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样态与传播幻象:大变局时代政治传播的五大核心困境

2022-01-01 13:12庞金友
青海社会科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人工智能数字政治

◇庞金友

当今世界正处于百年未有的大变局时代。这是一场涵盖政治、经济、文化、观念、技术的全方位、多维度、深层次的结构性变革。这场变革不仅冲击、挑战甚至部分瓦解了既有的政治格局,也在一定程度上激发、催生乃至型构出新型的政治样态。其中以极化政治、后真相政治、数字政治、视觉政治、AI政治的迅速崛起最具代表性。政治统摄传播,传播映射政治。这些新兴政治样态改变了传统政治传播的内容和形式,挑战了以往政治传播的路径和规则,不仅成为当前政治传播必须面对的核心困境,也是面向未来的政治传播避无可避的关键议题。

一、极化政治:政治传播的撕裂境况

21世纪以来,极化政治在欧美各国愈演愈烈。作为一种后现代政治的集中表征,极化政治意指“当代欧美各国因利益分配长期失衡造成贫富阶层两极分化,政治精英对峙决裂,政治观念对立冲突,政治行为极端激进,进而导致意识形态分歧加剧,社会群体裂痕扩大,大众文化对抗升级,地区合作和国际关系逐渐孤立化和紧张化的政治发展形态。”[1]在极化政治的格局下,政党领袖和议会精英为了确保党派利益或集团利益,毫不掩饰自己的极端立场和激进话语,传统政治中的持中审慎、妥协退让变得罕见,党派利益优于国家利益、为了反对而反对的“否决型政体”趋于常态。左的越来越左,右的越来越右,中间派别和温和立场则不再受人欢迎。尽管竞争、分歧、对抗是政党政治的题中之义,但极化态势已经超出正常阈值太多。“政治对峙在美国创建的时候就被纳入了国家体制之中,但近年来在华盛顿越演越烈。”[2]这种极化政治的激进样态必然深刻影响政治传播的内容、形式和效果。

首先,传播内容的片面化。极化政治的格局下,为了凸显鲜明的党派立场,维持各自的党派利益,同时也为了瓦解对方阵营,遏制竞争对手的舆论攻势,政治精英和媒体往往倾向传播对自己有利的信息,有意无意忽略或屏蔽对自己不利的信息。现实生活中,这种以偏概全、以点概面的例子,无中生有、刻意捏造事实的现象都不少见。

其次,传播方式的激进化。自启蒙时代以来,理性与宽容成为现代政治的代名词。也许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得到,但没有人会否认其合理性和正当性。“他们不会相信自己一方就是永远和绝对正确的,从而不同意自己的另一方就是‘与人民作对’,甚至应该被彻底打倒。”[3]然而,随着极化政治的出现,审慎、宽容、妥协精神不再是美德,中立、温和、模糊立场开始失去人心。选举政治中优胜劣汰的竞争关系,升级为极化政治中你死我活的敌我关系。政治关系模式的变化,改变了政治传播的方式和格调。既然已是敌我关系,自然不必再留情面。激烈的言辞,暴力的话语,极具煽动性的修辞表达,故意引导的舆论走势,刻意营造的情绪氛围,早与传统媒体人崇尚的中性立场和客观站位相距甚远。这就直接促成当代政治传播呈现出一幅令人不安的场景:言辞越激烈,立场越极端,语言越暴力,传播越有效。

再次,传播效果的阵营化。上述所说的传播有效是针对特定对象而言的。由于传播内容的单一性和片面化,传播方式的激烈性和暴力化,各个媒体的传播效果往往具有较强的派系性和阵营化。左派阵营中呼声较高的政治精英,可能被右派阵营嗤之以鼻;右派极力推崇的政治方案,可能被左派阵营搁置一边。对立阵营甚至为了否决而否决,为了反对而反对,公共利益和大众诉求或遭政党无情碾压,或被个别群体分化撕裂。

极化政治使当代政治传播陷入一个尴尬的两难困境:若归从其中一方,则难免偏颇与激进的结局;若坚守中立与理性,则势必面临打压或冷遇。媒体也要生存和发展,极化政治却未留给当代媒体太多的选择空间。倘若媒体摆脱不开这个极化陷阱,其威望、地位和影响会每况愈下;而一旦媒体遭遇信任危机,却又何尝不是现代政治传播的合法性危机?

