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国际政治到世界政治:超越国家主义研究视角

2021-12-28 18:51王巍巍
理论与现代化 2021年3期
关键词:本体论

王巍巍

摘要:国家主义范式如同主权国家一样,就其本质而言只是世界政治文化漫长的演变过程中转瞬即逝的花朵。国际政治理论贫弱却对国家主义研究范式情有独钟并寄予厚望的原因在于人们总是尽可能使理论适应于现实。这就无形中降低了理论本身的抽象层次。长期对国家主义研究范式的痴迷与可能由此导致的路径依赖,客观上造成了当今国际政治宏大理论自20世纪80年代亚历山大·温特之后就再无重要突破的学科困境。能否在对国家主义研究范式合理批判的基础上开拓世界政治理论创新与突破的空间,并站在人类政治文明演进的高度来观察世界政治的总体进程与潜在面貌,这对长期无宏大理论突破的国际政治理论界有着非常深遠而重大的意义,同时也可能为中国学派的生成提供可靠而坚实的土壤。

关键词:世界政治;本体论;文明范式;阶级范式

中图分类号:D5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502(2021)03-0119-10

长期以来,学界对从国际政治到世界政治转型的呼声不绝于耳①。但问题在于,若不从国家主义研究范式的观念中寻求思想的彻底解放,那么,对世界政治理论的研究便仅仅停留在空泛的口号与概念的憧憬之中。本文关注的核心问题是:当代国际政治理论所面临的真正问题并不是主权国家或国家主义研究范式能否继续存在,而是国家主义研究范式的中心地位和功能是否或多大程度上还具有充足的合理性?国家单元作为理论探讨的中心地位是否或多大程度上正在遭到次国家层面和超国家层面干涉变量的冲击?理论界长期对这种范式的路径依赖又在多大程度上阻碍和制约了新范式的引进和世界政治理论谋求突破的空间?能否通过突破国家主义研究范式的束缚,寻找到历史与逻辑的断裂点并为新的范式引进开拓生存与发展的空间?当逻辑的真实与历史的真实同时存在于看似相悖而行的进程中,在主流的结构中怎样才能发掘具有潜在而深远影响力的反结构雏形?究竟哪一种研究范式能够更真实地揭示出未来世界政治的基本面貌和大体走向?

一、国家主义研究范式及其批判

科学进步的本质就是发现旧有范式所搭建的理论框架与现实之间存在的缝隙,并在理论与现实的缝隙中寻找潜在的、能够产生对现实世界更有效更有解释力的新范式的过程。自20世纪80年代“第三次大论战”之后,国家主义研究范式在隐含逻辑、经验结构和历史进程上存在的缺陷与困境是造成国际政治理论长期处于学科瓶颈而难以形成有效突破的根本原因。因此,只有通过对当今国家主义研究范式在历史和逻辑上的解构才能从根本上建构起完整的世界政治理论大厦。

(一)范式与国家主义研究范式

范式最初被用来描述科学上截然不同的概念。在1960年之后泛指在科学领域和知识论行文中的特定思维的方式。 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对该词的现代用法给出的定义为:在某一个指定时间内一系列限定某一个科学学科的活动[1]。更为现代意义的“范式”是指研究问题、观察问题、分析问题所使用的一套概念、方法及原则的总称,作为一种解释现象所选取的出发点或角度[2]。塞缪尔·亨廷顿认为,科学进步的本质就是新的范式取代原有的范式的结果,也就是当原有的范式无法适应并解释新的事实,能够用更加满意的方法解释事实的范式就取代了它[3]。他在著作中专门对范式进行了集中讨论,并认为范式是理论构建的一种抽象方法。在对事实的抽象过程中,它省略了一些事物,歪曲了一些事物,模糊了一些事物。如果将地图作为基于抽象意义上用以描绘与认知现实世界路径的理论,那么范式就是制作这种“地图”的标准。一份远距离的航空地图和一个通往邻近城市的公路交通地图所选取的变量和遵循标准是截然不同的:航空地图需要突出机场分布、飞行路线、地形地貌和无线电航空信标,而通往邻近城市的交通图则需要突出高速公路、临时停车点、加油站和洗手间等[3]。因此,不同的理论可能采用同一种范式,但同一个范式只能应用于某一种理论。

