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计

2021-12-14 09:11石钟山
福建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娜塔莎棒槌小孙

深 潜

程野走进长春郊区这座农家小院时,正是傍晚时分,家家户户都升起了炊烟,有三两只狗叫着。昨天刚下过一场雪,小路两旁的雪还都新鲜着。他在这家普通农户的小院门前站定,习惯地向四周望了一眼,除了不远处传来稀疏下来的狗的叫声,不见一个人影。他快速转身,向小院内走去,这是他和吉林地下省委书记甘志刚的临时接头点。他敲了三下门,门很快就开了,甘志刚扎个围裙为他开门,他把一股冷气带到了屋内。

甘志刚正在往锅里贴饼子,锅底熬了鱼,鱼的鲜香弥漫了整个房间。甘书记用力把最后一个饼子甩在锅壁上,又弯下身,往灶膛里扔了两块木绊子,一边解围裙一边拉着程野往屋内走。屋内的炕上已摆了一张吃饭桌,桌上摆了两只碗,两双筷子,还有两头大蒜。甘志刚把围裙从自己腰间解开,搭在一边,两人侧身坐在炕上。平时,他们都分开办公,由通信员联络,他们很少碰头,这个农家小院就是甘书记的临时住所之一。甘书记通知他见面,一定不是为了喝酒吃炖鱼,一定有大事要发生了。

两人各自吸了一支烟,烟雾在小屋内散开,甘书记没有说话,他只能等待着。一支烟吸完后,甘书记出去一趟,端来了饼子和一盘鱼,又把桌上的酒拧开,倒在两只碗里。甘书记不说话,他只好埋下头随着甘书记的节奏,喝酒吃鱼。他调到吉林地下省委任副书记之前,在冀中区委工作,日本人在长春成立了伪皇宫,他便从冀中调到了吉林。甘书记是地下省委的老人,已经能说一口地道的东北话了。结识了甘书记后,才知道他是从延安到的东北,参加过长征,部队到了陕北后,便开始做地方工作,早他三年来到吉林。他们做地下工作,平时都有各自的身份,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甘书记是农户,种着院前院后的两亩地。他的身份是猎户,经常背着猎枪去深山老林里打獵,夏天的时候,他就背着猎物的皮子,到处去兜售。他们许多时候见面开会,不是在城里的哪家茶馆、饭铺就是在乡下的某一片林地里,为了自己的安全,他们很少在自己的住处碰头见面。

他知道一定有大事即将发生了,心怀忐忑地开始喝第二碗酒,身体已经热了起来,他把酒碗放下后,抬起一双热眼望向甘书记。甘书记的代号是“棒槌”,他的代号叫“老把头”。在东北“棒槌”是野山参的意思,“老把头”是挖山参的人。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真实姓名,平时他们都以代号相称。这是地下工作者的纪律,他们的真实姓名和履历躺在上级的花名册中。

他终于说:棒槌,有任务就说吧。

棒槌点起支烟,眼睛眯成一条缝,目光如火如炬地望向他,终于开口说:延安一号来电,命令你潜入敌人内部。他听了命令,倒吸一口冷气。以前他们地下组织也千方百计试图打入敌人内部,但还没有进入外围,便被敌人发现了。溜得快的,保住一条性命,命不好的,当即被敌人抓获,有的牺牲,有的叛变,他们的处境便极其危险,只能离开原来的潜伏地点,变换身份,再试探着把同志们聚拢起来。

棒槌就说:上级考虑过了,只有你的身份合适。

一年前,城里的特高课为了铲除吉林省地下组织,悬赏缉拿两人,赏金一路走高,棒槌是一百两黄金,他是七十两。从那时开始,他们就知道,危险就像悬在头上的一把剑,随时都会掉下来。他们见面开会,都异常小心。几个月前,一个交通员叛变了。他们正在一个叫二道河子的窝棚里开会。会议进行到一半,外面的警戒人员就告诉他们,发现了敌人。他们一把火把窝棚烧了,向山里逃去,这一带他熟悉,每天打猎,他几乎都从这里路过,每条小路、每棵树都在他的心里。他们顺着一条羊肠小道翻过了两座山,追兵胡乱朝他们打了一阵枪,停下了追踪的脚步,不再追了。他们担心林子里的抗联,那次,他们把组织中的一些外围人员清退了,只留下了一些骨干成员。即便这样,他们也不能保证这些人中不会出现叛徒,金钱的诱惑永远大于人性。

棒槌举起酒碗喝了一口说:上级知道我们工作的被动,必须主动出击,成为敌人肚子里的蛔虫。

他从炕上下来,立在地上,酒精在体内似乎变热了,他说:我服从组织决定,可怎么让敌人相信我?此时,他心里涌动着一股悲壮,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豪情。

棒槌又低头抿了一口酒,不抬头地道:把我供出去。棒槌说完,又夹了一块鱼,吃相有些狼吞虎咽。他站在那,以为自己听错了,提高了声音道:怎么可能?怎么会?我是不会出卖你的。

棒槌从炕上偏下腿下来,站在他的面前,认真地盯着他说:我想过了,只有用这种办法,敌人才能相信你。我已把方案报告给延安,延安已经同意了。

瞬间,他身上的血液似乎凝固了,盯着棒槌足有几分钟,才道: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棒槌就一笑,低下头,又抬起来:当然想过,最坏的结果就是个死,比死还难的是生不如死。

他又倒吸了一口气:一定要这样吗?要不,咱们任务对调一下。

棒槌挥了下手:我和上级研究了,只有你的身份最合适。

说完,棒槌把他又重新拉到饭桌前,重新为他们碗里加上了酒。棒槌举起碗:为了我们成功,干。两只碗撞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声响,酒就像一团火似的流进了他们的身体。

棒槌送他出门时,天早就黑透了,只有两人踩在地上的雪发出的“吱嘎”声响。远处村庄里,有一只狗有一搭无一搭地吠着。

棒槌停下脚步,他立住身回过头,在暗影中望着棒槌。棒槌说:你的任务就是深潜在敌人的心脏,越深越好。接头地点和时间你要记住,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他在暗处点了一下头。

棒槌又说:我被敌人抓住之后,我只求你一件事。

他望着棒槌的脸,那张脸仍无比平静。

棒槌说:我生不如死时,你一定想办法把我解决了。

他一把抱过棒槌,两个男人的胸膛硬硬地撞在了一起,他想大哭一场,悲伤涌遍了全身,他只能憋住,浑身颤抖着。

棒槌把他推开一些,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睛说:别以为你轻松,你以后就是刀尖上行走的人,随时粉身碎骨。

他伸出一只手,棒槌的一只手递过来,他们似乎用尽了平生的力气,用力地握了一回手。他转过身子,向前走去。这时,天空又落起了雪,雪伴着风硬硬地砸在他的胸上,他心里有团火,熊熊地燃烧着。他回了一次头,棒槌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风雪之中了。

虎 穴

伪满洲国警察厅坐落在关东军司令部对面的一条街上,老把头来到警察厅门口,看见两个警察在风雪中缩着脖子站在门口。他走上前,掏出一盒烟卷,向两个警察递过去,两个警察摆手拒绝,其中一个警察上下地打量,斜着眼睛冲他说:没事别在这扯犊子,麻溜地走开。

