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草子》中儿童形象的文化解读

2021-12-23 07:42
宁波开放大学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男童女童贵族

王 娟

(泰山学院 外国语学院,山东 泰安 271000)

《枕草子》是日本平安时代中期著名随笔集,作者为一代才女清少纳言。该作品由长短不一的三百余章段组成,主要描写了清少纳言作为女官,在宫廷出仕期间的所见所闻以及对自然、人生等的观察、随想和感悟等。本文拟以《枕草子》[1]为依托,将文中与儿童相关的语句、段落或章节等进行分类(原文出处以所在章段的序号表示),结合当时具体的社会背景、历史条件和文化习俗等进行解读,尝试展现日本平安时代儿童形象的几个侧面。

一、儿童被看作权势发展、财产继承的重要因素

《枕草子》中多次提到孩子(如第103,131,155,183章段等,以下均以数字代表该相应的章段)。喜欢孩子,是人类的生理本能。对孩子充满期待,也是人之常情。日本平安时代社会已经比较稳定,政治制度也不断成熟,儿童既是父母生命的自然延续,更被视为一个家族繁荣昌盛的重要保证。“无论是男人、女人,或法师,有好子嗣的,总是令人羡慕。”(162)可见,在平安时代,儿童作为家族的继承者,无论是在皇室,还是一般家庭,甚或修行者之中,都是颇受重视的。引文中的“法师”意指僧侣,本来根据奈良时代《大宝律令》中的《僧尼令》,政府是禁止僧侣结婚生子的,但进入平安时代之后,“法师”虽某种程度上不同于一般世俗的男女,却也是可以有妻子儿女的,其子女也是为社会所认可的。可以说,夫妻间没有孩子,连外人都倍感遗憾,如果子嗣有出息,则不管出身皇家平民或者僧侣凡俗,都会成为众人羡慕的对象。越是地位高的家族,子嗣问题受到的关注越多。例如:

松君高兴地不知道讲些什么话,大家伙儿都挺有兴味儿地倾耳聆听着。主公乃说道:“即使告诉人家:‘是皇后生的孩子’,也不会有丝毫逊色的吧。”说的也是,怎么到现在都还一无消息呢。(108)

这段文字中出现的“主公”乃藤原道隆,松君则是他的孙子,颇得道隆宠爱。从文中的描述亦可看出道隆对松君的喜爱之情。道隆提到“皇后生的孩子”,是因为其女皇后定子入宫已五年,却迟迟未诞下皇子。道隆作为摄政关白,是掌握诸多实权的外戚,自然对于皇储一事甚为关心。而清少纳言对此事的赞同和附和之语则表明,作为处于同一派系中的人,他们对于皇子的诞生都是同样的焦急。孩子,特别是男孩,不仅是家族的延续者,在宫廷与官场的权利斗争之中,更是决定了家族未来的繁荣与否,儿童已然成为成人政治斗争与权势争夺的重要砝码。

像“文章博士连产女儿”(22)则被清少纳言列入了“扫兴事”篇中。这是因为,按照相关法律规定,大学寮的文章博士属于世袭制,其女没有继承权,连产女儿即代表世袭无望。其背景是,从奈良时期日本就大力吸收中国政治文化,仿效中国实行律令制度,开始建立男尊女卑、限制女性的父权社会,及至平安时代,日本贵族社会已确立了父系继承制,开始进入父权社会。文章博士无男则无法世袭,反映了平安时代的财产、爵位继承制度对男女儿童的差别对待。“扫兴”则体现出这种政治制度的变革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成人对于儿童男女性别的不同态度。可以说,从这个时期开始,日本女性社会地位已有所下降,从引述的文字中恰可看到这种制度和心理上的变化。

不过,从《枕草子》整体的表述方式来看,清少纳言对于男童女童并没有表现出非常明显的差别对待。产生这种态度的社会原因,可以从两方面来考虑。一是,日本古代曾长期处于母权社会,平安时代依旧保存着很多母系社会的遗风,女性地位并没有骤降;二是,即便是女孩也可以成为家族政治争夺的助力。平安时代摄政关白掌握实权时期,外戚实力强大,家中有女孩则可以嫁入皇族,成为扶植外戚势力的新力量,而低阶的官僚、贵族也抱有同样期望,把女孩作为攀附高阶官僚、贵族甚至皇族的重要棋子。所以,尽管当时“男尊女卑”思想已经出现,却并不像中国以及日本后世那么严苛。