国家主义研究范式是指通过认知的抽象,将主权国家作为具有独立人格的“法人”实体,其在本体论上坚持主权国家是研究国际政治的本体。通过对国家概念进行“黑箱化”处理,借以观察人类冲突,寻找人类合作,探讨社会活动的交错复杂,以期建立相关具有可操作性的人类发展问题解决方案。“鲁杰最强有力的论证,则在于他试图说明,不是主权国家创造了现代国际社会,而是主权国家(从现代国家社会产生到现在)假定了国际社会政治空间的产生,在此空间中,主权国家作为国际政治认同和自由的现代概念能够获得繁荣”[4]。作为被建构出来的本体,国家主义研究范式能够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反映出人类交往与互动的主要模式,因而具有其历史的真实性与理论的合理性。

国家主义研究范式作为一种观察人类社会秩序与互动的重要视角,能够较真实地反映出当今世界大多数人类群体互动的基本单元与交往方式。因此,自国际政治学科诞生以来,该研究范式以及由此导出的“国家间政治”,便成为国际政治领域学术界从古典现实主义到理想主义、从新现实主义到新自由主义,再到温特式建构主义的普遍范式。国家主义研究范式不仅盛行于美国学术界,英国学派、北欧学派抑或是巴黎手抄学派也都未能够跳出历史短周期内静态地观察世界政治视野局限,均选择将主权国家作为理论构建的基本单元和认知出发点。

(二)国家主义研究范式的理论困境

应该看到,当今国际政治理论界普遍推崇的国家主义研究范式存在着三大缺陷:第一,在逻辑上,对国家与社会关系的根本性与优先性问题避而不谈;对国际关系先于还是后于根本性的社会关系问题缺乏足够的探讨。第二,在结构上,假定主权国家作为人类社会互动与交往的终极实体,而不能撕开国家“黑箱假定”去探寻政治结构变化的社会因素借以寻求理论突破。第三,在进程上,假定国际社会是人类社会交往的永恒舞台,而忽略了国家形态仅仅是人类漫长历史进程中特定的政治群体聚合方式且并不会永远存在。

首先,在逻辑上,葛兰西认为,国际关系在逻辑上后于根本性的社会关系,社会结构中的任何组织创新都影响并决定着国际领域的绝对和相对关系[6]。作为当今国际政治主流理论构建的基石和出发点的国家主义研究范式的隐含逻辑假定是:国家形态以及由此产生的国际政治是世界政治的主要议题。而这个假定只是在部分历史时间内具有正确性。国家主义研究范式及其推导出的国际政治理论从逻辑上束缚了世界政治理论的潜能与空间。如果承认国家形态仅仅是人类漫长的历史中社会土壤孕育出的某种政治聚合方式,那么就可以认为对人类政治交往进行观察与研究可以突破国家主义研究范式的长期束缚,进而寻求或力图发现未来可能出现的新政治模式历史断裂点,并通过对目前世界政治的研究来发现当今世界政治中是否孕育着其他可能构成未来分析世界主导秩序的潜在范式。如果真的如此,那么未来的世界政治结构将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未来的世界政治结构同当今的国际政治结构哪一种更好?需要采用什么样的标准来评判?为了促使这种或那种可能会更好的政治结果出现,将需要动员什么样的社会和政治力量?事实上,现代国家形态出现至今也仅仅经历了500多年的历史。因而我们不能想当然地认为国家主义的研究视角以及由此派生出的国际政治是天然存在或将永久存在的,它们只是人类文明发展历程中的某种特殊政治单元构成的特定时代的群体认同标记。