他不紧不慢地把烟收起来,揣在兜里又按了按,对刚才说话的警察说:进去和你们方厅长说一声,就说老把头在门口等他。另一个警察似乎没听清,歪过脸又问一句:你说啥?他又一字一句地说:老把头。一个警察就一溜烟地向里面跑去,回了一次头,摔了一个跟头,爬起来,撒手又向前跑去。留下的那个警察把枪掏了出来,磕磕巴巴地说:别别动啊,我我手里有家伙。小警察上牙磕着下牙,似乎在打摆子。警察对“老把头”三个字再熟悉不过了,他们天天在寻找中共地下省委的人,并且还有重金悬赏。

少顷,警察厅里涌出一群人,又前呼后拥地把他迎进了警察厅。他被带到方厅长办公室时,方厅长正在办公室里踱着步子,抬头看见了他,脸上的肌肉狠狠地扯动了一下。没等方厅长让座,他一屁股坐在进门的沙发上。方厅长犹豫着坐到了桌后面的椅子上,又上下地把他打量了一番,咬着牙说:你说你是老把头,用什么证明?先前带他进来的几个警察,还立在门口,不进不出,把目光聚在他身上,他望着那几个警察说:方厅长,你就这么对待投奔你的人?方厅长挥了一下手,门口拥堵的几个警察散开,有人还伸手把门给带上了。

两个小时后,棒槌被一辆警车带了回来,他被五花大绑着,跌撞地从车上被拖下来,直接被押送到了地牢。方厅长这时出去了一会儿,办公室就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站在窗前,看着此时已经空荡下来的警车,刚才就是这辆车把甘志刚书记拉到了这里。想起两人昨晚在风雪里的分别,他眼里有种潮湿的东西涌出来,他努力控制着自己。

傍晚时分,方厅长把他带到特高课小原一郎的房间里。日本的特高课是设在警察厅内的一个情报部门,他知道,整个警察厅都是特高课长小原一郎说了算。小原唇上生长着一字胡,显然是精心修整后的样子,脸上肌肉线条都是横向生长的,给人一种威严不苟言笑的样子。他被方厅长带进门时,小原早就站在门口,伸出一只手,和他的手握在一起,脸上努力地绽放一绺笑意,很流利地说:程野君,真的是太谢谢你了。他知道,小原是个中国通,日俄战争前,就在旅顺收集情报,伪满洲国成立后,便名正言顺地到特高课任职了。

小原异常热情地把他安顿在沙发上,还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放在他的面前,然后坐在他身旁空着的位置上,侧过身,把一张脸凑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地说:关东军欢迎你,溥仪皇帝听说你弃暗投明,也会高兴的。小原说到这,真的就笑了起来,不仅唇上的胡须呈一字,脸上的肉也舒展开来。

他见到棒槌时,是在三天后的地牢里,小原和方厅长陪着他一步步走进地牢。地牢的灯昏沉沉地燃着,阴气丝丝缕缕地弥漫着。棒槌倒伏在一片血水里,气息奄奄的样子。棒槌似乎听见了走近的脚步声,眼帘微微颤抖着。他和小原、方厅长停留在棒槌三两步开外的地方,棒槌终于睁开眼睛,眼里充满了血丝,最后把目光定在他的脸上,似乎燃烧出一团火。来地牢之前,方厅长找到他说:那个棒槌,真是个棒槌,一句有用的也不说。你去劝劝他。他一走进地牢,就被一种森然之气笼罩了,总觉得空气里有种黏稠的东西,让他呼吸不畅。他想好的对棒槌说的话,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他知道,棒槌会受些苦头,但他没想到,眼前的棒槌会是这个样子。小原和方厅长的目光都停留在他的脸上,他只能向前迈动脚步,想了一下,还是蹲下来,看着棒槌的脸说:老甘,你这是何苦呀。棒槌喘息着,伸出只手,做出让他伏下来的动作。他回望一眼小原和方厅长,两人不远不近地看着他。小原做出了努嘴的动作,示意他听棒槌的,他只好把头凑过去,耳朵贴近棒槌的嘴巴,他知道棒槌一定有重要的指示要交代给他。他的耳朵接近棒槌的嘴边时,棒槌只用他能听到的声音说:快把我结束了。说完一口咬住他的耳朵,他大叫起来,在地上翻滚着。几个小警察拥过来,把他和棒槌分开,他的耳朵被棒槌咬掉了一块,他被扶起来时,棒槌把一口血水吐在他的脸上,嘶着声音叫了一声:叛徒。

被撕扯掉半块肉的耳朵,虽然包扎起来,还是火辣辣地疼痛着,他站在窗前几乎一夜没睡。看着甘书记受刑的样子,他惊骇了,為了他能够潜入敌人的内部,甘书记的苦肉计代价太高了。他想起前几天和甘书记见面时,甘书记说过的话: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甘书记说的孩子就是他自己,然而狼呢?他知道,仅凭他供出棒槌,小原和方厅长并不能完全相信自己,棒槌在敌人面前演出的又一场苦肉计,无疑会让敌人更加相信他几分。耳朵受伤后,小原派出自己的车,让两个日本特务陪他来到关东军的医院,日本军医为他包扎耳朵,还开了消炎药和止痛药。此时的药效起了作用,他脑子异常清醒。他知道,几天前的晚上,他领受了棒槌的任务,棒槌把地下省委的后事就已经安顿好了。新任地下省委书记两天前就已经到任了,从那一刻开始,他们两人就是脱线的人,只有这样,地下组织才是安全的,不论他们两人发生什么,地下省委的组织都不会因为他们两人的变故而发生意外。想到这,他浑身上下轻松了下来,棒槌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快把我结束了。棒槌结束了,就一了百了,他不会再受敌人折磨了。想到这,心被刀绞了一样地疼,那天夜里,他站在窗前,直到东方发白。

又是几天后,《新京日报》上发了一则棒槌被捕的消息。方厅长把这张报纸拿给他,指着上面那则消息说:程野兄,这都是你的功劳。然后咧着嘴冲他真诚地笑着说:说不定,溥仪皇帝和大日本皇军还要给你开庆功宴呢。

诀 别

庆功宴是两天后在伪皇宫召开的,溥仪在一群人簇拥下走了出来,缓缓走到他面前,伸出手,与他的手握在了一起,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和溥仪站在一起。伪满洲国成立时,溥仪在新京登基的照片,印在各种报纸上,在他们眼里,溥仪是最大的汉奸。此时,他和汉奸握手并站到了一起,林立的相机和摄影机对准了这个瞬间。他脑子空懵一片,不知招待会何时结束的。他记得自己被方厅长推到一个台子上,面前的闪光灯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他讲了些什么,自己都不记得了,他像做一场梦一样。这场梦直到他走回到警察厅的宿舍,外面的门被小孙和小张关上的那一刻,他才清醒过来。他想到了地牢里的甘书记,他亲眼所见,甘书记已被打得血肉模糊,最大的愿望就是速死。想到这,他打了一个激灵,受伤的半边耳朵又火辣辣地开始疼了,疼痛让他有了存在感。他的任务才刚刚开始,甚至还没有得到小原一郎和方厅长的信任,这几天,警察厅就派出两名警察,一个姓孙、一个姓张来保护他,名曰保护,实则在监视着他。此时,虽然他身在宿舍内,但他知道在走廊的某一处,正有一双眼睛盯着他的门口。

他无力地躺在床上,身体接触到柔软温暖的棉被,他又想到了地牢里冰冷的地面渗着血水和冰水,他知道甘书记就躺在那里,他的身子就像触电一样。他坐了起来,望着窗外清冷的月色。几天前,两人在风雪中分手时,甘书记说过:为了我们民族的大计,我们只许成功,不能失败。那会儿,他还没意识到,甘书记会受到如此的折磨和苦难。他再也睡不着了,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想着与甘书记相处的那些日子,仿佛就在昨天。他们用信任温暖着对方,收集情报,把物资偷运到山里,去支援抗联队伍,那些日子,多么美好和值得纪念呀。