二、儿童被当作微缩版的大人从事多种工作

在平安时代,儿童不但要做工,而且工作种类名目繁多,大量的儿童广泛活跃于当时的社会活动中。我们先看男童的情况。

(一)殿上童

《枕草子》203和256都提到了殿上童或者童殿上人。平安朝初期的弘仁年间设立了升殿制,赋予特定的官员进入清凉殿的大殿参与议事的资格,这就形成了公卿/殿上人这一特权阶级。对儿童也同样实行升殿制,即擢选殿上童(或称“童殿上人”)。平安时代,天皇亲临的祭祀活动意义重大,规格亦非同寻常。从上面的章段可见,殿上童有资格和皇室贵族以及朝中官员一起参与正式的祭祀活动。殿上童在这些活动中出现,表明他们是获得认可的未来皇族、贵族或官僚的接班人。作为儿童,能被选拔为殿上童在当时的人们看来是十分荣耀、值得骄傲的事情。

殿上童出入朝堂既是一种特权阶级继承者身份的认可,也是在见习政治活动,为以后从政和继承家族事业做准备。当然,殿上童身份的获得与否,往往与其父辈或祖辈的权势、地位之高低密不可分。9世纪以后,天皇周边有元服(成人式)以前的儿童侍奉,他们中大多数都是天皇、皇后的亲族或者官职五位的中下级官僚的子弟。宇多朝时随着成人升殿制的完备,儿童的童殿上制也建立起来。之后,殿上童限定由荫孙(享荫袭待遇,亲王、诸王或三位以上官职的子弟)和官职四位以上的子弟担任[2]。殿上童是彰显家族权势的形式之一,而这种做法的制度化又促进了儿童的贵族化,稳固了家族权势。

(二)侍从

在《枕草子》中很多地方都有儿童作为侍从出现。例如:“那陪侍的男童不禁抱怨”(76)、“男侍从和男童们都到下面的僧坊去”(124)、“却见有一个撑伞的童使捎信来”(272)等。这里的“男童”和“童使”,虽翻译方式不同,实际上在日语原文中都写作“童”,指十岁左右的孩子或者仆人、跑腿儿的等意思。此外,文中还有“舍人小童,宜取其个儿小,发美,发梢爽净而稍带翠光者。当其以悦耳之音合礼度地说着什么时,看来叫人觉得伶俐乖巧极了”(37)。“书写完,也不将那信交给身边伺候的人,特别起身,叫了一个挺适合担任此类差事的童舍人过去”(317)等。这里的“舍人小童”和“童舍人”都对应日语原文的“小舎人童”,指达官贵人身边做杂务的少年,也是侍从的一种。

从上面几个章段中的描述来看,男童侍从贴身服侍主人,有时陪同主人一起外出,包括拜访情人或者参笼寺院等;有时则为主人传递信函,总之,做的是一些较为琐碎的杂役。这种男童侍从一般是出身于地位较低的贵族家庭的子弟,他们没有殿上童那样高级别的公卿贵族子弟长大以后能世袭爵位的保障,也没有中层贵族致力于学问、谋求出人头地的条件,他们只能作为杂役侍奉高级别的皇族贵族,从童年时代就开始学习如何做好侍从,长大成人后也仍在这个阶层内活动。

男童侍从不仅存在于俗世社会中,在宗教领域内也有他们的身影。“小僧徒们搬运着几乎拿不动的大屏风,却意外地安然进退”(124);“阴阳师身边的小童,可真是伶俐。”(279)香客来访寺院,小僧徒们搬屏风、放叠席、挂帘子、准备房间;阴阳师行祓祀读祭文,小童则从旁注清水等。无论是佛教还是阴阳道中,都已有儿童在进行各种辅助性工作。这种“小僧徒”“小童”,有的已经正式出家为僧或拜在阴阳师门下为徒,也有的只是在行成人礼之前作为仆从在寺院或阴阳师身边帮忙。根据《僧尼令》的规定,僧侣等招募亲族或同乡的孩子为仆从,在儿童成年时必须令其返回原籍,以保证赋税等的征收。可见这类仆从一般是庶民子弟,出身地位比之“童”和“小舎人童”更低一层。

接下来我们再来看一下女童的情况。

(三)舞姬

有一年,皇后提供了五节的舞姬。“有一舞姬为相尹马头的千金,亦即是染殿式部卿宫妃的第四胞妹,年仅十二,生得十分明丽。”(94)“年仅十二”,表明了舞姬的年龄,作为皇室重要的仪式活动,表演五节之舞的舞姬必须是未婚少女。“相尹马头”指藤原相尹,正四位下,可见这位舞姬身份大概是中层贵族。参加这种宫廷中的表演,既可以在舞蹈之后获得丰厚的赏赐,还可以借机提升自己的知名度,进而获得提高自己地位的机会,故此会有中下层贵族家庭的女孩积极争取。

