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见王闿运序跋八篇考述

2021-12-22 14:14李香月

李香月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王闿运(1832—1916 年),字壬秋、壬父,斋名湘绮楼,湖南湘潭人,近代著名的学者、诗人。1996年马积高先生主持完成了《湘绮楼诗文集》的整理工作,由岳麓书社出版。2010 年“湖湘文库”在此基础上增补了周颂喜整理的《王闿运未刊手书册页》[1],“湖湘文库”本成为最全备的版本[2]。此后,冯利华[3]、尧育飞[4]、颜建华[5]、朱德印[6]四位学者先后辑出八篇佚文、六首佚诗,为完善《湘绮楼诗文集》作出了贡献。笔者又辑得“湖湘文库”本失收序跋八篇,为了便于使用,笔者对这些佚文略作考述,就教于方家。

一 环天室诗集序

重伯圣童,多才多艺,交游三十余年,但以为天才绝伦,非关学也。今观诗集,蕴酿六朝三唐,兼博采典籍,如蜂酿蜜,非沉浸精专者不能。异哉其学养之深乎!湖外数千年,唯邓弥之得成一家,重伯与骖,而博大过之,名世无疑。所征引有余未知者,未能校其讹字,为点阅一过,题此代序。宣统元年九月甲戌,闿运题。

按:此文见《环天室诗集》卷首,作于宣统元年(1909)。《环天室诗集》,曾广钧著,清宣统元年刻,半叶十一行,行二十一字,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湖南图书馆等皆有藏本。曾广钧(1866—1929年),字重伯,号觙庵,生于湖南湘乡,曾纪鸿长子,曾国藩孙。光绪十五年(1889)中进士,授翰林院编修。甲午战争后,官广西知府。生平见《民国人物碑传集》。早年王闿运因撰写《湘军志》,对湘军内部的失误决策与斗争直言不讳,引起了曾国荃、郭嵩焘等湘人的强烈不满,导致此书一度被毁版。曾广钧作为曾氏后人,即在此背景下,公然以王闿运为师。光绪七年(1881)岁末,曾广钧主动拜访并致书王闿运,二人始订交,此后诗学交游频繁[7],王曾评价曾广钧“美材也”,“以为今神童也”[8]。王序中言“交游三十余年”,当为确指。

王闿运将曾广钧与邓辅纶同列,可谓评价极高。邓辅纶(1829—1893 年),字弥之,湖南武冈人,与王闿运同学于城南书院,并结社论诗,成为湖湘诗派的核心成员。邓工于炼诗,王闿运曾评价其“下笔渊懿,出语高华……卓然大家,出手成名,一人而已”[9](《邓弥之墓志铭》)。曾广钧诗以李商隐为宗。王闿运序言其天才横溢,且学养宏富,“博采典籍”以为诗资,“格调甚雅,湘中又一家也”[10]。吴宓亦赞同此观点,而陈衍则将其进一步阐发,认为曾诗有宋诗之味。王闿运作此序时,曾诗崇尚已与三十年前初论诗时判然不同,但其古体学六朝,仍保留着王闿运对他影响的痕迹。

二 杨喆甫(觐圭)环中庐诗集跋

道光中与邓弥之兄弟倡诗会,其后各自名家,格律大抵相似。自是,海内诗人诗派,不约而同,初不相闻,非相仿效也。近年张孝达亟称郑苏盦诗,余未见其集本。及文芸阁以诗雄京师,则不出本朝诗派矣,是清诗固未亡也。比者程子大以诗酒豪,而南北诗人多称顾印伯。余在成都,数与印伯数晨夕,然未见其诗。今环中庐诗才浩瀚,而多与顾唱和,盖将夺邓王之席,变湘声为夏声者,其可以沟通郑文,且一变清诗,合唐宋而冶之乎!其不同元遗山欲兼诸家而不见本色也。乙卯人日,闿运题[11]。