第二天,方厅长兴冲冲地把他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向他展示一张又一张报纸,报纸上印着醒目的照片,有他和溥仪握手的,也有他一个人的。照片旁的标题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满洲国”“归顺”等字样,他有了想把这些报纸撕碎然后烧成灰烬的冲动。他望着方厅长的一张笑脸,也只能佯装把喜悦挂在脸上。方厅长站起来,踱到他的身边,把手扶在他的肩上道:小原一郎说了,从今以后,你就是警察厅的副厅长了。别嫌官小,以后你高就了,可别忘了我。方厅长的笑堆在脸上,样子真诚而又灿烂,甚至还有些讨好的意思。他想说点什么,站起来,冲着方厅长说:多谢方厅长提携。方厅长就叹口气道:兄弟,咱们以后就都在一个锅里搅马勺了,有些话我也不瞒你,别看咱们厅长、副厅长地当着,名好听,可都得听日本人的,溥仪皇帝不也是如此吗?咱们现在干这些,就是混口饭吃。他点着头,默认方厅长的话。方厅长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感叹一声:你不一样,你是有功人员,过来就把共产党的大官供出来了,要是能通过那个棒槌把新京地下党一网打尽,你一定会成为日本人眼中的红人,到时候不愁许给你更高的职务。到那时,可真别忘了老哥我。

又一次审问棒槌时,小原一郎亲自出马,还带了两名医生。去地牢之前,小原找到他,冲他眯着眼睛说:棒槌是条好汉,吃了那么多苦,一个字也没说,这次不用他吃苦,我保证让他说实话。他看着两名日本军医,明白敌人要在棒槌身上使用致幻剂,他之前听说过,日本人对付被捕的地下党,行刑失灵时,这是他们最后的撒手锏,让地下党在迷幻中说出他们想要的信息。

他随着小原又一次来到了地牢,阴森之气很快笼罩了他。棒槌被从血水里提了出来,脚镣和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两个警察把棒槌扶到一张准备好的凳子上,棒槌的头是垂着的,他闭着眼睛谁也没看。

小原隔着铁栅栏坐在审讯室的对面。小原坐下时,示意他也坐下,他只好坐在小原的身旁。小原就压低声音说:棒槌,我欣赏你是个男人,吃了这么多苦头,什么也不说。今天我不让你吃苦,让你做一个好梦。小原说到这,挥了下手,两个日本军医打开铁门,走出审讯室,两只针头在灯光下晃了一下,发出一道白光。

他看到棒槌身子动了一下,脚镣发出细碎的声响。棒槌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转瞬又麻木起来。当两个警察按住他的手臂,两个日本军医把针头刺进他身体的一瞬間,棒槌大叫了一声,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两个警察和两个军医一身,人便晕死过去。其中一个警察跑过来向小原报告道:太君,他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了。

他发现小原随着棒槌的一声大叫,身子抖了一下,面色如土。小原越过铁门走进去,站在棒槌身边,棒槌的脸都被血罩住了,分不清眉目,鼻子也在出血,有几个气泡呼出来,又碎裂了。他的身体在发抖,想站起来,双腿却没力气,他只坐在原地,隔着栅栏望着棒槌。

小原灰着脸丧气地走出来,冲他挥了一下手,他知道,小原在叫他同行。他站起来,前两步不太稳,但他还是站住了,回了一次头,看见棒槌满身是血地瘫在椅子上。他咬了一下后槽牙,再往前走时,他的心里响起了《国际歌》的旋律。这首歌他在青年时代上学时就会唱,那会儿他们搞学生运动,上街游行,每当唱起《国际歌》,心底里就有股力量。此刻,《国际歌》的旋律越来越强,似乎已经冲破他的身体直抵云霄。他抬头望一眼天空,天空灰蒙蒙的,似乎又要落雪了。

又是几天后,他提出自己要审问棒槌,棒槌没了舌头,不能说话,还可以写。他向小原一郎提出这个请求时,他看见方厅长目光里打了一个闪,他明白,方厅长为什么会这样。小原刚才还是垂头丧气的样子,听他这个主意后,似乎振作了起来,说了句中国古语:死马当活马医。得到了小原一郎的首肯,他带着小孙和小张又一次来到了地牢中的审讯室。棒槌正倚在墙角,眯着眼睛看着一盏灯,那盏灯灰蒙蒙的,一点光彩也没有。棒槌的脸被洗净了,发出清灰一样的颜色。他一步步走近棒槌,棒槌的目光和他碰到了一起,他又在棒槌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缕光。他让小孙、小张抬过一张桌子,自己又拉了一把椅子放到桌后,把纸和笔放到桌子上。棒槌被两个警察扶到桌后坐好,他拉了把椅子坐在棒槌的对面,棒槌的目光先是落到了他那只受伤的耳朵上,耳朵的伤口已经好了,只是缺了一块肉。他看见棒槌微微地点了一下头,目光和他交织在一起,那一瞬,他读懂了棒槌想要说的话,正如两人最后一次分手时棒槌的交代。棒槌很快躲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眼桌子上的纸笔,他马上趁机说:你说不成话了,有什么想说的,你就写出来。棒槌又抬了一次头,望一眼他身后不远不近站着的两个警察,不紧不慢地把钢笔拧开,还认真地看了眼笔尖,在纸上先是画出一条横线,似乎在试着笔,很快在纸张的一角写出三个字“青红院”,马上又把那三个字涂掉。棒槌一连贯的举动,只有他看清了。棒槌抬起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抬起握笔的手,向自己的喉咙口刺去,还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棒槌就从椅子上跌到地面上。棒槌喉咙里发出一种气泡破裂的声音。他冲两个小警察道:还不快去叫医生。小孙和小张杂踏着奔了出去。棒槌翻动了一下身体,他忙蹲下去,抱起棒槌,低叫了一声:老甘……棒槌冲他咧了下嘴角,样子似乎要笑出来,还伸出一只带血的大拇指。又一个气泡碎裂了,棒槌头一歪,靠在了他的怀里。

叛 徒

棒槌走了,在他怀里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棒槌的目光是那么安详,似乎踏上了一种叫幸福的不归路。

方厅长和小原一郎等人赶来时,棒槌已僵硬在水泥地上,他的周身都被血水包围了。桌子上的几页纸散落在地上,那支笔仍然插在棒槌的喉管处,那张被棒槌涂抹过的纸,似乎成了棒槌实验笔端是否锋利的证明。

几天之后,小原一郎把他叫了过去,先是让他坐下,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看不清小原目光确切的含义。棒槌牺牲在他的怀里,后来又滑落到冰冷的水泥地上,连同那些污水和血水,在他眼里,棒槌成了孤岛。从那以后,他每到夜晚便做梦,梦见棒槌总是神情严肃地望着他,每次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总是他先说:甘书记,你放心,为了大计,我愿意潜伏,哪怕以后的路是刀山火海。每次他在梦里都要流泪,醒来时,枕巾已湿了一片。棒槌的影子在他眼前还是挥之不去。他突然想到,梦中的棒槌不和他说话,是因为他少了舌头吗?这么想过了,他激灵一下,便再也无法入睡了。

