本殖民主义“五族协和”与“建国精神”等殖民主义逻辑为宗旨的“合法机构”;其前身为《间岛日报》和《满蒙日报》,经1937年合并创刊后,成为东北沦陷时期伪满洲国内唯一以朝鲜文发行的报刊,其文学版面逐渐成为“在满”朝鲜系作家发表作品的主要阵地。[5]序言1以此可见,发表在《满鲜日报》的沈连洙诗歌作品,显然具有较高的文学素养与价值,但又无法摆脱附顺殖民主义逻辑的书写姿态。

对于作品与真理的逻辑关系,海德格尔在《林中路》中讲道:“要是一件作品被安放在博物馆或展览厅里,我们会说,作品被建立了。但是,这种建立与一件建筑作品的建造意义上的建立,与一座雕像的树立意义上的建立,与节目庆典中悲剧的表演意义上的建立,是大相径庭的。这种建立乃是奉献和赞美意义上的树立。这里的‘建立’不再意味着纯然的设置。”[6]32因此,成为既定“国策文学”的《满鲜日报》诗歌作品的书写体验必然不同于被诗人藏进缸瓮里的“纯然作品”,“反日诗人”与“国策文学”之间存在显见的矛盾与冲突,文学书写措辞必定愈加“沿隐至显”。②为此,通过对《满鲜日报》诗歌中时空书写的审美解读,考辨诗人幽隐在“国策文学”文本深层的真实蕴意是有价值的。

二、被抽离了美的时间书写

时间书写是沈连洙《满鲜日报》所载诗歌作品中不容忽视的部分,仅从诗歌题目来看,五首中有三首诗题带有典型时间意象‘春’、‘夜’、‘暮’。诗人将时间书写建构在对客观景物描写的基础之上,其情感趋于内敛与节制,在情景交汇相映间,折射出诗人独特的精神体验。

‘春’本寓意美好,具有生机复苏与希望将至的象征性。自古以来,诗人们常以咏春表达出生活的美好寄予。然而,在沈连洙诗歌《大地的春天》里,‘春’只机械性地延续着大地的“复苏”与“融冰”的自然使命,从未上升到精神层面的期予,也未曾融进诗人的精神世界。

在这片似乎遗忘了春的土地上

迎来了复苏之春

在近乎丧失了融化的冻江里也

迎来了融冰之春

曾经在雪地里翻找干草的

可怜的羊啊

你离可吃上鲜草的欢快时日

不远了

在辽阔的荒芜地上

盖起蜃气楼宫

就连新春姑娘

也加入这盛宴

旧春舞过之地

曾因明日忙碌而无暇留意

今朝之春

又邀谁来赏。

—《大地之春》全文[7]537(3)

看似咏春的诗文里,却扑捉不到诗人对春天来到的美好寄予。在“似乎遗忘了春的土地”与“近乎丧失了融化的冻江”两句诗语里,蕴涵着诗人对“满洲”自然环境的阻隔与抵触喻义,并糅合出其自身对移民现实的消极态度,彰显着沈连洙特殊的艺术表现力。诗人笔下的“满洲”是麻木的、僵硬的与未开化的,与日帝殖民主义移民政策里宣扬的“满洲开拓地”风情具有较大的落差,诗人以临摹“满洲”现实的自然景观影射殖民侵略者的欺骗与谎言,并通过自身对生存自然环境不受容的描述,渲染出表面迎合殖民政策姿态下的朝鲜移民者灵魂深处承受的乡愁与认同困惑。正因此,当诗人面对着生机盎然的‘春’时,其精神情感并未表现出从痛苦中暂时脱离的欣喜与波澜。就诗人而言,外界的‘春’与其精神世界存在隐晦的隔膜,虽人在场于春的世界,但其精神层面却从未融入过‘春’。

诗以感物言志,对移民生活积郁良久的愤满情感扼制了诗人对春的期盼,呈现出“写春却未咏春”的书写方式。‘春’虽占据了作品的大部分篇幅,却始终未能融进诗人的世界。作品中的‘春’只属于大自然,作为“大地之春”,它可以为“曾经在雪地里翻找干草的/可怜的羊”带来生机,也可以“在辽阔的荒芜地上/盖起蜃气楼宫”。可对于诗人而言,‘春’却或“无暇留意”或不知“邀谁来赏”,严谨的文辞衬映出自身与‘春’的实际阻断,影射移民者生计艰难、窘迫与孤寂等现实性问题。