按:此文见长沙《大公报》。杨觐圭,字锡侯,号喆甫,湖南善化人,光绪十六年(1890)恩科进士。曾入张之洞幕府。任江苏候补道、三江师范学堂校长。著《环中庐诗集》,未见传本。程颂万《杨喆甫环中庐诗序》有言:“血呕心而囊古,劫弹指以年深。庾开府之遭军火,廿帙幸存;李德林之集霸朝,一民勿忝,此《环中庐诗》所由著焉。”[12]宣统二年(1910),杨觐圭与梁鼎芬、顾印愚、程颂万等人曾在北京成立闲山社,饮酒赋诗,一时称盛。顾印愚(1855—1913 年),字蔗孙,号所持,先祖由浙江嵊县迁至成都,“弱岁肄业尊经书院,受毛《诗》于王壬秋”[13],诗宗李商隐(玉溪)、苏轼(玉局),自题其居为“双玉庵”,有《顾印愚诗集》。程颂万(1865—1932 年),字子大,一字鹿川,号十发居士,湖南宁乡人。热心新学,为张之洞、张百熙所倚重。早年受王闿运影响,好为乐府歌行;继而生新雅健,出唐入宋,有《楚望阁诗集》。

王《序》言“道光中与邓弥之兄弟倡诗会”,实际与此稍有出入。王闿运与邓辅纶、邓绎订交在道光二十八年(1848),当时他在长沙营盘街戴宅读书,与二邓兄弟、李寿蓉、龙汝霖等刻烛联吟,传诵一时;咸丰元年(1850),王闿运与此四人创立“兰林词社”,崇尚选体,追慕汉晋,称“湘中五子”[14]。他们作为湖湘诗派的核心成员,对此后湖湘地区的诗风产生了重要影响。除此之外,王闿运还在序言中提到了晚清以来诗坛的其他几个重要流派:以郑孝胥为代表的同光体(闽派);以顾印伯为代表的中晚唐派,等等。在梳理诗学背景之后,为杨氏《环中庐诗集》给出特定的位置与评价:并包唐宋,又能独具特色。王闿运认为学诗当从模拟入手,但如元好问“初无功力,而欲成大家,取古人之词意而杂糅之,不古不唐,不宋不元,学之必乱”[15],则不应仿效。

此序作于民国四年(1915),此时王闿运已年登耄耋,邓辅纶、邓绎等人皆已下世,湖湘诗派正走向终结,诗界革命派无复当年豪气,同光体正占据诗坛主流。王闿运也感觉到,程颂万、顾印愚与杨喆甫等人的唱和,已有代之而起之势。

三 古砚香斋诗叙

古砚香斋遗诗,余署正佐卿所作也,往因曾劼刚识佐卿,曾方以姨刘择婿,特以夸我云:佐卿清才也。时曾妹婿聂亦初婚,聂自谓不及余,人亦以为不及。日夕过说,多就佐卿所,一时名辈豪贵,皆贤佐卿,独黄子寿以为轻浅不载福,未几而佐卿夭逝。曾仕显要,亦旋溘化,独聂再领节镇,归居长沙。前时余家座上客,大半宿草,不复知有佐卿矣,虽欲致子寿一纸,岂可哉?曾既夸佐卿于我,又夸之于李眉生、张香涛,今唯香涛存,方议罢科举、废辞章,使不遇如佐卿者得从学堂使才出身,以散数百年帖括伊吾之恨,又惜佐卿之不待也!虽然佐卿不愿为曾参赞,而从曾诸使员亦略死尽。昔人以文人为无益费神,古今之费神为有益者,又竟何益哉!佐卿才不足副曾望,要不得谓为非清才,即子寿所云“轻浅”者,亦以才人评之也。其先作诗,不出高青邱、陈卧子、屈翁山、王阮亭门径,及与我游从,慨然学无益之文,今存五言数首,是其变也。劼刚、香涛,皆不知中甘苦,宜不足以知佐卿,故余因其子请为刊遗诗,皆因其原本,以存其真[16]。

