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行为批评中的译评者类型研究
——以莫言小说日译评价争议为例*

2021-12-13 09:26华东政法大学
外语教学理论与实践 2021年4期
关键词:大江健三郎莫言译文

华东政法大学 朱 芬

1. 引言

本研究的缘起是一个现实的翻译评价争议问题,即围绕莫言作品日译,特别是吉田富夫日译本所引发的评价争议。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在一次对谈中提及他阅读的莫言小说日译,认为藤井省三“译得比较好”,对另一位“大阪那边的”译者的翻译“存在疑问”(铁凝、大江健三郎、莫言,2009: 47)。大江健三郎所言“大阪那边的”译者指向关西地区的译者吉田富夫。藤井省三译者本人就吉田富夫翻译的日文版莫言小说《四十一炮》写书评时,也曾对吉田富夫将普通话翻译成俗语的“意译风格的翻译文体”表达质疑(藤井省三,2006: 285)。与此相对,日本报刊上的另一些书评则给予吉田富夫译本以“生动的日译”(利比英雄,2003)“流畅”“易读”“全面传达了原作的魅力”(井波律子,2008)之类的评价。

针对这一翻译批评现象,本文拟从译者行为批评的理论视角进行反思,并结合这一现象进一步探讨如何认识和区分不同类型的翻译批评。严格地说,以上围绕吉田富夫日译本的相关评价只能说是“印象式”批评,不构成科学理性的翻译批评,不具备“客观性”“全面性”和“准确性”(王宏印,2006: 120-121)等原则,这也意味着莫言作品日译呼唤理性翻译批评。但是评价意见相左这件事本身亦值得思考。换言之,为何会出现如此相左的意见?翻译批评由谁来评?如何看待不同译评者的译评?

关于翻译活动客观效果评价,周领顺自2010年左右开始倡导作为专门的翻译批评术语的“译者行为批评(translator behavior criticism)”,走“翻译内外相结合的翻译社会学研究”路径,“考察译者的语言性和社会性角色之于译文质量的评价关系。”(周领顺,2014: 4)这一研究视角将静态的文本视域与动态的行为视域结合起来,综合考量翻译内效果和翻译外效果。笔者认为译者行为批评是探索理性翻译批评的道路之一。其中涉及“读者类型、译者类型、译评者类型等与译者行为的关系”,周领顺(2019a: 31)认为是需要进一步检验和加强的课题。黄勤、刘红华(2015: 128)也认为“如果能把译评者行为考虑进来,进行‘译评者行为批评’专题研究,将会促进翻译批评的客观性、全面性和有效性。”本文就拟结合莫言日译评价争议,进一步深化译评者类型研究。

2. 莫言日译评价争议中的译评者类型

译评者首先是译文读者,因此考虑译评者类型,首先需要考虑读者类型相关理论。关于读者类型,学界早有不少研究。

王宏印(2006: 190-196)划分了读者类型,包括“普通大众、知识界、译界、评论家”,另对翻译批评中考虑的读者类型进行了进一步补充,“原文读者与译文读者”“单语读者与双语读者”“目标读者(译者心目中的)与效果读者”“理想读者(评论家心目中的)与统计读者”。译者即是一个特殊的双语读者,译评者有可能是单语读者,也有可能是双语读者。至于译评者的身份,如果把现今流行的网络书评中涉及的译作评论也包括在内,再加上知识界媒体刊登的评论文章,译评者也有可能是“普通大众、知识界、译界、评论家”任何一种。

读者类型的划分除了从表面上辨认读者的文化身份、受教育程度,还有一种方法是辨析读者内在的阅读目的,这样更有助于辨析读者的反应。例如方梦之(1999: 150-151)谈到英国翻译理论家萨沃里(T. Savory)根据读者对原文熟悉程度将读者分为四类“对原文完全陌生”“正在学习原文语言的学生”“学过原文语言,但已遗忘”“熟悉原文语言的人”,并分别阐明了这四类读者阅读译文的目的和对译文的要求,或是“对某种文学特别感兴趣”,要求“语言流畅”;或是希望“学习原文”,要求“直译”;或是“文化层次较高,且对源语国家有一定了解”,“要求译作读起来像译作”“好像是在读原文”;或是“既了解原作的内容,也了解原作的风格”,“阅读译作更多地出于研究”。