诗歌篇末,在描写“旧春”和“今春”之时,诗人的情感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如前所述,诗人没有直接参与到新春的世界,反而因景触情,忆起了“旧春”,诗语间暗示出过往对美好的丧失和对现实的婉拒。“旧春”因“明日忙碌而无暇留意”,“今春”却不知“邀谁来赏”,在新与旧的对比之间,折射出诗人移民前后不同的岁月景观和物是人非的悲观情绪。整首作品里,均不见直抒胸臆式的反殖抗争性语言,也没有对殖民现实的谄媚姿态,诗人描写春、却未曾赞美春,看似讴歌“满洲”春天的作品里,始终隐蔽着诗人的现世悲情,体现出与“咏春”相悖的精神游离状,涵蕴出与殖民政策相对立的诗人精神。

如果说白天的时间属于平常人,那么黑夜的时间则应属于诗人。‘夜’是诗人与外界隔绝、审视自我与享受自由与诗思的私密时间,诗人们对之常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喜爱。在沈连洙诗歌《旅窗之夜》里,‘夜’同样成为诗人发掘自我精神内面世界、关注社会、思虑民族命运的时间,移民与流寓的游子情结根植在其精神深处,以“旅窗”点缀‘夜’,更加烘托出漂泊不定、孤助无眠的游子悲情。从视觉与听觉角度切入描写,刻画出自我移民流寓体验过程中切实感触的精神痛楚,情景交融间渗透着诗人对移民的抵触,潜含着教化与启蒙的文学特质。

游子无眠的

这个夜晚

胡窗上昏暗的烛光

更添悲伤

(中略)

飞驰在夜路中的旅车

呜隆隆隆

胡马的铁蹄与沉重的车轮

撵踏在我的心田

(后略)

—《旅窗之夜》节选[7]538

沈连洙笔下的‘夜’是“无眠”与“悲伤”的自然时间,侧面流露出夜幕之下的身心疲惫感。“无眠”一语暗示性丰富,既书写出床榻之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失眠样态,又暗指诗人远离梦境、现实意识清醒明确的精神状态,为作品影射现实埋下伏笔。

诗歌措辞考究良多,通过从视觉到听觉的微观书写,栩栩如生地刻画出被黑暗所笼罩的现实世界下移民流寓者经历的失根疏离感和无力扭转现实的精神沉重感。诗人以自述的口吻巧妙地淡化了与揭露社会现实的对立立场,寥寥几句便勾勒出现实的黑暗与移民流寓者的悲苦命运。他以“旅车”涵摄乘车人,用“飞驰在夜路中的旅车”喻指被殖民主义蒙蔽了双眼、不辩事实地茫然奔赴在弃国移民路上的朝鲜同胞,进而以“撵踏在我的心田”表达出亲眼目睹同胞陷入荆棘却无法阻止的痛苦心境。

卢卡奇曾说,清醒的人们有一共同的世界,可是在睡梦中的人们却各自走进各自的世界。[8]400因此,作品中的“无眠”并非诗人个体的精神写照,而具有一定的群体代表性,关涉出与诗人命运相同的整个朝鲜移民群体的精神症候。“无眠的夜晚”与“昏暗的烛光”正是伪满洲国黑暗的殖民统治下生命力微弱、孤零、黯淡的朝鲜移民生存窘境的现实影射。‘夜’是令诗人无眠的自然时间,又是使其自我意识与民族意识觉醒的私密时间,同时蕴涵有殖民主义黑暗统治的象征性,更预示着蒙受殖民主义迷惑而流寓“满洲”的朝鲜移民群体终究无法摆脱的悲惨命运。‘夜’一语多义,直触诗人灵魂深处的反殖态度与民族情怀。

