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演进视角下中国边疆治理类型及其未来走向论析

2022-01-01 13:12薛一飞邢海晶
青海社会科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王朝资源国家

◇薛一飞 邢海晶

自有史以来,边疆治理就始终是历代国家治理所要面对的现实问题,也是当代中国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建设的重要内容。边疆治理成效直接关系着政治稳定、社会发展与国家安全。而源于边疆范畴的界定标准差异,中国治边方略经历了由古代王朝时期的涵化型边疆治理向近代主权国家出现以来的攻守型边疆治理转变的历史变迁。这是中国边疆治理现代化的必然选择和主要表现。但是随着经济政治发展,攻守型边疆治理的问题逐渐凸显,极大地增加了国家边疆安全风险和世界的不稳定性。打破近代以来主权国家的边疆治理固化认知,探索顺应世界全球化趋势的命运共同体型边疆治理,或将为世界各国边疆治理的未来方向。而中国在国家边疆治理现代化进程中提出的民族共同体理念与初步实践,在很大程度上将为世界边疆治理现代化提供新价值旨向。

一、中国古代王朝时期的涵化型边疆治理

边疆是以一定的地理空间为基础,伴随国家治理的政治实践而不断丰富发展的范畴。从中国古代王朝时期①此处的古代王朝是以史学界比较统一的界定为标准,从秦王朝(公元前221)直到1840年中国进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为止。因为,虽然先秦时期虽然也有边疆意识的萌芽以及相关的治边实践,但是以统一的建立中央政权的国家为主体开始真正意义上边疆治理探索的应从秦王朝记起(参见周平:《我国边疆概念的历史演变》,云南行政学院学报,2008年第4期)。而到1840年以鸦片战争为标志中国进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这一巨大的历史转折很大程度上呈现出的是中国古代王朝的边疆意识与西方近现代边疆概念之间的激烈冲突,这也是中国边疆治理被迫转型的关键历史节点。的国家治理角度而言,学术界一般倾向于将边疆视为是基于地理空间认知的文化差序格局概念。中国边疆意识的萌芽可以上溯至先秦,最早也是源于地理空间的认知,但是这种地理空间的认知并非现代国家主权意义上的领土边界概念,而是整体天下观视域下的“边陲”。

中国古代王朝的天下观认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①《诗经·小雅·北山》。。这种天下是典型的“有边陲而无国界”②美国陆军军事学院:《军事战略》,军事科学院外国军事研究部译,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1986年,第4页。的模糊概念。既然天下是一个模糊概念,那么此时地理空间上的“边陲”或者说边疆也就并非是一个固定清晰的地域范围,而是伴随王朝的综合实力变化而不断波动的过渡性区域,主要是指古代王朝统治力量所及的边缘性地带。古代王朝时期的边疆始终处于变动中,那么对于边疆的定位则主要是通过相对性界定完成的,即与“中国”相对应的“四方”。班固在《汉书》中所载“天下”秩序“先王度土,中立封畿,分九州,列五服”③《汉书》第11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833-3834页。就是最有力的诠释。古代王朝时期的边疆意识虽然有多种称谓如《诗经》所载“四方”、《尚书》和《周礼》所提的“五服”“九服”等等,但是都没有偏离“一点四方”的边疆定位。这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古代王朝的治边基本方略选择为“守中治边”“治安中国,而四夷自服”。④《资治通鉴》卷193,《唐纪九》贞观三年十二月条,中华书局1997年版。