按:此文见长沙《大公报》。《古砚香斋遗诗》,余世松撰,光绪三十二年(1906)湘绮楼刻本,上海图书馆有藏本。余世松(1847—1882 年),字佐卿,湖南长沙人,“为刘霞仙中丞第三女夫,曾劼刚僚婿也,于洋务能见其大”[17],与曾纪泽同为刘蓉之婿。自负其才,耻于依附,勤于举子业,不意暴病卒,年三十六。王闿运曾作《送余佐卿北游》:“陈生东游老龙徙,长歌短咏无人听。人生日月不暂停,不游不仕鬓发星。识君冉冉徂三龄,至今枯坐守一经。君不见宗生卧游不寂寞,胸中五岳撑天青。”[18]据此,知二人相识应在光绪元年(1875)。此后几年,王闿运、余世松、郭嵩焘、黄彭年等常相过从。王闿运作此序时,已在光绪末年,除张之洞外,旧时座上客都已谢世,不复当年。余世松诗早年宗唐,后受王闿运影响而发生变化。张翰仪评价道:“酝旨如醉,沉思必妙,自是清才”[19]。

光绪二十八年(1902),张之洞、袁世凯等人连连上书,奏请废科举。光绪三十二年(1906),清政府正式废科举,兴学校,同时奖励学堂出身。王闿运故不喜帖括之学,在主讲尊经书院、船山书院时,倡通经致用,仅以经、史、辞章为课业教授学生。在近代教育改革的浪潮中,他对此抱有极大期待,故而认为假使余世松仍在,亦可借此为出路,以大展宏图。

四 艺芳馆诗钞序

重伯编修当成童时,自京师归长沙。左季文、郭筠兄与语,皆惊为天才,茫然不知所酬答,一时声名满湘中。数数过余,每谈辄移晷,或至夜分,必有一老仆随之,不暂离。余心知其母夫人督教之严也。既入书塾,见其两弟,则衣履朴陋,恂恂如村童,益叹母教之贤。又闻其女子皆能书画,工诗文,益心羡之。曾氏自文正公以儒臣立大功,兄弟子姓,云起龙骧,并有异才,而重伯独秀逸,有名士风。余尝论之,一姓之兴,自其积累。若其脱离乡俗,苕发颖茂,超然群萃之外,必婚姻之助也。重伯母夫人,蕲水名家,幼侍宦游,以文儒之训渐,奉英杰之宏规。夫君既以算学冠中西,诸子复以才彦继勋阀,乃其家法无异。寒素能陶成美材,使就范围,其用心尤难于养不才。既庆文正之有佳妇,又伤郎中之以诸孤累,未亡而不及见其盛也。今夫人已逾六旬,诸子奉诲,幸贻令名,思使当世传其徽音,乃最录所作诗篇,自癸酉及今三十八年,皆纪事书怀之作,既不求工,而自然见其性真,非有学识莫能为也。因以余所钦者,述于简端[20]。

按:此文见长沙《大公报》。《艺芳馆诗钞》,郭筠著,宣统二年(1910)长沙鸿飞机器局刻,王闿运、廖珠泉序评,现藏国家图书馆、湖南图书馆。郭筠(1843—1916 年),字诵芬,室名艺芳馆,湖北蕲水人,两淮盐运使郭沛霖之女,曾纪鸿之妻,曾广钧之母。郭沛霖早逝,曾国藩对郭筠在生活与学业上多有关照,指导其读《十三经注疏》《御批通览》等。曾国藩与曾纪鸿相继逝世后,曾纪泽常年出使西方,在外为官,郭筠实则充当了富厚堂曾氏的主持者。她曾在曾国藩家训的基础上,增订《富厚堂日程》,对曾氏家族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因而王闿运在郭筠诗序中,首先强调其教子之严、之贤。

