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文学审美自觉基础上的情感诗教探究

2021-12-17 00:22李辉
关键词:调和情感

李辉

摘 要:梁启超基于文学审美自觉基础上对于《情圣杜甫》的解读,最终质归就是通过具体诗人的文学批评实现情感诗教,即希望广大国民通过诗人依照自己性情做“喜欢做的”学问观的指引下,领略中国传统文学“真”与“美”的真谛,进而获得审美自觉基础上的情感陶养,从而实现“无所为而为”的“生活的艺术化”。

关键词:文学审美自觉;《情圣杜甫》;情感;调和

中图分类号:I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21)11-0037-07

20世纪20年代梁启超对于文学情感的“嗜好”具体表现在对于中国传统诗学的推重,诸如关于“白话诗”的问题,诗歌情感表现方法的分类,诗歌的“理想派”与“写实派”以及从文学情感的角度对于中国古典诗人个案的探究等方面,这是挖掘中国传统文学“现代化价值”最为鲜明的表达,是对中国“抒情传统”的深刻思考,“‘抒情精神可以提升为美学的典范,成为不同媒介的艺术共同追求的一种理想”。

梁启超关于情感诗学的理想与主张主要呈现在《晚清两大家诗钞题辞》《情圣杜甫》《屈原研究》以及《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等文章中。梁启超之所以会在20世纪20年代如此推重中国古典诗学的情感价值并选择杜甫、屈原和陶渊明等个案进行文艺批评,是因为中国传统诗学和这几位诗人及其作品中蕴含着梁启超长期累积的“非常的感受”,承载着“人们真正重要的东西”,“在这些诗中,是情感给予动作和情节以重要性……”即“文学家最重要的是想象”,“诗教”具有“温柔敦厚,乃是带有社会性”同时具有“涵养性灵、调和情感”的不偏不倚、“不丰不觳”的价值。

在1902年被誉为“文学之最上乘”的小说,这时期被打入“冷宫”,例如在《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中小说没有被列入其中,《晚清两大家诗钞题辞》中关于诗的广义的探讨也没有把小说纳入进来以及在《为什么要注重叙事文字》《中学国文教材不宜采用小说》《中学以上作文教学法》等文章中主张小说应从国文教科书中消失,明确表示要重于“情感之文”。可见20世纪20年代的梁启超告别了小说的通俗化阶段,进入了文学审美化、诗的高雅化的研究时代。

胡适编撰《白话文学史》的滥觞是1921年应邀为教育部办第三届国语讲习所讲的国语文学史,胡适自己回忆说:“这书的初稿作于民国十年11月、12月,和十一年的1月。”自此经过六年的知识储备、资料搜集、反复修缮与校对,于1928年最终编撰而成,最为重要的是胡适《白话文学史》专列“杜甫”一章予以评价,而梁启超《情圣杜甫》作于1922年。因此,本文对于《情圣杜甫》的解读,从文章的来源以及时间的考量上借以胡适的《白话文学史》和“杜甫”一章作为参照。

一、文学审美自觉基础上基于情感的“嗜好”

梁启超用一年多的时间对战后西方国家进行亲自体验和考察。战后西方国家经济的满目疮痍、时有发生的社会革命、西人精神文明的堕落和反省现代性思潮等实际状况深深地刺激着梁启超早前对于西方世界的美好印象。以游欧为界,之后梁启超的思想发生了巨大变化。

梁启超结束了长达一年之久的欧洲之行,于1920年3月5日回到祖国。此后梁启超基本告别政治舞台,希望与早前的政治活动彻底弃诀,开始投身到自己真心喜爱的學术领域。文学观由早期单一的文学启蒙走向文学审美自觉,这是对于早期革命主义启蒙现代性的超越与延续,在小说改造国民性时期,梁启超提出要想新民,必须先要“新”小说,同理如要“新道德”,也一定要“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而20世纪20年代梁启超已经彻底告别“文学革命从其发端就是更广阔范围的思想改革运用的工具”,最终走向文学的“嗜好”,即“情感”“趣味”说。

传统学界基本上把梁启超定位为功利主义文学价值观的代言人,大多肯定其“政治小说”时期的功利主义文学价值观的意义,例如赵利民在其专著《中国近代文学观念研究》“功利主义文学价值论”一节便是以梁启超作为个案进行具体阐释的;又如杨联芬在其专著《晚清至五四: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发生》中讲到王国维是现代审美观念的代表,而对于游欧之后梁启超文学观念审美现代性的追求鲜少论及。