另一首《大地的暮色》则是糅合《大地之春》和《旅窗之夜》两首诗歌蕴意的作品。诗人以“暮色”暗示出他对殖民主义的对立态度。

余悬在西天的落日

淹在黑暗中哭泣

满怀着阴气的晚风

渗入浸透了汗水的身体

(后略)

-《大地的暮色》节选[7]539

‘暮’为日落之时,象征着鼎盛过后的衰败,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黑暗与死亡。诗人寓情于景,开篇就以“余悬在西天的落日/淹在黑暗中哭泣”,酝酿出日落黄昏的悲凉意境;“西天”与“落日”、“黑暗”与“哭泣”等文辞交相呼应,烘托出生时的落寞与黯淡,折射出诗人心底郁滞的酸楚。由“落日”到“身体”的递进书写实现了诗歌从主观写情到客观写景的转变,“阴气”一词象征性极强,它自然地对应着“暮”的时间书写,同时含射现实,涵蕴非正义、阴险与邪恶之意;“满怀着阴气的晚风/渗入浸透了汗水的身体”的文本表层看似在描写日暮之时依旧埋身耕作的农民疾苦,实则构建出阴险(“阴气”)与憨实(“汗水”)、侵入(“晚风”)与被侵入(“身体”)的对立形象,既含蓄又入骨三分地揭示了殖民主义的虚伪嘴脸与侵略事实和对终日挣扎在生存边缘的被殖民群体造成的身心侵犯,含露出诗人对殖民现实的批评意识。

与前面两首诗歌无异,《大地的暮色》里同样捕捉不到直戳殖民现实的诗语书写,诗人将内在的精神志向幽隐在对自然时间景观的描述上,迂回隐蔽地剥开日本殖民者大肆宣扬的“内鲜一体”与“满洲开拓”等虚伪假面,柔缓的诗语背后充斥着诗人笃定的反殖意识,浸透着他对殖民现实的警示与批判。

在沈连洙《满鲜日报》所载诗歌作品里,‘春’、‘夜’与‘暮’三个完全不同时的时间意象在诗人的笔下无一例外地生发出作为游子的悲伤,体现出与美好的隔缘。诗人以书写时间景观的方式向殖民政权展露出迎合的姿态,却将其真实的精神思想巧妙隐密地编织进诗语里,看似描写自然与时间景观的文本深层饱含有诗人对朝鲜移民同胞命运的忧虑和对殖民现实的反抗与驳斥。

三、背离精神世界的现实空间

在诗人发表在《满鲜日报》的五首诗歌中,体现出如‘窗’、‘室内’、‘大地’、‘路’、‘宇宙’、‘地球’等诸多空间意象。诗人对空间意象的书写也多构建在客观景观的临摹描绘之上,但相比时间书写而言,空间书写的诗意隐晦度略有降低。作品当中,诗人对空间景观常常表现出或陌生、或隔膜,较为直观地表露出移民者在移民融合期间所经历的认同混乱,这种抵触情绪主要源自于其满腔的民族主义情结和民族启蒙意识,也与自幼年时期就辗转迁徙、青年时期的寒窗游学、以及始终无法摆脱的贫瘠生计息息相关,漂泊无所的移民流寓体验促使诗人对客观现实保留清醒深刻的洞察力,体现出进步的思想启蒙性,失根式的乡愁情愫与移民流浪隐痛渗透在诗人的精神脉络里,无法抽离。诗人将作品精神遮蔽在对“满洲”移民体验的生活空间中,含蓄地显示着对殖民现实的愤慨,正如在漫笔《农人记抄》中他所写的“(农民)自己拥有所种粮食的所有权,但现实中很多情况是与之相反的,种植的人往往得不到所有权。这是谁的错?务农的人应该明白这个。”[9]348语句隐晦含蓄,却毋庸置疑地掀开了殖民主义侵略与掠夺的真实面目,流露出反殖抵日的启蒙精神。

‘大地’可视为沈连洙《满鲜日报》所载作品的核心空间意象。在《大地之春》和《大地的暮色》中,‘大地’承载着诗人抨击殖民主义的转喻作用,在自然空间景观的书写下隐藏着诗人对殖民现实的批判。在另一首诗歌《路》中,诗人以‘路’涵摄‘大地’,进一步抒发出移民者在“满洲”移民过程中所面临的挫折与孤苦。