以上两种关于读者类型的理论思考,各有其探讨背景。本文理论探讨的背景案例是莫言日译评价争议,因此有必要对莫言日译的各种评价进行深入辨析,辨析相关译评者的文化身份及其阅读译文的文化目的。

1) 专家型读者、译评者

首先,对吉田富夫日译本产生质疑的两位评论者。一位是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他是一位不能直接用汉语阅读莫言作品的“译文读者”“单语读者”,同时也是一位知识界的“专家读者”。另一位是中国文学研究者藤井省三,他是一位能够读懂原文与译文的“双语读者”,同时也是知识界的“专家读者”。他既是部分莫言作品的译者,同时也是其他译者翻译的莫言作品的译文读者和译评者。

国内学界能够看到的莫言作品日译评价主要是2009年铁凝、大江健三郎与莫言的对谈中出现的一段话:“……还是藤井先生翻译得比较好。另一位译者翻译了莫言先生的很多作品,他是大阪那边的人,我对他的翻译存在疑问。每当莫言先生新的日译本出版时,我就进行调查,最终还是认为藤井先生的翻译‘真好呀’。”(铁凝、大江健三郎、莫言,2009: 47)从这段谈话可以看到大江健三郎对藤井省三和吉田富夫的翻译厚此薄彼,但是大江健三郎所言藤井先生的翻译“真好呀”究竟“好”在哪里,从这段文字不得而知。

笔者查阅到,早在1992年5月26日《朝日新闻》文艺时评栏目上刊登的一篇评论文章中,大江健三郎就肯定过藤井省三的翻译:“说起有着不和谐、异样感的翻译文章,即不直接创作新文体,但表现出能破坏旧文体的潜在力量的文章,我想起了JICC出版局出版的《发现与冒险的中国文学》系列中郑义与莫言的小说翻译。”(大江健三郎,1992)据笔者统计,吉田富夫1999年才开始翻译莫言作品,也就是说1992年尚无吉田富夫翻译的莫言作品之时,大江健三郎读到藤井省三翻译的莫言作品就已经十分肯定,他肯定的是“不和谐、异样感的翻译文章”,强调的是通过引入“不和谐、异样感”的翻译文体达到破坏、改造本国语言即“旧文体”的目的。这是一个典型的“专家读者”的译评,大江健三郎的这段翻译评论很容易让人想到韦努蒂、鲁迅以及施莱尔马赫等的异化翻译观。有关鲁迅与韦努蒂、施莱尔马赫之间在翻译观念上的影响关系与异同之处,《韦努蒂与鲁迅异化翻译观比较》(王东风,2008)有详细论述,在此不再赘述。大江健三郎与鲁迅以及韦努蒂在翻译观念上的影响关系,笔者目前尚未见到明确的文字证据,但是大江健三郎在《朝日新闻》上发表的这篇关于藤井省三所译莫言作品的评论确乎是大江健三郎异化翻译观的明证。而且就文化目的而言,大江健三郎的文化目的更接近鲁迅这一思想脉络——无论是翻译选材还是如何翻译,都希望通过引入异样感的翻译文体来改造和发展本民族语言文化。当我们将大江健三郎作为译评者去看待的时候,有必要辨析其作为精英知识分子的民族文化建构目的。

大江健三郎上述译评点评的对象是1991年“JICC出版局出版的《发现与冒险的中国文学》系列中郑义与莫言的小说翻译”,这不仅仅是“翻译得好”的问题,还涉及翻译选材,大江健三郎欣赏藤井省三选编翻译的郑义小说《老井》以及《来自中国农村·莫言短篇集》(『中国の村から·莫言短編集』),后者收录的莫言作品包括《秋水》《老枪》《白狗秋千架》《断手》《金发婴儿》以及莫言作品集《爆发》自序《我的墓》。此外,大江健三郎在2000年北京演讲中表示,获取中国文学的信息是通过“我国也许最优秀的专家藤井省三教授的《中国文学这一百年》(新潮选书)而得知的。”(大江健三郎,2005: 74)通过阅读藤井省三的《中国文学这一百年》(新潮社出版,1991年2月),他关注到了莫言、郑义等中国当代作家,他认为从鲁迅、巴金到莫言、郑义,这些中国的国民作家身上有一种中国文学“巨大的连续性”——“那是一种使命感,是要在中国建设国民国家,维护国民国家,并且试图用文学来引导这一切。”(大江健三郎,2005: 76)