然而,20世纪20年代梁启超文学观念已经进入审美现代性的自觉追求时代。例如,梁启超关于学问的研究:“各人从其性之所好”“为自己性情最近者做去”“就性之所近的去研究”,做学问“纯以人生为出发点”,追求学问“无所为而为”“知其不可而为之”“苦乐遂不系于目的物”“喜欢做的”“精神生活”下做学问,那么“生活上总含着春意”,可见这一学问研究的旨趣是建立在文学审美自觉基础上的“主情主义”的学问观。

这一时期梁启超关于文学的解释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从文学的欣赏层面来讲,他认为普通民众只要稍微识得文字,就有想要阅读的“嗜好”,寓意平民具有享受“生活的艺术化”,成为“美术人”的可能。其次,从文学的本质属性来讲,“趣味”是文学的本质属性,是“内发的情感”和外界的具体环境共同作用的结果。其中“内发的情感”是梁启超“借镜”西方的文学“情感”,这一语言文字与中国传统文学“抒情”的实质内涵相互融合,彰显中西文学的融会贯通,即“‘抒情一语,即是属于主体内在的‘情基于某种原因往身外流注,或者这流注达成某种效应。”而“外受的环境”也更多指向“将高尚的情感和理想传达出来”的“语言文字”。由此可以看出情感对于文学旨趣的熏染、高尚嗜好的选择、文学审美的取向至关重要。

我们根据梁启超关于文学的阐释可以看出文学作为一门语言的艺术,它的功能在于表现情感毋庸置疑,“情感者,文学之灵魂。文学而无情感,如人之无魂,木偶而已,行尸走肉而已。”进而梁启超提出“艺术是情感的表现,情感是不受进化法则支配的。”由此梁启超的文学情感观终于超越早期文学进化论的限囿,这是对于早前启蒙现代性的反思,预示着文学政治工具论就此退为隐性,这是在新的文学观念诞生基础上对于文学本质属性的自觉追求,自此开启文学的审美维度。

当然,梁启超文学审美自觉非一日骤变的结果,而是一个渐进的过程。1902年左右受到民族主义思想的影响,梁启超由单一的改造国民性的文学启蒙功能开启了建构国民性的文化功能。当然文学启蒙依然是此时期不变的准则,但是文学此时已经彰显其文化的功能,不再是单一的政治工具,文学具有走向本质属性、实现审美自觉的可能。继而1915年这种文化建构进入高潮,即“文学的功能定位于与政治教化相区别的社会教育功能,文学被置于文化范畴而恢复其作为文化现象的身份。”

再者,梁启超的文学观开始转向文学审美层面并不是抛却文学的社会属性,而是开启启蒙文学与审美文学自觉地融合阶段。梁启超学术审美之路并没有就此断裂国民的社会教育,而且较之于早前借助小说的通俗教育更加注重于国民雅文化的熏养,这时期更加注重从中国传统诗歌的角度给予国民情感的熏陶。梁启超认为作为处于社会层面的普通大众,大可不必各个成为诗人,“但诗的趣味,最要涵养”“如此然后在这实社会上生活”,才是充满诗意的生活。

二、文学审美于大众

梁启超关于文学审美现代性之大众审美包含两个层面,一是审美源自生活,正如梁启超所言“‘美是人类生活一要素”,即生活于艺术化的国民首先应“从日常生活经验出发”,“和自然之美相接触——所谓水流花放,云卷月明,美景良辰,赏心乐事。只要你在一刹那间领略出来,可以把一天的疲劳忽然恢复,把多少时的烦恼丢在九霄云外”;二是作为诱发生活趣味“三种利器”之一的文学具有“专从事诱发,以刺戟个人器官,不使钝的”的审美属性,最终使国民“生活于趣味”,这是文学审美现代性的感性层面,是对于大众审美文化的追求,注重国民以美的陶养。

20世纪20年代梁启超接受“为文学而文学”“文学自律性”的同时,强调艺术源于生活,并不是脱离生活而与现实世界隔绝。梁启超主张文学审美来自生活,这是对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核心内涵的体悟,认为艺术植根于生活,而不是生活模仿艺术。因而梁启超并没有如同康德审美无功利说那般“为艺术而艺术”,而是“力求把艺术从道德的约束中解脱出来”的同时,“亦即将艺术和日常生活彻底区分开来”。