来路上有没有看到

我留下的痕迹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未见过一个人

纵然前路险峻

从前就知晓

但过路如此曲折

却始终无法料到

(中略)

来路数千里

去路几万里

纵然气数将尽

也不想片刻的逗留

——《路》节选[7]540

在节选的诗篇里,沉浸有移民者移民流寓过程中触感到的茫然漂泊和孤苦无依,通过对自身行路体验的描绘透露出移民融合期间移民者所面临的认同混乱与情绪变化,展现出由少许的期许、到失落、终至绝望的精神困惑与煎熬,字里行间显露出对移民“满洲”的抵触。诗歌里的‘路’既是诗人踏上移民“满洲”的被殖民与被放逐的现实之路,又是与其精神诉求相背离且愈行愈远的心路。诗歌末节,诗人以“纵然气数将尽/也不想片刻的逗留”的诗句直抒胸臆地表达出对移民生活空间的强烈抗拒,在看似对“满洲”环境的绝对抗拒的表象下,隐藏着诗人对造成自身移民的殖民政权的反抗。

与‘大地’、‘路’等水平开放式空间景观不同,在沈连洙《满鲜日报》所载作品中,还体现出了‘窗’与‘室内’等阻隔或封闭式的空间意象。在前文已述的《旅窗之夜》里,诗人除了书写‘夜’,还重笔书写了旅宿“满洲”时的生活空间场景;‘窗’作为带有现代性特质的空间意象,具有隐在阻隔的特征,在作品中将诗意空间隔划出‘夜’的压制型外部空间和‘室内’的封闭型内部空间,隐微的对比之间营造出被黑暗笼罩的精神压抑与沉重感。

游子无眠的

这个夜晚

胡窗上昏暗的烛光

更添悲伤

在苇席的间隙纹路里

沁透着宿者的旅尘

在苇席的木枕上

渗透着数不尽的旅愁

因上位宿客的郁火

无辜地被点燃的烟头

在角落里燃烧

心情更加激动

(后略)

——《旅窗之夜》节选

‘窗’以内的旅宿室内环境是诗人着重书写的空间场所,诗人视线由“胡窗上昏暗的烛光”移动至“苇席的间隙纹路里”,由“木枕”转移至“角落”的“烟头”,在视觉远近对焦式的显微细节描写再次映证诗人的清醒无眠状,烘托出其精神意识中潜在的焦虑与困惑。与诗歌《路》不同的是,在《旅窗之夜》里,诗人不仅仅只书写了自身的旅宿体验,还通过发现室内空间里沁透的“旅尘”、“旅愁”、“上位宿客的郁火”实现了与他者的情感共鸣与慰藉,借此暗示出朝鲜移民群体共有的情感特征,渗透着无归属感的流浪者愁苦。

在诗人对室内外的空间书写中,基本捕捉不到他对社会时局的描述,但自题目起便再三提及的“旅”字里,蕴藏着诗人精神世界里最真挚的现实意识。依据《说文解字》可知,‘旅’引申有“寄居在外”之意,诗人将“满洲”生活视为寄居,以此涵摄对自身民族身份的认同与坚守,投射出与日帝殖民主义移民政策的对立立场,“旅愁”中埋藏着他深厚的民族情结。

在《人类的歌曲》中,沈连洙一改忧柔婉约的诗风,展现出豪放与热烈的书写气度和丰富的想象力。诗人将视野置于“地球存于宇宙间”的空间维度,站在挽救人类历史的正义立场表达出对反历史与反文明行为的愤慨和力挽狂澜的决心。