以上可见,藤井省三作为译者,是专家型译者,他对莫言等中国作家作品的译介成功吸引了其译作的目标读者——“专家读者”“专家译评者”的关注,成功建构了莫言等中国作家在世界文学领域的声誉。大江健三郎1994年在斯德哥尔摩的演讲中提及的中国作家正是莫言、郑义这两位,此外还有韩国作家金芝河。他希望日本的年轻作家向中国作家学习,也希望日本年轻作家与中国、韩国青年作家一起完成可称之为亚洲文学的事业,并以亚洲文学的名义参与到世界文学中去(大江健三郎,2005: 81-82)。莫言在世界文学文坛上的声誉与此类专家型译者和读者的推介密不可分。

2) 大众型读者、译评者

理解了大江健三郎和藤井省三的异化翻译观,再来看他们对吉田富夫译本的批评,似乎能看出不一样的意味。

除了上述大江健三郎在与铁凝、莫言的对谈中表示对“大阪那边的”译者(吉田富夫)的翻译“存在疑问”(铁凝、大江健三郎、莫言,2009: 47),藤井省三对吉田富夫译本的具体批评,笔者所见有两处。一处是在《四十一炮》日文版书评中认为吉田“译本将第一人称译成‘咱 /俺(おいら)’这样的俗语,这种意译风格的翻译文体,恐怕很难吃透莫言文学纤细的情感。”(藤井省三,2006: 285),另一处是在《天堂蒜薹之歌》日文版书评中认为“译者用方言风格翻译,将普通年轻人间的谈话译成了‘俺不喜欢那个姑娘’,但原文是基本标准的中文。”(林敏洁,2015: 106)

藤井省三认为吉田富夫译本中的“俗语”“方言”所形成的“意译风格”“方言风格”与莫言原文风格不符。

首先,总体而言,莫言作品本身的确存在方言风格,例如,《莫言作品中的高密方言土语例释》一文列举性(非统计性)地列出了莫言作品中出现的方言59例,其中关于《天堂蒜薹之歌》中出现的方言就列了10个(管谟贤,2013: 154-161)。藤井省三的这一指摘与莫言原作总体风格并不一致。

其次,笔者试图回到文本层面去理解藤井省三译评所指涉的具体内容。藤井省三所言中文人称代词的日译问题,从字面上看,的确,如原文和译文对照所示,莫言原作使用的第一人称代词“我”在不同的语境之下被吉田富夫翻译成了不同的日语第一人称代词“おれ”“おいら”之类,是俗语化、方言化的表达方式,而非现代日语标准普通话的“わたし”。

原文: 这可是真和尚的光荣标志,为了有朝一日我的头上也有这样十二个戒疤,大和尚,请听我继续诉说——

我家高大的瓦房里阴冷潮湿,墙壁上结了一层美丽的霜花,就连我在睡眠中呼到被头上的气流也凝结成一层细盐般的白霜。(莫言2003: 3)

译文: あれこそが本物の僧侶の栄光のしるし。いつかおれもあんな十二の灸痕をつけてみたいものだ。和尚さま、おれの話のつづきを聞いてくだされ——

おいらの家の大きな瓦屋の中は、湿気で寒く、壁にはきれいな霜の花が咲いていて、(¢が)寝ているときに頭の上に昇っていく息まで、白い塩みたいに凍ります。(吉田富夫,2006: 12)(加粗划线以及括号中的零形式补全均为笔者所为)

但是,很难据此说这是与莫言原文风格不符。风格是否符合原文不是依靠一字一句亦步亦趋地忠实对译实现的,那样可能只是表面上的“字面忠实”和“伪忠实”,对译文读者而言,在意义和效果上反而属于“不忠”(邵璐,2013: 64)。而吉田富夫的译法毋宁说是刻意为之的对莫言作品乡土味的归化处理,更是为了传达莫言原作的叙述风格进行的特别处理。

