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钱塘江到怒江源:陈人杰创作道路的启示

2021-12-23 04:38吴思敬
西藏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人杰牦牛西藏

吴思敬

从东海到雪域,从钱塘江到怒江源,一路向上、向上,向西、向西,陈人杰为自己选择了一条艰难的不断攀登之路,这是他的人生之路,也是他的诗之路。2012年7月,陈人杰奉调赴西藏那曲,在平均海拔4700米的藏北腹地参加援藏工作,此后,他两度要求延长援藏时间,到最终留在西藏工作。从东海之滨的青山绿水,到西藏大地的雪岭荒原,从浅吟低唱的江南谣曲,到沉郁雄壮的号角悲鸣,正是在援藏的生活中,他认识了西藏,认识了西藏人民。犹如苦行者被先知引领,登山者找到了向导,他的精神坐标也从一己的私人空间获得了巨大的提升。援藏期间,陈人杰利用自己的资源,多方筹集资金,在申扎县建起了世界上海拔最高的8所村级幼儿园,为申扎县教育局筹措了3500套桌椅板凳,组织八宿县林卡乡叶巴村75户贫困户整体搬迁至县城西巴村……有一张照片真实地显示了陈人杰工作环境的艰苦:在下乡返回的路上,必经的桥面被洪水冲坏,他只能爬行通过。他说:“我始终相信‘人在做天在看,所以越是艰苦的地方就越走在前面。我始终觉得为贫穷老人带去慰问金,给孩子带去新书包,给身患重病的牧民掏点钱,这一切都是我的福分,因为钱还能用到刀刃上!”

胡风谈诗有所谓“第一义的诗人”之说:“一个为人类的自由幸福的战斗者,一个为亿万生灵的灾难的苦行者,一个善良的心灵的所有者,即令他自己没有写过一行字,我们也能够毫不踌躇地称他为诗人。……有志于做诗人者须得同时有志于做一个真正的人。无愧于是一个人的人,才有可能在人字上面加上‘诗这个形容性的字。”对照胡风关于“人与诗”的论述,可以看出,陈人杰内心向往的是“第一义的诗人”,他意识到要做诗人,首先要做一个真正的人,他所走的路是人与诗合一的路。从前些年出版的《西藏书》到近期推出的《山海间》,我们看到了他在西藏走过的那条艰难的路,看到了他掏给藏族同胞的一颗赤诚的心。

胡适所谈的“第一义的诗人”,是从诗人称号所赋予的内涵而言的,强调的是诗人的高尚品格对写出好诗的决定性作用。不过,再光辉的思想、再美好的形象、再真挚的感情,也只有通过一定的艺术手段,用文字书写下来,才能成为通常意义上的诗。因此要做一个诗人,除去首先要成为一个大写的人之外,还需要有对诗歌独特的把握世界方式的深刻理解,有深厚的艺术修养和诗学根基,有强烈的创新意识,才能把自己的血液与文字融为一体,让诗情得以燃烧,让生命得以升华。

陈人杰是有这种能力的。多年来他沉浸在诗歌的世界中,远在赴西藏之前,就为自己的故乡、亲人写出了诸如《在底层》这样充满疼痛和悲悯情怀的诗篇,2009年就曾以其第一本诗集《回家》获第二届中国(海宁)徐志摩诗歌奖。援藏生活更是开拓了他的胸襟,启迪了他的智慧,他最新推出的诗集《山海间》无论在思想的深度还是艺术的构思上都有了新的突破。

一般外地人写西藏,多是以他者的身份、以猎奇的眼光看待西藏,虽不乏新鲜的感受,但毕竟与西藏的内在精神隔了一层。陈人杰则不同,长期的援藏生活,使他在西藏真正扎下根来,对藏族同胞怀有一种骨肉般的深情。2019年,陈人杰到叶巴村作驻村干部,带领75户贫困户整体搬迁,这是翻天覆地的变化,面对蜿蜒的山路、白浪翻滚的怒江,联想到在藏北羌塘援藏的七年岁月,诗人深有感触,一种血浓于水的真情,油然而生:“叶巴村,亲爱的骨肉/找到你,需要一个被黄叶安排的秋天/也需要贯穿周身的血管/牵动一颗正在撞击的心脏”(《山海间》)。

这样的诗句,真挚地表现了陈人杰对藏族兄弟深切的爱,对西藏大地浓浓的感恩。正是这种深入骨髓的爱,使他能从雪山流云中辨认原生态的静谧,能在与雪豹为伍中感受到一种慈悲,能在高冷、孤绝、自省中拓宽内心的精神疆域,能从乱石惊涛中寻找神性的源头,这也正印证了他在全书的“序诗”中所说的:“只有西藏被唤作故乡,故乡之上还有故乡”。

但他毕竟出生在钱塘江畔,成长于江南文化之中,当他踏上茶马古道,来到怒江源的时候,他却从川藏线上的驼铃声中听出了钱塘江的潮声,从一头牦牛的呼叫中听出了他的乳名,从摇晃的格桑花中看出了江南春的影子,这充分显示了他对汉藏文化双重认同的身份。在他的诗歌中,烙印在他心灵深处的江南文化与雄奇的藏族文化经过碰撞、对接,最终融为一体。“哦,我在无限地靠近/又怕未能真正地抵达/凌乱荒野里的灵魂图谱/交织着一颗牛羊的心//我的卑微是所有人的,葳蕤也是/当洁白的哈达,为我盘托酥油奶茶/沉甸甸的嘱托里/我是客,又是汉藏之和” (《山海间》)。

在陈人杰的歌咏西藏的诗歌中,我们还看到了他对外人难于理解的西藏独特文化做了诗意的解读。比如西藏同胞利用天葬后人的头骨砌成的“骷髅墙”,一般人会感到迷惑难解,甚至可怕,诗人却从中发现了植根于佛教哲学的藏族同胞的生死观:“——是非、荣辱皆骷髅/山峦起伏,一个人/终需渐渐放平/既没有存在,也没有消失//此时一群秃鹫/夹杂着含混不清的言辞归来/谁在食物链的一端/直到沉重的肉身/变成更高的飞翔,谁在自己的巢穴/建造证悟的墙,走进轮迴与远方?”