王闿运与曾氏家族三代相交,关系错综复杂。早在咸丰三年(1853),曾国藩奉命招募乡勇以镇压太平军开始,王闿运即上书谏言;此后他亦多次就兵事、团防、捐输等事拜谒曾国藩并向其建言献策,但未被采纳。二人结识二十余年,却始终未能建立起亲密的关系。而在湘军功成名就时,王闿运撰《湘军志》,曾国荃怒斥其为“谤书”,并另找王安定撰《湘军记》以抗之。到曾纪泽、曾纪鸿辈,王闿运仍与其过从,但在毁版事件后走向疏远。到曾广钧私淑王闿运时,关系较前有所缓和。故而郭筠诗集之序,应是曾广钧请其所作。郭诗如“杨柳参差漾晚风,十年父(又)认旧帘栊。方塘水满秧初绿,别浦春回杏晚红。处处青山含翠黛,依依箓竹郁葱茏。盘飧剪韭香粳熟,戚友相逢酌圃中”[21],王闿运评其“如弹丸脱手”。王闿运曾提出“诗不可伪”,又认为“必有真性情而后有真诗,故诗关于学也”[22]。在论及郭筠之诗时,强调“性真”与“学识”兼备,这种诗学观点,亦不出其平生论诗之法。

五 思兰堂诗集序

自史家以经学师承为《儒林》,后之辞章家为《文苑》,凡论文学,未为无师承者也,有之自赵宋始。讲经者由心悟,作文辞者必己出。师法之废几千年,乃反以明代五子七子为优孟。余尝论之,优孟所以见称者,以其似孙叔,岂非贵其模拟耶?优而可相,又何病焉?然文与世运升降,非人能为。自乾隆以来,经学始盛,至咸丰而词章斐然,经学或有人题倡,辞章之淳雅,未有知其所由者也。有外甥曾竹麟,与余家麓槃,皆童幼时下笔成章。及长成,已可入《儒林》《文苑》,乃始与余相见,观其材志,非可限量。二子出而涉世,与当代贤豪接,皆以为得余观摹之益,独余心异之,以为必大成,秀而不实,相继夭逝。麓槃游李少荃之门,少荃不重文学,未能奖拔之。竹麟以余荐见张孝达,孝达于人片长无不奖,独未能赏异竹麟也。岂二子自负其能而不屑于两公乎?古人所以欲得一知己也,然二子早逝,无以自见。搜其遗文,又多散失。说经注子之书不成,独诗卷恒随身,存百之一耳。麓槃遗诗,其同年生叶君为刻之。竹麟诗犹有此五卷,虽不纯古,要可想其意趣。其子广武为刊而存之,辄序其因,由以慰二子不遇之感云。乙卯三月上巳日,王闿运序。

按:此文见上海图书馆藏《思兰堂诗集》卷首。《思兰堂诗集》,民国四年(1915)活字本,曾纪元撰,由儿子曾广武、曾广平取曾纪元生前亲手缮校的完本编成。曾纪元,字竹麟,湖南湘潭人。不屑为科举之文,务求经世济用之学,留心西学与新政,知晓中外情势之变,撰《闻政新编》。

曾纪元曾游海疆,在诗中感叹电线之巧、矿政之可以富国,他对洋务运动应该充满期待。王闿运序中言,他向张之洞推荐曾纪元,其推荐信中云:“民从甥曾纪元,孝子之孙,劳臣之子,文章尔雅,博涉多通,似是向上之材,而颇趋时尚,言及开采,每为扼腕。公之所作,彼独慕焉,以为无阶自通,不然何减法正。其指陈铁政,动辄千言,利弊朗然,若有可核,闿运无以知也。然每恨明公之无助,窃愤众论之腹诽。今有人焉,自甘驱策,又其材地足可特升,何庸不介一言,令公知之。”[23]极言曾纪元之才能以及对张之洞之钦慕。但有趣的是,王闿运写给曾纪元的信中,却是另外一番口吻:“昨复专使,乃知有志铁政,且欲鄂游,是一策也……铁政已成罢议,张公强自支持。当此时局,用彼群纤,何能有成,亦何须真成,不过开销银钱而已……甥姑妄干之,吾姑妄言之,必须预备川资,安排火食,此二者不可妄也……张公性情无定,记识不精,要是可与言之人,但仆仆干求,则彼此无益。吾书极为斟酌,可遣人送去,待其传见,恐须带被窝坐官厅也。彼好排场,喜奉承,有马士英之风,又非寻常名士之比,甥自揣摩可矣。”[24]其实,王闿运对张之洞办铁厂、兴洋务并不看好。此前,王闿运还向刘坤一推荐曾纪元,言其“略涉多通,人甚懒散,一衿穷困,亦屡为海上之游”[25],但曾纪元始终未能获得青睐,不久便去世。