基于以上分析,可见古代王朝时期的边疆是以中央政权所在的“中国”为中心,成(亦可能是非规则性的)同心圆状梯度型扩散辐射的边缘性地带。而将这种对于边疆的相对性概念界定还原到古代王朝国家治理的坐标系中审视之,边疆与“中国”之二元关系中已经隐喻了一种文化上的差序格局,边疆则处于文化差序格局的边缘,边疆是中央政权文治教化由治到不治的过渡性区域,边疆之外则是化外之地,即野蛮(之地)⑤马大正:《中国边疆经略史》,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3页。。就古代王朝国家治理意义而言,边疆属于半化之地,即半文明半野蛮;而边疆之内则是全化⑥“化”,即“人文化成”。《周易·贲卦·彖传》。之地。基于边疆与“中国”在文化势位上的落差,中央政权在“守中治边”的治边方略之具体实践方式的选择是“欲理外,先理内”⑦《长编》卷三○, 端拱二年正月癸巳。。对“内诸夏”积极进取,对“外夷狄”“来则纳之,去则不追”⑧脱脱等:《宋史》,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3981—13982页。的安定守成被视为“圣王制御蛮夷之道”⑨《汉书·匈奴传赞》。。即是在治边过程中迫不得已“慑之以兵”⑩《清太宗文皇帝实录》卷9,华文书局1964年版。,也要“谨事四夷”⑪司马光:《资治通鉴》卷182·隋纪六·大业九年·隋臣郭荣谏曰,中华书局点校本,1956年,第5669页。。最终目标仍然是使“四夷自服”⑫《资治通鉴》卷193,《唐纪九》贞观三年十二月条,中华书局1997年版。。既然军事暴力手段被认为是风险与成本极高,而且收益极不稳定,同时缺乏道义支持的边疆治理的非常规性劣项选择。那么对于具有文化势位相对优势的古代王朝中央政权而言,“修文德以来之,被声教以服之”⑬《旧唐书》卷199下《北狄传·史臣曰》。的涵化型边疆治理就成为最优的选择。

涵化本是指“由个体所组成的而具有不同文化的民族间发生持续的直接接触,从而导致一方或双方原有文化形式发生变迁的现象”⑭Robert Redfield,Ralph Linton,Melville J.Herskovits,Memorandum for the study of Acculturation,American Anthropologist,Vol.38,No.1 Jan.- Mar.,1936,p.149.。涵化概念用于边疆治理则是中央政权通过先进文化的吸引力使夷狄向中原文化靠拢,根本意图在于以中原先进文化整合边疆夷狄各族的异质文化,通过文化认同的“软”治理实现边疆地区的安定团结。涵化型边疆治理在汉朝确立儒家大一统国策之后就成为历代边疆治理的基本方式。例如西汉士人相信边疆治理“莫若偃兵休士,厚币结和亲,修文德而已”⑮《盐铁论校注》卷七《击之》,第472页。,更进一步提出“罢关梁,除障塞,以仁义导之”⑯《盐铁论校注》卷8《世务》。的具体对策。汉之后,虽然政权更迭,但是历朝统治者都坚持对夷狄广施德化,追求“盖德泽洽,则四海可使如一家”①《资治通鉴》卷一九七, 《唐纪》贞观十八年。的理想效果。

由此可见,古代王朝时期,中央政权通过涵育、教化、传播中原先进文化,赢得边疆各民族对于华夏文明的广泛认同,并通过文化认同催生和强化国家认同,实现安定团结统一的边疆治理方式就是涵化型治理。秦汉之后,虽然王朝更迭不断,但是涵化型边疆治理方略却被历代王朝所继承,原因主要有两点:第一,涵化型边疆治理成本相对较低。非常规性的战争方式是成本和风险最高的边疆治理方式。古代王朝时期的相关战争史研究就是最具说服力的实证。相比较而言,以中原先进文化凝聚边疆各民族的政治认同和价值共识的涵化型边疆治理就成为最不坏的选择②在此有两点需要注明:第一,关于古代王朝时期发动战争的成本核算和风险评估的研究,中国自先秦时期就为历代执政者高度重视,如《战国策》《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资治通鉴》等正史对此问题都有专题记载和研究。而此问题非本文所要讨论之内容,所以在此不展开论述。第二,涵化型边疆治理相对于战争方式是最优选择。因为单纯从边疆治理的成本——收益比率计算而言,通过先进文化涵育、教化、传播的方式而对边疆各民族产生强大的文化吸引力,并最终凝聚为稳定的政治认同,相较于战争方式是成本和风险都要低得多,而且结果大多是共赢。而军事暴力方式的边疆治理不仅成本和风险都比较高,而且最终结果(即使对于胜利方而言)大多也是双方共输。。第二,政治伦理观念决定了涵化型边疆治理不仅是封建王朝的最优选择,而且还是首选。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儒家思想就成为历代王朝治国的政治伦理核心。儒家在国家政治建设上的价值目标是“大一统”的天下观。虽然在儒家的政治伦理视野中也存在“礼仪之邦”的“中国”与“蛮夷之地”的边疆之分,但既定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政治责任决定了中央政权秉承“有教无类”的行动逻辑去“教化”四方,最终汇流同化,实现天下大同的政治伦理目标。儒家思想作为历代王朝国家治理的政治伦理旨归亘古而习2000余年,也就意味着涵化型边疆治理成为历代政权治边的基本方略。将其置于中国边疆治理史谱系中审视之,就是典型的涵化型边疆治理。