但是出身高级贵族的女童却鲜少作为舞姬参与其中。这是因为对于上层贵族女童来说,联姻情况的好坏才是关系她们后半生的重要因素,所以她们的童年大多是身处深闺,接受各种教导、培养,以提升自己的修养和素质,为嫁人做各种准备。

(四)主殿司

“主殿司者,可真不赖。以下级女官身份而言,没有比她们更可羡慕的了,所以真恨不得让身份高的人担任哩。……有时难免想:若能收养个面貌端庄可人的主殿司做女儿,依季节给她调配装扮啦、唐衣裳之类啦什么的,也给她按照流行订制,教她在宫里头转转,也挺不错。”(55)日本没有宦官制度,而是由大批女官负责后宫各项日常事务。主殿司是平安时期后宫十二司之一,司掌后宫殿舍的清扫、皇室交通工具的管理以及灯油、火烛、炭薪和帷帐的调度等工作。文中已言明,主殿司为“下级女官”,往往由身份不高的人担任。实际上,这种人一般是居住在京畿之内的中小豪族家庭的女子。清少纳言觉得收养个主殿司做女儿也不错,可以由此推测当时出仕宫中的中下层贵族之女有时会有机会成为高级别的贵族或女官的养女,这种“认干亲”的现象在当时并不少见,也会有利于低阶女官在宫内地位的提升。

(五)女童侍

女童作为侍从频繁出现于清少纳言的笔下。下面仅列举几例。

“若其召唤下女,或女童侍,则不妨亲自叫唤。”(59)“有人特别优待宫中赐下的侍者,对家中雇佣的女童侍,则给她们穿得邋里邋遢,实在是不可原谅。”(61)“持着香火的女童,……端午节之际,追随五节之舞姬的女童,也十分优美可赏。”(93)“女童亦着同花色的正式装束。……而女童们的装束更是优雅有致。”(94)

由上面几个章段可知,在一般贵族家庭中和宫廷里都有女童作为侍女。这类女童一般出身于下层贵族,装束较为得体,从事一些杂务,也会参与一些重要的仪式活动。女童侍虽年龄小,但其地位较之下役侍女还是相对较高的。在211章段中,清少纳言把女童侍列为“与家庭相称”的代表之一,可见女童侍在当时上层社会中,既是贵族日常生活的辅助者,也是贵族装点门面、展现家庭实力的一个代表。

根据上面几种情况,我们可以看到,在平安时代,无论男童还是女童,都被视同大人的微缩版,早早进入社会,参与到各种社会活动之中。这些工作和活动的分配,不但有男女之别,而且各种阶层之间界线鲜明。成人的身份、地位的差别已经对儿童的生存、发展产生巨大影响,贵贱之别从小即被固定。

三、儿童被认为具有异于成人的特质和能力

在平安时代的日本,儿童被认为是十分纯净无瑕的存在,可以与神秘的异界接触[3],因此,儿童常会出现在与异界交流的仪式或类似活动中。

(一)乩童

平安时代的人如果患有病痛或者遭遇不顺利的事,往往认为是妖物作祟,会请法师作法祛除邪恶,此时儿童则成为通灵的媒介。例如文中讲“扫兴事”时提到“法师来制服病魔,……可是病魔丝毫无退却之意,根本也没有附着在乩童身上。”(22)此处的“法师”,指念法华经或者密教经典来加持、祈祷的僧侣。他们通过发出高亢尖锐的“験者声”,驱退恶灵,治病除灾。在这作法的过程中,会让孩童来充当“乩童”。从该段描述可得知,乩童要自法事一开始就陪同登场,手持独钴、念珠等配合法师,在一个多时辰的作法祷告期间,全程在场,听从法师安排。具体的过程,可以从下一段文字中一窥端倪。

“这个宅邸里的主人给妖物附身所苦恼,想要祛妖除灵,所以叫一个稍大的女童,……端坐在横立着的三尺几帐之前。……不一会儿功夫,女童的身子便开始颤抖起来,已失去了正气,……她本身未必是痛苦的,却正苦恼地连连长吁短叹。……申时,严诫妖物,将其祛走之后,女童才讲:“还以为自己是躲在几帐里头的呢,原来都跑到外面来了。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哩!”她尴尬至极,甩乱一头长发来挡住自己的脸,溜进屋里头去。”(319)