王闿运言曾纪元可入《文苑传》,评价其诗“虽不纯古,要可想其意趣”。曾纪元也致力于学问,“末年息隐家园,潜心著述,笺注《周礼》《墨子》二书”[26](曾广武《思兰堂诗集跋》),可惜未脱稿而猝逝。

与曾纪元经历颇为相似的,是王韺。王韺(?—1893),字俈韵,又字麓槃,湖南湘潭人,是王闿运从祖王士达(惺原)之孙,光绪乙酉(1885)解元,曾入左宗棠两江总督幕。关于其生平,《湘雅摭残》有片段记载:“以监照录科,遂为光绪乙酉解元,名以大噪。越八年卒于天津,同年友叶郋园(德辉)搜其遗稿,刊行《阙存斋诗词》各一卷。湘绮为记,谓其文笔诗歌皆不凡近,六法八体,并有逸趣……诗擅长七古。”[27]《阙存斋诗词》现存湖南图书馆,王闿运序文待访。

乾隆时期,经学经过顾炎武、黄宗羲等人百年的引领和酝酿,发展到了极盛阶段;但辞章之学的发展与此并不同步,直至咸丰年间,辞章之学才开始大放光芒。王闿运序文中提到的这种差异也印证了他在《答张正旸问》中的论点:“文有时代而无家数,诗则有家数。”[28]同时,他也在序文中重申了对诗歌创作的认知与辩证:“优而可相,又何病焉?”王闿运以“竟七子之业”(王闿运《陈怀庭诗集序》:及近岁,闿运稍与武冈二邓探风人之旨,竟七子之业。海内知者不复以复古为病)为己任,并以其创作体验出发,认为学诗应从模仿入,关键在于模仿要在“为己”之学的境遇下展开[29]。

六 题姜斋手稿《礼记·檀弓》两叶跋

自汉以来,注《礼记》存者,唯有郑君一家。明专宋学,求宋人注《礼记》者无有,乃用元陈澔《集说》,全不成书,卒无以易也。明末王姜斋以开六经生面自命,乃作《礼记章句》,以配朱子《四书》。转徙避兵,钞本未陨。道光初,湘潭欧阳晓岑、新化邓湘皋之言,江南商人之资,悉刊王书《礼记》,钞本始传。又与邹叔使校改,多以己说掺入,原钞本尽入邹氏。旋经寇乱,湘乡曾沅甫重开局刻之。前后两刻,余皆与闻,然不见其底本,亦不问其归宿也。姜斋书经此两刻而大显,人争求其手稿,此《檀弓》两叶,未知在两刻底本之外与?抑即两刻分散而仅存者欤?仲明得而珍之以示余,因题其轴。

按:《题姜斋手稿〈礼记·檀弓〉两叶跋》见民国时《船山学报》,署“湘潭王闿运佚稿”。王闿运所见《礼记·檀弓》两页手稿,为王夫之《礼记章句》中卷四《檀弓下》部分内容的原稿,现藏湖南省博物馆,已由湖南省博物馆于1982 年编入《王船山手迹》。是由桂阳陈兆奎(字完夫,桂阳人,王闿运门生)得之于王夫之后人。究其内容,与他本多有文字差异。据《王船山先生年谱》,康熙十六年(1677)王夫之编《礼记章句》四十九卷成[30],直至道光二十年(1840),邓显鹤主持刊刻《礼记章句》[31]。

七 湘潭萧氏族谱叙(宣统壬子)