小原一郎终于说话了:有人要见你。他不知道是谁,当他晕着头,随在小原身后来到伪皇宫一间办公室时,他看见一个女人的背影立在窗前。女人手里夹了一支卷烟,烟在燃着,冒出袅袅的烟雾,小原站在女人的身后,毕恭毕敬地说了一声:人我带来了。在那一刻,他意识到,眼前的女人是川岛芳子无疑了。这个生在日本的中国人,他早就知道她,而且还知道,她现在是日本关东军的高级特务,也是游走在中日之间的交际花。女人没有回头,仍然是那个姿势,小原一郎把腰弯下去,折叠在一起,像只螳螂。不知过了多久,川岛芳子转过身,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烟雾在她眼前散开,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她坐在桌后的椅子上,小原的腰才直起来。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又望向远处,他似乎成了透明人。她就虚着眼睛说:程野君,我以前就知道你,吉林地下省委主要负责人。她说着一口流利的东北话,如果走在街上,没人会把她当成日本特务。他向前一步,点了一下头。她说完把燃烧了半截的卷烟按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目光落在案头的几页纸上。她一边翻动纸张,一边抬头看他。他想,这一定就是他的材料了,这材料是方厅长还是小原提供的,他不知道。川岛芳子目光从那几页纸上抬起来,又落在他的脸上,轻声道:你的程野的名字要改一改,以后就叫野夫吧。

小原上前一步道:野夫君,还不快谢。

他说了一声:谢谢你。

两天后,方厅长在他眼前展示了一张印有满洲国国务院公章的委任状,他被委任为警察厅的副厅长,上面的名字写的就是野夫。从那以后,从上到下都叫他野夫君。以前的程野已离他远去。他知道,在人民的眼里,他是叛徒程野,那个行走在地下的老把头再也见不到了。

两名小警察小孙和小张成了他的贴身随从,他们形影不离地跟着他。小孙和小张都是二十出头的样子。小孙家是种地的,父亲卖了两头牛,给他谋了一份当警察的差事。小张的身份似乎复杂一些,去日本留过学,会说一些简单的日本话,一张脸白白净净的,像个尚未结业的书生。他明白,这两个小警察是小原安排在他身边的,从开始到现在,也许小原并没有真正相信过他。取得小原的信任,仍然是他当下重要的任务之一。

棒槌从他怀里滑落下去,他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棒槌之前交代过,在益民胡同有一个青红院,那里是他新的接头地点。青红院,他当然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偽满洲国成立之初,东北大大小小的风月场所,便成了特务们情报的来源中心,那里会聚了五行八作的人员。棒槌把接头地点选择在这里,一定是为了掩人耳目吧。青红院他还没去过,什么人会和他接头,他更无从知晓。他记得接头日期,每周日的晚上八点,他拿着一只蒙着红布的手电,进门坐在大堂二号桌子旁,把手电开关三次,就会有自己人来找他接头。

周五的晚上,他就出现在青红院门前,当然他不是来此接头的,他不放心,是来此考察环境的。他进门站在大堂一角,环顾着青红院里面的环境。这是个二层小楼,一楼进门是大堂,周围有几个房间,然后有一个楼梯通往二楼。二楼是清一色的房间,房间门上都挂着布帘,写着房间的名称,名称都很乡土:蜡梅、荷花、芍药什么的。客人很多,影影绰绰的,不时地有人吆喝着进进出出,为大厅的客人端茶倒水。几个客人,一边喝着茶水,一边嗑着瓜子,在欣赏一出二人转。一男一女在大厅的空地上,咿呀地唱着。

警察小孙和小张在车里等着。他当上了副厅长之后,就配了一台车,司机是个胡子很密的中年男人,平时也不穿警察制服,阴着脸,很少说话,似乎所有人都欠他账。

他出来的时候,司机和小张正倚在车头前抽烟,烟火一明一灭,小孙袖着手在嗑瓜子,瓜子壳散落了一地。他不说话,开门上车,坐在副驾上,另三个人也就各就各位。司机打火发动车,打了几次车才轰的一声被点着,司机的眉头舒展了一些。车灯照耀着前方一路的雪痕,小心地驶上了路。小孙从后面探过头,殷勤地说:野夫厅长,想玩,青红院不够档次,二马路的怡香院才好,听说那里的姑娘都是老毛子,会说中国话。他望着眼前的雪路不紧不慢地向后退去。

后面的小张也说:小孙说得对,厅长你这身份,得去怡香院那种有档次的地方。方厅长就经常去。小张似乎说漏了嘴,用力地用手掌把嘴巴捂上,不再说话了。他现在不仅是警察厅的副厅长,还是个有钱的叛徒,五十两黄金就是上周方厅长送给他的。方厅长把一层层包裹黄金的绸布揭开,在黄金的映照下,方厅长的眼睛也有了光芒。方厅长咂着嘴说:野夫,人呐,这辈子就那么回事,只有吃香的喝辣的,才叫人间滋味。说完看了他一眼,又望了眼堆在眼前的黄金:这钱花出去才是你的,不花堆在这里就是一堆废铜烂铁。说完冲他嘎嘎地笑。他提着黄金,沉甸甸的。他又想到了棒槌把钢笔插到自己喉管里那瞬间望向他的目光。他想哭,这不是他得的黄金,是棒槌用命换来的。

车途经一条胡同口时,被两个扔在路上的麻包挡住了去路。小孙和小张骂了几句什么,下车去察看地上的麻包,这时他看见几个黑影从墙后窜了出来,他想起了地下组织的锄奸队,他现在是汉奸,是锄奸的对象。他打开车门,向后面跑去,枪响了起来,司机中弹趴在方向盘上,他脚下一滑,跌倒在车后的路上。他倒地的瞬间,看见小孙也中了一枪,拖着腿在地上向前狼狈地爬着。冰冷的枪口顶在他的太阳穴上。他看到了锄奸队许队长的一张脸,许队长压低声音:你这个叛徒,我代表人民毙了你。说完扣动扳机。枪针撞击声响过之后,子弹并没有射出来,许队长又连续扣动了几次扳机。街上响起哨子声,然后就是一队人马跑来的声音,锄奸队一位队员奔过来喊了一声:队长,撤!许队长挥起枪硬生生地砸在他的头上,他只听到“咔”的一声脆响,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疑 影

他在医院醒来时,第一眼便看见小原一郎那张探寻的脸,然后又看见方厅长。方厅长见他醒过来,凑过脸来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万幸呀,看来共产党的锄奸队,还是手下留情了。

他的思绪一点点地回到原处,才想起昨晚发生的事,许队长的枪冰冷地抵在他的头上,如果子弹不是卡壳,也许,他再也睁不开眼睛了。方厅长告诉他,给他开车的司机死了,小孙腿中了一枪。短促清冷的枪声像一场梦境,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小原一直探寻地望着他,离开时,才说了句:程桑,你好好养伤。小原和方厅长离去之后,他发现门前多了一张新鲜的面孔。那是一个老警察,脸上长满了胡子,四十出头的样子,一张严肃的脸。小张寡白着一张脸,望他的眼神像多了层雾,不近不疏的样子。

他慢慢地回想着昨晚发生的事,许队长带着两名锄奸队员,另外两人他没看清,他们突然出现,又很快消失。许队长那句话还是像一粒子弹击中了他:你这个叛徒,我代表人民毙了你!是的,他在自己人面前成了叛徒。棒槌和他说过,这次行动,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另外一人便是延安一号。以前他们地下省委的一切行动都由延安一号负责,这个一号是个组织,还是一个人,他们并不了解。每次命令,要么发报,要么通过交通站,延安一号只是个代号,他们并不需要知道,延安一号到底是一群人还是一个人。

他是在另外一个病房里见到小孙的,小孙的腿被厚厚的纱布缠了起来,架在床头上,似乎麻药劲已经过了,他正龇牙咧嘴地喊着疼,见了他便说:程副厅长,那几个共产党动作太快了,枪口抵在你的头上,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小孙说到这,眼里还蓄了层泪水。他走过去,伸出手抓住小孙的一只手,也许是他用力了,头一阵疼痛。他冲小孙说:为了我,让你受苦了。小孙就咧开嘴说:程副厅长,你命真大,枪打到你头上怎么就没响?