吉田富夫充分把握原作第一人称叙述的多线条构造。同为《四十一炮》主人公罗小通的第一人称叙述,破折号之前是成人罗小通的间接叙述,破折号之后则是儿童罗小通的直接叙述,原书通过不同字体来区分这两部分的叙述,吉田富夫则利用了日语“位相语”(根据性别、职业、阶层等的差异在不同社会场面用词不同)的特点,使用了两种不同的第一人称称谓,其中“おれ”是成人男子的自称,“おいら”是男童的自称。此处日文人称代词的选用显然是为了刻意表现罗小通的土味以及他身上那种儿童与成人视角交错的特征,是日译者的个性化处理,准确对应原作叙述风格。不过,严格的位相语区分伴随时代变迁,在日本年轻人中辨识度和使用率越来越低。吉田富夫在炮孩罗小通直接叙述部分使用的“おいら”,对于生活在现代日本都市的年轻人来说的确有些陌生了,日本网络评价认为“おいら”这样的词只有老男孩北野武那样的人物才能使用。

因此,从译者吉田富夫的角度而言,这样的翻译处理是他煞费苦心的安排。至于读者能否领悟,因读者而异。

关于吉田富夫译作的评价,日本文化界不乏谓之“生动”的译评。例如,在日本用日语从事创作的美籍作家利比英雄在《每日新闻》上发表的一篇评论文章,针对吉田富夫翻译的莫言小说集《至福时刻》(《师傅越来越幽默》等中短篇小说的日文版),表示莫言的小说“通过生动的日译,展现在我们面前。”(利比英雄,2003)精通中日双语,从事《三国演义》等中国古典小说翻译和研究的日本学者井波律子评论吉田富夫翻译的日文版《生死疲劳》时也指出,“稔熟莫言作品的该译者的翻译十分流畅,译本十分易读,并且全面传达了原作的魅力。”(井波律子,2008)

结合前文所述专家型读者藤井省三和大江健三郎的异化翻译观,可以看出,他们不太欣赏吉田富夫的译本,并不是符不符合莫言原作风格的问题,而是吉田富夫译本所显露的“流畅”“生动”“易读”等翻译效果与异化翻译观所要求的翻译效果“异样感”相龃龉。甚至,对于吉田富夫译本中较多使用俗语方言的情况表现出了反感,恰恰可能出自精英知识分子对于民族语言建构问题的焦虑。吉田富夫以日本大众读者为导向的归化翻译风格在大众型读者、或持有相同翻译观的译评者那里则获得相应好评。

因此,围绕吉田富夫译本发生的完全相左的译评,究其根本,是不同译评者务实目标及其追求的翻译效果差异导致的,而非原文风格传达问题。

3. 译者行为批评视域下的译评者类型和译评类型

译者行为批评指出“对于译者对翻译的定位,译评者要给予考察。”(周领顺,2014: 223)“比如不能将翻译界内的学术评价标准用于归化以务实社会需要为主的翻译界外的翻译,也不能用翻译界外的翻译做法对翻译界内的学术翻译嗤之以鼻。”(周领顺,2014: 228)以上藤井省三、大江健三郎对于吉田富夫的翻译评价标准正是未能对吉田译者的翻译定位给予考虑。但是,周领顺(2014)虽然给出了理性专业译评者的“应然”态度,对于译评“实然”状况的病理未做进一步理性反思。笔者认为还可以将翻译批评实践中大量存在的“非专业译评者”和“专业译评者”做进一步的区分。

1) 基于务实目标的非专业译评者类型辨析

在第2节开头部分,笔者提出需要结合个案重新思考译评者(译文读者)类型划分依据。莫言日译评价个案中涉及的译评者,首先是译文读者,有的还是原文和译文的双语读者,并且能够在文化知识界发表评论文章,在王宏印(2006: 190-191)的界定中,都不属于“普通大众(masses)”,反而可以说是“知识界”“译界”“评论界”的专业人士。但是,笔者却使用了“专家型”与“大众型”这样的区分,对此,需要进行说明。

如第2节所论证的那样,译评的差异主要源自译评者(译文读者)阅读目的、文化目的的差异,而非文化身份的差异。因此,本文对于读者、译者以及译评者类型的划分与通常意义上根据“年龄、性别、受教育的水平、所从事的行业和职业”(王宏印,2006: 190)等基准进行的划分有所不同,本文的划分依据是读者阅读目的,对于译者而言是翻译所务之“实”,读者、译者、译评者(译文读者),不管是什么身份地位,均统一在他们共通的务实目标之下。

在译者行为批评视域下,“在‘求真—务实’自律和他评模式的框架下,好译文简单地说是达到了对原文求真和对社会务实的译文。求真常常是求稍微几点之真,务更大、更多之实,表现于务实总体上高于求真。”(周领顺,2014: 191)

