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人类学的三种趋势

2021-12-11 02:39
关键词:人类学家赛博本体论

王 皓

(南京中医药大学 医学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技术人类学是一门新兴的交叉学科,是技术哲学、技术史、技术社会学等学科的共有领域。技术人类学既是人类学在原始社会消亡的危机之下找寻新研究对象的产物,也是技术哲学在经验转向和伦理转向之后找寻实践路径的产物。技术人类学在经历了20世纪80年代创榛辟莽的奠基阶段之后,在科学技术飞速发展的21世纪呈现出了三种新的趋势。

一、从实体本体论到虚拟本体论

20世纪末以来,人类学界发生了轰轰烈烈的“本体论转向”(Ontological Turn),人类学的本体论转向有两大特征,在研究对象方面从“表征”研究转向了实体研究,在研究观念方面由人的研究扩展到人和"非人"的研究。本体论转向发生在人类学的各个分支学科中,其中技术人类学是本体论转向的先锋。

技术在自身快速迭代发展的过程中也不断地改造着人类学的本体论,技术人类学的本体论经历了由实体到虚拟的过程。荷兰技术人类学家约斯·德·穆尔(J.D.Mul)用“本体论机器”[1]的概念来解释这一过程,在他的理解中,技术的显著特点和进化动力就是为了持续不断地改造人类本体。起初,技术人类学的本体是人,在行动者网络理论风靡之后,非人的本体也被纳入到人类学研究之中,技术人类学的本体也由人扩展到了技术人工物。在人与技术复合不断加深的背景之下,人技复合体成为了本体。但无论是本体是人或是技术人工物又或是人技复合体,终究是实体本体。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网络文化快速崛起,推动着本体论的进一步变化,研究基于网络文化、虚拟社会的虚拟本体论成为了未来趋势。

虚拟本体论能成为技术人类学的关注重点,是因为虚拟社会虽然是虚拟,但并不是虚假的,而是真实的。真实和实体有着区别,在虚拟社会中的体验、交互、关系网都是真实存在,并不能因为虚拟社会没有物质实体而否定其真实性。

虚拟社会真实性的佐证是虚拟社会对文化有着的实际的功能,主要表现为三个方面。首先,虚拟社会实现了个人的完整。现实社会中的个人并不是完整的个人,由于现实条件的束缚,人的自由与个性会受到压抑。虚拟社会则一定程度上消减了束缚,个人自由不再受到重重羁绊,完整意义上的人得以实现,甚至可以说,虚拟身份和现实身份都只是个人身份的一部分,二者结合才是完整的人。其次,虚拟社会实现了社会的完整。完整的人包含了现实身份和虚拟身份,社会作为人与人关系的集合体,也应该包含现实社会和虚拟社会。例如,甲和乙,在现实社会中甲和乙是父子,在网络游戏中甲和乙是队友。那么对甲乙之间完整的关系表述就应该是父子和队友。现实关系和虚拟关系共同构成了完整的社会关系。最后,虚拟社会实现了个人与社会的互动。人是有着社会性的存在,需要同社会互动交往。在现实社会中,财富、权力、地域等因素都会形成交往壁垒,阻碍个人与社会的互动。虚拟社会打破了交往壁垒,为个人与社会的交互打开了通路。在上述三方面实现的基础上,虚拟社会将完整的个人和完整的社会统摄为有机整体,从而展现出了完整的文化,这就是虚拟社会的文化功能。

在技术人类学中,虚拟本体论分为多个层次。对于虚拟本体的划分,不同学者有着不同的划分方式。其中比较典型的是唐魁玉教授的六层次虚拟本体论,包括虚拟实在社会本体、虚拟关系社会本体、虚拟生存本体论、虚拟和谐社会本体论、虚拟公共社会本体和虚拟全球社会本体。[2]虚拟实在社会本体是研究虚拟实在与自然实在之间的关系,将虚拟实在放置在了与自然实在对等的位置。[3]虚拟关系社会本体是对虚拟社会中的人与人关系、人与群体关系和群体之间的关系进行研究。虚拟生存本体论是根据“网络化生存”的流行概念延伸而来,体现了生存问题是社会本体论的基石。虚拟和谐社会本体论是对虚拟社会本质属性的挖掘,是在虚拟社会中找寻技术与人和谐共处的基础。虚拟公共社会本体论是将虚拟社会作为公共空间的一部分,研究人或群体在公共空间中的行为。虚拟全球社会本体是基于虚拟网络的全球化特性,研究在全球化背景下虚拟社会呈现的特点。