综而观之,从地理空间的边陲到文化序列的四夷,中国古代王朝时期的边疆是地域界定与文化谱系定位的契合与统一。而中原王朝在文化差序格局中的优势地位决定了其不论是从边疆治理成本还是从政治伦理目标而言都将首选涵化型边疆治理。

二、近代民族国家建立以来的攻守型边疆治理

边疆治理类型始终伴随着边疆范畴界定标准的变化而改变。中国古代王朝时期的涵化型边疆治理是伴随着现代政治学意义上的边疆概念的确立而逐渐为新的边疆治理类型所取代。

现代政治学意义上的边疆概念的确立与主权国家建立的历史进程密不可分。近现代以来边疆治理类型的定型及其内生性的问题也都源于此。现代政治学意义上的边疆概念可理论溯源于让·博丹《共和六书》中提出的主权概念以及格劳秀斯在《战争与和平法》中将主权独立的国家作为国际法主体的学术思想。而真正将其付诸实践的是1648年欧洲大陆三十年战争结束时《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的签订。《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充分肯定了国家主权原则,并为欧洲各国所认同。国家主权是一个国家对其管辖领土范围所拥有的至高无上的、排他性的政治权力。而领土范围则是主权国家通过条约确定的国界亦或说边界围合而成的疆域。民族国家边界的确立为边疆的界定提供了新的定位坐标。民族国家的边疆外部界限与国家边界基本重合,并处于国家边界内部的边缘性区域。与古代王朝时期边疆范畴的模糊性相较而言,以主权原则为核心的民族国家时期,国家边界成为边疆范畴的清晰外延,国际法对其进行认定,并赋予国家保障自身边疆安全的相应权利。由此也就实现了国家边疆的主权化,由于领土受主权原则保护,而划定领土范围的国家边界即是国家边疆外延,因此民族国家时期的边疆具有了基于主权原则的独享性、排他性和固定性的特点,所以是清晰明确的硬性边疆。正如吉登斯指出的,“传统国家向民族国家转换的标志之一是边陲为边界所取代”①[英]安东尼· 吉登斯著:《民族—国家与暴力》,胡宗泽、赵力涛译,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4页。。至此,现代政治学意义上的国家边疆得以确立,并且至今仍是边疆治理研究和实践的主流范式。

而民族国家建立以来的边疆治理实践,基本上属于攻守型边疆治理。从逻辑推理以及历史史实角度都能够验证这一基本判断。

首先,民族国家的建立以及现代政治学意义上边疆概念的确立是与西方资本主义发展相伴的历史过程。而西方资本主义自我建构的假设前提就是世界的资源是有限性的亦或稀缺的,而每个国家都将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基于这一假设的逻辑推论的结果必然是国家之间的冲突和战争,而现代主权国家之间的冲突和战争则集中表现在边疆的攻守中。从逻辑推论的角度来看:

(1)预设1:资源有限并稀缺。

(2)预设2:各国都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

那么,结论:国家间的冲突与战争将会持续性发生,而国家间的冲突与战争直接表现就是相关各国边疆的攻守关系。各国为保证自身边疆安全大都采取攻守型边疆治理方式,攻守型边疆治理成为近代民族国家建立以来的主要边疆治理类型。

(3):由(1)(2)可得,各国之间的矛盾冲突会不断锐化升级,并最终走向战争。

(4):为了避免(3),各国之间制定相应的一系列国际法作为分配资源的规则与秩序。

(5):(4)的有效和稳定是基于各国之间的实力对比关系。

(6):由(1)(2)(4)(5)可得,各国都有不断壮大自身综合国力,从而在(4)中获得有利地位以得到(2)之结果的欲望。

(7):由(5)(6)可得,各国都将力图通过壮大自身综合国力打破(4),而壮大综合国力的基础是拥有更多的资源。

(8):由(1)(2)(7)可得,(3)各国之间的矛盾冲突会不断锐化升级,并最终走向战争。

结论:由(8)可得,国家间持续性发生的冲突与战争将集中在各国相邻的边疆区域。正如学者周平所言:“国家间的边疆争夺,实质上就是一场战争,即国家间的边疆战争。战争的形式多种多样, 但本质上是一种有组织地互相使用暴力的集体行为,是国家或其他组织之间解决争端的形式”②周平:《边疆在国家发展中的意义》《思想战线》,2013年第2期。。而各国为保证自身安全大都采取攻守型边疆治理方式,攻守型边疆治理成为近代民族国家建立以来的主要边疆治理类型。