东南氏族,以萧为盛,而湘州尤其盍簪之地,至宋明乃稍稍夷于庶姓。近代谱学不讲,衣冠之望,率视科第为高下,则世胄与寒畯无殊矣。然状元最贵,而湖湘独萧氏有之,与彭颉颃,汉族重封爵,萧亦有一等男,为军兴冠族,故称文武盛门者,至今推之。湘潭乌石之萧,本自长沙徙庐陵,梁帝系也。明成化初,复迁湘潭,逮四世族姓繁衍,始定居乌石,今将三百年矣。康熙乃有支谱,道光初,建宗祠于景泉,重修谱牒。至光绪中,凡再征录,丁口益盛,犹未刊布,而人事纷错,无暇编辑。盖敬宗收族,盛世礼也。家门盛而后言雍穆,国政修而后兴礼教,故立族始唐尧而亲同姓,则在隆周,孔子修《春秋》,讥世卿而重同姓,宪文祖尧,其太平洽矣。夫国家盛衰,恒相倚依,未有国衰而家能盛者,乃其治乱则不相谋,故定哀可以致太平,《春秋》可以法文王,世乱而文治,则修谱之事,未为迂也。余姻家萧生,述其尊人荣阶军门之意,继踵成事,俾族人乐观其成,来质于余,为推原立族之意以叙之。

按:兰陵萧氏家族曾是南朝望族之一(王谢萧袁),兴起较晚,“永嘉之乱”后南渡,从齐梁时期开始便人才辈出,满庭芝兰,如创建齐、梁两朝的萧道成、萧衍、编选《昭明文选》的太子萧统等。萧氏的繁盛一直延续到隋唐,多人为相,如李慈铭所言:“唐之世家,自以郑氏及河东裴氏、京兆韦氏、赵郡李氏、兰陵萧氏,博陵崔氏,六族为最。”[32]至宋明乃衰落。王闿运为湘潭萧氏族谱写序,首先指明其先祖的荣耀,言其具有文武兼擅的历史与重新崛起的潜能。

湘潭乌石萧氏自定居乌石已三百年,其崛起的转捩点在于萧升高、萧升发等人以军功立业,光耀门楣。萧升高(1834—1894 年),字荣阶,太平军起,乃投笔从戎,入王珍营(即“老湘营”),勇猛无畏,左宗棠“一见敬礼”,称“璞山(王珍)之言不诬也”[33],以功勋任河州总镇,湘中父老子弟无人不知。萧升发(1848—1906 年),字桂堂,从克巴燕戎格肃清河州等地,又赴乌鲁木齐,败回酋,收回古牧地。赏戴花翎,穿黄马褂,并赐勖勇巴图鲁号,历副将至总镇。著《兵法须知》一卷,得左宗棠嘉奖。兄弟二人曾随左宗棠南征北战,定太平天国起义,平捻军,抵御日本、法国侵略者,守卫台湾,平定回乱,功勋卓著。其后人着意于休整族谱、表彰军功,请王闿运作序,故有此文。此外,王闿运分别为萧升高及妻子周夫人、萧升发及继妻谷氏作传,以襄此举。

王闿运将萧氏族人修族谱作为盛世之礼仪,他同时也提出国与家的盛衰是祸福相依的,“未有国衰而家能盛者”。若以此种逻辑,则萧氏修谱,国应强盛,但反观咸丰以来的清王朝,民生板荡,硝烟四起,摇摇欲坠,与盛世相去甚远。因而王闿运似乎对此抱有微词,“定哀可以致太平”,实不太平,强作太平文粉饰而已。他借孔子作《春秋》以文王为法之义,含蓄地表达对此举的不满,也流露出对国事纷攘的担忧。