20世纪20年代梁启超提倡借助文学审美于国民,一方面来自游欧期间对于西人生存状态的深深体悟。对此梁启超讲道,许多互不相识的人聚集在一个集中的地方进行工作,相互之间根本谈不上情感可言,这些人大多是没有生活保障的,好像一根无着的朽木,长期的艰苦、无停息的劳作使得他们身心疲惫,也许能够得到一种暂时的享乐,但是这种暂时的欢乐马上就会被无止息的忙碌再次吞没,可见西人的日常生活凸显启蒙现代性的诸多特征:社会生产日益细化分工和专业化;愉快的生活与劳动严格分开;人与人之间失去了最为本真的相处模式,“人变得越来越孤独和内向”,人们逐渐把“纯粹的实用主义”作为主要的价值标准。鉴于此,梁启超期望国民艺术化的生活是基于启蒙现代性日常生活的深沉反思,彰显对于审美现代性的追求。正如黑格尔对于现代性的体认认为的那样:“‘诗的时代将无可挽回地被‘散文时代所取代。在黑格尔那里,所谓的‘散文时代有其特定的含义,指的就是现代社会,它全然不同于前现代社会的‘诗意。因为在现代社会中,个体与社会的关系处于一种刻板的‘法律秩序之中。”另一方面彰显梁启超一以贯之文学教育国民的“责任心”。梁启超期望文学真正有益于国民进而审美于国民,正如梁启超在《告小说家》一文中所感言:“近十年来,社会风习,一落千丈……”“试一流览书肆,其出版物,除教科书外,什九皆小说也……故今日小说之势力,视十年前增加倍蓰什百……”梁启超嘱咐社会小说家一定要为广大青年着想,绝对不能为了迎合社会一小股低下的消费观和功利主义价值观进行小说创作,如若那样“不报诸其身,必报诸其子孙;不报诸近世,必报诸来世。”

20世纪20年代梁启超审美文学观既没有走向“唯美主义”脱离日常生活的极端,同时也没有如本雅明那样用“韵味”与“震惊”把“传统艺术和现代艺术”一分为二,而是“淬厉”中国传统文学使其发挥文学的现代性价值,更好地陶养国民,发挥文学人文主义教育魅力,贯通中与西、古与今的文学教育理念。梁启超领悟了“淬厉”与“采补”的真谛,真正做到了启蒙与审美的调和,规避了启蒙工具论的极端化。

三、情感诗教之《情圣杜甫》的解读

(一)文学是情感的表现

梁启超从“情感是不受进化法则支配的”角度对“五四”人的文学观予以反驳(如对以北京大学为阵地遍及整个社会的“整理国故”思潮运动认为是一场以现代与古代根本不相容为前提的文化思潮),他认为国人追求新鲜事物当然是正确的,但是与此同时也不能完全否定原来的“老古董”,并且强调这些旧有的“古董”中内含的文学艺术成分更为宝贵,以此来肯定中国传统文学和中国古典诗人。针对文学艺术,梁启超再次强调我们不能绝对地认为现代人对于情感的把握就一定比古人全面,同样的道理,我们也不能完全肯定现代的文学艺术就一定比古人先进并且希望广大的文学青年一定要立足于本国文化,认真地赏析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

鉴于此,20世纪20年代梁启超更多是站在文学情感的视域下对中国古典诗人进行解读,以期审美人民、诗性人民,从而使得广大人民成为“生活的艺术化”的“美术人”。例如,梁启超的《屈原研究》以情感为标准来评判屈原其人其诗,认为“屈原是情感的化身”,《天问》是“对于万有的现象和理法怀疑烦闷”,《九歌》是“集中最‘浪漫式的作品”,梁启超借用王逸说,认为《远游》是“怀念楚国,思慕旧故”之作,《招魂》“是写怀疑的思想历程最烦恼最苦痛处”。又如,梁启超在《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中称赞陶渊明其人其诗是“真人”“真文艺”。“真人”指:“第一,须知他是一位极热烈、极有豪气的人……第二,須知他是一位缠绵悱恻最多情的人……第三,须知他是一位极严正——道德责任心极重的人。”“真文艺”主要表现:陶渊明把自己“求官弃官的事实始末和动机赤裸裸照写出来,一毫掩饰也没有”;“屡屡实写饥寒状况”,“对于不愿意见的人、不愿意做的事,宁可饿死,也不肯丝毫迁就”以及通过辛勤劳作“实写实感的‘农村美”的诗作。由此,梁启超赞扬融入自己“真性情”的陶渊明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一个人。他最能领略自然之美,最能感受人生的妙味。”其实这也是梁启超理想人生的美好追求。