冻胀的地轴处传来脊苫撕裂的声音

地魂就像要将沉陷似的震动

冷却的两极刮起了寒风

微温吞噬着残存

你真的知道么

如果最后的胜利真的胜利的话

无法拥有胜利的会是什么

地热冷却了可以再次煅烧

地轴和轨道被破坏的话又怎能被发掘

只要地球存于宇宙间

我们的心热就能够输热

人类的历史就会被挽救。

——《人类的歌曲》节选[7]541

诗人以“地框”、“地轴”、“地魂”、“两极”等抽象性空间诗语构建出多维立体的地球空间,并从听觉、视觉、触觉等多角度描绘出恶劣、动荡、严寒与无望的地球生存环境,在近似脱离现实的意境中,潜隐有诗人对殖民沦陷时期社会现实的深刻认识。“撕裂”、“沉陷”、“震动”、“寒风”正是历经了家国沦陷、背井离乡与被殖民压迫的诗人在移民流寓期间设身处地的真实感受;在“你真的知道么/如果最后的胜利真的胜利的话/无法拥有胜利的会是什么/”的潜台词中,充斥着诗人对正义的果敢认同和对邪恶必败的诅咒。

诗人以人类不可抗拒的自然之力“只要地球存于宇宙间”的空间模式为前提,宣告正义势必战胜反文明的坚定信念。作品最后的一句“人类的历史就会被挽救”作为压轴点睛之笔,既蕴涵诗人对未来与光明的憧憬,同时影射时局下的人类文明正遭受糟粕的事实,凸显着对现实的不满。

可见,沈连洙《满鲜日报》所载诗歌的空间书写,增添了作品的隐喻性与文学张力。诗人较为直观地描绘了东北沦陷时期伪满洲国朝鲜移民的身心困苦,他寓情于景、含蓄地隐蔽着自己对殖民社会现实的认识与解读。在上述作品里,并未体现出诗人对某一空间场所的偏爱,无论是‘大地’、‘路’、‘窗’、‘室内’、还是‘地球’,均具有他者的特性,诗人虽在场,却未实现与空间景观的融合。空间是诗人观察与审视的对象,尽数渲染着陌生、孤独、飘零与失根的游子殇痕,流露出“虽有所居,但无所依”的辛酸苦楚。诗人对移居空间与环境不避讳地表现出排斥,但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对“满洲”生存空间的阻隔描述之余,衬托出诗人对被殖民现实的批判和自我身份认同的坚守。

总之,沈连洙《满鲜日报》所载诗歌作品的时空书写不仅富有丰富的文学想象性与艺术表达力,而且深蕴有诗人对被殖民体验的深刻认识、对殖民主义的批判和对历史重塑的守望。在东北沦陷的特殊历史时期,因殖民主义对沦陷期实施严密苛刻的文化监视,致使伪满洲国文学被限制了作者创作的随意性,特别是发表在日伪政权舆论机构《满鲜日报》上的文学作品则更应严格符合殖民统治者的审查标准。因此,作品意识形态中流露的亲善献媚或迂回避讳都客观地展现了迎合时局的书写特征,这既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对历史最真实的反映。

在沈连洙《满鲜日报》所载作品里,几乎捕捉不到诗人对社会现实的直面抨击,他将真实情感隐蔽编入对殖民地时空景观的描绘上,通过对自我与“满洲”时空环境的冲突与阻隔书写,含蓄出乡愁、现实抵触与民族情怀,将反殖抵日情愫幽隐在文本精神的最深处。诗人对殖民现实持有清醒的认识,将朝鲜移民“满洲体验”过程中所直面的问题归咎于日本殖民主义的强占与侵略,在平实不激的诗语里,深藏着他对朝鲜移民生存困境的揭示、对民智开化的启蒙和对日帝殖民侵略现实的批判。

注释:

(1)伪满洲傀儡国(1932年3月-1945年8月),简称伪满洲国或伪满,始于“九一八”事变的第二年,是日本殖民主义侵占我国东北地区后扶植的傀儡伪政权,本文中凡以“满洲”、“在满”、“满洲体验”、“满洲开拓地”等简语形式出现时,均加注双引号,以示其作为傀儡伪政权的本质。另:文中对伪满洲傀儡政权颁布的“五族协和”、“建国精神”等殖民政策同样加注双引号,其意义与上文相同。

(2)语出南朝文学批评家刘勰的《文心雕龙》之《体性》篇:“夫情动而言行,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

(3)本文所引诗歌,均以2008年延边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朝鲜族文学史料全集(第1集)》(朝鲜文)为蓝本、由笔者译,不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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