生从何来?死往何去?历来是人们最关心的重大问题。西藏流行天葬,是由于藏民相信灵魂不灭和轮回往复,死亡只是不灭的灵魂与陈旧的躯体的分离,用“皮囊”来喂食胡兀鹫,是最尊贵的布施,体现了大乘佛教的最高境界——舍身布施。因此,面对骷髅墙,诗人没有恐怖、悲观,而是依稀看到了风吹金顶、母牦牛部落与雪域周围的芳草萋萋,“骷髅墙砌来了星光”,这是一种超越了生死的达观的人生情怀。

给人带来强烈震撼的还有这首《最后的雷声击痛了我的泪水》,写的是诗人在塔尔玛高原,选了一头叫“康玛萨”的矮脚牦牛制作标本。在诗中,这头被制作成标本的矮脚牦牛已不再是一头普通的牦牛,而成了藏族民族精神的象征。“这氏族的角/无数次将太阳从头顶挑落”,“当你倒下,蹄子仍保持着奔跑的姿态”,“生死一念/你甚至连叫都不叫一声/只让眼睛温柔地淌着天光”。当牦牛倒下的时候,诗人写道:“多少牛知道你的使命荣光?/多少人舔着你的血豪情痛饮?/但你管不了这些也别无选择/你这一生只給大地带来安慰/为冷漠送去一颗金子的心//当暮色带走羌塘草原的身体/我的心随着你的魂魄去了远方/你不会在标本里复活/却注定奔腾在格萨尔王英雄史诗里”。

在这里,诗人借一头牦牛由生而死,再由死而获得永生的过程,唱出了一曲藏族民族精神的颂歌,悲怆,沉郁,达观,余蕴无穷。

《山海间》的抒情以西藏为背景,视野阔大,意境雄奇,具有浓厚的西藏文化氛围,但作者受江南文化滋润多年,因此诗歌中不经意间仍然流露出江南文化的灵秀俊美,或者说诗人创造了一种江南文化與西藏文化自然圆融的美学意境。诸如:

“九户人家,九支谣曲/九个良宵,九座雪峰是快乐的孩子/大经轮叶片转动/九个星座是感恩的泉涌//春风吹开雪莲花的时候/我给你写信/信封像雪一样白/上面盖着月亮的邮戳”(《月亮邮戳》)

“金银滩,金子是太阳/银子是羊群/云朵安详,大地蓄满泪水/天堂和草原都闪着光/没有历史的岁月长存其中”(《金银滩草原》)

“小时候/只要看见/慈觉林上空的那朵黑云/阿妈就会喊我进屋//如今她不在了/那朵黑云会回来/会长久地停留在慈觉林上空/而我的阿妈已不在了”(《慈觉林》)

在这些诗歌中,明显地看出,江南的谣曲风格与西藏的独特意象融合在一起,既有听觉的美,耐读,又有视觉的画面,耐看,从而构建了作者独特的艺术天地。

在这部诗集的扉页上,作者特别标出了“——献给妻子徐颖蕾、女儿陈一天、儿子陈在今”一行字。这不只表示了对亲人的深情,更表示了他对理解、支持他援藏工作的家人的感恩。这种心情集中地反映在《与妻书》这首长诗中。有别于某些爱情诗的缠绵悱恻,这首爱情诗的风格是深沉的、俊朗的,集中反映了诗人愧对妻子的心理:“在高处,所得的月光更多/却无一缕送你/请原谅,这白银的皎洁/由风雪炼制,让你承受凋零//在高处,思念靠月光救赎/月亮只有天空一个家/你依傍着/为我漫游的影子所伤”。

开头的两个小节,奠定了全诗的基调,那就是由爱生愧。因为自“舍家进藏,分飞各天涯”以来,诗人与妻子离多聚少,“我只能从留有你长发的床单上想象你的体温”,孩子的成长,繁重的家务,全都圧在妻子的肩上,因此诗人对妻子除去浓浓的思念之外,还有深深的感恩:“在所有的命运中/我感恩和你相遇/虽然转眼被高山大川所隔//在所有煎熬中/我感恩相知的煎熬/纵使天空缺了一角/爱仍在彼此心间”。

这就把一个为了藏族兄弟的福祉与家人远隔万水千山,从而舍小家为大家的援藏人员的高洁心态充分表达出来了。

从2012年起,十多年了,陈人杰像牦牛一样行走在西藏大地,像格桑花一样扎根在雪域高原,他的血液融入了西藏的土地,他的人生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他在西藏高原写出了一个大写的“人”字。扎根大地,俯身为民,胸怀大爱,关注心灵,坚信要写诗,先做人,这是他能写出好诗的根本原因,也是他的创作道路给新时代诗人的启示。

责任编辑:子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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