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词晚景意识及苏轼“以理释情”的超越

2021-12-22 14:14杨一泓
关键词:悲情词人文人

杨一泓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人生有限情无限”,如何处理永恒存在的生命悲剧意识,体现出时代的文化特质与文人心境,成为我们研究的逻辑起点。宋初,文人欣赏美好春景,却同时表达出汲汲顾景、惜春行乐的晚景意识。本文即从这一书写现象探究北宋词晚景意识及“人生有限情无限”之悲的实质,以及宋初文人应对方式所体现出的时代文化特征。进一步地,词至苏轼,成为士大夫表达自我情怀的文体。而词境与人格密不可分,那么苏轼如何在词中表现理性与情感的关系,他建构人生价值的方式又与其词风、精神境界,以及宋代审美取向有何关联,则成为我们解读苏轼与苏轼词的重要问题。

一 晚景意识与“人生有限情无限”之悲的兴起

宋初文人在词中表达出汲汲顾望春日的晚景意识,以及无处安放的闲愁,以欧阳修、晏殊尤为明显。如欧阳修《减字木兰花》一词中:“风和月好,办得黄金须买笑。爱惜芳时,莫待无花空折枝。”[1]词人在美好风月面前,意识到芳时易逝,故叮咛自己要及时赏春,莫待春去再忆春,流露出汲汲渴望留春长住的愿景与终究留春不住的怅惘。再如词《朝中措·送刘原甫出守维扬》:“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2]词《玉楼春》:“莫交银烛促归期,已祝斜阳休更晚。”[3]都表达出词人强烈的晚景意识。无论春色、斜阳,均是转瞬即逝的美好存在,那么及时行乐便是人生迫在眉睫之事,汲汲珍惜晚景与年华,唯恐辜负、错过时光。

晏殊也常在词中书写春色,并着意于春景易逝,应惜芳时。如《酒泉子》一词:“三月暖风,开却好花无限了,当年丛下落纷纷。最愁人。”[4]晏殊写三月春光,却转至花落纷纷之时的惆怅,“若有一杯香桂酒,莫辞花下醉芳茵。且留春。”[5]随后兴起强烈的晚景意识,莫辞花下杯酒,只因春景难留。同样的,在词《酒泉子》中:“春色初来,遍拆红芳千万树,流莺粉蝶斗翻飞。恋香枝。”[6]与春初遇,万物生长,树树皆春色,入眼应是千万蓬勃生机。但词人亦于初春时节联想至春逝之时:“劝君莫惜金缕衣。把酒看花须强饮,明朝后日渐离披。惜芳时。”[7]“莫惜”与“强饮”中有一份勉强的行乐,词人似乎是为了不错过春景而努力振作自我,这正是晚景意识的体现。

可见,在即将逝去的春光中及时行乐,是人们挽留晚景的方式。但纵使如此,也不能将春意的美好化为永恒。因此晚景意识必然指向对时间与生命的深刻省察。晏殊词《踏莎行》中:“绿树归莺,雕梁别燕。春光一去如流电。当歌对酒莫沉吟,人生有限情无限。”[8]劝君及时行乐的晚景意识萌发以后,词人随即意识到流电春光之有限与人情意之无限。一切如梦幻般倏忽即逝,春景固然动人,但在短暂一生中我们能够实际拥有的却只是当下时空中的对酒当歌。

因此,晚景意识的实质是词人对美好情景的深情体味,以及对自我生命的体认。而当他们情至深处,必然意识到“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9]才是生命的常态。《论语》中“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10]已道尽时间本质,在从不停歇的流逝中,人生只留下雪泥鸿爪的痕迹。而关于“人生如寄”的感叹,从汉末《古诗十九首》以来,便绵延于诗歌史中。王水照先生指出,“他们的共同点是发现了人生有限和自然永恒的矛盾,这是产生人生苦难意识的前提。”[11]与此同时,人的深情体验却总是永恒不朽,在每一个人生的片刻中,都存在着人们注定不会随时间消逝而磨灭的情感体验,“人生有限情无限”之悲由此兴起,人们对此反复地苦涩含咏。