二、后真相政治:政治传播的竞争幻象

2016年的三场“黑天鹅事件”即英国脱欧、特朗普当选和欧洲民粹政党崛起使“后真相”(post-truth)迅速成为热门词汇,并进而成为公共讨论和政治分析的重要概念。顾名思义,所谓“后真相”是指出于特定目的,有意或无意掩盖事实、忽视真相,将情感、观点和立场置于优先地位的社会现象。现实生活中的虚假新闻、小道消息、政客说谎、媒体有选择地发布信息、个人有选择地接受事实等都属于这类现象。“后真相”不否认事实和真相的存在,只是承认事实和真相容易被情感遮蔽,被观点掩盖,被立场漠视。人们将由后真相引发的一系列新兴的政治现象、政治关系和政治秩序统称为后真相政治。

情感先于事实、观点掩盖真相的现象自古有之,为何在当下大行其道,产生如此声势的影响呢?显然,这源自经济、政治、文化、技术、观念等多重因素的影响。首先是经济不平等持续恶化。进入21世纪,随着国际贸易的深层拓展,产业转型的结构变迁,以及制造业的大幅移转,再加上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的沉重打击,欧美各国的贫富差距日趋拉大,收入与分配严重失衡,中产阶级逐渐萎缩,底层民众苦不堪言。“在过去30年里,低工资人群(底层的90%群体)的工资只涨了大约15%,而上层的1%群体的工资却涨了差不多150%,最上层的0.1%群体的工资涨了300%还更多。”[4]经济领域的不平等长期居高不下,也慢慢引发了社会领域的不平等,阶层固化、贫困陷阱、“双钻石”结构、“威尔金森”命题等问题层出不穷。高收入与低收入两个阶层之间的裂痕越来越明显,富人与穷人之间的对立越来越严重。收入、财富和分配的不平等,硬生生把平等的权利想象和统一的共同体成员身份撕扯得支离破碎,各阶层之间相互质疑,彼此猜忌,甚至谩骂、攻击,这就为后真相政治浮出水面奠定了经济和社会根源。“从其对经济和社会所带来的影响来看,不平等是一种灾难,是一种狡猾、隐蔽和可怕的机制。”[5]

其次是媒体经营的恶性竞争。自20世纪80年代末起,西方各国相继放开媒体的管制权。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下,作为企业的媒体自然将生存竞争和追逐利润作为最高目标。新闻内容的真实性、客观性,往往会让位于报道形式的趣味性、时效性。有时甚至还要调研民众需求、评估大众偏好,以便投其所好,量身定制。这样一来,主流媒体登高一呼、从者如云的场面已不多见,更多的是私营媒体揣摩民意、倒追大众喜好。“如何在获取受众和传播真正的‘政治’之间取得平衡,长期以来成为困扰政治传播实践者和学者的难题。”[6]

再次是信息技术的高速发展。从互联网到移动网络,从纸质媒体到社交平台,从主流媒体的一统天下到自媒体的百花齐放,再到新媒体、融媒体、全媒体的推陈出新,现代信息技术的高速发展带来的是传播途径的更新换代,传播手段的花样迭出,传播效率的几何级提升。这些新技术、新平台的应用和推广,一方面为大众获取、整理、评估和发布信息提供了方便和效率,另一方面也进一步强化了新兴媒体暗含的开放性、互动性、共享性,为信息传播的扁平化、水平化、无中心化提供了可能。“在这样一个人人都有麦克风的时代,网民既是信息的接受者,同时也是信息的传播者,极大地改变了政治传播与宣传教育的模式。”[7]而这些恰恰是后真相的传播和后真相政治形成的物质基础和现实条件。

“后真相”让现代政治蒙上了一层冷酷的灰幕。一旦人们感觉自己生活在一个充塞着私人情感、各色观点和多元立场,真相和事实要么被遮蔽、要么被掩盖,始终处于可望而不可及的后真相世界里,秩序的合法性、权力的正当性以及精英的影响力就会大打折扣。可以说,后真相政治对传统政治传播构成了重大冲击和挑战,也对新型政治传播提出了全新框架和议题。