其次,在结构上,假定主权国家作为人类社会互动与交往的终极实体,不能撕开国家“黑箱假定”去探寻促使历史长周期政治结构变化更为微观的生产与社会因素,便难以寻求理论上的有效突破。这种将国家“黑箱化”处理的另一个前提假定就是:主权国家作为一个不能解构、毋庸置疑的实体,且作为一切理论研究的参照点。基于国家主义研究范式所提出的理论目标也是十分保守的,它的宗旨仅仅是在进程的某一特定阶段,解决一个复杂的整体的不同部分中出现的问题,以期消除整体的功能障碍[7]。国家作为一种抽象的政治概念和理论概念,其本质是一种形而上的存在。将国家“人格化”或“法人化”或“结构单一化”处理并作为考察人类政治交往的变量,能够较有效地反映出当前人类群体间的互动模式,但痴迷于对主权行为体的片面研究而忽略其内部蕴藏的民族主义文化与主导性社会观念演进路径的支撑、社会生产力水平与上层建筑的相合性、社会内部组织张力与外在压力的联合作用以及政治组织建立过程中同社会“谈判”与博弈的多重结果,往往容易将国际政治学的研究视野长期束缚在“国家间政治”的路径依赖框架之内,从而难以在寻求人类其他政治合作模式的道路上激发对潜在边缘范式的探索。此外,正如国家主义研究范式所强调的,国家处在国内政治经济与国际政治经济交汇之处[7]。将研究重点片面地放在国际政治互动结果的“输出”环节,从而忽略了进入黑箱之前国家内部集团间博弈以及由此形成的“输入”环节,也是导致国家主义研究范式经常在解释力问题上遇到困境的重要因素。

最后,在进程上,国家主义研究范式的隐含假定是当今国际政治进程上的永久性,即将主权国家作为理解人类政治生活永恒话题的恒定参考变量,并将国家间互动形成的国际政治看作人类社会政治交往的永恒主题。该范式对历史进程采取截断式的视角和片面的萃取,这种源自于近代科学方法论中控制变量的思想,从根本上忽略了国家形态仅仅是人类漫长历史进程中特定的政治群体聚合方式和生长在文明社会土壤中转瞬即逝的花朵。任何政治形态存在的根本原因均是依据其在框架内能够有效地满足人类社会经济与政治需求的效用,主权国家作为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产生的政治集合形态或上层建筑,也仅仅是为满足特定时代生产力发展所需配套的政治治理规模及功能所缔造的,类似于当个体生产与交换无法满足更大规模的生产与需求时,股份公司作为一种新的经济组织形态便会被普遍接受一样。公司作为市场交易中抽象的“法人”,其意义并不在于它具备真实自然人的特性,而在于这种抽象的结果能够将公司的责任具体化并便于市场的运作与秩序的缔造。因此,将国家形态视为世界政治交往的永恒主题,就像是在古埃及时期人们在岩壁上撰写“辉煌而不朽的奴隶制是人类永远光明的未来”一样透着历史的无知。

当今的国际体系大约肇端于16世纪初期,更确切地讲,是15 世纪的哈布斯堡王朝通过巧妙的联姻取得了西班牙王位及其龐大的资源。16 世纪前半叶,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将帝国权威恢复到有望重现古罗马式的欧洲中央帝国的趋势,进而导致了终结漫长中世纪神权政治的“三十年战争”[8]。而在现代国家形成之前,人类社会经历过漫长的中世纪,在11世纪或12世纪是不存在拒绝服从于更高权威的主权国家的,因为主权观念尚未产生。相反,在理论上,只有被称作基督教世界的司法单位在掌管着当今被认为属于政治范畴的事物。如果再追溯得久远一些,还可以看到一些不同的现象,这就是与基督教世界不同的政治单位——罗马帝国。在罗马帝国时期,整个世界由同一个权威和政府支配。沿着罗马帝国再向前追溯,会看到一个熟悉的景象:独立的国家、辉煌的城市和积极参与社会管理的公民,每一个国家在体系的无政府状态下唯恐失去独立与自由,它们只能采用自助的方式野心勃勃地向外扩张,彼此你争我斗,阴谋颠覆,召集会议,结成联盟。在今天看来,遥远古希腊城邦时代,城邦政治很像是当今国际政治的一个浓缩,而年代更近一些的古罗马时期壮丽无比的和平及中世纪基督教世界的精神统一倒显得遥远而又陌生[9]。

从古至今,世界政治大体经历了上述三种基本形式。在这些迥异的政治结构中可以抽象出不同的世界政治研究范式,而国家形态仅代表某一种研究范式的理论成果。托克维尔曾说过,人们不应该忘记,以现代面目出现的思想体系往往不过是古老政治主题新的注脚和变种。在人类浩瀚的历史中,不知有多少政治体系与治理模式经历了被发现、被忘却、被重新发现、被再次忘却、过了不久又被发现这一连续的过程,而每一次被发现仿佛它们都充满了全新的思想与智慧[10]。人类健忘,可见一斑。因此,能否在范式上拓展出宏观视野,在人类历史的屋脊上高屋建瓴地寻找并抽象出人类交往的其他政治模式,将成为未来国际政治理论突破的一个重要途径。