实际上,词人在一生中不断经历着深情—悲情的过程。人在拥有生命之初,追求更好更长久地活着,这成为生命建立的原发动力与逻辑起点。但人降生于天地之间,又必然意识到时空永恒,自然循环,唯有人类的生命个体无法长存,追求的永恒目标永远无法达成。于是感受到强烈的孤独与凄怆,质询自己在宇宙中所处的位置,追寻自己在当下时空中存在的意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12]的悲剧意识潜藏在人的内心中,成为一种生命的底色。因此,人由最初拥有生命的快乐转向对生命易逝的怅惘,并在一生不断由乐向悲的过程中逐渐探询生命的价值,将对生命意义的理解积淀为民族心理。正如文人在欣赏春景时体会到生命的乐趣,从而产生迫切挽留好景的心情,但又意识到这并不可能实现一样,文人通过体悟时间与人生的实质,从而兴起有限与无限之悲。由乐至悲,由表及里,这正是人们逐渐接近生命真相的过程。

二 悲情之无解与价值建构的迷茫

“人生有限情无限”之悲兴起后,如何应对这种具有普遍意义的人世体验,则体现出文化于不同阶段呈现的特质以及文人各自的风格。苏轼以前的北宋文人从深情走向悲情以后,没有找寻到人生应然的存在方式,也没有建立起新的人生价值指向,而是耽溺于对日常生活的朦胧体味中,未能真正彻底地化解悲情。这体现出北宋前期文人尚未找到心灵归宿,普遍对价值建构感到迷茫的状态。

欧阳修、宋祁、晏殊词中都书写春日闲愁,但却没有超越悲情。如欧阳修词《玉楼春·题上林后亭》:

风迟日媚烟光好,绿树依依芳意早。年华容易即凋零,春色只宜长恨少。 池塘隐隐惊雷晓。柳眼未开梅萼小。尊前贪爱物华新,不道物新人渐老。[13]

春日物华尚新之时,词人留恋着这一片芳意,但与雷声同时隐隐惊起的,是“樽前尽取物华看”的晚景意识。最终“不道物新人渐老”,是强烈的悲情感受。物华永恒常新,而人却在这自然中无可避免地渐渐老去,自然的“物新”对比出“人渐老”的必然与绝望。“人渐老”消解了“物新”的一切意义,最终陷入好景不长、人生易逝的无解之中,关于生命与时间的意识于此觉醒。但是如何面对深情所带来的矛盾,词人却并没有进一步思索与追询,最后止归于无可奈何的悲情。再如宋祁《玉楼春·春景》一词: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14]

所书写的正是一年中最生机盎然的时刻,但文人望向这一枝红杏的时候,对生命中一切美好的留恋之情也同时全部惊醒。“浮生”二字说明人生的虚无,春日之热闹正是人生之欢愉,春景之易逝也正是浮生之短暂。面对忽然萌发的时间意识,词人希冀通过把酒欢娱、抛掷千金,挽留花间斜阳,正如挽留他生命中所珍惜的事物。但至此,词人只表达出“人生有限情无限”的伤感之情,依然徘徊于及时行乐的晚景意识中,长恨终究无解。

晏殊也在很多词作中书写人生悲感,尤其常以酒来消解深情。《谒金门》:“人貌老于前岁。风月宛然无异。座有嘉宾尊有桂。莫辞终夕醉。”[15]自然风月的永恒与人世的有限形成对照,“莫辞”体现出词人在夕阳中强行沉醉的悲情状态。再如《浣溪沙》:“为别莫辞金盏酒,入朝须近玉炉烟。不知重会是何年。”[16]《更漏子》:“须尽醉,莫推辞。人生多别离。”[17]《清平乐》:“暮去朝来即老,人生不饮何为。”[18]《渔家傲》:“绿水悠悠天杳杳。浮生岂得长年少。莫惜醉来开口笑。”[19]词人都是把酒言欢的姿态,认识到此情此景必然流逝,从而忧惧时间与离别,内心充满难以化解的浓浓愁绪。但这种悲感产生以后,却又始终无处安放,故只能走向以情释情的无解循环。