由以上逻辑推论可见,伴随现代政治学意义上国家领土主权概念的界定,边疆范畴清晰明朗。但是近代以来主导世界发展方向的西方资本主义模式却带来了边疆治理无法超越的内生性问题:基于资源有限并稀缺、各国都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假设,那么国家间的冲突与战争将会持续性发生。即使有一系列的国际法作为外在变量的介入,也无法使各国跳出为争夺资源而陷入冲突甚至战争的死循环。可以说,近代民族国家建立以来,边疆范畴外延虽然清晰,但是各国所面临的边疆治理之考验却越发严峻。领土主权的刚性决定了各国在边疆治理过程中的冲突的烈度更强。而且,近代西方资本主义国家自我建构的假设(1)和(2)决定了资本主义国家在边疆治理过程中可以毫无顾忌中国古代王朝时期“大一统”天下观的政治伦理“束缚”,更直接地以自身利益作为行动选择的依据。所以,民族国家建立以来的边疆治理实践以攻守型为主流。

近代西方资本主义国家自我建构的假设(1)和(2)也使攻守型边疆治理方式具有极强的裹挟性。中国近代以来边疆治理类型的转换,就是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主导的攻守型边疆治理方式的裹挟中完成的。近代以来中国由王朝政体转变为民族国家,由涵化型边疆治理转变为攻守型边疆治理,经历了两次转折。中国王朝涵化型边疆治理方式与资本主义国家攻守型边疆治理方式第一次交锋是17世纪末到18世纪初,中俄边境战争之后于1689年和1727年签订了《中俄尼布楚条约》和《布连斯奇条约》,这标志着王朝国家开始有了实际意义上的疆域边界。1762年清王朝绘制的《乾隆内府舆图》最终确立了中国的历史疆域。但是长期超稳定的封建社会农耕经济形态下的涵化型边疆治理思维仍然占据着主导地位①这一点从康熙时期签订《中俄尼布楚条约》、雍正时期签订《布连斯奇条约》之后,乾隆王朝时期英国马戈尔尼使团访华的整个过程中,清王朝对待英国使团的政治态度中表现得最为鲜明。英国马戈尔尼使团是立足攻守型边疆治理理念,以平等的外交姿态出使清王朝。而清王朝统治集团却是立足王朝涵化型边疆治理理念对待马戈尔尼使团,双方基于不同的边疆治理理念而产生了外交互动上的巨大错位。。而且,清王朝在康乾盛世时期的中外综合国力对比处于均势甚至略优的地位。所以,即使清王朝统治集团没有确立起现代政治意义上的领土、边界、主权观念,未能及时调整并跟上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攻守型边疆治理方式转变的步伐,但是当时的涵化型边疆治理方式与资本主义国家攻守型边疆治理方式第一次交锋中潜伏的边疆治理危机并未集中爆发。

随着西方资本主义工业经济的迅速发展及其在世界范围内加速解体封建主义农耕经济的进程,清王朝涵化型边疆治理方式与资本主义国家攻守型边疆治理方式在第二次交锋中归于瓦解。尤其在1840年鸦片战争之后,清王朝“国力凋落,未遑图远。日夷琉球,英灭缅甸,中国虽抗辞诘问,莫拯其亡。而越南、朝鲜政纷乱作,国家素守羁縻属国之策,不干内政,兴衰治乱,袖手膜视,以至越南亡于法,朝鲜并于日,浩罕之属蚕食于俄,而属国所仅存者,坎巨提一隅而已。越南、朝鲜之役,中国胥为出兵,而和战无常,国威扫地,籓篱撤而堂室危,外敌逼而内讧起,籓属之系于国也如此”②《清史稿》卷526《属国一》。。这是《清史稿》对清王朝后期的边疆危机全面而深刻的描述。由此可见,西方列强攻守型边疆治理在瓦解清王朝涵化型边疆治理方式的过程中甚至直接威胁到了王朝政权和华夏民族的生存。这种威胁一直延续到了民国时期。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实现了国家主权独立和民族解放,中国才建立了现代政治意义上的民族国家,基于领土主权原则的攻守型边疆治理实践逐步展开。只是基于中国的社会基本制度以及外交政策决定了其在攻守型边疆治理实践中更多采取的是基于发展自身综合国力的守“和”。但是从世界范围内来看,西方国家基于资源有限性假设和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冲动,其边疆治理必然选择主“攻”。而这一点在资源富集的边疆地区则更为凸显,从世界范围内来看,二战之后的地区性军事冲突基本上都是集中在资源富集地区。例如第二次中东战争、伊拉克战争、利比亚战争等等都是围绕着资源争夺展开的。