二、世界政治研究的其他范式

除了国家主义研究范式以外,世界政治还有以女性主义为代表的从性别视镜观察世界政治的研究范式、以全球公民社会为代表的从个体主义观察世界政治的研究范式、以新马克思主义为代表的从阶级和跨国利益共同体为视镜观察世界政治的研究范式和以文化集群主义为代表的从文明与宗教共同体为视镜观察世界政治的研究范式等长期被边缘化的范式。

在上述几种世界政治边缘化范式中,史蒂夫·史密斯、肯尼思·博斯和Marysia Zarysia认为后面两种极有可能成为未来超越国家主义研究范式并能对世界政治超主权层面提供更好的解释框架的潜在范式[11]。这两种范式所选取的本体与视镜超越民族国家,但低于全球公民社会。他们避免了全球公民社会范式中多样道德观念难以达成根本性共识的困境,也超越了国家主义范式在全球化冲击下面临解释力不足的挑战,开辟了未来研究世界政治更广阔的理论空间。如果将全球公民社会理念比作人们生活在同一个地球村,那么这两种范式所着力强调的也许是世界上并没有一个地球村,而是存在着几个相互之间更加了解与联系上更加相互依赖的村落[12]。在这些形形色色的村落中,既存在着共同体观念(阶级与利益共同体),也存在着地方独有的观念(如文明与文化共同体)。这种一体化和解体化同时发生的进程导致了两种未来世界政治前景的观点:走向一体化合作的“达沃斯世界”与走向解体化竞争的“罗德文明部落”。秦亚青认为,当人们使用世界政治视角来代替国际政治的时候,反映的是在本体论与认识论层面的转变,于是,人们便重新认识世界政治中的单位行为体及其行为[13]。

(一)阶级与跨国利益共同体研究范式

按照经典马克思主义的解释,人类的主要社会属性是其阶级性,而不是其民族性。民族性会随着资本主义和世界市场的拓展而愈发丧失其具体的历史性,尤其是现代工业劳动的发展使无产者和资产阶级都失去了任何民族性[14]。以罗伯特·科克斯和伊曼纽尔·沃勒斯坦等为代表的新马克思主义学者采用后实证主义研究方法对国家主义研究范式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与批判。新马克思主义学派批判地继承了经典马克思主义分析世界政治所采用的阶级斗争范式,认为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全球化所带来的产业分工布局的演变,未来世界政治将以跨国的行业联系和阶级认同为基础。这种超越主权国家认同的潜在趋势进而又在观念和实践中解构着国际政治中主权国家边界的道德共识。争论日炽的人权与主权优先性的实质便是对当今世界政治并存的两种新旧范式理解差异的外在反映。

现代全球精英阶层之间的联系与交往同近代民主政治诞生之前的欧洲贵族社会愈发相近,精英们彼此之间形成的跨国联系、潜在利益与观念认同甚至高于同本国公众之间的认同。每年全球各领域精英们定期召开的探讨世界未来经济与政治走向的达沃斯年会、异常低调但对全球金融业产生深刻影响的瑞士私人银行家协会、左右世界原油价格的行业巨头“七姐妹”托拉斯、众多注册在英属太平洋免税群岛的大型跨国公司以及“共济会”“圣殿骑士团”“光照派”“罗马俱乐部”等超越国族认同的世界政治经济组织,这些群体之间的联系与交往力度随着全球化的深入而更加密切。例如,以国家主义研究范式构建出的国际政治理论会普遍认为:1973年全球能源危机中存在着石油消费国集团希望油价降低、石油生产国集团希望油价升高的截然对立局面。这也许部分是正确的。但是,如果撕开国家主义研究范式的“黑箱”去研究超国家的利益集团可以发现,石油消费国里面的石油生产商希望油价上升。那些得克萨斯石油生产商们很高兴看到OPEC提高油价,随着OPEC提高油价,它们公司的股价不降反涨。核能生产商、新能源研究机构、煤炭行业经营者和面临失业困境的矿工、全球生态环境保护主义者以及资本全球配置的对冲基金都乐见油价高涨所带来的利益的满足、他们与本国的消费者没有共同的利益[12]。在两次世界大战中,总部设在瑞士的私人银行家协会内部,协约国与同盟国、法西斯联盟与反法西斯联盟国家的金融家们每天彼此共事,并没有因为其所属民族国家之间的冲突而影响和谐的关系,他们共同为交战双方提供国际结算业务。在这些观念上远远超越国族认同的世界政治联合体中,奉行着类似于“如果在战争中拒绝把武器卖给自己国家的敌人,那么就称不上是一个真正的世界军火商”的信条。