首先,信任危机的加剧。由后真相构成的政治秩序中,主观的情感、立场和观点大行其道,客观的事实、真相则屈居其后。久而久之,政治精英的个人形象、媒体平台的公信力将不断消解,政治信任危机也将不断加剧。近些年,这种信任危机不仅在美国,也在包括欧洲在内的全球大部分国家有所显现,“加拿大、英国、意大利、西班牙、比利时、荷兰、挪威、瑞典和冰岛也出现了相当程度的政府信任度的下降。”[8]人们原本身处信息爆炸、资讯发达的时代,面对海量信息,早已无力辨别真伪,若再失去对传播主体的信任,其后果可想而知。而实际上,人们依旧渴望事实和真相,如果现实不能提供,只能转而相信其他。这就导致信任异化或信任替代现象的出现。结果只能是:谣言四起,传言不断。一旦失去信任,人们得到的信息越多,焦虑感越强,不安和怀疑越浓烈。“如果没有信任,则不会有和谐,更不会有强健的经济。”[9]

其次,相对主义的泛滥。当新闻和资讯被有目的地筛选、有选择地发布、有计划地营造时,人们渐渐会产生相对主义的错觉。如果一切都是相对的,那么也就没有了善恶、美丑的分别,没有了黑白、对错的界限。在道德相对主义的影响下,人性的弱点会促使人们越来越注重个人感受和自我欲求,推崇私利优位和娱乐至上,甚至不知不觉间成为“精致的利已主义者”。而这些人只相信:事实与真相固然可贵,个人的感受与偏好更为重要。

再次,“第三种现实”的滋生。后真相让真假相伴而行,半真半假,时真时假,亦真亦假。这种介于事实与虚假之间、不完全客观也不完全虚构的现象被称为“第三种现实”。它具有相对性、情绪性、即时性三大特征:“信息内容既有真相成份,也有谎言内容;为迎合受众情绪,传播者玩弄真相于股掌间,谈笑戏谑,刻意引导,受众则为情感左右,被情绪牵制,无视事实真假;社交媒体信息传播快捷、高速,受众面对海量信息兼顾无暇,看后则忘。”[10]如特朗普政府有意强调移民群体对美国经济和文化的破坏和冲击,却只字不提移民群体的贡献和作用;再如欧洲民粹主义政党大力宣扬民族主义和民族国家的重要,却对欧盟对各国发展的推动和扶植视而不见。由此可见,作为一种新型传播现象,“第三种现象”极大加剧了当代政治传播的碎片化、不稳定性和不确定性。

最后,竞争性真相的混淆。与强调主观先于客观、情感胜于事实,虚假与真相并存的“后真相”相比,竞争性真相强调真相具有不同的面向、不同的叙述手法和表述方式。两者虽有交叉,本质却有较大的不同。所谓“竞争性真相”是指由不同的人阐发、从不同的角度刻画、具有同等真实性的真相。按麦克唐纳所说,“许多时候,你可以通过许多方式描述一个人、一起事件、一件事物或者一项政策,这些描述可能具有同等的真实性。”[11]由于现实生活中的真相往往具有若干面向和维度,每个面向和维度中的真相都是真实而非虚假的,因此,竞争性真相的本质是真相而不是假象。传言、谎言、谣言、假新闻、阴谋论、个人臆想等等都不是竞争性真相。现实世界里,竞争性真相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它既包括源自复杂性的片面真相,基于个人判断的主观真相,也包括超越客观现实的人造真相和未知真相。对于竞争性真相,一些别有用心者或只强调其中的一面,或刻意回避某些方面。每件事情通常都不止一种真实的叙述手法和表述方式。既要发挥竞争性真相积极主动的一面,激发人们的兴趣,鼓励人们的行为,也要警惕竞争性真相消极被动的一面,提防那些故意用竞争性真相误导他人的别有用心者。

在后真相时代,要想防止竞争性真相被操纵,应对那些恶意误导者,合理甄别复杂的“后真相”与真实的竞争性真相,必须承认竞争性真相的普遍性,认清竞争性真相的必然性,警惕竞争性真相的破坏性,发挥竞争性真相的积极性,提高对竞争性真相的辨别能力和应对能力。“唯有洞悉真相的本质,了解真相的运作模式,具备现代信息意识和信息能力,人们才能更有智慧面对竞争性真相,才能通过完善竞争性真相的讲述方式达成积极而健康的政治目标和社会理想。”[12]