第三天,他头上的纱布还没有拆去,便被方厅长请到了小原的办公室。小原仍然是一副关心的样子,把身子探过来,上下左右地把他打量了,然后身子才坐正。方厅长拉了把椅子让他坐下,自己自然地坐到了他的对面。方厅长点燃了支烟,烟雾让他半眯上了眼睛,目光虚虚实实地罩在他的身上。

下面是小原和他的一段对话。

小原:你遇到了什么人,有几人?

他说:锄奸队的,带头的是许队长,他们一共三个人。

小原:他们为什么没把你杀掉?

他说:子弹卡壳了,许队长一共开了两枪,都卡住了。

小原和方厅长的目光对视一眼。方厅长又深吸两口烟,烟雾厚重地把他的脸遮起来。

小原站起来,向窗子方向踱了几步,又向回踱了几步,然后站定,目光虚虚实实地望在他的身上。

在医院里,他就明白,小原和方厅长已经对他有了疑虑,以前建立起来的对自己的信任,随着许队长的出现,正在一点点地瓦解。重新建立起他们对自己的信任,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小孙拖着一条腿也出院了,被调到内勤打杂去了。他又见过一次小孙,小孙指着自己的腿,真诚地冲他说:多亏了这一枪,不然以后还不知啥时候成了冤死鬼。他又想起那天晚上,枪声响起时,小孙和小张鸟兽散的样子,像两只无头的山鸡,扎在路旁的雪堆上。

从那以后,无论他去什么地方,小张和那个四十多岁的老警察总是形影不离地跟随着他。小张的话似乎比以前少了许多,和那个老警察似乎也没有更多的话,两人总是不远不近的样子。他还发现,小张有些惧怕那个老警察。有一天,他问小张:那个老警察叫什么名字?小张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姓王吧。他知道小张在说谎话。有一天,他把老警察叫到办公室里,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以前怎么没见过你?老警察似乎早有准备,操着外地口音道:我姓王,你以后就叫我老王。然后再不多言,低垂下目光,望着自己的脚尖。

锄奸队又有了一次行动,这次不是针对他。伪皇宫里的两名侍卫,被杀死在一条胡同里,身上各被插了一把刀,刀尖上还扎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汉奸的下场。一时间,整个新京人心惶惶,一些警察交头接耳,面露苦涩之情。他不知道,在地下省委那些人眼里,自己是叛徒还是汉奸,也许两者兼而有之。

小原有一天突然找到他,让他随自己出发。他们同乘一辆车,后面还有一辆车跟随着,他看见那个老警察和几个日本特务,一同上了后面那辆车,却没发现小张的身影。小原并没和他说明去哪里,干什么,车在雪路上颠簸着,他认出这是通往二道河子的路。二道河子有日本人的驻军,半年前,抗联队伍在这里和日本人发生了一次激战,那是下山运送粮食的抗联小分队,被敌人包围了,激烈的枪声响了一夜,十几个抗联战士全部阵亡。他们是在夜里为这些阵亡的抗联战士收尸,他们的身体已经硬了,像一截木材,他们把这十几个人葬在后山的一片老林子里,没敢留下任何记号。当时,棒槌手扶着一棵树,用力地拍了两下说:记住这棵树。他们在雪地微光反射下,狠狠地看了眼那棵普通的树。那里就是抗联战士的葬身之地。

到了二道河子,他才知道,日本人抓获了一名抗联的团政委。他们的任务是把这个政委押送回来,并审问。

那个团政委,穿了件黑色的棉衣,夹层的棉花似乎已经被掏空了,风肆无忌惮地钻进这个政委的怀里,他被五花大绑。男人的胡须很长,头发也凌乱着。他被推进后面那辆车里时,目光扫在他的脸上,像一把刀子。他们出发了,还是来时的样子,他和小原的车在前,后面那輛车在后面尾随。所不同的是,原本坐在后车上的那个老警察,坐在了前车的副驾位置上。他没有回头,他们没有任何交流。

他们出发时,夕阳已经偏下,又行驶了一段,暮色笼罩在冰天雪地的四野。车灯打开了,射向前方的不远处。枪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射中司机的天灵盖,血飞溅出来,一股温热的液体兜头溅在他的脸上。他看见小原一双惊慌的眼睛,脸上挂着司机的脑浆。那个老警察打开车门,用日语喊了一声:有情况。他突然明白,这个老警察是名日本特务。后车的人也出来了,向路旁的林地射击。他从车上弯下腰出来,马上又中了两颗子弹,击中车门,又射在座位上。小原在雪路上跌倒了,一颗子弹击在小原的肩上,小原“哎哟”一声,用手去捂伤口。他奔过去,扶起小原,从地上捡起枪,翻身躲到路旁的沟里,一颗子弹射过来,击中了他头上的帽子,帽子像一只垂死的鸟飞了出去。他俯下身,开始射击。车后的那几个人,也在向林地射击。他拉起小原,顺着路沟向前跑去。抗联的队伍似乎打了一次冲锋,被后车顶上的机枪扫射压制了下去。

遭遇战很短,也就是十几分钟的样子,抗联队伍不再恋战,一声呼哨,消失在山林里。少顷,二道河子方向驶来两辆卡车,卡车的灯光很刺眼,照亮了一方世界。

他和方厅长去医院探望受伤的小原,小原的脸色似乎恢复了正常,他站在床下,冲他鞠了一躬:谢谢野夫君。受伤的小原如果不是他及时出手相救,也许就不会出现在医院里了。

青 红 院

他又一次来到青红院,甘书记交代过,进门大厅左手二号桌,上次,他来过这里,站在大厅的一角,查看过这里的环境。二号桌没人,他走过去,环顾了一下四周,把桌上的茶水单反扣在桌面上,闲来无事地用手指关节敲击着桌面。过了几分钟,一个梳长辫子的俄罗斯姑娘走了过来,微笑着冲他说:老家的客人走了,今晚要点什么?这是甘书记交代给他的接头暗号,最后一次见甘书记时,甘书记把关于接头的细节写在一张纸条上,他看完便烧掉了。种种细节印记在他的脑子里,他没想到的是,找他来接头的竟是一位俄罗斯姑娘。他的心快速地跳了起来,一种游子终于回家的亲切感,在他身体里弥漫着,他忙应对道:老家的表舅还没走,今天就是陪他来的。暗号出口后,姑娘下意识地向四周瞟了一眼,小声地说:跟我走。

姑娘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著,向二楼走去。二楼是单间,在一个门前停下,姑娘打开门,把他让到里面,随后姑娘进来,带上门,倚在门上,望着他说:老把头,我叫娜塔莎,我是你的联络员。以后到这里,你直接找我就好。他望着说着一口纯正中国话的俄罗斯姑娘,就像见到了家人。离开组织,还从来没有人这么称呼过他。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他就是叛徒,上一次差点被锄奸队许队长误杀了。他有些激动,终于找到组织让他踏实下来。娜塔莎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杯茶,顺势坐在他的对面道:老把头同志,需要我传达什么信息?