不仅精英集团存在着超主权国家观念的利益共识,国家内部的民众也会面临生产发展和全球经济规模扩张所引发的认同分化。罗伯特·科克斯认为,生产动员着社会力量,社会力量对未来的世界秩序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由于国际生产的影响,按照国家阶级结构之外或之上存在着一个全球阶级结构的范式来进行思考愈发显得具有可能了[6]。国际生产部门中熟练工人是国际资本的潜在盟友,劳资双方会共同认为它们的利益存在于国际生产的持续扩大之中[6]。例如,随着跨国公司生产的全球布局日益深化和主权国家内部社会阶层参与力度的增加,一部分社会成员的身份认同将从国家层面转移到超国家共同体层面。技能熟练并能够运用外语沟通的产业劳动力,可以通过进入跨国公司并获取远远超出本国工资水平的收入。因此,一个熟练的产业工人的根本利益往往并不简单地与本国劳动力市场上其他供给的劳动力相一致,而是同具有此种需求的跨国公司的利益相吻合。无法否认,他们与本国内部的其他劳动力之间存在着零和的竞争关系。

生产和贸易的全球化很大程度上会冲击主权国家原有的内部社会结构,进而在一部分社会成员中产生超国族认同的跨国利益共同体。随着国内利益集团与其他国家利益集团交往密度的增加和共同身份认同的产生,一种不同于国家间政治的世界政治互动模式正在生成并愈发凸显[12]。阶级共同体研究范式通过寻找国家主义研究范式与现实经验之间存在的缝隙,进而成为一种透视未来世界政治走向与面貌的潜在有效视镜。

(二)文明与宗教共同体研究范式

文明共同体研究范式主要源自德国历史学家斯宾格勒1918年的著作《西方的没落》中最先提出的,以文明作为单位——取代主权国家——来考察世界政治的基本格局。受斯宾格勒提出的九大文明学说启发,英国历史学家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也将自己的理论视角定位在高于主权国家的共同体——文明单位之上,并在其著作《历史研究》的整个上卷围绕着文明的起源、成长、衰弱与解体进行详尽分析。入江昭也从文明的角度对世界政治格局进行研究,提出文化应是可以成为一个新的分析范式[15]。塞缪尔·亨廷顿集斯宾格勒、汤因比与入江昭等前辈之大成,将高于国家主义研究范式的文明与文化范式用来分析冷战后时代的世界政治格局的工具,对学术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以文明或文化共同体为单位来分析和考察世界政治格局的一个隐含假定是:人类政治交往与互信的达成需要建立在政治与道德的基本共识之上。汉斯·摩根索认为,相同的宗教信仰,受同一套道德法则的约束,共享唯一的政治行为准则和礼仪方式,能够创造出某种具有天然凝聚力的世界共同体。它高于主权国家,并低于世界政府[16]。纵观世界历史,“政治—道德”之间达成基本共识的时代往往能够产生基于安全互信和道德共识的持久和平或规模很小的社会动荡。例如,古希腊城邦之间持续了600多年相对和平的政治互动、古罗马帝国或中世纪基督教世界内部的交往、法国大革命以前的欧洲国际社会、拿破仑战争后基于神圣同盟建立起來的欧洲协调和大一统时期的中国。马基雅维利在记述许多15世纪君主间一些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战役中描述道,在这些看似庄严与规模庞大的战役中,或绝无一人或只有一人被杀,有的被杀者并非敌人所为,而是疫病或坠马身亡[16]。丹尼尔·笛福也对那个时代的烈度极为有限的战争进行过戏谑式的描述:现代战争常见的情况是,两边各有由彼此具有血缘关系的、信奉同一套道德戒律的君主们统帅的五万平民组成的军队在彼此可见的视野内对峙。在整个战役期间,双方都在躲避,或者委婉地说,双方都在彼此观察,最后开拔回到各营地去,并彼此小声鼓励或互表慰问[17]。而当“政治—道德”之间无法达成基本共识或产生分歧的时候,世界政治往往处于大的动乱时代。例如,五胡十六国或蒙古帝国南下时期的中国、新教与天主教分歧导致的三十年战争时期的欧洲、民族主义与民主政治兴起与传统依靠血缘与共同道德观维系的君主政治分歧导致的拿破仑时期的欧洲、两次世界大战或其间交织并行的法西斯、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政治与道德观念竞相争夺的世界舞台。