从这段记述中可以看到,乩童会在法事过程中失去正气,长吁短叹,无意识间移动到别处等,并不是轻松的差事。平安时代阴阳五行思想已经传入日本,受到日本贵族阶层的广泛接纳。根据阴阳五行的说法,男为阳,女为阴。在这种场合下,选择女童作为乩童,和当时人们认为女子属阴,与男童相比,更易于与异界接触的观念有关。

(二)药童

在“小人得意”章段中出现了“元旦的药童”(160)。中国于唐代兴起了过年喝屠苏酒的习俗。平安时代初期这一习俗传到日本,屠苏酒成为日本宫廷祈祷健康长寿的礼仪用酒。元旦当天,典药寮的官员将屠苏酒的材料备好献上,在天皇进行完固齿仪式之后把屠苏散等药材浸泡到水里,按照一定的礼仪规则饮用。而在天皇饮用之前,会由提前选定的未婚少女,即药童,为天子试饮屠苏酒有无毒性。“小人得意”章段中所列举的都是平日里微不足道的小人在特殊场合受到重视、大出风头的例子。可见,药童地位本是十分低微的,其工作也带有一定的风险性,但是在元旦的宫廷仪式中却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而之所以选择未婚的少女作为药童,则与日本的洁净观念以及从中国传入日本的阴阳五行、易经的思想有关。平安时代的日本人认为,尚未婚配者身体洁净,这种纯洁无瑕的人与一般人相比更接近神,因而可以从事某些神圣庄严的工作。此外,根据阴阳五行和易经的说法,女子属阴,“水”也属阴,所以很多女童被安排从事与“水”相关的仪式活动[4]。日本后世对女人诸多限制,认为女人“不洁”“污秽”,设定“女人禁制”,规定女人不得参加某些神圣的仪式活动或进入某些圣地。通过引文我们可以看到在平安时代中期,女童不但被允许参加很多重要的宫廷仪式或者神事活动,而且在这些活动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与后世的做法大相径庭。

(三)牛童

平安时代,贵族出行多坐牛车,赶牛的则是牛童。清少纳言在“女官在退出、参上之际”章段中提到:“那赶牛的饲童讲话却恶劣不堪,又猛抽打牛只,让车子跑得飞快,叫人觉得真不舒服。”(316)牛在现代人看来,行动缓慢,性情温和,但在平安时代的人看来,牛发起脾气来很是暴躁,一旦被惹怒,则难以控制,所以赶牛车并不是一个轻松的活计,相反是一项很危险的工作。可平安时代驾驭庞然大物的牛的人,并不是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反而是体小力弱的儿童。这是因为,当时的日本人认为,儿童具有成年人所不具备的、超自然的神奇力量,可以操控得了性情不那么稳定的牛。所以,当时的牛童皆由孩童担任。而且,即便牛童的年龄已经超过了孩童阶段,他们也仍被要求保留孩童的发型、发饰和衣着,称谓也仍是“童”。这是要借由这种形式上的不变,来保留儿童的那种神奇能力。

类似的例子,在文中还有一处:“喊叫僧童的声音在谷间回响。”(124)僧童,一般是由寺院附近居民的子嗣担任,并不具有僧籍,主要负责佛堂的清扫、香花的供奉或者在举行法会等活动时帮忙。但是他们可以进入一般人不被准许踏入的佛堂等神圣空间,发挥着沟通圣域和俗世的重要作用,带有神佛的使者的性质,所以,即便是成年之后也仍被称为“童”,保留儿童的发饰和衣着。

四、结语

清少纳言的随笔集《枕草子》中,有很多关于儿童的描写或论述。通过文中所述,结合相关史料,我们可以看到:1.日本平安时期,儿童成为家族权势发展、财产继承的重要因素。这时日本已有男尊女卑倾向,在皇位、爵位或财产的继承方面,男童更占优势,但总体而言,男女童都受到父母期待,男女地位差别不像中国和日本后世那么明显。2.平安时代的儿童被视为微缩版的大人,被安排从事多种职业,活跃于各种社会活动中。儿童依据性别各有不同工作,所属家庭的地位高低、权势大小决定了其从事工作或活动的具体种类和层次。各类儿童阶层划分明显,贵贱之别自小固定。3.当时的人们认为儿童纯净无瑕,比成人更适宜与异界接触。儿童成为作法驱邪时通灵的媒介,女童圣洁且与水相合,常从事与水相关的仪式活动,且发挥重要作用。儿童还被认为拥有成人不具有的神秘力量,可以驾驭动物、与神灵沟通。《枕草子》反映了日本平安时代儿童形象的多个侧面,作者清少纳言的儿童观也值得我们进一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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