而胡适的《白话文学史》以进化论、白话文学、平民以及白话小说作为编撰的总基调。胡适讲道,“俗文学”“平民文学”以及小说史料是“今年国内新添的绝大一批极重要的材料”。胡适想要依助这些新近搜集的“新史料”把中国文学史重新的校正一变。在此基调下,胡适认为人类的进化表现为两种,一是依循自然的进化法则;另一种是在依着自然进化的道路上需要人力的帮助。而“国语文学”“白话文学”正体现了“历史进化的自然趋势”,但是国语文学、白话文学需要“人力在那自然演进的缓步徐行的历程上,有意的加上……一鞭”,“因为没有这种有意的鼓吹”,国人“都看不出那自然进化的方向”,因为没有人会清楚地告诉你哪些是“活文学”,哪些是“死文学”,什么是“真文学”,什么是“假文学”,那么,通过文学革命,中国文学因为有了明确的指导方向,从此脱离了盲目的、没有方向的缓慢的自然进化之路,就此走向一条“有意的创作的新路”,而认为那些只会“一代模仿一代”的“肖子贤孙”的“古文传统史”,“自然不能代表时代的变迁了”,?輧?輯?訛即“传统的死文学”只是用来作为分析“白话文学产生时”的文学背景,而与之相对的“活文学”即为“白话文学史”是“中国文学史的中心部分”。?輧?輰?訛胡适“白话文学史”的路径里尤为推重白话小说,认为白话小说属于“‘不肖子的文学”,?輧?輱?訛并以此为标准认为寻找代表时代的中国文学史应该从白话文学史中去寻找,而不是在中国传统文学中去寻找,因为白话文学史代表着时代前进的方向。

(二)以情感为总基调

梁启超依据理想与写实的两大范例从文学情感的视阈下解读《情圣杜甫》,情感是这篇文章的总基调。梁启超认为杜甫是极为能通过诗作刺激真情实感的,并且从他的诗歌中所传达出来的内涵是极为“丰富的”“真实的”和“深刻的”,同时诗歌表现情感的方法也是极为娴熟的,能够直接“鞭辟”到人的内心的最深处,能够极为准确地表达出此时此刻人的情感状态,直达人的心弦。由此,我们看出梁启超是在情感总基调的统摄下解读杜甫人格及其诗歌创作的。

梁启超从民族文学古今承续、“化合”的视角纵观杜甫“所生的时代和他一生经历”,认为杜甫生活的时代,其政治、文艺历经两晋六朝几百年间的积累和沉淀,“形成大民族的新美”,尤其是杜甫生活的时代,经过“天宝之乱,黄金忽变为黑灰,时事变迁之剧,未其有比。”“当时蕴蓄深厚的文学界,受了这种刺激,益发波澜壮阔。”在此文学背景下,梁启超认为:“杜工部正是这个时代的骄儿”。梁启超关于杜甫人格的阐发:“他是一位极热肠的人,又是一位极有脾气的人,从小便心高气傲,不肯趋承人。”结合杜甫的诗歌“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言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茆屋。摘花不插鬓,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进一步阐发“这位佳人,身份是非常名贵的,境遇是非常可怜的,情绪是非常温厚的,性格是非常高抗的,这便是他本人自己的写照。”

梁启超关于杜甫诗歌的阐发依然秉承情感的视角,他认为杜甫的诗歌关注社会最下层人民,如《三吏》《三别》《新安吏》《石壕吏》。杜甫所写的这些诗歌能够极好地把自己的情感和笔下人物融合在一起,因此能够极为精确地表达出人们的情感,这种融入自己真情实感的诗歌,同样呈现在与杜甫有密切关系的人身上,其特点是“句句都带血带泪”“处处至性流露”。这些植根于社会现实的描写能够与作者的真实情感相契合,采用“铺叙”的写作手法,“不著议论,完全让读者自去批评”,“作家只要把那现象写得真切”自然会引起读者的情感共鸣,这是“讽刺文学中之最高技术”。但是,梁启超认为杜甫写“时事的”的诗歌中“写社会优美”的为“最上乘”。