结合技术人类学的研究,笔者将虚拟本体论划分为虚拟个体、虚拟空间、虚拟关系三个层次。其中虚拟个体既可以是虚拟的人也可以是虚拟的技术物,可以是像电影《她》中的萨曼莎一样的虚拟人格,也可以是像网络游戏魔兽世界中的霜之哀伤一样的虚拟装备。虚拟空间是由信息数据网络建立的空间,类似于赛博空间。虚拟关系则是虚拟个体之间、虚拟个体与虚拟空间之间构成的关系网络。这三个层次的虚拟存在共同组成了虚拟本体。

可以看出,随着数字信息技术的发展,体系化的虚拟本体论研究已经出现,并将成为技术人类学的研究潮流。

二、从原始部落到赛博空间

原始部落是人类学家研究所钟爱的对象,通过对原始部落的田野调查,诞生了许多经典的人类学著作。人类学家钟爱原始部落的原因,其实是源于对他者(the other)的好奇。在人类学家眼中,在本土(native)以外的异域空间,存在着不为了解的异族,有着神秘的异文化。出于对异文化的关注,早期的技术人类学所讨论的往往是原始部落的技术。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和地区间交流的增多,处于莽荒蒙昧状态的异域越来越少。帝国主义、殖民地建设也使得原始部落逐渐从异域同化成了本土的一部分。在缺少他者作为研究对象的情况下,人类学的研究于20世纪60年代开始回归本土,现代社会成为了人类学关注的对象。都市、教育、音乐、医学等现代文明的标志被人类学所关注,相应的诞生了都市人类学、教育人类学、音乐人类学、医学人类学等分支。作为现代社会最重要现象之一的科学技术,也自然为人类学所注意。相较于大众而言,科技工作者的生活更为神秘。于是,实验室成为了异域,科学家成为了他者,人类学家进入实验室开始了田野调查,实验室的人类学研究成为潮流。20世纪末,计算机信息技术的发展带来了网络文化的崛起,形成了新的异域——赛博空间。依然是出于对他者的好奇,技术人类学家们开始研究赛博空间,新的人类学分支——赛博人类学(Cyberanthropology)也逐渐成型。

最早提出进行赛博人类学研究的是美国人类学家埃斯科巴(A.Escobar)和赫斯(D.Hess)等人,他们在《欢迎来到赛博:赛博文化的人类学笔记》中提出要用人类学田野调查的方式,对统摄了计算机信息技术、生物基因技术等现代技术的赛博空间进行研究。[4]这一倡议得到了布雷耶(T.Breyer)、布德卡(P.Budka)等人类学家的响应,他们对赛博人类学的定位、研究主题等问题进行了辨析。[5]经过20年的发展,赛博人类学已经形成了体系化研究,为技术人类学带来了五方面的新改变。

其一,对超越性的理解。超越性是所有赛博人类学研究者都会强调的重点。“赛博空间的诞生瓦解了身体的物理-生理存在的束缚,是对身体感觉的极大拓展,也开启了身心关系研究的另一种可能性存在。”[6]赛博空间的超越性实质是对技术本体的超越,通过赛博空间对人类身体的超越,使得“技术化身体”的概念成为了现实。在畅想这种超越性带来的美好未来的同时,也有人表达了隐忧,如马拉比(T.M.Malaby)提出的工具性冷漠(Instrumental Nonchalance)的概念。[7]工具性冷漠其实也是源于技术本体虚拟化之后,情感对象由真实事件、身体变成了数字、字符,从而造成对情感对象的冷漠,乃至对胜负、生死等现实生活中事件的冷漠。可以看出,人类学家在注意到赛博空间带来的超越性的同时,也关注到了超越性背后的问题。