八 樊山方伯六十寿序

夫大材贵仕,二者难并;禄位寿名,四皆必得。然则足于己者无愿于外,遇其时者有异于人。自顷艰危,圣哲驰骛,经纶当世,骖靳时贤,莫不劳神苦思,出坎入窞,神明虽泰,蹇难相乘。斯则命有荣枯,才无优劣。故曰:身名俱泰者,上也;身沉名显者,次也;身安名晦者,又其次也。有樊山先生,当用才之世,居干戈之地,一门武达,六艺身通,少擅词名,仕专方面,当世贤者,屈指先之,而目不睹烽燧之警,身不与和战之议,优游暇豫,大隐于秦。今则为循吏,名则光文苑。以外吏而知制诰,不出国门而至台司,夷羊在牧,六十年矣。先后隽杰,奔命损声者,不可胜数。乃以其余闲,从容啸咏,文笔双美,骨藻俱骞,十荡无前,五版并答。故以当世之文人比翰林之所诣,则何莲舫有其才而无其雅,李莼客有其幽而无其畅,潘伯寅有其敏而无其精,王子裳有其多而无其丽,袁重黎有其典而无其博,胡长木有其趣而无其情,高伯足有其工而无其兴,闿运有其兴而无其官。故夫“穷而后工”,徒愤语耳。大夫能赋,亦久无闻,才不代生,士不常遇,凤毛麟角,希世之遭也。且官宾玉堂,憾其改外,屈声既振,士望弥高。每入承明,仍称旧吏;若逢前辈,便略苛文,遂得纵肆林亭,嬉酣图史,黄獐数生风之助,绿珠歌自作之词。及海水群飞,神京再覆;或渭城折柳,几案方勤;或华岳看莲,风尘不起。山头望尉,料无袁许之灾;塞上迎銮,偏有鹿岑之绩。同时名辈,尽室流离,岂曰人谋,盖蒙天赦。顷者民欣借寇,帝念康秦,嘉保障之贤,重屏番之寄,就加朱绂,坐领黄图。褰彼露襜,居然画锦;风声所被,墨吏先惭。云霓之望,周邦咸喜;中和乐职,德论曾传。长生未央,吉金当出,以迎长之月,为生甫之辰,虽开阁翛然,而讴歌久矣。况复缣能比素,妻庆齐眉,子又生孙,翁无镊发,一身之福无比,一家之庆无已。翼轸之野,近多达人,平步康庄,斯为盛尔。张孝达之寿,李十幅嫌谀,余寿平之,序集一斑已见。宁乡廖树蘅孙畡,当今才士也。因观公牍,叹服吏材,每谓时人知公未尽。闿运居乡人之长,应群吏之声,老不徇求,远承授简,辄以平生所见,略夫功德之言,专以文人,推其福命,谁毁谁誉,蓄有羡焉。抑又闻之,六十曰耆,指使言功,不自已也,公卿无难,苏子所嘲。时局方艰,诚宜濡足。圣人之战必克,王者之征无战,齐桓犹能驱戎狄,况与于斯文者与?其或袁端之流,建考察之议,鲸波万里,鴂舌九夷,则请为谢曰:六十不亲学无溷,乃公为也[34]。