三、数字政治:政治传播的虚拟陷阱

人类正在大跨步迈进一个以互联网+、大数据、云存储、智能算法为核心表征的数字时代。无论是利益的表达和综合,还是权力的生成和运作,抑或是决策的酝酿和输出,甚至是政治态度的评估和政治行为的观测,都需要借助数字来提取、呈现和考查。正如有学者所说;“技术放大了普遍公民的利益表达”。[13]某种程度来说,对于现代社会,数字正在成为一种重要的政治现象。它可以瓦解传统社会阶层间的政治关系,也可以打造不容忽略的政治力量,更可以建构起新型的政治秩序。换句话说,数字政治既是现代政治的崭新面孔,也是现代政治的显著特征。然而,当人们在欢庆数字时代到来时,也要反思和警惕数字政治的可能风险,尤其是它对政治传播的冲击和影响。

首先,当政治传播陷入信息汪洋,数字安全危机将不断升级。数据是数字时代的基石。随着数据搜集、分析、整理和应用的范围越来越广,力度越来越大,层次越来越深,个人、组织、政府乃至整个社会对数据的信赖程度会越来越强。原本错综复杂的人类社会,正在变得日益数字化、公开化和透明化。这一变化并非只有积极的一面。从目前的情形来看,无论是数据的收集、传递,还是数据的存储、使用,每个环节都存在较大的风险。不受法律和规则约束的数字化进程,不仅会使个人隐私荡然无存,甚至直接威胁社会稳定乃至国家安全。身处信息的汪洋大海,无时无刻不处于在线状态,若不具备一定的数据安全意识和信息处理能力,人们就像在“网络裸奔”。2007年的“熊猫烧香”事件、2016年的雅虎用户信息外泄事件,无一不在提醒着人们必须时刻关注数字安全的重要性。随着自媒体时代的到来,传统主流媒体掌控数据处理和信息发布的“大一统”局面被打破,曾经的媒体掌舵人和信息管理者逐渐缺位。人们在理论上都成了数据生产者和信息传播者的同时,却并不都具备足够的安全意识、信息能力。对于各种数据的类型、信息发布的方式、可能产生的后果、必须承担的责任等都没有明确的了解和把握。这就大大增强了数字危机的风险。出于自身利益和高额利润的考虑,一些科技公司单纯强调新兴智能产品的性能和优点,却对这些设备对个人数据和动态信息的搜集和获取避而不谈。一些应用终端在提供相关服务的同时,会自动记录、存储并整理用户的个人信息,进而为下一步的智能推送和精准营销提供素材和依据。这些都无疑对个人财产、人身安全和社会稳定构成了潜在威胁。

其次,当政治传播面临数字鸿沟,数字不平等将不断拉大。当人们在论及数字政治或数字时代的政治传播时,其实往往预设了一个必要的前提条件,那就是共同体所有成员必须全体全时联网在线,数字时代的福利和红利为人们共同分享。而在现实世界里,无论是在发达国家,还是在发展中国家,不同地区、不同阶层、不同群体的数字化程度、水平和能力都有较大差距,有些甚至是天壤之别。这就涉及数字鸿沟问题。“数字鸿沟”是指“处于不同社会经济层面上的个人、家庭、企业和地理区域之间,在享有信息和通信技术的机会程度和参与互联网的使用程度的差异。”[14]“大数据”不是大概的数据,而应该是全样本的数据。数字技术的应用为现代政治传播提供了速度和效率,但若因为数字鸿沟的存在,不能实现全员覆盖,以“大概数据”为基础做出的评估、判断和预测,其效度和信度都会大打折扣。“大数据大大地威胁到了我们的隐私和自由,这都是大数据带来的新威胁。但是与此同时,它也加剧了一个旧威胁:过于依赖数据,而数据远远没有我们所想的那么可靠。”[15]在数字化进程高歌猛进的时代,人们必须意识到:数据不均衡会导致数字鸿沟,数字鸿沟会引发数字不平等,而数字不平等则会加剧现实中的传播不平等,进而使社会不平等继续恶化。