他这次到青红院接头,是为了抗联被捕的政委,昨天晚上押解归来,和抗联游击队发生了枪战,抗联游击队无疑是想解救那个被俘的政委,然而却没有成功。他把政委关押在警察厅地牢里的消息告诉了娜塔莎。娜塔莎告诉他,马上就会把这消息转告出去。他想离开,却被娜塔莎拉住了,她盯着他说:你不能这么快就离开,会被人怀疑的。他突然意识到,这是青红院,门口车里还有一色和小张在等他。小孙受伤,一色补了小孙的缺,刚开始他以为一色就是中国人,昨天傍晚,他们一行和游击队发生遭遇,无意识中,一色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回到警察厅后,小原一郎才正式地把一色叫到他的面前说:小孙受伤了,以后就让一色来保护你。他在那一刻才知道,眼前这位穿着警察制服的日本特务叫一色。锄奸队没有除掉他,不可能不引起特高课小原一郎的怀疑。司机死了,小孙受伤,小张跑得快,扎到雪里躲了起来,锄奸队的枪口明明已经抵在他的头上了,他却完好地活了下来。这么想过了,他只能留下,陪着娜塔莎说话。

娜塔莎说起了自己的身世,她生在哈尔滨,父母年轻时就到中国做生意,她在哈尔滨长大,在一个犹太人办的教会学校里读书,后来又到女子师范学校上学。日俄大战爆发后,父母回到了苏联,她那会儿已经参加了党的组织,便留了下来。伪满洲国成立,她便被组织秘密派到长春(后改名新京),在青红院以老鸨的身份隐藏了自己。之所以到青红院来,是因为这里是各种道上人交流信息的场所,五行八作的人员都在这里交集,日本特务、国民党的青洪帮也经常光顾此地,他们来这里不仅寻欢作乐,而且同时做着交换情报的生意。

听着娜塔莎的叙述,他意识到棒槌把接头地点选择在这里的良苦用心。棒槌是他的好搭档、好同志,用一支钢笔结束了自己,就在他的眼前。每每想到这样的场景,他心里就会升起一种无名的悲壮。棒槌告诉他,他们的计划叫“大计”,棒槌不在了,他只能自己演独角戏了。棒槌为了“大计”已经谢幕了。

他走出青红院,车便亮着灯开了过来,一色和小张一左一右地从车上下来,小张拉开里侧的车门,示意他上车。他上了车,一色很快钻到了副驾的位置上,一把枪也从怀里掏出来。他看见小张的手里也多了一把上了膛的枪。一色不回头地说:野夫厅长,我们一定全力保护你的安全。他自从来到警察厅,名字就变成了野夫。方厅长也有日本名字,叫多多吉野。小原一郎一直这么称呼方厅长。

他又一次走进了地牢,和他同行的还有小原一郎和方厅长。他们来到地牢时,那个被俘的抗联政委已经被绑到了柱子上,直到这时,他才定睛打量着这位抗联政委,四十左右的样子,脸色青黄,一身棉衣已经破烂得露出了棉絮。他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昏暗的灯光,让地牢变成了另外的世界。

小原站定,望向他说:这个人就交给你了。说完自己就坐到稍远处的一张桌子后面。他没在小原脸上看到任何表情。方厅长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有几秒钟,想对他笑一下,脸上的肉却是僵硬的,他在方厅长的目光中读到了一些怜悯。

书记员已坐到离审讯现场稍近的一张桌子后面,正用目光寻找着他。周围暗影里站着警察和特高课的特务们,各种刑具一应俱全地摆放在四周。这一切,他并不陌生,上次审讯棒槌时,他就领教过。他更明白小原的心意,虽然,他救了小原一命,但小原对他并不放心。让他做今天的主审,算是对他的一次考验。他的眼前突然又闪过棒槌的脸,舌头已经被咬断了,但暗示他的目光他是理解的。他的任务就是深潜,完成组织交给他的“大计”。想到这,他挺了一下身子,抻了抻衣角,坐到书记员身边。书记员把几张白纸整齐地放在面前,记录的笔已拧开笔帽。他知道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他要把戏演下去。于是大着声音问:姓名?刚才还闭着眼睛的那个政委,此时把眼睛欠开一条缝隙,目光窄窄地落在他的脸上,轻蔑着说: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李,名叫长林。书记员的笔在纸上游动,发出沙沙的声音。

李长林运足了一口气,把一口唾沫吐过来,星星点点地在光影里飞舞着。

你的任务?!他把声音又加大了些力气。

李长林又把眼睛闭上,偏过头,自语道:要不是老子晕过去,休想抓住老子。

去二道河子押解李政委时,他听驻军的日本人介绍,这个李政委带着一队抗联游击队下山来找粮食,被日本人伏击,在游击队撤退过程中,发现了晕倒在树丛中的李长林,枪里的子弹已经打光了,嘴里嚼着一块棉絮,还没来得及咽下去。

再往下问,换来的就是李长林的咒骂了。李长林又睁开眼睛,打量着那些刑具道:老子不尿你们。要死要活给个痛快,别磨叽,老子皱下眉头都不算好汉。

他回头望了眼小原,小原铁着脸,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小原的目光并没有和他交流。他用余光看到,方厅长也把目光偏向了别处。他再回过头时,那几个警察和日本特务都把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等待他一声令下,便施以刑罚。他只能挥了一下手,那些等待行刑的人,一窝蜂地拥上来,皮鞭落在李长林的身上,棉絮飞舞着,在灯影里飞翔,像飘了一场雪。李长林已皮开肉绽,身上破旧的棉衣已经被打飞了。一条条血痕最后变成一条条口子,有血渗出来,血水随着皮鞭在飞舞。

给老子来个痛快的。李长林咬着腮帮大声地咒骂着,把一口血水吐向他和书记员。

一只烧红的烙铁烫在李长林的大腿上,整个地牢便被一股焦煳气味笼罩了。

李长林晕死过去。几桶凉水兜头倒下,李长林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咒道:老子不尿你们,你们这帮汉奸,迟早有一天,人民会找你们清算的。

皮鞭木棍又兜头打下,他听见了刑具与骨头的撞击声。李長林又一次晕了过去……

第一次审讯就此结束了,他跟在小原和方厅长的身后走出地牢。小原盯着他的眼睛说:野夫君,审讯这个人的任务就交给你了。说完转身向办公楼走去。他抬头望了眼灰蒙蒙的天空,太阳躲在云后,有气无力的样子。他又想到了棒槌,棒槌和李长林一样,在整个审讯过程中,像一条好汉一样屹立在行刑人面前。他想到了自己,如果有一天被敌人识破,自己被捕,敌人向自己行刑的样子。他浑身一紧,望向天空的目光有些模糊了。他控制住自己的泪水,常态之后,他看到一色和小张不远不近地站在那,正探寻地望向他。

待 命

他又一次走进青红院。娜塔莎告诉他,上级指示,李政委被俘的事,上级已经安排人来营救,他的任务就是深潜。

上级的指示,让他又想到了棒槌,棒槌在闭上眼之前,望着他的眼神似乎在说:老把头,我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就看你的了。每次想到棒槌的眼神,心里就像压了座大山一样。