前文所列举藤井省三和吉田富夫两位译者的莫言作品日译,可以说都是“求真—务实”的好译文。在第2节中,笔者已经解构了藤井省三对于吉田富夫译本不够“求真”的批评,并没有充分的文本立论依据。两位译者以及诸位译评者分歧的根本不在于“求真”(译文和原文关系)的问题,而在于所务之“实”(译文和社会关系)的问题。

藤井省三译者及其所吸引的读者、译评者大江健三郎所务之实是“专家之实”“学者之实”,旨在以“异样感”的翻译来丰富本民族语言文化;吉田富夫译者及其所吸引的读者、译评者利比英雄、井波律子所务之实是“大众之实”“作家之实”,旨在以生动、流畅、易读的译文呈现给日本普通读者。如果按照传统意义的社会身份来看,藤井省三、吉田富夫、井波律子都是研究和翻译中国文学作品的“学者”和“译者”,大江健三郎和利比英雄都属于“作家”,但是本文希望打破文化身份的表层符号,根据大江健三郎的“专家之实”“学者之实”将其纳入“专家型”,根据吉田富夫的“大众之实”“作家之实”将其纳入了“大众型”。基于务实目标的类型划分能够帮助我们辨析“读者类型、译者类型、译评者类型等与译者行为的关系”,例如以大众型读者为目标读者的大众型译者,相应地吸引译者定位的大众型译文读者(其中产生大众型译评者);而以专家型读者为目标读者的专家型译者,相应地吸引译者定位的专家型译文读者(其中产生专家型译评者)。如此,不同身份的读者、译者、译评者统一在了共同的务实目标之下。

当然,本文的“大众型”“专家型”务实目标分类只是基于莫言作品日译个案进行的分类,具体针对不同翻译个案,还会有更多的务实目标分类。例如本文所言个案涉及的译者行为都是日本译者的译入行为,如果对比译入与译出行为,又会有不同的务实目标呈现。如表1所示,基于务实目标进行分类,不失为辨析现实中纷繁复杂翻译批评行为的一条有效路径。

表1. 基于务实目标的非专业译评者类型辨析

以上基于务实目标的辨析是为了对翻译批评活动现实中存在的译评者类型及其译评行为进行客观描写。严格来说,现实中大量存在的译评只是“印象式译评”,做出此类翻译批评的译评者,大都属于“非专业译评者”,这是我们对其进行辨析的前提认识。客观、全面、准确的翻译批评始终是“专业译评者”的理想和追求。译者行为批评理论对此进行了充分的理性探索。

2) 专业译评者的译者行为批评: 从“印象式”到“描写式”

前文所述围绕吉田富夫译作的四段译评,只能称之为“译作读者评论”,因为这四段译评呈现的只是读者反映,无论其是普通大众读者还是专业读者。关于“读者反映论”与“翻译评论”之间的关系、“读者”与“译评者”之间的关系,周领顺(2014: 189)在一段注释文字中进行了阐述,笔者拟就这段文字进行进一步探讨。

首先,周领顺(2014: 189)指出:“从务实的角度讲,‘读者’只能是译者定位的读者,而原文定位的源语读者也必须得到译者所代表的目的语读者的确认。”这段话谈的是译者的目标读者定位问题。前面我们已经提到读者分类,不同类型读者阅读期待不同,那么,译者的翻译定位和目标读者定位决定了其翻译风格,理论上,进而吸引相应类型的译作读者。例如大江健三郎之于藤井省三的莫言日译评价、井波律子之于吉田富夫的莫言日译评价,都是“译者定位的读者”对译作进行评论,相应收获“好评”。

其次,“‘读者’只能是译者定位的读者”这句话中的“读者”只是理想化的“译者定位的读者”。虽然理论上而言译作更多吸引译者定位的读者,但是如果译作读者中出现了“非译者定位的读者”,正如大江健三郎、藤井省三之于吉田富夫译作,有可能会出现“单方面解读译文的合理性”的情况,这时候翻译评论呈现出的“差评”,“貌似有理,实则荒谬。”(周领顺,2014: 189)

