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视域下的明州开元寺与日本文化交流

2021-12-24 04:39李广志
关键词:观音日本

李广志

(宁波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1)

宁波与日本的交往始于唐代。遣唐使时期,当时的明州(宁波)作为接待遣唐使入境和出发的重要口岸,发挥了巨大作用。开元二十六年(738),明州从越州分出,独立设州。期间,日本遣唐使航线也发生了新的变化,由原来的绕行朝鲜半岛从山东半岛登陆,转向横渡东海,从长江中下游上岸,如《新唐书·日本传》所载“新罗梗海道,更由明、越州朝贡”。自八世纪以后,日本遣唐使基本通过横跨东海来到中国,由此开辟了宁波与日本交流的新篇章。

中日文化交流史上,有一个重要元素,那就是佛教交流。明州开元寺是中日人员往来的一个重要载体,成为佛教普及和传播基地。唐代以来,日本自明州上岸人员入住明州开元寺,在那里诞生许多佳话。本文以东亚为视角,考察明州开元寺在中日交流中扮演的历史角色。

一、开元寺的建立与沿革

唐开元年间(713-741),国力鼎盛,佛教兴隆,全国寺院总数达五千三百五十八所,其中,僧寺三千二百四十五所,尼寺二千一百一十三所[1]。随着朝廷对佛教管理的制度化及崇信程度加深,寺院的建设和称谓也相应地发生了变化,《唐会要》卷四十八《寺》条载:“天授元年十月二十九日,两京及天下诸州,各置大云寺一所。至开元二十六年六月一日,并改为开元寺。”开元二十六年(738),也就是明州成立那年,朝廷要求各州设置开元寺。同样,《唐会要》卷五十《杂记》载:“(开元)二十六年六月一日,敕每州各以郭下定形胜观寺,改以开元为额。”明州成立不久,立即着手建开元寺。

关于明州开元寺,成书于南宋宝庆年间的地方志《宝庆四明志》卷十一的《十方律院六》中有载,初建与沿革状况如下:

开元寺

鄞县南二里,唐开元二十八年建,以纪年名。会昌五年,毁佛祠,此寺例废。大中初,刺史李敬方有请于朝,复开元寺,乃即国宁寺旧址建焉。寺西南高原有棠阴亭,郡守殷僧辩废亭,以其材增建千佛殿。寺之三门,亮阇黎建。亮号月山,能文,善谈论,道行高洁,邦人敬之。日阅藏经,积施利以成此殿。有维摩问疾相,东庑有梵王、帝释四天门,王行道变相,天神、天男、天女歌乐形相,皆协音律。以画艺极精妙,吴越画中宝也。其乐盖《霓裳羽衣》曲调。云尝有广利大师辩光者住此寺,工草书及画,词辩过人,昭宗闻其名,召至阙讲论,俾之画龙,面赐紫衣。尝画墨龙于寺之壁,亦奇观也。寺旧有二碑,其一李苹文,其一陶祥校书文,韩择木书。

……

寺之天王堂前有乔桧,尤奇怪,康宪钱公亿为之赋诗寺。又有子院六,曰经院、曰白莲院、曰法华院、曰戒坛院、曰三学院、曰摩诃院。嘉定十三年火,废为民居,惟五台、戒坛重建,常住田二百五十亩,山无。[2]574-575

由此可知,明州开元寺始建于开元二十八年(740)。百年后,在唐武宗实施的一系列灭佛运动中,难逃厄运,会昌五年(845)遭到毁坏。唐大中初年,明州刺史李敬方请示朝廷重建,地址在国宁寺旧址。唐武宗灭佛运动,导致原来的国宁寺也被毁坏,后来兴建的国宁寺移至别处,建于唐大中五年(851)[2]568,其位置在今宁波市中山西路鼓楼西约两百米处,有一座唐代建造的砖制佛塔被保存下来。

建成后的开元寺,规模宏大,当时名僧辩亮建寺之三门。亮阇黎,即释辩亮,原姓吴,字登封,永嘉人,号月山,荐号曰广利,《宋高僧传》有载。辨亮尤擅长草书及画,其书法受到皇帝的青睐,“光书体当见酋健,转腕回笔非常所知。乃西上昭宗诏对御榻前书,赐紫方袍”[3]。寺内共有六个子院,分别为经院、白莲院、法华院、戒坛院、三学院、摩诃院。殿有维摩问疾相,东庑有梵王、帝释四天王行道变相,天神、天男、天女歌乐形象,皆协音律。开元寺内的各种佛教绘画极其精妙,堪称“吴越画中宝也”。开元寺后来在南宋嘉定十三年(1220),发生一场大火被毁,寺废为民居。