留春不住、唯恐迟暮的悲感产生的根本原因在于北宋文人士大夫正处于对人生价值的探索阶段,精神家园尚未完全建立,人生的情感没有依托。北宋文人刚刚从唐代政治本体化时代走出[20],开始试图寻找和重建新的文化坐标。而北宋虽然政治高度中央集权,但在思想与文化方面,态度却极为宽松与自由[21]。文人士大夫在与天子“共治”天下的局面下,探索治国理政之道,并在此过程中汲取经典,创写自己的学说。政治理念与学术思想相互掺杂,不同学说之间也彼此消长交融,文人的思想处于自由、驳杂的状态,但同时也暴露在新的价值迷茫之中,文人仍在寻找属于这个时代新的精神定位,因此只能权且游弋在美好的生活与春日的伤情中,未能以理性超脱。这种精神迷惘的状态在晏殊词《鹊踏枝》中有所体现: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22]

在王国维的三重境界说中,这首词是第一境:“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23]文人在孤独的虚空中,不断追询人生,审美境界逐渐走向成熟。此三重境界也正是文人由深情体味生命实相之悲到理性追询精神家园的过程。在这首词中,词人即表现出最初寻觅价值而未得的迷茫感,人在宇宙时空中孤独自立,不知心灵归宿应在何处,所以独自望尽天涯路时,追问“山长水阔知何处”。可见,在人生价值建立的第一阶段,词人的悲情无解,未能解决自身心灵归宿的问题,陷入无所依托的迷惘状态。但中国传统文化的特点是,纵使悲剧意识兴起,却不会走向虚无的幻灭或是负面的毁灭之路[24],而是会在不断经历“为伊消得人憔悴”的过程以后,最终顿悟与振作,臻至“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的审美境界。这一文化特质,在苏轼的词作中有着鲜明的体现。

三 "以理释情":苏轼对悲情意识的超越

苏轼面对精神家园的失落与自我定位的迷茫,并未选择耽溺于对日常生活的情感体味,“苏轼的人生苦难意识和虚幻意识是异常沉重的,但并没有发展到对整个人生的厌倦和感伤……他在吸取传统人生思想和个人生活体验的基础上,形成了一套从苦难——省悟——超越的思路。”[25]这一思路,苏轼通过“以理释情”的方式达成。苏轼词所展现出来的“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般的气概,并非因为少情,而实因他善于“以理释情”,超越了“人生有限情无限”之悲。所谓“以理释情”,即以理性的追询、省悟化解悲情,通过对人生不合理因素的否弃与对应然存在方式的肯定来建立人生价值指向,通过对日常生活的审美化来化解与消融现实的矛盾,这是苏轼一生重要的价值建构方式。苏轼的“以理释情”,让他无论身处何方,遭遇何种困境,总能够从迷惘中觉醒并得以振作,以强烈的自我意识与理性精神超越生命悲剧意识,于尘俗中安定内心,从而达到乐的审美境界,为北宋文人士大夫的文化与精神提供新的指向。

苏轼理性的觉醒过程在词《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中有所体现: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26]