最后,有没有一种理想的专业译评者,他是“特别类型的读者,懂得双语,又有一定的理论素养,虽然是读者,却非作者也非译者定位的读者”(周领顺,2014: 189)。尽管现实中评论者往往总有其立场,但是,专业译评者需要摒弃单一文化标准,采取描写分析的态度,辨析译者的翻译定位、务实目标及其翻译效果。在分析评价译文质量的时候,“被社会接受特别是译文所针对人群的广泛认可,是检验译文成功与否的试金石。”(周领顺,2014: 189)因此,译者行为批评理论认为将译者和译文“置于社会的语境(situational dimensions)下才能动态地和真实地评价译文的质量”(周领顺,2014: 191)。不同译者的翻译定位,如目标读者定位、社会性务实目标不同,译文能否吸引到各自定位的目标读者,是检验译文成功与否的试金石。就本文所举案例而言,莫言日译者藤井省三的译文是异化风格的专家型学者型翻译,吸引的是注重吸收异民族语言文化,以期改造本国国民性的学者型专家;吉田富夫是归化风格的大众型翻译,吸引的是大众型读者。两位译者目标读者定位和务实目标不同,但都成功吸引到了相应的目标读者,就这点而言,都是成功的翻译。

刘云虹指出,理论上而言,陈福康(1992)所言“没有一个公认的客观标准”是翻译批评的根本困难之一,但事实上翻译批评又切实需要有其“规范的标准”,因此需要建立起“科学、有效的价值评价体系”,进而高屋建瓴地指出“科学、有效的价值评价体系”需要具备合理性、互补性、历史性、发展性等特点(刘云虹,2008: 13-14)。“科学、有效的价值评价体系”是翻译批评的“应然”理想,周领顺(2020)也针对“翻译批评需要怎样的标准”这个问题进行了思考并尝试构建“译者行为批评模型”。这些研究为专业译评者提供了价值方向和实际操作指南。

但是,笔者认为,针对现实存在的翻译批评“实然”状况的描写与辨析,以及“实然”状况与“应然”理想之间的差异,也应当理性认识和区分。其中一个有效的途径就是根据译评者类型区分译评类型。

如本文表2所示,现实领域的译评中出现的“好评”“差评”,均可纳入印象式译评的范畴,是翻译批评的“实然”状况;翻译批评理论领域关于翻译批评“由谁评”“如何评”的专业讨论,则将翻译批评的理性之路指向专业译评者所进行的描写式翻译批评,指向翻译批评的“应然”理想。需要补充说明的是,“非专业”“专业”绝非传统身份或资格的认定,如果一位大众网友在网上撰写描写式动态译评,同样可以被称作“专业译评者”。

表2. 译者行为批评视域下的译评者类型和译评类型

4. 结语

早在1992年,许钧就曾指出国内翻译批评界印象式、随感式批评盛行的实然状况(许钧,1992: 36)。时至今日,中国文学外译的海外翻译批评市场仍呈现类似状况。毕竟现实从事翻译批评的人不可能都是专业译评者,即便他们当中很多人已经是某个领域的学者专家,却未必是翻译批评专家,不可避免有其主观立场。面对中国文学外译的海外翻译批评,国内学界有必要进行“翻译批评之批评”,在理性认识基础之上对其进行充分讨论和评鉴。

本文以莫言作品日译评价争议为例,结合读者类型等相关理论,在译者行为批评理论框架之下重新梳理了读者类型、译者类型、译评者类型相关问题。在译者是特殊的原作读者和译评者是特殊的译作读者这一基础认识之上,区分印象式译评和描写式译评,指出专业译评者须摒弃先入为主的文化立场和评价标准,描写性辨析译者类型及其翻译定位,如译者的目标读者定位、务实目标等,考察译文是否为译者定位的目标读者人群广泛接受。在此理论认识之下,本文也对莫言作品日译的印象式翻译批评进行了矫正,辨析译评者的务实目标,指出藤井省三和吉田富夫两位译者务实目标和翻译定位不同,但是都成功吸引了各自定位的目标读者,因此都是成功的翻译。

周领顺(2019b: 122)指出译者行为批评的理论框架在发展的过程中,“可以细化出很多可执行的细则来,而细化出来的任何内容又会成为研究者新的贡献和创新。”本文结合莫言日译评价争议这一翻译批评现象,对译者行为批评中的译评者类型的细化研究进行了尝试。不过,本文更多侧重于译者与译评者务实目标一致性的考察,至于译者定位与原作或曰原作者目标读者定位是否一致,以及如何看待这两方面定位之间的关系问题,本文限于篇幅未能涉及,留待进一步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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