明州开元寺,在明州港城早期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它不但属于官寺,规格高,而且地理位置也十分优越,位于明州城内,靠近灵桥,距港口较近。因此,开元寺是个名家云集、四海交汇的场所。如此庄严隆重和美妙的开元寺,早在日本遣唐使停住于明州期间,就已进行过多种形式的交流。

二、最澄与开元寺

日本延历二十三年(804,唐贞元二十年),遣唐使再次入唐。这批遣唐使中有最澄和空海。他们俩在唐的经历,以及他们在日本所传播的思想,影响日本一千多年,至今仍是日本文化中的瑰宝。其中,最澄抵唐和返日,都是从明州进出的,他活动的区域主要集中在明州、台州和越州等地。

延历二十三年七月六日,四艘遣唐使船从肥前国松浦郡田浦同时起航。次日,第三、四船失去联络,第一、二船驶向大陆。其中,空海乘第一船,最澄乘第二船。八月十日,空海乘坐的第一船漂至福州长溪县赤岸镇已南海口。最澄所乘的第二船,较顺利地抵达明州。第二船人员中,判官菅原清公等二十七人准许入京,九月一日从明州奔往长安,十一月十五日到长安城[4]361-366。

最澄因欲往天台山巡礼,在明州稍做休息后,于九月十五日出发。日本延历寺保存有当时明州和台州官府出具给最澄的牒,这一实物,作为唐代发给外国人的通关文书,在唐代中日关系史上堪称一级史料,具有珍贵价值,已列入日本国宝。此牒称作《明州牒》,又称《传教大师入唐牒》,现存原本是两份牒,合二为一,前一部分是明州史孙阶签发的牒文,后一部分为台州刺史陆淳给最澄回明州时签发的牒。前半部的牒文如下:

明州牒

日本国求法僧最澄,往天台山巡礼,将金字《妙法莲花经》等:

金字《妙法莲花经》一部(八卷,外标金字),《无量义经》一卷,《观普贤经》一卷(以上十卷,共一函盛封全。最澄称,是日本国春宫永封,未到不许开拆),《屈十大德疏》十卷,本国大德诤论两卷,水精念珠十贯,檀龛水天菩萨一躯(高一尺)。

右得僧最澄状称,总将往天台山供养:供奉僧最澄、沙弥僧义真、从者丹福成。文书钞疏及随身衣物等,总计贰佰余斤。

牒得勾当军将刘承规状,称得日本僧最澄状,欲往天台山巡礼,疾病渐可,今月十五日发,谨具如前者。使君判付司给公验,并下路次县给船及担送过者准,判者谨牒。

贞元廿年九月十二日,史孙阶,牒司户参军孙万宝

明州史孙阶签发的日期是九月十二日,另从最澄“疾病渐可”可以看出,最澄到达明州已有一段时间,病情渐好。如此,最澄开始了在唐为期八个多月的求法巡礼活动,到临海,登天台山,又到越州。

最澄自越州返回明州后,贞元二十一年(805)五月五日,受教于明州县檀那行者江秘,从他那里受得“普集坛”及“如意轮坛”。最澄在其著作《内证佛法相承血脉谱》中载有“大唐明州檀那行者江秘”,其文曰:“大唐贞元二十一年五月五日。大唐国明州檀那行者江秘。留传此普集坛并如意轮坛等。往日本国讫。付法行者。大唐明州县廊里江第十二郎。”另,最澄还记录了在开元寺的活动情况,题为“大唐开元寺灵光和上”,该项载:“大唐贞元二十一年五月五日。明州开元寺西厢法华院灵光和上。传授军荼利菩萨坛法并契像等。”[5]可见,最澄与开元寺有着不解之缘。

此外,遣唐使在明州期间,地方政府要负责他们的吃住行等问题,州府向他们提供官方供给的食物,安排住处,一切费用由唐政府承担。贞元二十一二月六日,朝廷还下诏赐给在明州留守人员每人5 匹绢[6]。而寺庙则是安置遣唐使的主要场所,“从去二月五日发福州,海行五十六日,此日到来。三日,到明州郭下,於寺里安置”[4]366。这次从福州过来的第一船等待人员,几乎全部安置在明州的寺院里。从《宝庆四明志》等方志里记载的寺院状况可知,当时明州城及周边寺院有近二十所,其中包括城里的开元寺、开明庵、太平兴国寺和郊外的阿育王寺及天童寺等[7]。毫无疑问,此次遣唐使至少有一部分居住在开元寺里。