由此可见,各国为保证自身边疆安全大都采取攻守型边疆治理方式,攻守型边疆治理成为近代民族国家建立以来的主要边疆治理类型。

基于以上分析显见,如果无法找到新的边疆治理类型替代攻守型边疆治理,那么中国单方面的守“和”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各国边疆治理过程中激烈冲突的现状。只有打破攻守型边疆治理类型的逻辑假设,改变攻守型边疆治理的价值承载,建构起全新的边疆治理模式才能真正推动世界走向和平发展。

三、共同体型边疆治理——新时代中国边疆治理的选择及其未来的世界意义

攻守型边疆治理是建立在世界资源有限性而每个国家都将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这两个假设前提之上的边疆治理类型。这种边疆治理类型主要存在两个问题:第一,如果无法打破攻守型边疆治理类型的逻辑假设,即使有国际法等法律制度作为外在变量介入以及以中国为代表的国家的单方面的守“和”也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各国边疆治理过程中冲突日益锐化的必然趋势③边疆的“和”是基于双方(或多方)的共同需要而实现的边疆治理状态,但是边疆治理中的“攻”的冲突形态却是多方关系中任何一方都能够发起并由此打破守“和”的状态。。第二,攻守型边疆治理类型的逻辑假设背后折射的是价值取向,如果无法改变这种价值取向,那么即使打破攻守型边疆治理类型的逻辑假设,也难以从根本上扭转各国将自身利益最大化的行为选择而避免持续的边疆攻守冲突。如何有效解决以上两个问题,共同体型边疆治理给出了答案。

首先,攻守型边疆治理类型的逻辑假设的起点是资源的稀缺、有限性,但是从唯物史观的视角出发,资源有限性假设与人类社会发展之间的矛盾是可以有效解决的问题。资源的稀缺、有限性是攻守型边疆治理类型的逻辑假设的起点,但在此要强调的是:资源的稀缺、有限性本身却是在资本主义经济制度框架内所做出的预设。虽然,从逻辑推演与历史追溯来看,攻守型边疆治理类型是伴随(具有明确清晰的领土主权边界的)民族国家而来,但是其背后却是资本主义制度发展必然结果之一。因为近代以来,民族国家是依托资本主义经济所形成的世界性影响而不断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导致了民族国家在世界范围内的扩张,进而促成了民族国家世界体系的形成,才使自身成为近代以来世界体系的基本政治单元和法律单元。所以,资源的稀缺、有限性——这一资本主义经济制度框架内所做出的预设,也就成为当今世界众多(但并非所有)民族国家的生存与发展预设。然而,如果能够超越资本主义制度框架的框定,资源的稀缺、有限性本身就不会成为民族国家生存发展的约束性条件预设。物理学视域下的资源有限性马克思从未否定。但是资源的稀缺有限并不必然导致民族国家间的攻守冲突。因为资源稀缺假设背后意涵的是资源供给与需求之间的矛盾。

马克思认为,资源有限性并不会成为人类社会发展的根本性约束。从唯物史观的视角来看,当“人们一旦摆脱了所有制的限制和束缚,生产力将沿着人类所期望的方向无限向前发展”①庄慧慧:《马克思生产力理论的现实意义》,《人民论坛》2017年第26期。。马克思相信,资源稀缺有限的问题将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资源利用率的提升,新资源的开发而得到有效解决。②人类历史发展的客观进程也在不断证明这一点。资源有限性与经济社会发展之间的矛盾,伴随人类可开发资源种类增加,利用率的提升不断得到缓解。这也是马克思立足于唯物史观所科学预测的趋势。而生产力的无限向前发展,科学技术的不断加速进步则决定了资源稀缺的问题将不断被解决。

