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草路》中的帝国优生学

2021-12-23 12:00
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年2期
关键词:德威尔斯特白人

王 亭 亭

(南华大学 语言文学学院,湖南 衡阳 421001)

作为考德威尔(Erskine Caldwell,1903—1987)南方风景画卷10部小说中的首部作品《烟草路》(Tobacco Road,1932),描绘了上世纪三十年代美国大萧条时期贫苦农民的遭遇,收获了巨大的成功,但小说在发表后也引起了巨大的争议,甚至被认为是以色情描写迎合读者低级庸俗的口味而受到官方查禁。评论界也把批评的火力集中在“他(考德威尔)对于南方农村生活原始肉欲的过度描写”[1],然而考德威尔本人却一直强调创作的现实意义并否认作品中有夸张或过火的描写,在《这就是经验》(Call it Experience)一书中他写道,“我在书中(《烟草路》)的任何描写都还不足以成功地传达我所看到的贫困、绝望和堕落的全部含义”[2]。

考德威尔出生于佐治亚州,跟随传教的父亲走遍密西西比河以东的南方各州,很小的时候他就接触了贫困的南方农村。青少年时期他曾为皮尔策医生开车,随医生巡诊的过程中,他看到过“一家十四口挤在废弃的棚屋中,家中十三岁的女孩已经成了母亲,因为长年的营养不良弯腰驼背倍显老态;还有乱伦家庭的后代——那些表情呆滞和有出生缺陷的孩子”[3]。可见《烟草路》源自于考德威尔亲历的现实,其中累斯特一家的原型就出自于真实的社会试验。

1928年,考德威尔的父亲,佐治亚州的长老会牧师艾拉·考德威尔(Ira Caldwell),试图帮助伯克县乡下一家饱受贫困和疾病折磨的白人佃农家庭。为此牧师将这家人带到雷恩斯镇的文明社会,为他们的父亲介绍了当地工厂的工作,安排孩子入学,鼓励小镇居民为这家捐款捐物,并力邀他们参与教会的活动。但是几个月后,一切努力都归于失败:这家的父亲辞工,孩子辍学,全家人又搬回了老家。牧师记录下这次尝试并以《蠢笨者》(The Bunglers)为标题,于1930年将其发表在期刊《优生学》中。艾拉·考德威尔选择《优生学》作为他的论坛,清晰地表明他从医学角度对贫困等社会问题进行了思考。这个实验正值优生学运动在美国如火如荼开展时期,牧师对优生学的兴趣被其子欧斯金·考德威尔继承和发展,两年后,考德威尔的小说《烟草路》发表,小说的人物几乎完全与老考德威尔实验中的“蠢笨者”一家一致,考德威尔只是把现实中的父亲杜德(Dude)和儿子杰特(Jeeter)的名字互换了一下,将其分别用在了小说中的儿子和父亲身上。

1833年,英国人弗朗西斯·高尔顿(Francis Galton,1822—1911)以进化论和遗传学为科学基础,首次提出了优生学(eugenics)理论,试图用遗传学提高人口素质。20世纪初优生学被引进美国时,美国正处于工业化、城市化和移民潮等巨大社会变革时期,此时优生学与种族主义、本土主义相结合,从一门自然学科转变成为文化规训,并发展成了社会和文化运动思潮。乔勒·坎贝尔认为:“20世纪早期文化史中,优生学与帝国主义两股重要势力联系紧密,优生学作为科学壁垒强化了帝国主义的意识形态。”[4]《烟草路》成书于优生学运动在美国发展的高潮时期,且作者从优生学的视角观察和描绘美国南方贫穷白人佃农的生活。因此,借助优生学解读小说文本,可以探究医学在帝国意识形态构建中的作用,也能揭示文学创作中的医学想象对帝国话语的巩固作用。

一 优生学定义的他者——“白垃圾”