樊增祥(1846—1931 年),湖北恩施人,光绪进士,历任陕西布政使、护理两江总督,在袁世凯幕下任参政院参政。曾师事张之洞、李慈铭。樊增祥诗华艳,又为骈文大家,王闿运为其作六十寿序,亦用骈文为之。据王闿运《年谱》,他曾于光绪三十一年(1905)至长安,与时任布政使的樊增祥结交,作《结交诗贻陕藩樊承宣增祥》《霸上别樊山》等诗,此《寿序》应作于此时,且在二人的订交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开篇立论,称才、名、禄、寿四者兼得本不易,在艰危之世尤难。而樊增祥身居乱世,干戈扰攘,偏能在文学、仕途上平步青云,悠游自在。王闿运将其与同时期其他八位文人比较:何栻(1816—1872年)字廉昉,号悔馀,江阴人,道光间进士,官江西吉安府知府。著《悔馀庵集》,曾国藩评之为“才人之笔,人人叹之”。其诗才绝艳,却不如樊之雅。李慈铭(1830—1895 年),字伯,号莼客,绍兴会稽人,有越缦堂诗文、日记等传世。因仕途蹭蹬,胸中多抑郁牢愁,陈衍评其诗“身丁乱离,遇复蹭蹬,而声诗极乎和平”。李慈铭曾自夸其诗“精华深妙,八面受敌而为大家”,而樊增祥则为其诗弟子,誉其“国朝二百年诗家坛席,先生专之”[35],自有过誉之嫌。王闿运本与李慈铭相龃龉(见徐一士《一士类稿》、金蓉镜《论诗绝句寄李审言》等),此处言李诗有其幽而缺少樊诗的流畅,其用意自深。潘祖荫(1830—1890 年),字伯寅、东镛,号郑盦,室名二十钟山房、八求精舍、功顺堂、近光楼、芬陀利室等,苏州人。出生仕宦世家,为清代重臣,收藏鉴赏家,著《芬陀利室词》《郑庵诗文存》《攀古楼彝器款识》等。王泳霓(1839—1916 年)字子裳,号六潭,黄岩人。光绪初进士,历官刑部主事,安徽太平、凤阳知府,曾出使英法等国。为文鸿博雅赡,著《函雅堂集》,曾持《书序考异》《书序答问》向李慈铭索序。袁昶(1846—1900 年),原名振蟾,字爽秋,号重黎,浙江桐庐人,官至太常寺卿。庚子事变时因主和直谏被斩,与徐用仪、许景澄、联元、立山合称“庚子被祸五大臣”。著《渐西村人初集》《水明楼集》《安般簃诗续钞》等,是同光体浙派的代表。袁昶与樊增祥二人关系密切,唱和作品多。胡延(1862—1904年)字长木,号砚孙,成都人。光绪优贡,历官平遥知县、支应局督办、江安粮储道等,曾随王闿运治经,著《兰福堂诗集》。高心夔(1835—1883 年)原名高梦汉,字伯足,号碧湄,又号陶堂、东蠡,江西湖口人。咸丰间进士,后官吴县知县。工诗文,善书,有《陶堂志微录》。高心夔与王闿运、李寿蓉等曾入清末宗室肃顺的幕府,称“肃门五君子”。王闿运举同时期师友朋辈七人,言樊增祥诗文具有典雅、晓畅、流丽、广博、情深等特点,极推崇之能事。但若与自己相比,则其重点在“无其官”,此前七人都与文学之事有关,而他只称自己没有樊增祥的官职与禄位。一方面,这是王闿运高傲自负的体现,他认为樊增祥文学虽享誉盛名,但自己并不在他之下。另一方面,则透露出他帝王之业未酬的愤懑与失落。

樊增祥深谙文臣之道,精于人情世故,即便时代板荡,依然能毫发无损。王闿运对其生平进行梳理,写其同辈多流离失所,他却能保全家室,甚至因“庚子西狩”而更得朝廷优待。频繁的战乱、起义,王意的疏密、起伏,似与他相去甚远,王闿运感叹:“岂曰人谋,盖蒙天赦。”但在此前密集的褒奖语词之后,王闿运又笔锋突转,言寿序不应只“指使言功”,又化用苏轼写给儿子的诗“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36],以反讽的口吻表达出一种不屑与遗憾。因而他向樊增祥建议:时局艰难,像您这样的大人物实在应该参与其中,大展身手,驱逐西方列强的侵略,挽颓澜于既倒啊!王闿运在樊增祥六十岁时提出这样的建议与期盼,似不太现实,但亦深知这绝非樊增祥兴致所在,因而结尾显得似是期待老骥伏枥,实则带有深沉的国事之悲,也深藏着王闿运对生涯寥落的感叹以及对樊增祥境遇、性格的微词。这种处理在寿序中极为罕见,但也由此而成为王闿运序文的鲜明特征。

以上《湘绮楼诗文集》失收序跋八篇,对我们认识王闿运思想、诗学、交游、文章艺术及其性格特征,都有非常珍贵的文献价值和文学价值。王闿运佚文不止于此,就笔者所知,如《欧阳伯元诗叙》《芙蓉馆诗钞叙》等有待于搜集,姑记于此,以俟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