今天他来青红院,没有用车,是坐了一辆人力车过来的,他也想就此试探一下,日本特务一色和小张是否跟踪自己。上午小孙出院了,腿仍然不利索,走起路来,还是很吃力的样子。他来到小孙宿舍看他,走时,掏出一些钱来递给小孙。小孙很感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走到门口时,小孙叫了声:程厅长。他回头去看小孙,小孙小声地说了句:你是个好人,有机会我还想回到你身边工作。他笑了一下,拍了一下小孙的肩膀道:等你把伤养好,我就和方厅长说。他再次转过身去时,小孙又叮嘱了一句:小心那个一色。他回头盯了小孙一眼,没说话,也没有流露出任何神情,转身走了。最初小孙安排在他的身边,想必,也是方厅长和小原放在他身边的眼线吧。

他走出青红院就看见了一色和小张,他意识到他们会找过来,但看到他们站在自己的面前,心还是一沉。一色用眼睛去看小张,小张就上前一步道:厅长,你别多想,保护你的安全,是我们的责任。小张说完还拍了拍腰间的枪。一色挥了一下手,一辆车便驶了过来,停在他们的面前。

车行驶在路上。已经是初春的季节了,路上的残雪已融化干净,路两旁还有一些残雪,在车灯前泛着深灰色的颜色,看上去脏脏的。

一色和他坐在车的后排,一色的手插在怀里,目光盯着车窗外。他知道,一色怀里装着枪。小张的枪一上车便把在手上,扳机打开了。上次的事件,让所有人都紧张起来。司机的油门似乎踩进了油箱里,车就疯了似的疾驰在路上,路灯和人影快速地向后驶去。

车行驶到伪皇宫附近,可以看到街道两侧有日本士兵在巡逻,一色的身子才松弛下来,凑过身子冲他说:野夫君,下次出门一定要通知我们,你有意外,就是我们的责任。他说了一句:谢谢。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论干什么,都离不开小原的视线。

一天早晨,他刚到办公室,想给自己沏杯茶,方厅长便推门走进来,端个茶杯,杯子里正冒着热气。方厅长坐在沙发上,满脸笑容地望着他,他只能装成若无其事地道:厅长,有话你就说,不用这么看着我。方厅长就说:我给你做回媒人怎么样?他不知道方厅长这话的用意,绷紧了身子,望着方厅长。方厅长点燃一支烟,轻飘飘地道:你是个男人,在新京这个地方无家无业的,没个女人照顾怎么行?他明白了方厅长的用意,也放松下身子道:没有牵绊才一身轻松,干咱们这行的,脑袋别在裤带上,要家干什么?方厅长就说:我有个远房表妹在教会医院做护士,我把她介绍给你吧。我表妹人贤惠,也算漂亮。他只能抱了拳,冲方厅长表示着感谢。方厅长离开时,回过头又叮嘱一句:我说的话可是认真的。他就再一次把感激的笑挂在脸上。教会医院是以前的称呼,现在已经成了日本人的医院了。他想,方厅长这么做,无非是换个法子盯着他吧。

他有个恋人叫马遥,两人在延安干训班认识的,后来,他来到了东北,马遥被上级派到了青岛。她现在的身份是一家商行的会计,实则做着地下组织的联络工作。他潜入敌人内部之前,两人偶有通信。为了安全,信中并不能涉及太多内容,只是相互报一份平安。他奉棒槌之命潜入敌人内部,给马遥写过一封信,信里写了一句只有他们能听懂的话:鸽子已经起航。想必,马遥一定接到了他的信,也知道他另有任务了。

青红院这个联络点他去过两次之后,意识到,以后再去,怕是不方便了。不仅有一色和小张的两双眼睛,躲在他们背后的还有小原和方厅长的目光。

审讯李长林政委他又参加过一次,这次主审是审讯科的王科长。李长林在他眼里已经面目全非,各种刑讯工具又用了一遍,李长林的咒骂声已经很微弱了,冰水又一次把李长林浇醒。现在小原的要求已经降低了,只要李长林写一份脱离抗联的声明,就可以还给他自由。即便这样,李长林仍然是一副宁折不弯的样子,把一口血水吐在小原的脸上。李长林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了。小原请示了关东军司令部,关东军司令部指示:不能让李长林死,他活着的意义比情报更重要。

李长林是一天夜里被医院的救护车拉走的,派出了一队警察,由审讯科王科长带队,负责李长林的安全。

他看着李长林被人七手八脚地抬上救护车,又看著王科长带着一队警察随救护车而去。近在咫尺的战友,他却不能伸手相救。那一夜他没睡好,睁眼闭眼都是李长林受刑的样子,李长林和棒槌两人的画面在他眼前叠放着,想到自己也许有朝一日也会被敌人抓住,也会受到如此的待遇,刚积攒起的睡意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坐了起来,浑身出了层虚汗。

李长林被送到医院一周后,方厅长突然把所有警察都集合了起来,他得到一个消息,李长林在医院已经跑了。他得到这个消息时,心里一阵轻松。果然,上级已经有了营救李长林的安排。他觉得此时的自己不再孤单,身边的某一处就隐藏着和自己并肩战斗的战友。

战 友

三天后,他看见一个车队驶到警察厅院内,车上不仅下来一批警察,还有几卡车日本宪兵队的士兵。他们列队持枪,枪口同时指向一辆车内,少顷,李长林五花大绑着被从车内推了出来,随后审讯科的王科长也被推搡着从车内出来,一群警察荷枪实弹地把两人押送到了地牢。

他的心像坐过山车一样,在这三天时间里,他无数次想起抗联的李长林政委,他想过若干种可能,李长林一定在地下组织的帮助下,逃出了新京,回到了游击队的阵营中,因遭受太多的酷刑,一定在养伤。他想起这些时,心情一度无限美好起来,在心里便哼起了小曲,为李长林政委能脱离虎口感到欣慰。可眼前的现实,把他所有的幻想都击得粉碎。

后来,他从方厅长嘴里得知,这个李长林在医院治疗时期,做通了看守他的王科长的工作,在王科长掩护下,逃到一户农家,但最后还是被抓了回来。当然,同时被抓捕归案的还有审讯科的王科长。他意识到,接下来,被捕的两人应该还会受刑。

结果几天之后,关东军突然来了份命令,二人立即处决。李长林和王科长是如何处决的,他并不清楚,当二人的尸体被挂在城门上示众时,许多当地老百姓都去看热闹,他也裹挟在人群中。二人被吊在城门楼上,在风中摇摆着。许多百姓路过城门时,都加快了自己的脚步,压低自己的视线,望着自己的脚尖或前方的某一处,匆匆而过。他自己说不清怎么离开城门的,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又一次出现了棒槌,棒槌苍白着脸,站在他的面前,一遍遍地冲他说:老把头,我冷啊。他急着去给棒槌找衣服,周围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哪怕是一片树叶。他想起了自己的衣服,伸手欲脱,竟发现自己是赤身裸体的,自己并没有穿衣服。他急得大叫,发现自己被绑在行刑架上,对面审讯他的是小原一郎和方厅长。小原把一张纸扔到他面前,大声地说:你这个共产党,还不快交出你的上级。他望着小原和方厅长,不知自己是如何暴露的。突然听到耳边又响起棒槌的声音:为了大计,你不要承认自己的身份。敌人开始对他动刑,烧红的烙铁在他眼前一晃,便在他的腿上烧着了,连同皮肉,他又闻到了一股焦煳的气味。他大叫了一声从梦里醒来,发现自己浑身是汗,呼吸粗重地喘着。

