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第一部）惶惑③

老舍 王家龙 刘屏

上期回顾：故事在北平沦陷的时代背景下展开，从几家住在小羊圈胡同里的住户开始讲起。祁老人儿孙满堂，是受人尊敬的老太爷，一向不关心时事的他还在期待自己的八十大寿。祁老人和他的左邻右舍们本应在胡同里过着各自和睦的日子，却不曾想自己的土地已危机四伏。

69 “钱伯伯，你得走！”高第又说：“万一闹到日本人耳朵里去，不是要有灭门的罪过吗？”钱先生又端起了酒杯：“我没地方去！这是我的家，也是我的坟墓！冠小姐，谢谢你，请回去吧！”

70 第二天傍晚，钱先生正准备出门，在大门口碰到了一个受了伤的军人王排长，忙把他救到自己家里。王排长受伤后，因故没能出城，北京就陷落了；他没处藏，没处躲，现在藏在钱家，又怕钱先生一家受连累，就想开枪自杀。钱先生慌忙把他劝住。

71 钱先生悄悄把瑞宣叫到家来，说了这事。他低声说：“你知道，我家仲石已经死了！说不定我的命也得赔上！日本人若是找上门来，岂不也就连累了王排长？”

72 瑞宣说：“钱伯伯！那你赶快躲一躲吧！”钱先生打断了他的话：“我不能上前线杀敌，就只能临危不惧，陪儿子去死！今晚咱不谈这个，而要考虑怎样帮王排长逃出城去。”瑞宣则想了半天，站起来说：“我回家和老三商议商议，马上就回来！”

73 瑞宣把王排长的事叙述了一遍，瑞全的双眼立刻睁得很大，脸上泛起了红光，说：“我们非救他不可！”瑞宣也很兴奋，但他能克制住自己，慢慢地把想法告诉弟弟：“我想去找李四爷。他最近给人家领杠出殡，你和王排长都身穿重孝，混出城去，大概不会受到什么检查的！”

74 瑞全一听，一下子跳得老高，一把抱住瑞宣道：“大哥！你真有两下子！”可瑞宣冷静地对他说：“别让人听见！这件事，不后悔吗？”瑞全激动地说：“大哥，你怎么啦？逃出去，不做亡国奴，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75 瑞宣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逃出去，不知道的困难还多着呢！五分钟的热度能使任何人登时成为英雄，而真正的英雄却是无论经历多久、多么大的困难，仍然毫无悔意或灰心的人！好，我这就去找李四爷！”

76 瑞宣找到了李四爷，把来意一说，老人满口答应：“日本人看守是严，连棺材也要查，只是穿孝衣的人还没受过什么麻烦。这件事交给我了。明天就有一档子丧事，这事你就放心吧。”

77 瑞宣又赶紧去跟钱先生说定了这一计策。等到第二天一大早，瑞宣、瑞全趁家人还没起床，悄悄溜出门来。瑞宣把弟弟交给了等候在门口的李四爷。他们又来到钱家，接上王排长，悄悄赶往事先安排好的地方。那家送殯开始后，瑞全和王排长穿着孝衣，混在送殡的亲友中，躲过日本岗哨后，出了北平城。

78 得知瑞全出走，最不满的是瑞丰，他责备瑞宣道：“让你不要太宠着老三，你老不听！我看呢，咱们还是分居的好！万一老三闯出祸来，把咱二老的头要了去，那才糟糕一马司呢！”

79 瑞宣不能再忍，他用低沉而又清晰的声音说：“你滚出去！平日，我老敷衍你，我当家，不好与你吵架，但这是我的错！今天，实话告诉你吧！老三走得对，走得好！假若你还自居为青年，你也应当走！”

80 瑞宣到了学校，学校正无奈而屈辱地准备着开学。瑞宣因此心情坏透了，他想找个地方散闷，也无心情，就一路慢慢地走回家。到了胡同口，却被一个巡警拉住，一问，才知道里面正在拿人。拿人？拿谁？钱先生？还是老三被提了回来？瑞宣顿时急出一身汗。

81 此时，几个日本宪兵正由冠晓荷引路，去捉拿无任何罪名的钱诗人。一个宪兵正要前去踹门，门轻轻地开了。钱先生仿佛刚睡醒，脸上有些褶纹，脚上穿着布鞋，左手在扣大衫的纽子。一出来，他就看见了冠晓荷，接着又看到了白巡长，然后再看到日本兵，他高傲地问道：“干什么？”

82 话一出口，冠晓荷后退一步，白巡长也跟着躲开。两个日本兵见状就往前冲。钱先生手扶门框，又喝问一声，一个日本兵一掌打在钱先生的脸上，钱先生的嘴角流出血来，但仍不屈服地把住门框。

83 一个兵守住大门，其余的全进入院中，白巡长也拉着钱先生进来。钱孟石本来就很瘦弱，现在正闹痢疾。他看到父亲被打得流血，就不顾疾痛，向父亲扑过来。白巡长怕他吃亏，就给了他一巴掌，然后向日本兵喊道：“大烟鬼！”

84 日本兵果然没理这个大烟鬼，进了北屋去搜查。白巡长乘这个机会对钱先生说：“老先生你也年纪不小了，跟他们拼就拼吧，大少爷可不能也叫他们捉了去！”钱先生点了点头，看到倒在地上的孟石，虽然心里难过，但也觉得平静而坦然。

85 这时候，钱太太被日本兵从屋里推了出来，几乎跌倒。她先前还不太明白怎么回事，等看到丈夫嘴边的血，就赶忙过去用袖子给他擦，丈夫却低声对她说：“我还没告诉你，咱们的老二已经不在了，现在他们又来抓我！你别伤心！”