其二,对真实性的重新认识。自赛博空间出现以来,对其真实性的质疑就从未停止,事实上这些质疑更多是来自于哲学家,而人类学家对此问题达成的共识是——绕过不谈。因为早在1983年,安德森在其著作中就向人类学界灌输了“族群关系是由想象而来”[8]的观点,通过想象可以将陌生人联结。所以对于人类学家而言,赛博空间中的存在和现实空间的存在其真实性都是一样的,都是通过想象而来,陷入对真实性的讨论只会浪费精力。

其三,族群对象的转变。族群一直是人类学研究的重点,地区、亲缘关系、共同语言、宗教等是构成族群的重要条件。在赛博空间中,则打破了传统族群的条件束缚、出现了新的族群。比如,由共同兴趣爱好组成的二次元族群,由共同生活态度组成的宅族群、由浏览共同论坛组成的天涯网友、贴吧吧友等族群。在特定情况下,这种网络族群的互动交流甚至比现实世界族群的互动交流更多,族群关系也更为牢固。赛博空间中新兴族群的出现,是对人类学族群定义的超越,具有重要研究价值。

其四,参与观察法出现了重大的变革。在传统的参与观察法中特别强调“在场”的重要性,必须在彼时彼地对活动进行观察,否则就会出现偏差。而在赛博空间中,时间和空间的在场已经不是参与观察的必要条件。由于网络信息可保存可回溯的特点,时间上可以不在场。比如论坛上出现了对社会热点现象的争论,在争论时不必在场,在事后可以通过浏览论坛信息的方式来了解详情。同时,由于赛博空间具有高速率信息传播的特点,在空间上也可以不在场,比如在北京就可以对上海发生的事情进行观察。

其五,田野调查的过程也发生了改变。完整的田野过程被分为了线上的田野和线下的田野。[9]参与观察法可以在时间和空间上不在场,但只是针对线上田野而言。对于现实空间中的线下田野,还需要人类学者同时进行观察。将线上和线下获得的田野材料进行整合,才能完整的描述观察对象。

如上,赛博空间的研究为技术人类学带来了新的启发,成为技术人类学未来的研究趋势。

三、从天然身体到增强身体

从人类学开始对技术进行研究起,技术就被视为是对人类天然身体缺陷的补充。在柏拉图看来,人类最早所掌握的技术——火,是为了弥补爱比米修斯忘记给人类分配身体能力的过失。斯蒂格勒延续了柏拉图的思路,创作了著名的《技术与时间:爱比米修斯的过失》。同样,在舍勒看来,技术也是源于缺陷,“工具是人类生命活力匮乏的表现和结果。”[10]因为人类天然身体的不足,而需要发明技术来弥补缺陷。在莫斯的研究中,身体技术被视为技术的最初形态,被莫斯列在了各种技术分类的起始位置。莫斯将身体技术定义为“人们在不同社会中,根据传统了解使用他们身体的各种方式。”[11]无论是将身体缺陷作为技术的起点,还是将身体技术作为技术的原初形式,身体都是技术的一部分。

进一步的研究则是将简单的工具视为对身体的延展。这在技术哲学中曾颇为流行,如卡普著名的“器官投影说”、马克思的“器官延长说”等。而在人类学领域,同样有类似观点,比如哲学人类学家盖伦在讨论身体器官与工具之间关系时,将工具对器官的延展分为了三种形式。第一种形式是器官代替,如我们用斧头砍树时,斧头代替了我们的器官与树接触。第二种形式是器官强化,如我们用锤子砸核桃时,锤子强化了我们“砸”的动作的能力。器官代替和器官强化往往是一起作用于对象的。第三种形式是器官减负,其作用是减轻器官的负担,比如手推车减轻了我们身体的负担。[12]可以发现,人类学家普遍认为,技能、工具等结构简单的技术是与身体相关的,甚至直接是对天然身体进行的延展。