三、惠萼与不肯去观音

明州开元寺观音院在北宋太平兴国(976-984)年间称作“五台观音院”,因其与五台山之缘而得名。这与一位日本僧人有很大关系,同时涉及普陀山最初的观音像来源。普陀山的观音信仰,在文化史上具有很大的影响力,其范围不只局限于中日两国,而且扩展到整个东亚地区。尤为可贵的是,明州开元寺是观音信仰传播中的一个关键发源地。日本国僧人惠萼从五台山请来观音像,他首先来到开元寺,普陀山的“不肯去观音”与之密不可分。

惠萼是九世纪中期活跃于唐日之间的一位日本僧人,生卒年代不详。他的名字,有关史料中写法略有不同,主要有:惠萼、慧萼、慧锷、惠锷、慧谔、惠谔等。惠萼从841年至863 年,二十多年的时间里,至少五次往返于中日之间,再加上一些不确定的往返记录,甚至有七次。两国记载他的史料非常丰富,多达几十种[8]。

圆仁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里首次出现了惠萼在唐的活动情况,838 年日本遣唐使再次入唐,遣唐僧人圆仁以日记体的形式记录了他在中国的见闻。其中,《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会昌元年(841)九月七日条载:“闻日本僧惠萼、弟子三人到五台山。其师主发愿,为求十方僧供,却归本国。留弟子僧二人令住台山。”[9]惠萼从山东半岛登州、莱州上岸,偕弟子到五台山求法,然后,他又巡礼了泗州普光王寺,并参谒杭州盐官县齐安禅师。会昌二年(842)春,惠萼从明州乘李隣德的商船返回日本。此为惠萼第一次在中国的活动轨迹。

惠萼第二次来唐,是在会昌四年(844)三月前,从明州上岸后,欲往五台山供养,恰逢唐武宗推行一系列“灭佛”政策,止步苏州,更名“居士空无”。在苏州期间,惠萼抄写白居易的《白氏文集》,据日藏《白氏文集》识语·卷第五〇记载:“时会昌四载四月十六日,写取勘毕。日本国游五台山送供居士空无,旧名慧萼。忽然偶着敕难,权时裹头,暂住苏州白舎人禅院,不得东西。”惠萼不但修习南禅宗,并且是将马祖禅宗传入日本的第一人,他还把七〇卷本《白氏文集》带回日本[10]。此书意义重大,为后世日本吸收汉文化发挥了巨大作用。

此后,惠萼仍不断入唐和返日。如此频繁往来于东亚海域,时间跨度之长,入唐次数之多,这在古代中日交通史上也是罕见的,日本人中恐怕独此一人。

举世闻名的普陀山“不肯去观音”像,就源于惠萼。最早记录此事的文献是《宝庆四明志》里《开元寺》条:

(前略)又有不肯去观音,先是,大中十三年,日本国僧惠谔诣五台山敬礼,至中台精舍,见观音貌像端雅,喜生颜色。乃就恳求,愿迎归其国。寺众从之。谔即肩舁至此。以之登舟,而像重不可举,率同行贾客尽力舁之,乃克胜。及过昌国之梅岑山,涛怒风飞,舟人惧甚。谔夜梦一胡僧谓之曰:“汝但安吾此山,必令便风相送。”谔泣而告众以梦,咸惊异,相与诛茆缚室,敬置其像而去。因呼为不肯去观音。其后开元僧道载复梦观音欲归此寺,乃创建殿宇,迎而奉之。邦人祈祷辄应,亦号瑞应观音。唐长史韦绚,尝记其事。皇朝太平兴国中,重饰旧殿目,曰五台观音院,以其来自五台故也。骆登、吴矜皆有记。[2]575-576

此事发生在唐大中十三年(859)。之前,惠萼再度来唐,登五台山,于中台精舍迎归观音像。惠萼从五台山请来观音像,途经明州,入住开元寺,置像普陀。不仅如此,后来开元寺僧人道载又将观音像请回本寺供养,在明州期间称“瑞应观音”。惠萼置像普陀山的故事,后世流传很广,无论中国方面还是日本方面,均有许多资料记述此事。