而胡适在《白话文学史》中也专列一章解读杜甫。首先胡适从“时势的变迁同文学潮流密切的关系”定位杜甫,认为杜甫是属于紧跟时代潮流的“觉悟了,变严肃了,变认真了,变深沉了”的“有些人”,并借此表明自己理想中的文学一定是生活的白描,真实地反映千千万万的生活多面性,诸如人类的真实苦难、实实在在的社会状态等,不掺杂任何主观的想象。胡适以杜甫生活的年代,即8世纪中叶为分界点,认为8世纪中叶以前社会较为稳定,因而文学倾向多呈现为理想的内容,而对于8世纪中叶以后这个多灾多难的社会,与它相应的文学一定是表现苦难的文学,是表现悲痛的文学,无论是从内容上还是意境上都应该是真实的,并且表示这类新文学即将问世,在此文学基调下,胡适认为“这个时代的创始人与最伟大的代表是杜甫”。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胡适是建构在进化论、实在的文学观念上以及古今文学断裂的基点上解读杜甫。

(三)“调和”之美

梁启超阐发杜甫诗歌“调和”之美主要表现在“专玩味天然之美和专描写社会实状”的“调和”以及文学情感表现方法的“调和”,正如梁启超所讲:“工部写情,能将许多性质不同的情绪,归拢在一篇,而得调和之美。”

关于“专玩味天然之美和专描写社会实状”的“调和”,这是梁启超提倡在中国传统文学中寻找新诗创作源泉的进一步强调并予以具体实践,以此证明此路径的可行性。这里依据中国古典诗歌的两大范式,主要是指杜甫诗歌关于“纯是玩赏天然之美”与“纯写家庭实况”的“调和”。

梁启超关于“理想派”与“写实派”的解读最早见于以小说为“文学最上乘”的文学启蒙时代,“……由前之说,则理想派小说尚焉;由后之说,则写实派小说尚焉。小说种类虽多,未有能出此两派范围外者也。”这时期关于“理想派”与“写实派”更多折射在小说社会功利价值上,同时关于二者的“调和”也没有过多论及。

20世纪20年代梁启超之于文学的“理想派”与“写实派”的“调和”观是在比照西方文学和“五四”新文学的实际发展得来的,当然也是自身知识不断累积的结果。关于西方文学的“浪漫派”与“写实派”,梁启超讲道,19世纪的文学大致可以分为两个时期,首先是迎着古典主义文学逐渐衰落而崛起的浪漫主义文学思潮,他排斥模仿,主张创造,注重感情,因而人的個性主义在这里得到前所未有的发展;接着就是自然主义文学思潮,在“通俗求真”“物质文明剧变骤进”“唯物的人生观”“‘科学万能时代下的‘科学的文学‘即真即美”的时代背景下,“那些名著,就是极翔实极明了的试验成绩报告”,他把人类丑陋的一面赤裸裸地表现出来,感觉人类又重新回到低级时代。因此,欧游归来的梁启超确立了以儒学为基础的人生观,重释中国传统文化,对于“五四”新文学以西方“写实派”文学为楷模的校正和强调文学家自身修养以及进行文学情感教育的必要性均与反省西方现代文学密不可分。

此外,关于“社会实相”与“天然之美”,“理想派”与“写实派”的调和,表达了梁启超“希望中国将来有‘科学的美术化,有‘美术化的科学”,即科学与艺术(美术、音乐、文学)的“真美合一”。

梁启超20世纪20年代提倡以中国古典诗学为源,“专玩味天然之美和专描写社会实状”的“调和”,与“王国维论理想派与写实派的区别与联系”观点大体相同,王国维讲道:“……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直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梁启超从中国古典诗学中挖掘“理想”与“写实”,即在中国传统文学的基础上彰显古今中外的文学“调和”思想,表明相较于欧洲近代的浪漫派与写实派的明确定位,中国文学虽没有明确的派别划分,但文学的浪漫派与写实派的倾向早已有之。中国文学浪漫派丰富的想象力有“实感”相依托,而写实派所遵循的客观事实有“极热肠”的情感相伊伴。所以中国古代的浪漫派与写实派均有“情感”因素进行平衡,即梁启超在《文史学家之性格及其预备》中所说的“诗教”具有“涵养性灵、调和情感”的作用,也体现了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所倡导的儒家的“均安主义”。中国诗歌的“浪漫派”与“写实派”因之有“情感”的调和,避免了西学浪漫派与写实派各自走向极端的倾向,使我们在中国浪漫派与写实派文学呈现出来的不丰不觳的情感中获得美的体验。