米歇尔·海克特在《内部殖民主义:英国国家发展中的凯尔特边缘》中认为在英帝国内部也存在殖民关系:作为“核心”的英格兰把作为“边缘”的爱尔兰、威尔士和苏格兰当作殖民地对待[5]。殖民主义不仅包括宗主国和殖民地之间的不平等权力关系,也包括国家内部的核心群体与边缘群体的不平等关系,即内部殖民主义[6]。内战后美国南方滞后的农业经济与北方快速发展的资本主义工商业之间也存在着这种内部殖民模式①,南方的边缘身份使其在政治、经济和文化上都是北方的臣属。在这种殖民语境下,南方受到了主流文化的蔑视和压迫,成了落后、保守、堕落的“他者”。即使是“白人至上”中的白人,在南方也出现了一种被歧视和异化的新类别——“白垃圾”(white trash)。

美国南方农村地区的贫穷白人被称作“白垃圾”大约开始于19世纪30年代,这个称谓最初是黑人奴隶对种植园中白人帮工的称呼。之后“白垃圾”多用来指贫困的南方白人佃农,如小说中的杰特·累斯特一家,南北战争前的累斯特家族曾是代表南方社会中坚力量的自耕农,也享受过棉花种植带来的巨大的经济收益和社会繁荣。然而这个家族的衰败之路在南方也非常具有代表性:“他(杰特)周围整个地区的土地原先都归杰特的爷爷所有。七十五年前,这里是佐治亚州整个中西部最理想的土地。”[7]242到杰特的父亲继承种植园时,先是为了付税,卖掉了大部分土地,之后“由于年年接连不断种棉花,土壤肥力已经枯竭”[7]243,杰特继承土地两年后就债台高筑,土地因此被拍卖,他们一家成了新买主的佃农,也无法再赊账,全家变得穷苦不堪,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

随着经济状况一起发生改变的是贫穷白人佃农逐渐丧失的社会地位。如内维兹所说,贫穷白人的存在“动摇和破坏了白人身份即可享有社会特权和权利的这个统一或基本的理念”[8]。因此即使在种族主义盛行的南方,累斯特一家都是黑人邻居私下甚至公开嘲笑的对象。在小说的开篇部分,这家人就为了果腹抢一袋萝卜而丑态百出。这场闹剧让“三个黑人放声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来……笑的是累斯特一家子都那么逗”[7]219。在嘲笑声中,累斯特一家成了黑人都可以不待见的另类。除了肤色之外,很难再把他们看作白人。他们既是阶级他者也是种族他者,是大家都可唾弃和鄙夷的“白垃圾”。

自19世纪末以来,与不济的经济状况和边缘化的社会地位相比,“白垃圾”中的贬毁含义,如身体异常、智力低下、道德沦丧、行为下流等更加突出,并固定为针对南方穷苦白人的一种社会成见。正如称谓中的“垃圾”所暗示的,这类人是如同垃圾一样需要被丢弃、被清理的社会残渣。“白垃圾”的内涵从贫困等社会问题转变为劣等素质的个人主观问题,势头高涨的优生学运动是导致变化的主要原因。

优生学者们曾认为,“人的特性,好的或坏的,身体的或精神的,其基本部分归因于他的遗传物质”[9]。优生学运动以一种看似客观和科学的方法划定优等或劣等、健康或疾病、正常或异常的界限,解释背后的原因,并建立身份认同的想象。在这种想象中,南方的贫穷白人被定义成了天生就不健康的、劣等的或异常的。当这种医学认知进一步发展到社会各界时,对南方贫穷白人的他者化、垃圾化认知就成为了社会意识形态的一部分。