再次,当政治传播遭遇智能推送,算法歧视将不断强化。从本质上来说,智能算法就是一系列主观的规则约定和议程设置。在看似中性的程序设计里,规则和议程的开发者和设计者往往带有一定的主观偏好,这种偏好必然产生政治和社会后果。“当自动决策工具的设置不是为了明确消除结构性不平等时,它们的增长速度和扩散规模只会加剧这种不平等。”[16]要么在性别、种族、职业、收入等方面存在倾向性,要么对特定群体过度关注或刻意排斥。而且,这种算法歧视轻易不会为人们所察觉,具有较强的隐蔽性和误导性。在政治传播领域,通过种类繁多、随处可见的社交平台和终端网络,掌控先进智能算法的科技公司可以轻松获取民众信息,在经过长期跟踪、系统评估后,有选择地将具有特定价值偏好的数据和信息准确无误地推送给民众。智能推送的运行逻辑是:算法首先分析并成功捕捉到你的偏好,然后依据你的偏好为你量身定制地精准推送。换句话说,你喜欢什么,就会被推送什么;你所接收的,自然就是你所喜欢的。高效、精准、私人化、即时性是这种智能推送的基本特征。普通民众身处信息链条的终远端,面对这种主动的、全方位的、始终在线的智能推送,永远是被动的、无法断网的接收者。智能推送将现代人推向了一个极具悲剧性的信息场景:貌似生活在一个海量信息、无限开放、全时互联的信息世界中,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但实际上却被封闭在一个狭小的信息茧房内,既不能主动选择,也无法逐一验证,结果只能是要么迷失在信息丛林中不知所措,彷徨无助,要么被源于自己的个人偏好不断洗刷,不断强化。换个角度讲,算法本身也存在着内在矛盾性,是逐私利还是谋公利,是重偏好还是重平等,是技术至上抑或人类本位,是对算法的终极拷问。正因为这种内在矛盾性的存在,人们必须有所反思。若人的存在由数据来赋值,人的意义由数字来规定,人就会沦为算法操纵和控制的客体,其主体地位将不断削弱甚至最终丧失。

最后,当政治传播成为数字权力,数字利维坦将可能降临。当个人、组织和政府越来越依赖信息技术开展公共决策和进行国家治理,就意味着谁掌握信息技术,谁就拥有主动权和影响力,数字就成为一种权力的形式。如果数字技术渗入公共权力或为公共权力所使用,就会使政府拥有远超于传统社会的新型国家能力;如果技术为超级科技公司所垄断,这些科技巨头就会拥有无法想象的行动能力和公共权威。“技术被从经济领域移植到政治领域后,它极易被国家俘获用于社会控制和政治权力再生产,技术手段从而成为社会治理的重要工具。”[17]不论数字权力掌控在谁手中,只要不加以合理约束和适度控制,数字就不再只是简单的技术存在,而会成为无比强悍的“利维坦”。正如芒福德所注意到的,“个人的一切,包括行为活动、往来交谈甚至连梦幻、思想,都难逃这神眼跟踪。自已生命的一切迹象都被记录到计算机数据库,接受通盘监控和管理。换言之,不只是侵犯了隐私权,简直彻底破坏了个人的自治状态,其实就等于毁灭人类灵魂。”[18]在这只巨大的“利维坦”面前,普遍民众要么沦为可有可无的数据奴隶,要么成为无足轻重的虚拟存在。

四、视觉政治:政治传播的深度错觉

从本质上讲,政治传播是政治主体和客体之间为实现特定的政治目标、追求特定的价值取向,借助符号和媒介使政治信息得以流动的过程。从始自古希腊罗马的广场政治,到工业时代以报刊、传单为载体的纸媒政治,从二战时振奋人心的广播政治,到全民娱乐时代的电视政治,再到“推特总统”“脸书首相”闪亮登场的自媒政治和视频政治,图文时代悄然变革,一个全新的视觉政治时代正在大步走来。