他想自己该去一趟青红院了,这次他没有偷偷摸摸地自己去,而是叫了车,还叫出了一色和小张,带着他们风风火火地又一次来到了青红院。青红院是风月场所,别人能来,他也可以来。全警察厅的人都知道他投奔日本人后,得到了不菲的一笔黄金。那是日本人曾经悬赏棒槌的奖金,棒槌是他供出来的,这笔奖金当然属于他的了。他第一次见娜塔莎时,便把这些黄金交给了她,还补充了一句:一定要亲手交给组织,算是棒槌最后一笔党费。娜塔莎红了眼圈,郑重地把这些黄金接了过去。不久,他把黄金寄存于青红院的事,整个警察厅的人都知道了。方厅长还开玩笑地冲他说:那些黄金够买几个青红院的了,为了美人你可真是舍得下本。他当时笑了,故作轻松地说:钱财乃身外之物,千金散尽还复来。方厅长竖起大拇指,冲他道:佩服,兄弟你是做大事的人。

他在青红院门口下了车,小张跟上两步问:厅长,今天还叫那个俄罗斯女孩吗?他听了小张的话,打个激灵,自己来青红院的次数并不多,每次小张等人都在外面,他是怎么知道娜塔莎的?他又用目光去寻找一色,一色看他目光扫过来,故意把脸扭到了一旁。他来不及多想,走进青红院的大门,坐到了二号桌的位置上。他记得前几次来这里,每次都坐在这里,片刻工夫,娜塔莎便会走出来。可这次他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他急不可待地冲一个端着茶水招待另外一桌客人的姑娘道:我找娜塔莎。听到娜塔莎三个字,那个姑娘一哆嗦,差点把端着的杯子掉到地上。她上下打量着他,似乎对他有了印象,小声地说:娜塔莎不在了。不在了,她去哪了?他下意识地追问道。姑娘见四周没人注意,附在他耳边说:前两天被日本人带走了。他脑子轰地响了一声。那姑娘又扯扯他的衣襟道:客官,我们这姑娘还有很多,别的俄罗斯姑娘也有,用不用我给你介绍几个?他不知道如何走出青红院的,车就停在青红院门前不远处。他看见一色和小张站在车头前正在说话,他克制着自己,让自己恢复到常态,脑子也清醒起来。进门前,小张问他的话,让他意识到,小张和一色一定知道娜塔莎的事,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他又想到了小原和方厅长望向他而躲闪的眼神。

他沉闷地上了车,一色坐在副驾位置上,小张和他并排坐在后面。他故作轻松地:那个俄罗斯姑娘不在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小张答非所问地说了句:厅长,要不,我带你换一家,保证那里的姑娘比青红院的好上几倍。他没再说话,心里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他回到警厅的住处,关上门,身子便倚在门上,发现自己浑身无力。他又想到了前两天做过的梦,一种不祥的预感便侵袭了他。后来他仰躺在床上,望着头顶昏暗的灯光,脑子飞快地转着。是他让娜塔莎暴露,小原怀疑他,只能从娜塔莎下手了。如果从娜塔莎身上找到突破口,不仅会把他招供出来,还有他们的上线。这么想过,他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娜塔莎被日本人秘密带走,日本人并没有来抓他,证明日本人并没有抓到他的把柄。也就是说,娜塔莎并没有变节。

这么想过了,心里随之也踏实了许多,却被另一种孤独占据了。娜塔莎是他的上线,娜塔莎被抓,他失去了上线,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荡来荡去,不知身在何方。

他的上线二丫就在这里安营扎寨了。他发现表面粗鲁的二丫,实则是个称职的上线。房间里剩下两个人时,她是另外一个样子,思绪清晰,胆大心细,只要一离开这个门,她马上就换成了二丫的身份。二丫白天经常出门,左手挎个篮子,呼朋唤友地叫上一些别的女人,一起上街买菜。这里有方厅长的太太,也有一些科长们的老婆。很短的时间里,二丫就和这些女人混熟了,一副如鱼得水的样子。他看着二丫渐渐地熟悉了环境和人,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关东军内部发生了几起不可思议的事:先是关东军围剿抗联,在老虎岭,乔装成猎人的一个中队的日本关东军遭到了抗联队伍的袭击,几乎全军覆没。还有伪皇宫溥仪的侍卫长、大汉奸张邦昌被锄奸队击毙在街头。又是不久,关东军731部队的研制细菌的过程及罪行,被延安的新华社向世界公布,苏联的塔斯社马上转载播发,世界很快便知晓了日本人的罪行。全世界的抗议声讨,阻止了日本人把细菌战投入到实战当中……

这一日,二丫挎着篮子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他已经下班回来一些时候了,站在窗前,看见二丫从楼门洞里上楼,才把怀里的枪放到抽屉里。每次二丫出门,他的心都会悬起来。二丫每次和上线接头,都充满了危险。整个新京的大街小巷都风声鹤唳,不仅布满了便衣警察,还有许多特高课的特务也掺杂在其中。他不能不为每次二丫出去接头而担心,只要二丫出门,只要有脚步声走近自己,他都会把手放在胸前,握住已经上膛的枪。这种场面他已经在心里演练无数回了,先把子弹射向敌人,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

二丫进门,把篮子放到脚下,身子抵在门上,一脸兴奋地望着他,招了下手示意他过去。他很近地站定在二丫面前,二丫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说:延安一号指示,尽快搞到关东军要塞布防图和兵力布置情况。二丫说到这,气喘着,目光灼灼地望向他,又说:还有伪皇宫里的动向,尤其是溥仪的一举一动,上级指示,绝不能让日本人在溥仪身上再做文章。

二丫一口气说完,他做了一个干净利落的手势。此刻,时间已经进入到1945年,美国人已对日本人宣战,延安方面正秘密接触苏联方面,让其出兵东北。虽然他们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会有若干大事发生,但他们都能感受到,一种崭新的天地即将向他们打开。两人在吃饭时,二丫坐在他对面,郑重地冲他说:延安一号让我口头转达给老把头同志,组织给他记了一等功。他握着筷子的手抖了一下,夹起来的一口菜又落到盘子里。二丫微笑着,迎着他的目光说:恭喜你。他没再说话,低下头快速地吃饭,想起了棒槌最后时刻望向他的眼神。自从棒槌牺牲,棒槌的眼神一直伴随着他,似乎时时在提醒着他:就看你的了。他知道,自己就是刀尖上行走的人,随时会粉身碎骨,但他必须一往无前地走下去。

1945年8月19日,苏联远东军近卫第六坦克集团军,派空降兵成功占领了中国东北重要战略中心奉天,在机场成功俘获即将登机准备逃往日本的伪皇帝溥仪。

1945年10月,臭名昭著的日本高级特务川岛芳子在北京被捕。于1948年3月25日在北平第一监狱执行枪決。

1948年11月,东北野战军接收东北。

……

1946年春,长春北郊的一处山冈上,多了一处墓,墓前立了一块碑,碑上写了一行字:棒槌之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过来,男人怀里捧了一束野花,缓缓走到棒槌墓前,弯下身子把花放到墓前。直起身子时,他已经泪流满面,嘴唇颤抖着说:棒槌,你交给我的大计我还没有完成。说到这,他举起手向棒槌的墓地敬礼。女人立在一旁,警惕着打量四周。男人蹲下身,把墓地上的草拔掉一些。女人说:我们该走了。男人站起来,直起身子,凝视着墓地道:老伙计,我方便时还会来陪你的。男人把脸上的泪抹去。女人已向山下走去,男人叫了一声:二丫,你等等我。

山下的小路上,一辆挂着警察局牌照的车在等着两人。

责任编辑 林东涵

作家简介

石钟山,作家,编剧,发表作品一千五百余万字,作品曾获“五个一工程”奖、北京市文学艺术奖、百花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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