与高尔顿创立优生学时强调优选相比,20世纪初的美国优生学家更注重防止劣生,他们把优生学理论运用到实践中,开展大规模的家系调查,找出家族中共同的可遗传的“种质”(germ plasm),从而判断哪些“种质”即遗传因素是低劣的,是需要被限制甚至被消灭的。以美国最著名的两个家系调查为例,理查德·达格代尔(Richard Dugdale,1841—1883)的《朱克斯家族》(The Jukes: A Study in Crime,Pauperism,Disease and Heredity,1877)和亨利·高达德(Henry H. Goddard,1866—1957)的《善恶家族》(The Kallikak Family:A Study in the heredity of Feeble-mindedness,1912)都将社会底层家族作为研究对象。由于发现这些家族成员中多有酗酒、犯罪、精神失常、身患疾病、智力低下及道德败坏等问题,因此优生学者们认为“这些问题家庭是社会贫困及随之而来的各种犯罪问题的原因,因此这些家庭必须被根除”[10]。考威尔德在《烟草路》中,也把累斯特家从富足的自耕农沦落为一贫如洗的无地佃农的主要原因归结于这个家族中各种糟糕的“种质”。

累斯特一家最明显的劣等“种质”就是他们奇怪的外表:女儿爱丽·梅患有唇裂,妻子艾达的牙齿早已全部掉光,妻子和家里的老奶奶都得糙皮病多年,媳妇贝茜天生没有鼻骨和鼻梁。这个佃农家庭还有一个比身体畸形更大的问题,即他们异常的心理,这也是累斯特一家极度贫困的主要原因。当其他的佃户因为田地里日益惨淡的耕种而去城里的纱厂干活时,男主人杰特却“宁可饿死也决不离开土地。”家里的日子每况愈下,“他的态度反倒更加坚决,不管怎样都要留在故土”[7]246。

美国优生学运动中曾有一批优生学家热衷研究遗传因素对家族成员生活方式的影响,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纽约冷泉港的“优生学记录署”(Eugenics Record Office)的主任查理·达文波特(Charles Davenport,1866—1944)在1910年到1934年间对多个海军家庭进行的家系调查。调查得出的结论是这些家庭中都有一种被称为“爱海性”(thalassophilia)的特点,这种特点会遗传给家族的下一代,从而使后代都热衷于从事航海事业。达文波特甚至“发现”这种特征只限于遗传给家族中的男性成员。因此如何看待杰特·累斯特对土地的执着,达文波特的研究是一个很好的提示。因为即使全家人要靠树叶草根填肚子时,杰特仍成天念叨着烧荒、耕地和种棉花,却从不落实到行动上。他这种只挂在嘴边的“爱土地性”近乎病态。作者考德威尔应该也认同从优生学的角度来解释杰特的这种怪异心理,因为小说中这种病态心理在累斯特家族也有遗传性,且也被家中的男性后代继承。杰特和妻子艾达死于烧荒后,其子杜德对着烧成了废墟的家,发出了和杰特一样的壮志豪言:“我看我还是上哪儿去搞头骡子,搞点种子和肥料……我觉得今年棉花一定有个好年成。”[7]344

大火之后,前来帮忙料理后事的邻居间有一段有趣的对话。洛夫感慨道:“看起来主不象过去那样关心人家种庄稼了,要不然,他会对穷人多照应点儿。他可以叫财主借钱给人家,不再霸住了不放……看来这些金钱应当分给大家才是道理。”而贝茜却说:“我看,主才不见得怎么喜欢杰特呢……杰特在青壮年时一定是个大罪人,因为主对他好不及对我好。”[7]341-342洛夫代表的是把“白垃圾”视为社会问题的观点,这种观点认为问题的核心是经济、阶级间的不平等。今天的历史学家们和社会学家们也认为战后南方大量自耕农的破产和致贫有多重经济和政治因素。但是考德威尔更偏向贝茜所持的具有优生学特征的观点,即“白垃圾”的困境完全是个人问题。贝茜数落杰特的罪孽,考德威尔则在优生学的关照下给杰特和他的家人设定了畸形的身体、扭曲的心理等各种劣等的遗传品质,因此他们的贫困和堕落完全是咎由自取的。找到社会底层人群的低劣遗传因素只是优生学者研究的第一步,他们更关注的是劣等人群对社会的消极影响以及如何消除他们。

二 危害社会和种族的“白垃圾”