苏轼将思无所依的情绪化作一幽人、一孤鸿的剪影,寻找安定之所意味着精神的独立性与自由性已经觉醒,而因为觉醒先于时代,必然会感到孤独与寂寞,但虽无知己,不会妥协。此时,年近半百的苏轼因“乌台诗案”贬谪黄州,变法、新政正在被神宗坚决推行,他所感受的局面是自己的政治未来希望渺茫,他需要重新思量安家立命之计[27]。苏轼在黄州、惠州、儋州[28]的贬谪生涯中,对生命的剖析愈发深刻,不断调适自我,寻找应对人生困境的方式。黄州作为苏轼人生的贬谪首站,也成为他内心世界的一个转折点,从此他开始深入生命的幽暗内里,意识到人生光明的背面所隐藏的复杂意味。“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正体现出苏轼在黑暗中独自探寻,如惊弓之鸟一般省察过去生活的心境。同时期创作的《后赤壁赋》[29]中,苏轼也呈现出相似的心路历程。苏轼从“二客不能从焉”开始的深夜独游,实际是对他目前为止人生经历的一个诗意回顾[30],虽“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却终落于“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的解脱之中。悄然而生的悲情如何径直走向了超越的心境?苏轼在此呈现出以理性遣释悲情的努力,追询漂流的生活中自我存在的位置,从而超越原有的生活认知和情理结构。

苏轼的“以理释情”于词作中有着丰富而鲜明的体现,表现之一是他对应然生活状态的明确定位与追求。如词《满庭芳》:

蜗角功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仿。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盅美酒,一曲《满庭芳》。[31]

“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清楚展现了苏轼对人世的有限与虚无的认识,面对看似无解的生命悲剧意识,苏轼以理性“思量”、排解忧愁后,揭示出一切“蜗角功名,蝇头微利”都无意义,“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才是生活的应然状态。即名利在短暂的一生中,实属虚妄和渺小,不值得为此烦忧奔忙,人生应在对一切美好事物的追求中度过。清风皓月所触发的不是文人的晚景意识,而是指向了自身所象征的自然本真的生活方式。这种对生存应然状态的追询,在词《临江仙》中也有体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32]苏轼在倚杖听江声之时,悲情油然兴起,长恨人生之有限,命运之不由自主,一切之无法掌控。而他的选择是,“忘却营营”,即以一种理性、自主的精神否定世人所汲汲之名利,走向“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即超越有限以后迈向无限自由的心境。可见,苏轼通过否定不合理的存在方式并建构新的价值来“以理释情”。

值得注意的是,“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还呈现出一种延展于言外的意蕴。苏轼将当下的具体现实化作一种消融了时空界限的和谐境界。这种境界在词《定风波》中也有体现:“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33],苏轼在现实的此情此景中建构出了理想的精神境界,故乡是心安之处所,更是一个圆满自足的世界,此间心灵不再被束缚,在有限中实现了无限。

这种开放的、超越的境界是苏轼“以理释情”的另一种表现,即对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以妙悟,以禅思化解人生的悲情。这种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在对曾点人生志向的叙述中可见:“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34]孔子之所以言“吾与点也”,正是因为曾点与其他弟子所描述的具体志向不同,与其说描述的是一个生活情景,更不如概括为是一种心境。“这一陈述虽然不过是日常生活中简单的经验,却具体地描绘出一个理想的精神世界来。因为这些活动并不是单纯现象,而是感染着活动者的心境,呈现出圆满自足的情趣”[35]。曾点的描述既具体又抽象,虽没有脱离生活,却又在某种意在言外的层面上超越了具体日常,体现出很明显的主观倾向和道德审美境界。苏轼亦是在平常的世俗生活情境中获得审美的超越,如词《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36]