简单的工具被视为是身体的延展,而面对相对复杂的机器时,人类学家就不再秉持身体延展的观点。在人类学的文献中,鲜见将机器与人的身体进行关联的。究其原因,是因为工具和机器所遵循的路径不同。就如米切姆所说“与传统工具相比,近代机器无论从动力学方面还是运动学方面,在质上包含了与人类身体从其身体和原出具体的意识之间的明显的分离。不是所有的延伸都是一样的。”[13]米切姆认为工具与机械的分离是因为工具和机器代表了对人类身体的两种不同态度,工具是符合人类身体及其原出具体意识的,而机器则背离了这种意识。需要指出的是,人类学者与米切姆在机器是否是身体的延展的问题上有不同的认识。米切姆认为这是两种不同维度的延展方式,人类学认为这是值得斟酌的。在人类学视野中,工具既然是符合人类身体及其具体意识,那么可以认为是对身体的延展;而机器既然代表了明显的分离,那么自然就不再是延展了。

由此可以发现,技术和身体呈现了具身性和离身性两种对立的关系范畴,也引出了具身性技术人类学和离身性技术人类学两条路径。具身性体现了对身体的尊重,这是技术产生的根据和基础。技术产生是为了弥补身体的不足。具身性体现了身体作为信息载体和通道的作用,这意味着身体的改变和增强可以强化人的技术能力。具身性决定了技术身体的上限,无论如何增强改造,技术身体无法超越自然规律而存在。离身性则是对身体的超越,这是技术不断发展的目的和动力。后人类身体可以是一种舍弃物质实体而纯粹建立在人与技术关系基础上的存在,体现了技术身体的多元化和多样性,在超越了自然身体之后,技术身体是可以改变的。

与机器技术不同,人类增强技术重新将身体和技术进行了联结。人类增强技术可以理解为“通过基因工程、神经科学、生物学、医学、药物学等领域相关知识的应用从而达到增加额外特殊能力或改善人们的正常功能的目的。”[14]可以看出,人类增强是通过技术手段对身体本身缺陷的补足,是直接作用于爱比米修斯的过失,是对“延展身体”的技术道路的回归。赛博格人、基因修补、假体技术等人类增强技术都是沿袭这一思路。由于与身体产生了联结,人类增强技术也自然重新回到了技术人类学的研究主题。一些著名的人类学家例如哈拉维、拉图尔等人都对增强身体的研究投入了极大热忱。哈拉维将增强身体称为“赛博格”,借用赛博格的概念,阐发了其女性主义观点,认为增强身体是抹平性别差异的技术途径。[15]与哈拉维的女性主义观点稍有差别,拉图尔则用赛博格的概念来提倡一种“具身政治学”。[16]认为赛博格有利于实现科学的民主化。正如后人类主义研究中强调的去人形中心化(de-anthropocentrizing)概念,人与技术应被视为同等地位的本体。人的身体器官并非不可改变,通过技术的增强,人的身体可以变成种类丰富的新型技术生物体。在此意义上,增强之后的身体的是包含物质化的身体和信息化的身体整体,同时具有着具身性和离身性的双重属性。

如上,人类身体是人类学的重要研究对象,而身体技术从人类学开始研究技术以来就是重要的主题。工具等结构简单的技术人工物因为与人类身体有着天然的相似性而被视为对身体的补充和延展,人类学在研究工具等简单技术时也自发地将其与身体关联。而在大工业时代兴盛的机器技术则不再遵循这条身体延展的道路,所以在此时,人类学也很少将身体与机器技术进行联系讨论。增强身体的出现是对身体延展道路的回归,是将现代技术与人类身体进行复合,展现了技术人类学在身体研究领域的未来趋势。

综上所述,技术人类学不只是一种理论,更提供了一种视野,让人从整体论的、过程论的、参与者的角度来重新认识世界,重新审视人与技术的关系,重新反思基于现代性而建立起的技术观念与步入后现代的人类与技术之间的冲突。技术人类学所展现出的从实体本体论到虚拟本体论、从原始部落到赛博空间、从天然身体到增强身体的三种趋势,反映出技术相关学科由现代技术研究转向后现代技术研究的走向,同时也体现出了人类学在研究技术时的独特优势。可以预见,顺应技术发展潮流的技术人类学,会在解决人类与技术共存的问题上发挥更大的作用,实现完整意义上的人技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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