美国的优生学者们曾认为“弱智”(feeble-minded)有天生的心智缺陷,缺少正常人的道德感和自制力,是会对社会和种族造成威胁的“社会缺陷人群”。具有劣等种质的累斯特家除了没有健康的身体和心理之外,还是欠缺正常的头脑的“弱智”:“杜德的脑子就不大对头,兄弟姐妹中也有一两个不对头的”[7]215。这个贫困的佃农家庭也用他们各种毫无理智、道德和伦理的荒诞行为来力证自己的“社会缺陷人群”身份。

当贝茜用其亡夫的遗产以买新车为条件诱惑杜德和她结婚时,作为家长的杰特和艾达不仅不反对,还欢天喜地,丝毫没有觉得这位39岁的风流寡妇和他们16岁的儿子的婚姻有何不妥。而杜德尽管十分厌恶贝茜没有鼻梁的畸形鼻子,但是一听说可以开新车就稀里糊涂地任由贝茜领着他去镇里办理了结婚手续。很明显,智力愚钝和头脑简单已通过遗传顽固地存在于这个家庭中。优生学家们担忧由于智力缺陷会导致道德伦理缺失,进而带来各种社会问题,累斯特一家再次有力地验证了优生学者的担忧是正确的。

劣等心智带来的伦理缺失在累斯特家中最明显的表现是家中伦常乖舛。不论是夫妻、父母与子女、兄妹或是祖孙之间都是关系冷淡,毫无亲情可言。杰特和艾达一共生育了十七个儿女,除了最小一双儿女还留在他们身边,其他的都已离开了家,但是夫妇二人“谁都摸不清其他儿女都在哪儿,也摸不清他们是不是都还活着”[7]244。而家中年事已高的老奶奶在他们眼中就是恨不得早日摆脱的废物。“杰特见了她就生气,因为她老是不死,只要他有办法不让她吃东西就不给她东西吃”[7]248-249。

比亲情淡漠更可怕的是作者还暗示了这家人的乱伦关系,贝茜曾当面数落过杰特的罪孽:“杰特兄弟,主让她(爱丽·梅)的嘴唇长成这样是免得你糟蹋她的清白身子……他知道你过去是个罪孽深重的人,没准儿你又会……。”[7]235虽然贝茜没有说出杰特又会做什么,但结合考德威尔年轻时的所见所闻,话中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然而杰特不但没有意识到错误,他还夸耀自己的下流行径。

考德威尔牧师以“蠢笨者”命名自己的观察对象已充分地说明优生学者们对社会缺陷人士智力水平的关注程度,因为在他们看来心智的正常直接关系到个人的道德伦理以及社会行为。高尔顿也认为智力的欠缺会使人无法适应复杂的城市生活而导致犯罪[11]。考德威尔在小说中不但充分地展示了累斯特一家劣等的头脑造成的荒诞的家庭伦理关系,还用杜德那辆新车的命运暗示劣等家庭可能带来的社会危害:在累斯特一家人的合力“帮忙”下,新车很快就成了报废车。在一周的时间里,簇新的福特已千疮百孔,“前车轴撞弯了,挡风玻璃碰裂了,车身的漆擦伤了,车座靠垫扎穿了,备用轮胎也变钱脱手了”[7]318,杜德在开车的途中压死了个黑人,最终他在没油的情况下继续开车,直到把车的轴承烧坏,车子完全报废。在累斯特这家“蠢笨者”的手中,代表着力量、效率和进步的新车变成了废铁一堆,这一过程说明“白垃圾”无法适应现代技术和社会的发展,他们对社会的拖累和危害是必然的。

较之累斯特一家这种“社会缺陷人群”对自身和周边社会所做的种种荒诞又具破坏性的行径,考德威尔和优生学者们更担心的是他们的劣等“种质”带来的更长远的致命后果。高尔顿认为在人类社会中存在着与达尔文的“优胜劣汰”法则相反的“逆淘汰”问题,即在文明社会中,由于科学技术的发展会使一些本应被淘汰的“不适者”也能得到生存和繁衍的机会,因此人群中不良遗传因素的几率增大进而妨碍人和社会的发展。