86 钱太太觉得她是在做梦呢！她拉住丈夫的手臂，想一样一样地细问，可还没开口，敌兵已从屋里冲出。此时，孟石醒了过来，叫了声：“妈！”钱先生在老伴耳边轻声说：“看老大去！我去去就来！放心！”说完扭身就走，他走了几步，回头看时，一株秋葵正在院中绽放。

87 冠晓荷把门闭得紧紧的，心中七上八下地不安。太阳落山后，他更怕了，唯恐西院有人来报复。大赤包可是非常的得意，又要给丈夫庆功，又要请干姊妹们来打牌，又要换衣裳去打探钱先生的消息，又要厨子进点稀米粥来享用。

88 看到冠晓荷害怕的样子，大赤包气愤地把他臭骂一顿。冠晓荷只好嘴硬地说：“大丈夫敢作敢当，我可不怕！”

大赤包这才温柔了些：“这不得了啦！”然而，就在此时，西院传来了钱太太的哭声，就连大赤包也不再出声了。

89 不知不觉，中秋节就到了。

祁老人的生日是八月十三。今年的不寻常使他心中也打起了算盘：钱先生被日本人捉去，至今还不知生死，自己还活着，还不应该快活地过一次生日吗？自己又没得罪日本人，还不准一个老实人庆一庆自己的生日吗？

90 他决定到街上走走。但大街上已没有了过节的气象。他知道这是大家不敢过节的原因，心里不禁一阵阵发冷。至此他也算明白了，日本人已不准许他过生日！饱经患难的他原本不会轻易落泪，但现在他的双眼早已有些模糊不清了！他开始往家走，路上，看到两个兔儿爷摊子。老人挑了一对满意的兔儿爷。

91 祁老人快走到钱家门口时，见钱太太腋下夹着一个很大的蓝布包儿，祁老人赶忙温和地走到跟前：“钱太太！钱先生怎样了？”

92 錢太太的眼泪仿佛已经哭干了，用一种哑涩的声音说：“我已经找遍了九城，打听不到他在哪里。”当祁老人再问到孟石的时候，她说：“快不行啦！他爹被捕，弟弟殉难，现在是病上加气，已经三天没吃一口东西了。”说到这儿，她仰起头，眼中已不是泪，而是一团团的怒火！

93 祁老人知道她要去当铺，就忙说：“我还能借给你几块钱！”“不！”钱太太坚决地说：“我丈夫一辈子不求人，我也不能……”忽地，她改变了话题：“祁伯伯，您看，默吟还能活着回来吗？”祁老人想了半天，低声地说：“钱太太，咱们好不好去求求冠晓荷呢？”

94 他见钱太太的眉毛扬了起来，就赶忙说：“我去！我去！我也很讨厌那个人！”“你也不用去，他不是人！”一辈子不说一句脏话的钱太太说完“不是人”三个字，就赶快往当铺去了。

95 祁老人完全明白她了！看她远走的背影，老人很想把手里的东西摔向槐树，但他终究没那么做，只是觉得心里堵得慌。到了家里，就连小顺儿和妮子拿到兔儿爷欢天喜地的模样，也没有使他感到丝毫的喜悦。

96 就在瑞丰夫妇在冠家打牌玩耍时，孙七、李四妈、瑞宣、李四爷等，前后脚都来到了钱家。钱家孟石病故了。钱太太哭得已没有了声，没有了泪，也差不多没了气。钱少奶奶还在连连抽泣。四大妈拉住她的手，劝道：“要想开点呀！你要哭坏了，谁还管你的婆婆呢？”众乡邻一阵劝解，钱少奶奶才如梦方醒地点了点头。

97 这会儿，桐芳和高第搭讪着走了过来，首先找到好心肠的李四爷。桐芳低声而亲热地说道：“我知道咱们胡同里都怎么恨我们一家子人！可是我和高第并没有错。我们俩想把这点意思告诉钱老太太，求您老人家替我们说一声吧！”

98 李四爷知道她平素的为人，就不好说什么，只能不着边际地点了点头。高第还想说什么，桐芳接着说：“我和高第有一点小意思！”说着，把一个小纸包递了过来：“您不必告诉钱家婆媳，怎么用都可以，随您的便！”

99 李四爷心中暖和了一点，接过小纸包，当她们的面打开来，见是桐芳的一个小金戒指和高第的二十五块钱钞票。李四爷说：“我先替你们收着吧，用不着我再原物归还。”桐芳和高第心中有些快慰地走了。

100 祁老人把瑞宣叫了去，等他知道钱家发生的一切后，再联想到瑞全的离去，老人仿佛已不相信自己所拥有的智慧与经验了。而且他也没想到，爷孙俩说话时，瑞丰正躲在窗外偷听呢！他是想听到有价值的话，然后去报告给冠家！

101 孟石只穿了一件旧衣服，就入殓了。入殓时，钱太太没哭，只是入殓前，她从怀里掏出一小卷灰黄的纸放在儿子的身旁。瑞宣猜出来，那必是一两张字画。少奶奶见状，不禁大哭起来，惹得众人都哭起来，就连不轻易落泪的金三爷也流下了泪。出殡的这一天，是全胡同最悲惨的一天！除了冠家，所有的邻居都立在门外含泪在看。

102 到了坟地，刚刚烧过纸钱，只见钱太太一头向棺材撞去，竟碰死了！她去了，她追隨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去了。直到太阳落了山，人们才忙完了这场丧事，把哭得奄奄一息的钱少奶奶送了回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