在视觉政治时代,音像视频占据政治传播的中心地带。这些音像视频既是权利诉求、利益表达的载体,也是主流宣传、价值传播的渠道,更是政治参与、街头运动的平台。正如有学者所描述的:“视觉政治是政治的一种表现,是指政治人的政治行为通过电视、电影、网络、与公众直接接触等包括图像、音响的视觉媒介表现出来的完整过程,从而在公众中塑造或形成特定的政治形象。”[19]相比以往的政治样态,视觉政治具有如下显著特征:一是必然性。视觉政治是图文时代认知规律和行动原则的必然结果,是“后人类视界”的必然选择。[20]二是通俗化。视觉政治是复杂政治过程的简单化表达,通俗易懂,即时高效。“可视化”具有远超传播媒体“可读”“可听”的影响力和传播度:简单、粗暴、极具感染性。三是在场感。视觉政治充分发挥音像视频的优势,填补了直接民主与间接民主之间的距离,模糊了现实政治与想象政治的差异,可以轻松营造出类似古典广场政治的真实感,甚至还可以借助虚拟技术,模拟、转换、覆盖甚至修改现实政治,轻松跨越时空的囿限。可以说,视觉政治是现代政治发展的最新变化,也是政治传播媒介演进的高级阶段。

当现代政治步入视觉政治的时代,政治重心逐渐围绕视觉元素展开和运转,政治传播的结构和框架也随之发生变革。试想,在视觉优先的时代,为了合法性的建构、价值观的倡导、精英形象的塑造、民众权益的维护,还有哪种形式的传播会比音像视频更高效、便捷,更具冲击力和影响力,更具感染性和传播性?

随着视觉政治越来越推广普及,越来越深入人心,视觉政治却遭遇重大挑战。这种挑战源自一种新兴算法技术即“深度造假”。深度造假,借助深度学习技术得名,也称“深度伪造”。这一技术于2017年发端于社交平台,一经发布便在全球产生广泛影响,随后迅速进入政治、社会和传播领域。深度造假的实质是指把图片和声音输入机器学习的算法,并借此进行面部操作。换句话说,就是把一个人的脸部轮廓和表情放置在其他人的脸上,同时利用逼真的声音处理,制造出看似逼真、实为合成的视频,从而达到躲避识别、混淆视听、虚假宣传或娱乐大众等目的。简言之,深度造假就是利用深度学习技术进行精准的人工换脸。

深度造假在当前的影视、教育、健康、娱乐行业已相当常见。虽然内在运行机理复杂,但一旦程式化和平台化,操作起来却是简单明了,无须具备专业知识和系统训练就可以掌握,因此,其普及化的速度惊人。再加之,深度造假一方面借助社交媒体传播和扩散,一方面又依托社交媒体上的海量用户数据训练算法。如此一来,深度造假就与社交媒体相互借力,共生共长:前者为后者提供技术支持和传播渠道;后者为前者提供更多的数据来源和更多的用户体验。受丰厚的利润驱使,深度造假技术突飞猛进,不断突破。最为关键的是,“深度造假不仅是一种技术迷思和技术景观,而且是一个充满变数的权力场域。这一场域受到多种政治、经济和技术力量的干预。”[21]不难想象,在一个全民视频的年代,深度造假一旦介入政治领域,会掀起多大的风浪?令人担忧的是,虽然造假与防伪的斗争从未停歇,但深度造假的预防与治理却是难上加难。目前还没有行之有效的方法和工具可以全部克服。当然,随着区块链技术的出现,得益于它不可更改的数据记录和去中心化的交易方式,针对深度造假的深度防伪技术有望取得重大突破。

音像视频是人们日常生活和大众娱乐的内容和载体,也是人们认识世界、了解政治,甚至参与政治不可或缺的渠道和方法。当“可视化”的技术浪潮遭遇深度造假的暗流,政治传播必将面临重大冲击和挑战。无法回避的视觉政治,难辨真伪的深度造假,身陷两大浪潮的强势裹挟,现代公民又将何去何从呢?也许,尽快努力提升公民的信息处理能力、数字鉴别能力、媒体素养能力才是视觉政治时代最为迫切的能力要求。

五、AI政治:政治传播的终极隐患

在人类发展史中,任何一场新技术革命都对政治的发展和变革影响深远。随着人工智能不断渗透和介入政治领域,势必引发治理体系的变革、权力结构的重组、民主形式的更迭以及统治秩序的重构,这些基于人工智能的发展建构、引发的新型政治样态被称为智能政治(或AI政治)。