其次,马克思在审视资源稀缺问题时,是将资源供给与需求之间的矛盾分析作为问题突破的关键。马克思认为资源供给与需求之间的矛盾是源于资本主义制度,资本主义制度下“每个人以一种直接的、精力充沛的、独断的方式来对待地球。……他们必须把所有他们身边的东西——土地、自然资源、劳动力——视为是可能在市场上赚取利润的潜在商品。他们必然要求拥有不受外界规则干扰的生产、购买和出售这些商品的权利……随着需求的多样化以及市场的泛滥,人类和自然的其他部分之间的联系被淡化成了赤裸裸的工具主义”③唐奈勒·H·梅多斯:《超越极限》,赵旭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230页。。资本主义制度异化了自然、人以及自然与人之间的关系,资本主义制度成为资源稀缺无法破解的根源。马克思认为,从根本上解决资源稀缺之问题,需要还原人与自然之间基于资源供给与需求的合理关系。马克思对此给出的答案是“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④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1页。。马克思论证了共产主义能在自然极限的范围内实现人类、自然和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将共产主义社会视为 “一个自由人联合体”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26页。,而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则从唯物史观出发,将“自由人联合体”等化为“真正的共同体”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94页。。马克思对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真正的共同体”的科学预测折射于当下,则是全球化背景下人类命运共同体范畴的提出。

综上所述,民族国家在资本主义经济全球化的影响下促成了民族国家世界体系的形成,而资本主义经济制度框架内的资源稀缺性假设则引发和加剧着民族国家之间的攻守冲突。马克思立足唯物史观超越资本主义经济制度框架,从生产力(尤其是科学技术进步)的层面阐释了资源稀缺性问题有效解决的可能,并且超越于资本主义经济制度框架,从生产关系的角度提出共产主义的“自由人联合体”是对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基于资源供给与需求的合理关系的回归。而“自由人联合体”在当前的历史阶段则呈现为人类命运共同体范畴。中国共产党十八大报告提出“要倡导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在追求本国利益时兼顾他国合理关切,在谋求本国发展中促进各国共同发展,建立更加平等均衡的新型全球发展伙伴关系,同舟共济,权责共担,增进人类共同利益”①《坚定不移沿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前进 为全面建成小康社会而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十八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7页。。由此开启了建构于唯物史观之上的共同体型边疆治理的新向路和选择。人类命运共同体范畴的提出,为现代民族国家体系建立以来的边疆治理跳出“攻—守”死循环的“修昔底德陷阱”②古希腊著名历史学家修昔底德认为,当一个崛起的大国与既有的统治霸主竞争时,后者必然会回应这种威胁,从而使战争变得不可避免,并认为这是国际关系的“铁律”。指明了探索方向。共同体型边疆治理在有效解决生产力层面的资源稀缺性问题,生产关系层面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资源供需矛盾的基础上,具备了取代攻守型边疆治理的客观必然性。

打破资本主义制度框架之下的资源稀缺性假设,攻守型边疆治理就失去了其必然性前提。然而,这并非是攻守型边疆治理被彻底取代的充要条件。因为,资本主义制度框架之下的资源稀缺性假设经过意识形态化已经演化出国际霸权主义、强权政治和单边主义的国际政治价值准则。这种国际政治价值准则与攻守型边疆治理类型的逻辑假设互为表里,支配各民族国家为着自身利益最大化的目标而不断陷入攻守型边疆治理的路径依赖难以自拔。所以,欲走出攻守型边疆治理困境,在打破资本主义制度框架之下的资源稀缺性假设的同时,还要改变攻守型边疆治理的国际政治价值准则,才能真正推动世界在和平中可持续发展。正如基辛格在《世界秩序》书中提出:“要建立真正的世界秩序,它的各个组成部分在保持自身价值的同时,还需要一种全球性、结构性和法理性的文化,这就是超越任何一个地区或国家视角和理想的秩序观”③[美]亨利·基辛格:《世界秩序》,胡利平译,中信出版社2015年版,第489页。;其本质上就是对这一问题的追问与思考。马克思“自由人联合体”的理论论证打破了攻守型边疆治理的逻辑假设,而“自由人联合体”预测折射于当下的人类命运共同体范畴,则承载了相互尊重、公平正义、合作共赢的价值秩序设计,以替代霸权主义、强权政治和单边主义的国际政治价值准则。