十九、二十世纪之交的美国人口格局就出现了这种“逆淘汰”的趋势。一方面在东南欧移民大量涌入时,美国本土白人的生育率却从1900年前后持续下降,大约为1800年的一半[12];另一方面,城市化和工业化的迅速发展使社会底层人群,如罪犯、贫民、残疾人等的数量激增。优生学者们认为这种趋势“会使优等人无法生育,还会让劣等人数大大增加,对国家前途的影响比战争、革命和自身的堕落更大”[13]。这里的“优等人”无疑是政治和经济都占主导地位的白人;而劣等人,则是包括“白垃圾”在内的移民和社会底层人士。由此可见,在这种“劣胜优汰”的趋势中,优生学者最担心的就是身心均不健康,种质低劣且生育率高的劣等人对白人种族的巨大危害。

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美国白人妇女的总和生育率为4.1,黑人妇女为5.2(总和生育率是指某一国家或地区的妇女在育龄期间,每个妇女平均生育子女的数量)[14]。但是小说中杰特的妻子艾达共生了十七个子女,甚至远高于被称为“最快的繁殖者”的黑人。19世纪末的医学认为女性的生育如同动物的本能,高的生育率就意味着强烈的兽性[15]。生育了十七个孩子的“白垃圾”艾达明显具有这种“兽性”。优生学者一贯强调人的遗传特征,身体素质、智力、心理甚至道德伦理都被认为是与生俱来的。因此女儿爱丽·梅的问题会比她的母亲更严重,她不仅继承了来自母亲的强烈欲望,还得到了来自父亲方面的心智低下的基因,完全不知伦理道德为何物,更不会掩饰或克制自己的欲望。当路过的洛夫进来和杰特说话时,爱丽·梅在众目睽睽下在院子中就开始了对妹夫勾引,她从沙地上爬向洛夫,各种丑态和动物无异,杜德对杰特的提醒中清楚地道出了这一点:“爱丽·梅那副德行就象你当初那条猎狗身上痒痒时一样。”[7]206她的家人并没制止她的不当行为,因为他们丝毫没有把爱丽·梅当成需要道德管束的人。小说的描写中不断地把她比作各种动物:爱丽·梅“怪象小猪在哼哼”[7]206“象山猫般灵活”[7]218跑进林子时“象头受惊的野兔子”[7]283,但却从未让她开口说过一句话,可见作者几乎就没有把她当成一个人来描写,只是着重突出她动物性的特点。此外,累斯特家新媳妇贝茜也难免不让人担忧,因为这位自封的女传教士与艾达和爱丽·梅是一类人,是众人嘴里的“烂婊子”,丈夫去世后就看上了累斯特家十六岁的儿子,哄骗杜德与其结婚后却仍和杰特调情。

考德威尔着力表现这些女人不知节制和高生育率等特点,一方面映射了“白垃圾”的劣等遗传,也暗示对她们以及她们所繁育的后代的担忧。以累斯特一家为代表的带有各种劣等遗传因素“白垃圾”的迅猛增长就是优生学者们担忧的“逆淘汰”。这种“劣胜优汰”的趋势无异于白人的种族退化甚至是种族自杀。

在优生学的无影灯下,累斯特一家从身体到心理,从智力到伦理道德的各种问题都被充分地暴露出来,这一过程中考德威尔不仅把他们的贫困、愚昧、荒诞都归结于其低劣的种质,还强烈暗示他们给社会和种族带来的危害,强调了这些劣等人群如同垃圾般的特点。《烟草路》出版后被杰克·柯克兰(Jack Kirkland)改编成戏剧,搬上舞台后一连七年都大受欢迎,成为当时百老汇的热门剧目。南方的“白垃圾”形象借由小说和戏剧的流行而成为广为接受的社会认知,《烟草路》也成了“白垃圾”的同义词[16]。但与过去“白垃级”偏重经济和阶级地位的涵义不同,《烟草路》中“白垃圾”的内涵夸大了个人的遗传因素,把社会问题变成了个人问题。借此优生学的话语不仅掩盖了“白垃级”问题背后的经济和阶级不平等,还与主流意识形态齐头并进,成就了核心群体对边缘群体的文化殖民。经济落后的南方在这种殖民语境中,遭到文化蔑视和改写,不再是地理的南方,更承担为北方的“他者”。