日本方面提及普陀山之开山,最早见于1322 年虎关师錬著的《元亨释书》,该书卷十六《唐補陀落寺慧萼传》载:“释慧萼,齐衡初,应橘太后诏,赍币入唐,着登莱界,抵雁门上五台。渐届杭州盐官县灵池寺,谒齐安禅师,通橘后之聘,得义空长老而归。又入支那,重登五台,适于台岭,感观世音像。遂以大中十二年,抱像道四明归本邦。舶过補陀之海滨,附著石上不得进。舟人思载物重,屡上诸物,舶著如元。及像出舶能泛。萼度像止此地,不忍弃去,哀慕而留,结庐海峤以奉像。渐成宝坊,号补陀落山寺。今为禅刹之名蓝,以萼为开山祖云。”此外,日本史料还有一些记载惠萼途经明州,在普陀山供奉观音像的事迹。从内容上看,后来的这些史料都出典于《佛祖统纪》。《佛祖统纪》中则载惠萼于大中十二年(858)归国,这与《宝庆四明志》的大中十三年相差一年。

不过,比较两国最早记述惠萼与不肯去观音因缘的史料,不难发现,《宝庆四明志》是根据唐末长史韦绚的文章归纳整理的。韦绚是白居易亲友元稹的女婿,刘禹锡的挚爱弟子。而惠萼又于苏州南禅院转抄《白氏文集》七〇卷带回日本,韦绚与惠萼有过交往,因此,应该说,《宝庆四明志》的可信度更大[11]。同时说明,此传说自唐代开始就有所流传。惠萼与普陀山不肯去观音之缘起,盛传千古。由此,观音由普度众生的菩萨,又增添一种新的职能,演化为保护岛民渔业、航海舶贾、沿岸渔民的海上保护神。观音信仰传播到更广阔地区,遍及日本、朝鲜及东南亚等地[12],至今仍发挥着一定的文化感染力。

惠萼最后一次来华是在862 年,随日本王子真如亲王抵达唐明州,次年回国。惠萼除第一次从山东上岸之外,其余往来大唐,均从明州口岸进出。并且,他随真如亲王在明州期间,同样与开元寺有着很深的交往。

四、开元寺里的日本铜钟

唐代后期,有一位日本王室成员渡海入唐,叫真如亲王。真如亲王大约十岁时被立为皇太子,后又被废除,出家为僧,晚年入唐求法,亡于西行印度之路。关于他的事迹,日本史料较多,最直接的是其随行弟子伊势兴房写的《头陀亲王入唐略记》。

真如亲王是日本平城天皇的第三皇子,原名为高丘(或高岳),真如为出家后的法号。关于他的名字,史料中出现许多不同的称法[13],最初的法号为真忠,之后又改为真如,在唐亦有遍明之称。

真如亲王的出生年月没有明确记载,一般认为生于延历十八年(799),殁于865 年前后。真如为空海的十大弟子之一,修学真言密教。日本贞观三年(861),63 岁的亲王决定入唐求法。贞观四年(862)七月中旬,真如亲王以三位唐人张友信、金文习、任仲元为舵师,率宗睿、贤真、惠萼、忠全、安展、禅念、惠池、善寂、原懿、猷继,并船头高丘镇今等,全船共61 人,离开博多驶向大唐,八月十九日抵达九州西南端的远值嘉岛。贞观四年九月三日,真如亲王一行借东北风,飞帆西进,横跨东海,从明州入境。此次航行较为顺利,仅用了四日三夜便到达明州境地[14]105。

真如亲王一行,于大唐咸通三年(862)九月十三日进入明州城,明州派遣司马李闲点检船上物品并验证人员身份,然后安顿他们的衣食住行,将其入境及进京意愿写成奏折,上报京城。同年十二月,接到敕符,准许入越州。从九月到十二月,亲王在明州城内停留三个多月,那么,此间他们住在何处,有哪些活动呢?