接下来,梁启超关于工部文学情感表现方法的“调和”讲道:“……他最能用极简的语句,包括无限情绪,写得极深刻”;此外,工部写“忽然剧变的悲情”或是“忽然劇变的喜悦”,“那种手舞足蹈情形,从心坎上奔迸而出”的情感表现。梁启超在《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把中国诗歌表现方法主要归纳为三个方面,首先“忽然奔迸,一泄无余的‘奔迸的表情法”,这类文学表现出把突来的情感瞬间全部表达出来,讲究“语句和生命是迸合为一”,“讲真”是其情感表达的真谛。梁启超指出这类情感在西洋文学中较盛行,希望中国文学家努力朝这方面“开拓境界”,我想这是梁启超“淬砺其所本无而新之”思想的承续。其次“回荡的表情法”,这类文学情感表达依然是热烈的、突变的,但是这类情感是经过酝酿过后的一种热烈。再次“含蓄蕴藉的表情法”,这类情感是最能代表民族传统特性的,具体分为三类:第一类指的是此时此刻情感正在最强的时候,但恰恰用非常节制的情绪把它表现出来;第二类提倡用外界的自然环境或者是借助他人的情感侧面的烘托出来;第三类完全把情感隐藏起来,不外露,而是专以描写眼前的景色将自己的情感表现出来,这是对于中国丰富的文学情感表现方法进行分类的具体运用。

结语

梁启超建立在情感基调上“主情主义”的杜甫研究,无论是对于“文学新民”,还是“专精”阶层,最终质归就是希望通过对具体诗家的解读来发挥其传播情感诗教的目的,即文学情感教育。广大国民通过诗家建构在“知其不可而为之”“苦乐遂不系于目的物”、依照自己性情做“喜欢做的”学问观的指引下领略中国传统文学“真”与“美”的真谛,进而获得审美自觉基础上的情感陶养,“涵养自己的高尚性灵”和“诗的趣味”,从而实现“无所为而为”的“生活的艺术化”。与此同时梁启超的情感诗教理念对于中国传统文学的关照以及中西文学的“彻底解放”在一定程度上调和着陈独秀、胡适等新文化运动引航者们对于西方文学盲目崇拜的倾向,用中国传统文学的“主情”来平衡新文化主流过于偏重理性的偏颇,这也预示着梁启超与自己早期单一依靠“新学”进行文学启蒙的分道扬镳。

游欧归来的梁启超确立了以中国传统诗学为源泉的审美现代性文学路径,不仅仅是出于避免本国人民重蹈西人的覆辙,解决中国大地进入现代性社会遇到的困境而做出的具体方案,也是出于世界主义文化的关怀,当然梁启超审美现代性的文学观是与启蒙现代性相调和的而不是与之对抗的。我们知道对于现代性的反思与批判开始于现代性的发生,就像最早提出现代性概念的卢梭同时也被誉为“现代性批判传统的源泉”。这一反省与批判自从19世纪中期开始便愈演愈烈,最终呈现出鲜明的与启蒙现代性相对峙的审美关怀,然而这一舶来品在19世纪末来到中国大地,历经接受、调和之后,对于“现代化境遇中人的存在本身的探寻”和“现代性本身的反观与批判”稍显淡漠。在这种文化语境下梁启超在20世纪20年代选择的审美现代性文学路径,作为一条涓涓细流直达人的内心深处,因为更能深入地触摸与感悟国人真实的精神需求而显得尤其可贵。

注 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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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曹彩霞)

Exploration of Emotional Poetry Teaching on the Basis of Liang

Qichao's Literary Aesthetic Consciousness

——Interpretation for The Love Saint Du Fu

LI Hui

(Chifeng University, Chifeng 024000, China)

Abstract: Liang Qichao's interpretation for The Love Saint Du Fu based on literary aesthetic consciousness, aimed to realize the teaching of emotion poetry through the literary criticism of specific poets. Liang Qichao hoped that the masses of the people could appreciate the true meaning of "true"and "beauty"of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ure under the guidance of the poet's "what he likes to do" knowledge view according to his temperament, then obtain the emotional cultivation on the basis of aesthetic consciousness, so as to realize the "art of life"of "undoing-is-doing".

Keywords: Literary Aesthetic Consciousness; The Love Saint Du Fu; Emotion; Harmo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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