三 清除“白垃圾”的方法

考德威尔不仅用优生学理论分析南方的“白垃圾”问题,他也在小说中思考了如何解决这一问题。与他父亲不同的是,考德威尔认为当时的一些社会手段,如社会救助或是调整经济结构等是难以做到的,而优生学提倡的人种改良、节育等措施是更值得提倡的方法。

小说中曾借杰特之口提出过帮助南方贫困白人佃农的可能的方法。杰特认为,“自己丢失土地财产只不过是人为的灾祸”[7]242,其中的关键因素是约翰老爷不教他的佃户改用现代农业的新型又经济的方式,而是放弃了农场的棉花种植一走了之。因此“搞协作,共同耕种,大家就都能得救。”[7]242但是对这种“财主帮扶”或是“共同协作”的办法来救助贫困的“白垃圾”,在考德威尔看来是难以实现的,因为小说中的中上阶层的人士非但不伸出援手反而利用和嘲笑这些穷人的无知和愚昧:约翰老爷发现棉田无利可图后就卖掉佃农所需的牲口和工具去了城里;镇里车行的销售员只顾着和他的同事一起看没有鼻子的贝茜的笑话;甚至小镇旅馆的老板都利用贝茜的不检点让她一晚换了好几个房间和陌生人同住,只为腾出房间来赚更多的钱。小说那些社会及经济地位高于累斯特家的人并未表现出更高的道德良知或同情心,而他们贫困的邻居们甚至是女婿也只是拼命地捍卫自己的那一点粮食,根本谈不上共同协作。由于经济或社会方法在考德威尔眼中难以解决问题,他更期待从优生学等医学角度来解决“白垃圾”问题。1935年他给《纽约邮报》写了一系列关于南方佃农的文章,其中就明确表示他对于生育控制立法的认同[17]。

美国的优生运动发展到高潮阶段,进行了各种限制劣等人群增殖的优生立法。其中最重要的举措之一就是防范“劣生”的生育控制。正如美国计划生育的先驱,桑格夫人(Margaret Sanger,1879—1966)所言:“在我看来,不讲控制生育的优生学就是建筑在沙滩上的楼阁。”[18]1924年弗吉尼亚州首先推出了名为《为州立收容机构中部分被收容者实施性功能绝育法》的强制绝育法案,之后各州纷纷效仿,制定或更新本州的强制绝育法。到1937年,全美国制定了强制绝育法的州已达32个。“据统计,从20世纪初至七八十年代,各州依据此法律对约6.5万名美国人实施了强制的或秘密的绝育。”[19]

考德威尔通过小说中珠儿的守贞为“白垃圾”们进行文学想象中的节育。与小说中长相异常、不知羞耻的累斯特家的劣等女人们相比,长着金黄色卷发和浅蓝色眼睛的珠儿无疑是家中的异类(作者对珠儿优等基因的解释是其生父另有其人)。除了漂亮的长相,她努力保持的贞洁在优生学者看来相当宝贵。虽然珠儿十二岁就如商品一般被父亲“卖”给了洛夫,但一年多来她不同洛夫说话,不管洛夫如何软硬兼施,她只睡在地上,绝不与洛夫同床。珠儿的不顺从正是优生学者们所提倡的生育控制,因为洛夫也是个沾花惹草的劣等“白垃圾”,对这样一个同样缺少道德观念的垃圾丈夫,珠儿的不顺从成了防止“劣生”的重要环节,是有利于种族和社会的举措。美丽又贞洁的珠儿代表的就是优生运动提倡的,能限制品质低劣的“白垃圾”迅速增长的生育节制。