日本密教寺院东寺的观智院,保存一部《涅槃经悉昙章》,密教法师贤宝(1333-1398)在书中跋语写道,随亲王入唐的宗睿在明州开元寺师从一位姓马的和尚抄写该经。此外,贤宝又在《禅林录》中记道:右悉昙章,睿(宗睿)僧正请来。禅念律师同船入唐,从智广学悉昙字记,云云[15]。宗睿和禅念均为随亲王入唐的成员,马姓的和尚与智广和尚,都是明州开元寺僧人,通过他们在明州开元寺的抄经等活动,可以推断真如亲王也居住或巡礼于该寺。

亲王与弟子们在开元寺活动的情况,史料记载最全面的是其弟子贤真与开元寺的一段因缘。日本平安时代文人都良香(834-879),在其诗文集《都氏文集卷三》收录《大唐明州开元寺钟铭一首并序》一文,记载了贤真为开元寺赠送铜钟的始末,鉴于史料的珍贵性,现抄录全文如下:

大唐明州开元寺钟铭一首并序

乙酉岁二月癸丑朔十五日丁卯。日本国沙门贤真敬造铜钟一口。初贤真泛海入唐,经过胜地,明州治南得开元寺。可以系意马,可以降心猿。自就一游,留连数月。有云树,有烟花,有楼台,有幡盖。禅器之类亦多备焉。但独阙者犍椎而已。举寺僧徒相共恨之。其中长老语贤真云:“常闻,本国好修功德。若究众冶之工,以合双栾之制,从彼扶桑之域,入我伽蓝之门,遍满国土不得不随喜。第二天众不得不惊听。”尔时,贤真唯然许之。归乡之后,便铸此钟,送达彼寺,遂本意也。直指鹿苑,远驾鳌波。物出一方,善分两处。寸心丹实之信,取鉴十枝,万里沧瀛之程,变道一箭,念之至也,感之通也。推前生以言之,引后事以铭之。小僧,昔有誓愿于彼寺,彼寺,今有因缘于小僧,亦已明矣。若不然者得如是乎。凡寺靡不有钟,钟靡不有铭。无钟何以惊众。无铭何以示人。况乃,天非常天,地非常地。今日谓之谷,明日谓之陵。庶使大小众生,白黑四辈,千岁掊视。一辨刻久,有前进士,京华封者。为之铭。曰:

“凫氏三思,鸿钟四名。赤铜炼尽,朱火冶成。褰唇吐气,聚乳含精。和霜秋晚,影月夜更。禅林共振,清籁混鸣。十方中响,三大下声。鬼神魂耸,天龙耳惊。梵音旁达,永离苦生。”[16]

由此可知,贤真在明州期间,曾在开元寺修行,停留数月,流连忘返。“可以系意马,可以降心猿”,他借“心猿意马”之意,来形容该寺之非同寻常,可消除众生烦恼,能抑制心乱。寺内景色怡人,“有云树,有烟花,有楼台,有幡盖”。禅宗法器种类繁多,唯独缺少犍椎(钟鼓),寺内没有梵钟。期间,应其寺长老相求,贤真愿意捐赠铜钟,以积功德,回到日本之后,便铸造了此钟,送抵明州开元寺。贤真在铭文中感恩道:“小僧,昔有誓愿于彼寺,彼寺,今有因缘于小僧。”如今,往事已过千年,虽然明州开元寺及日本僧人捐赠的铜钟已不复存在,但铭文依存[17]。

亲王大约在明州驻留了三个月左右的时间,离开明州时,一行人员分两路,一批人跟随亲王前往长安,其中包括亲王、宗睿和尚、智聪、安展、禅念、及兴房、任仲元、仕丁丈部秋丸等。另一批人,包括贤真、惠萼、忠全,并小师、弓手、柁师、水手等,咸通四年(863)四月,自明州归国[14]106。这也是惠萼最后一次回国记录。

五、新罗僧梵日与开元寺

在东亚文化交流过程中,大唐文化的辐射维度并不局限于日本。九世纪以后,新罗商人及僧侣也开始南下,在浙江沿海地区,形成唐、新罗与日本之间的一种新型交际环境。同时,明州开元寺不仅成为日本僧人交流的舞台,也为新罗僧人求法巡礼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就在惠萼从五台山请来观音像期间,新罗也流传“正趣菩萨”信仰。这源于一位新罗僧梵日,朝鲜史料《三国遗事》卷三·洛山二大圣·观音·正趣·调信条载:

后有崛山祖师梵日,太和年中入唐,到明州开国寺。有一沙弥,截左耳,在众僧之末,与师言曰:“吾亦乡人也,家在溟州界翼岭县德耆坊,师他日若还本国,须成吾舍。”既而遍游丛席,得法于盐官,以会昌七年丁卯还国,先创崛山寺而传教。