推进共同体型边疆治理并非是要以之取代现代政治学意义的民族国家,而是探索民族国家边疆治理未来价值(秩序)准则。而共同体型边疆治理要能够替代攻守型边疆治理成为大多数民族国家共认的边疆治理价值准则的所需条件为:(1)共同体型边疆治理的倡导者有实力推动这一价值准则的施行;(2)共同体型边疆治理具有超越攻守型边疆治理的价值优势。对照此两个条件,从现实来看,首先,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提出者——中国,具有在国际社会交往互动中推动共同体型边疆治理价值准则的实力。2010年中国经济总量就已经稳居世界第二,到2030年将成为世界第一大经济体,2050年中国GDP将占世界的40%。从目前的经济发展态势来看,毫无疑问中国具备了推动共同体型边疆治理价值准则施行的实力。就条件(2)而言,共同体型边疆治理所承载的价值准则具有政治伦理层面的优越性。少数西方强国凭籍自身综合实力在国际关系中推行国际霸权主义、强权政治和单边主义的国际政治价值准则。大多数国家为了获得自身生存与发展所需资源,更是为了避免受到少数西方强国的强权制裁,保障自身边疆安全而屈从于其国际政治价值准则。少数西方强国奉强权为圭臬,以垄断和掠夺为工具,以经济制裁和武力干涉为后盾,以零和博弈、“赢者通吃”为游戏规则,他们执拗于攻守逻辑并借助其不断增强自身的相对优势。在这种条件下,攻守型边疆治理带来的只能是国际冲突的不断升级,国际动荡态势的加剧。与此形成对比,命运共同体理念则为全球化背景下的边疆治理提供了前瞻性预测与规划。共同体型边疆治理聚焦于全球资源开发及优化配置,旨在构建更加均衡的生产性关系从而增进全球整体利益并消解国际社会矛盾。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经济全球化深入发展,把世界各国利益和命运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利益共同体”①《习近平关于总体国家安全观论述摘编》,中央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第241页。。然而利益相通总是变动不居,利益相通基础上的价值准则和秩序共识与认同才更具可持续性和稳定性。所以,利益相通基础上的相互尊重、公平正义、合作共赢的政治伦理意蕴才是共同体更加稳固的价值内核。习近平总书记在阐述命运共同体范畴时提出各国“要同舟共济,促进贸易和投资自由便利化,推动经济全球化朝着更加开放、普惠、平衡、共赢的方向发展”,即在全球化的合作中谋求发展。而发展则聚焦于建构“以合作共赢为核心的新型国际关系、坚持国际关系民主化、树立正确的义利观、通过对话协商以和平方式解决国家间的分歧和争端”,即各国在相互的合作共赢中凝聚“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②慎海雄:《习近平改革开放思想研究》,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335页。的价值共识,并将其升华为国家边疆治理的价值准则。当相互尊重、公平正义、合作共赢成为国家共同体型边疆治理的政治伦理价值内核时,世界命运将由各国共同掌握,国际规则将由各国共同书写,全球事务将由各国共同治理,发展成果将由各国共同分享③《习近平谈治国理政》 (第2卷),外文出版社2017年版,第540页。;共同体型边疆治理在各个国家的发展成果共享与价值准则共享的相互映衬中彰显了超越攻守型边疆治理的价值优势。由此可见,中国倡导共同体型边疆治理,并具备了推动这一价值准则的施行的实力,同时共同体型边疆治理也兼具了超越攻守型边疆治理的价值优势。因此,共同体型边疆治理定然成为新时代具有世界意义的边疆治理的选择。

猜你喜欢
王朝资源国家
基础教育资源展示
THE EXTENSION OPERATORS ON Bn+1 AND BOUNDED COMPLETE REINHARDT DOMAINS*
我给资源分分类
资源回收
养心殿,带你走进大清王朝的兴衰沉浮
做好绿色资源保护和开发
能过两次新年的国家
把国家“租”出去
奥运会起源于哪个国家?
杨贵妃 王朝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