在人工智能发展的不同阶段,人工智能渗透、介入和影响政治的方式,人类对人工智能的理解,人类与人工智能的力量对比和关系模式都将随之发生变化,AI政治的核心议题也相应改变。为了充分展示AI政治的可能发展,我们不妨做如下逻辑推演:

首先,在AI政治的初始阶段,人工智能以弱人工智能为主,仅能介入生产和生活领域。人类将其视为提供便利、舒适、效率和幸福的工具,发展水平和发展方向由人类决定,人类主宰一切。其次,在AI政治的发展阶段,人工智能不断进步、升级,人类对其依赖性增强。“除非彻底消灭信息与通信技术,否则我们的世界已经离不开它们。”[22]随着人工智能介入政治领域的程度越来越深,围绕人工智能逐渐形成了体制内和体制外两大超级权力。人类依然主宰世界,但与人工智能的力量对比已有所扭转。再次,在AI政治的成熟阶段,弱人工智能达到顶峰,人对人工智能的依赖性继续上升。随着生产、生活各领域中的人的角色与功能被人工智能逐渐代替,人成为最有闲的无用之人。政治领域中的公民被数字虚拟化,算法民主取代代议民主。人与人工智能的实力对比发生根本性扭转。最后,在AI政治的高级阶段,弱人工智能不断突破,终于成功突破“奇点”,人工智能拥有了自主思维和独立意识,进入强人工智能时代。后人类时代来临,人面临或被淘汰或与机器并存的两难困境。人类主宰的时代消失不见,机器统治时代随之到来。

在AI政治逻辑推演的背后,实际上隐含着人类与机器之间关系的前瞻和预期。显然,按照AI政治的逻辑,人机关系注定是一个悲剧性结局。最初,人借助人工智能技术介入、影响和参与政治。此时人是主体,人工智能只是一种技术手段。然后,随着人类对人工智能的认可度提高,以及人工智能技术与能力的不断提升,人工智能终于突破“奇点”,成为拥有独立意识、自我观念和自主学习与进步的智能类人生物。此时人与“智能人”不分主辅,平等并存。再往后,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不断突破、智能机器人的迅猛升级,人类相对于智能机器的短板和弱势不断凸显,人类将面临一个艰难选择:要么,自动退出历史舞台,沦为机器的辅助工具,人类命运交由机器主宰;要么选择接受器官移植,从而与机器融为一体,“在充满人工智能的世界里,人类如果想维持其地位,就必须变成半人半机械的物种,以避免沦为人工智能的玩偶。”[23]所以,如果不加控制,任由人工智能自由发展,人工智能终将主宰这个世界,“人工智能一旦脱离束缚,将以不断加速的状态重新设计自身;而人类由于受到漫长的生物进化的限制,无法与之竞争,将被取代。”[24]

正如霍金和马斯克所担心的,AI政治会将人类推向一个从未遇见过的困境。“我们看到AI系统正在被部署为既能增强社会也可能以复杂的方式毁灭社会的这样一种不断增长的潜力”。[25]一旦人工智能突破弱智能跃升至强智能,拥有独立思维和自主意识,一个人机共存甚至机器取代人类的后人类社会就将降临。以人为中心和主体的现代政治以及政治传播也将面临终结。从某种意义来讲,这是当代政治传播的终极隐患。

一切仍在发展和变化。上文论及的极化政治、后真相政治、数字政治、视觉政治和AI政治,代表着瞬息万变、充满不稳定性和不确定性的大变局时代的不同面向,它们即便综合在一起,也仅能掀开这场革命性社会转型和结构性政治变革的冰山一角。为了线索清晰,结构对仗,本文刻意将这些新兴政治样态分而论之。但实际上,它们之间存在较多的重叠和交叉。如极化政治与后真相政治相互影响,彼此强化;数字政治与AI政治同宗同源,皆是现代技术的越级发展;而视觉政治本质上也是一种特殊的数字政治,且与人工智能和超级算法须臾难分。本文虽高扬反思情怀和审视眼光,但绝不意味着对人类正在大跨步迈向的以互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云计算为表征的数字时代的抗拒和反对,此乃时代发展之大势;本文虽突出“困境”语境,但旨在强调面对新生事态和可能趋势的冷静态度和客观立场。只有了解当下,才能放眼未来;只有预知风险,方可持续发展。未来可期,让我们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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