同样是山头斜照,夕阳向晚的春日,苏轼这首词中却无汲汲于晚景的闲愁和对有限人生的深情感慨,而是在日常生活场景中建构审美境界,将日常生活审美化,从具体的现实感受中超脱,“以理释情”,达到“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心境。“回首向来萧瑟处”中的“回首”,与前文所论词《卜算子》中“惊起却回头”的“回头”意味不同。“回头”是苏轼经历大祸以后,对过往人生警惕而谨慎的点检,心尚有余悸。“回首”是他在经历人生的顿悟时刻以后,对过去感悟式的回望。在这阕词中,苏轼的心灵境界豁然开阔一步,将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时空局限消除,“也无风雨也无晴”,意味着无谓现实的时间与空间,人与宇宙自然在顿悟后回首的刹那达到和谐相融。“‘顿’悟所触及的正是时间的短暂瞬刻与世界、宇宙、人生的永恒之间的关系问题。”[37]苏轼的心灵在春日雨后的片刻间经历了“瞬刻永恒”的顿悟体验。虽然风景依旧,但一切又有了实质性变化。在“也无风雨也无晴”的精神世界中,心灵与自然合为一体,成为永恒,如此“人生有限情无限”的矛盾也自然不复存在了。

可见,苏轼在经历了迷茫过程以后,选择以理性来超越人生的种种苦难与悲凉,通过“以理释情”将悲情合理地转化为对价值的建构,从此远离颠倒的梦想与是非,走向了精神的超越与自由。并且,“也无风雨也无晴”“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此心安处是吾乡”所共同建构和彰显的是内外界圆融的状态,既与现实相接,又能够超离,既转向内心世界,又与外在自然浑然一体。这种价值建构的结果实际已经体现出宋型文化的审美特质,相较于唐代,如王维将其理想世界表达为:“桃源一向绝风尘”(《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38],是一处无人世纷扰的隐居之所。可见其内心力量充盈,理想的精神世界与外界相绝,内在之澄净不为尘俗所染。李白的心灵世界为:“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山中问答》)[39],其理想世界虽不是建构于充盈的内心,但也与人间生活相对立,如同仙境一般,与世俗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可见,他们内心中的理想世界均与外界的世俗相隔。而苏轼却喜于尘世的此刻中,思索存在的方式。他将日常生活审美化,实际正是将内在与外在的世界统一建构为圆融的整体,打破精神世界与人世凡俗的壁垒,打破时空的限制,从而达到审美意义上的超越。从这个角度理解宋代“以俗为雅”审美趣味的实质,即是还原尘世一切最本真、最自然的样子,以事物应然、实然的状态为雅。所以苏轼纵使走向超越,其精神世界依旧不离人间。

综上所述,北宋初期,文人士大夫在词作中表现出汲汲晚景的意识。但以情释情,终耽溺于情,既未能解决“人生有限情无限”的矛盾,也没有为词这一文体建立合理的思想与价值支撑。至苏轼,始以人的理性精神力量来面对人生矛盾,为文人士大夫提供了探索和平衡心灵的路径。苏轼在《与鲜于子骏三首》之二中言:“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 一家”“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40]。他在密州时期开始逐步形成个性鲜明的词风,与晏殊、欧阳修、张先、柳永等词人相别,苏轼词成为其书写日常生活,表达自我情怀与价值取向的方式。词境与人格开始密不可分,词不再只是春女秋士之悲思小调,自此带有了士大夫的情怀与境界。而这正与他的人生追求相一致,“自成一家”,不仅是要开拓词境,也体现于他对人生存在方式的选择。他“以理释情”的实质是“人能弘道,非道弘人”[41]的精神力量。当苏轼达到以人的主体精神来建构价值的境界,晚景意识与“人生有限情无限”之悲自然不复存在,悲情固然潜藏为生命的底色,但这种底色最终会化为生命的韧性,小舟从此逝去以后,走向的正是“我欲仁,斯仁至矣”[42]“从心所欲,不逾矩”[43]的精神超越与自由。

猜你喜欢
悲情词人文人
古代文人与琴棋书画
古代文人的雅号由来
词人的职业
悲情英雄
文人吃蛙
《浮世清欢,岁月安好》
明清鼎革之际文人不同出路
林逋梅妻鹤子
教授十年悲情寻子:没有爱的教育不算好的教育
陈水扁“悲情奔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