虽然考德威尔把生育控制等医学手段看成是解决“白垃圾”的可行的办法,但他也不乏对其效果的忧虑。对于用医学手段来处理累斯特家这类“白垃圾”的效果,考德威尔用拟物修辞做了两个类比。累斯特家撂荒的地里生长着一种黑皮橡树,这种矮种橡树“最多不过齐一个人的脑袋那么高”却又“如同粗铁丝或小口径铁水管一样坚硬结实”[7]300-301,是一种永远都成不了材的树,即使做柴火都没有人买。这种从品种上就注定无用的黑皮橡树就好似那些具有劣等遗传的“社会缺陷人群”,天生就是社会垃圾;而“白垃圾”对社会的危害性就如同文中描述的棉铃虫对棉花的巨大威胁。棉铃虫主要蛀蚀棉花蕾,花蕾也正是棉花的生殖器官。优生学对“白垃圾”担忧的核心正是其快速增殖对种族和社会的危害。小说中对无用的黑皮橡树和有害的棉铃虫的处理方式是火烧,用火烧达到净化目的的处理方法和优生学防止劣生的节育法异曲同工,但是小说中对火烧效果的多次描述也暗示了优生学手段的有限性——“再旺的火也烧不败那些坚韧的黑皮橡树”[7]293,甚至加入汽油助燃,黑皮橡树还是不着火;大火对于棉铃虫的作用也微乎其微,“每逢春天,庄稼人总要把他们所有的土地都放火烧个遍。据说大火能烧死棉铃虫,野火可烧不死大批的棉铃虫;总而言之到了夏天,棉树还得洒上农药。”[7]292由此可见,火烧对消除黑皮橡树和棉铃虫都收效甚微。从这两个拟物的类比中可见考德威尔虽是优生学的积极信奉者,但他也没有掩饰对优生学运动效果的质疑。考德威尔的父亲试图用社会救济的方法帮助“白垃圾”无果,他本人则更青睐用优生学的节育手段来彻底消除“白垃圾”,只是两种方法的效果皆不乐观。所以小说中的杰特夫妇虽然双双身亡,但继承了他们劣等基因的儿子和女儿们从大火中幸免。其实从两个拟物比喻中就已经暗示了小说的结局。不论是黑皮橡树、棉铃虫的拟物比喻还是结局的安排,考德威尔都在间接表达他对医学手段局限性的担忧以及对“白垃圾”问题的担忧。

四 结 语

根据卡尔·皮尔逊(Karl Pearson,1857—1936)的观点,国家之间和种族之间的冲突不可避免,因此帝国应该最大限度提高国家效率,并最大限度缩小或削弱阶级划分的影响[20]。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优生学不仅是医学的一部分,也是帝国话语的一部分。这时的优生学的研究早已在科学之外,具有导向性和控制性的优生学话语肩负了掩饰帝国中若干差异和不平等的大任。考德威尔的书虽然源自于真实的社会现实,但又深受帝国优生学话语的影响。他在文本中塑造了劣等、堕落、危害性极大的南方“白垃圾”,却忽视了其背后北方发达的资本主义工商业与南方落后的农业社会之间的差异、中上阶级对下层贫民的剥削以及种族间的不平等,还把作为边缘群体的南方佃农受到的文化压迫、经济掠夺甚至强制绝育等问题合理化。“白垃圾”成了典型的由优生学定义的“他者”,而这种形象经由他的小说成为了更广的社会认知,最终成为帝国话语的一部分并巩固了帝国的意识形态。

注释:

①有关美国内部殖民的研究可参看:Persky Joe. “The South: A Colony at Home”. Southern Exposure, 1973 (1):14-22; Gorz Andre. “Colonialism at Home and Abroad”. Liberation, 1971 (16): 22-29; Dowd Douglas F. “A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Economic Development on the American West and South”.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 1956 (16):558-5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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