大中十二年戊寅二月十五日,夜梦昔所见沙弥到窗下,曰:“昔在明州开国寺,与师有约。既蒙见诺,何其晚也。”祖师惊觉,押数十人,到翼岭境,寻访其居。

有一女居洛山下村,问其名,曰德耆。女有一子,年才八岁,常出游于村南石桥边。告其母曰:“吾所与游者。有金色童子。”母以告于师,师惊喜,与其子寻所游桥下。水中有一石佛,舁出之,截左耳,类前所见沙弥即正趣菩萨之像也。

乃作简子,卜其营构之地,洛山上方吉。乃作殿三间安其像[18]35。

新罗僧人梵日在唐学佛七年,于盐官齐安的门下学习了六年之久,会昌七年(847)回国。梵日在“明州开国寺”遇到一个截了左耳朵的沙弥,称与之同乡,家住溟州界翼岭县德耆坊,要求梵日他日若回本国,请到他舍受供。这里的“开国寺”当为“开元寺”之误,明州并无开国寺[18]35。梵日回国后,梦见在明州“开国寺”所见的截耳沙弥,他说之前有约,何其晚也。于是,梵日带人寻找沙弥,最终灵验了沙弥的诺言,成为洛山之圣的缘起。

梵日大约有相当一段时间在浙东地区度过,回国也必须经过明州和普陀山。他在洛山建寺,把正趣菩萨安置其中,这一时期与普陀山不肯去观音殿出现的时间大致相同,即大中十三年,普陀山的观音信仰与新罗僧侣及商人的往来也有很大关联[19]。

另外,在普陀山的观音信仰中,别有一传。成书于北宋宣和六年(1124)的《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卷第三十四载:“昔有新罗贾人往五台,刻其像欲载归其国。暨出海遇焦,舟胶不进。乃还置像于焦上,院僧宗岳者迎奉于殿。自后海舶往来,必诣祈福,无不感应。”依此说,普陀山的观音像是由“新罗贾人”请来的,与惠萼请来的“不肯去观音”传说形成鲜明对比。不仅如此,普陀山岛“观音跳”前海域上有一小块暗礁,称作“新罗礁”。近来,韩国一些学者提出它与新罗商人有关,甚至有人推测普陀山的观音像是惠萼与新罗海商共同带去的,可视为同一件事情两种说法[20]。尽管佛教缘起具有传说性质,个别细节具有不确定性。无论惠萼也好,梵日也罢,他们与明州开元寺的交往,则真实地映射出这一特定场所的历史印迹。

六、结语

九世纪后期,随着日本遣唐使的停废,唐日间的交流也就停止了官方往来,随之兴起的是民间海上贸易。在整个东亚海域贸易活动中,明州港承担的职能越显突出,尤其到了宋代以后,明州设立了市舶司,专门负责管理海外贸易。明州成为日本和高丽通航的主要口岸。

与此相伴,明州开元寺既是一个佛教场所,同时也是文化交流的舞台。日本著名律宗僧人、泉涌寺开山之祖俊芿入宋12 年,1211 年回国前明州开元寺僧人道源和法久赠其书牒、诗颂[21]。宋时,明州开元寺里聚集一群名师,荟萃一批精美艺术。但是,南宋嘉定十三年(1220),一场大火烧毁了开元寺,曾经的壮观景象随之消失,唯有因惠萼请来观音像的五台戒坛重建。据宁波不同时代的地方志记载,原来的明州开元寺,元代称“五台开元寺”[22],在城的东南隅。明代称“五台讲寺”,位于“县治东南採莲桥东”[23]。清代绘制的《宁郡地与图》则清楚地标为“五台寺”,位于天封塔东南,採莲桥东侧。

如今,在原属开元寺的空间范围内,宁波市保留一条称之为“五台巷”的街道,其位置在海曙区小沙泥街南侧,牌楼巷和郭衙巷以东,是个呈S 形的小弯巷,旁边建一所“宁波市翰香小学”,另一侧排列有以狮子街和小沙泥街命名的居民楼,五台巷全长约为二百步左右。宁波虽然远离五台山,城内却有一条五台巷。明州开元寺,如今虽已不复存在,但他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上,却是一座具有相当影响力的国际性寺院,许多日本人留下过他们的足迹。贤真为开元寺赠送的日本铜钟,属唐代日本物资输入中国的稀有之物,仅此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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