同一种文明内部由于具有先天的共同文化,往往容易达成政治与道德上的共识。群体内部的凝聚力与向心力往往由群体外部的压力作为持续的黏合要素,对群体内部的忠诚与对外部的歧视和戒备呈高度的正相关性。同一文明内部的主权效力要远远低于不同文明之间的作用。例如,某个拉丁美洲国家的反政府领袖可以在发动一次恐怖袭击之后,轻易地穿过所谓的边境线逃到邻近的兄弟国家,去帮助那里进行反政府革命或接受该国政府的暗中资助,并且毫无背叛的感觉。同一种语言和文化使得他们之间的国家认同远远低于宗教与文明认同。

英国历史学家阿诺德·汤因比在冷战刚开始的时候就写道,民族国家和分裂的原子武器不可能在同一个星球上共处。他认为,在主权国家组成的世界中,战争是防卫的终极形式,核弹头是终极形式,核弹头是终极武器,其中的某个东西必然消失,它很可能就是国家[18]。随着核时代的到来以及核武器的“水晶球效应”,世界政治日益进入“大国无战争时代”,但冷战后时代爆发在文明“断层线”上的战争从未消弭,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未来世界政治的交往方式很可能以更大的文明板块间互动——而不是主权国家——作为基本的战略观察点,而如何在文明之间达成最低限度的“政治与道德共识”,如何构建出具有普遍认同的人类基本价值与交往原则,如何在各文明之间建立基本的安全与政治互信,如何化解文明的冲突并寻找文明间的合作路径,如何超越文明共同体的互动并最终走向一个具有共同追求和信仰的世界社会,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将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世界政治中寻求秩序与繁荣的基本动力。随着全球化的深入发展和人类交往密度的日益增加,文明共同体作为一种潜在的分析世界政治的理论范式,将比国家主义研究范式更能够解释冷战后时代的世界政治格局。近些年来,每年10月在希腊罗德岛都会举行“罗德文明对话论坛”,这一论坛的宗旨就是探讨如何协调各文明板块之间的合作,增进世界政治与价值理念的基本共识,并随着其规模和影响渐隆,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世界政治互动平台的雏形。

三、评论与启示

世界政治永远没有尽头,只有进程的展开和意义的叠加,而这一切都将是对人类未知实践的指向。国际政治本质上属于世界政治的一个真子集,它只是人类社会交往互动在特定时期所遵循的某一种路径选择。因此,如果站在人类文明发展的屋脊来审视国家主义研究范式,那么其仅仅代表了特定时期世界政治的一种客观的抽象模式与符号系统。汤因比认为,未来世界政治中,国家之间的界限不是越来越清晰,而是越来越模糊,人类早晚有一天有可能重新回到一种类似中世纪的统一状态,那么完全以国家为中心的历史叙述又如何具有充分的历史合理性呢[19]。

对国家主义研究范式痴迷的原因在于人们总是尽可能使理论适应于现实。科学进步的本质就是寻找具有对现实主流理论范式的超越并在一定条件下进行改变与塑造的新范式的过程;就是去发现人类社会历史转换的潜在断裂点并寻找当前主导性结构中是否或多大程度上具有潜在的反结构。

注释:

① 杨光斌教授认为:“国际政治学亟须转型升级为世界政治学。不同于聚焦于现状性结构的国际政治学,世界政治学追问的是政治思潮所诱发的国内制度变迁以及由此而塑造的大国关系和世界秩序,是一种兼具过程性结构和现状性结构的研究。参见:杨光斌.世界政治学的提出和探索[J].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21,(1);楊光斌.关于建设世界政治学科的初步思考[J].世界政治研究,2018,(1);杨光斌.世界政治的研究范式——世界政治的层次性与研究单元的多样性[J].世界政治研究,2020,(1);杨光斌.政治思潮:世界政治变迁的一种研究单元[J].世界经济与政治,20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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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邓   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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