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霍邱方言[ki、khi]研究

2022-01-07 01:58赵为玥
信阳农林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本字虚词声母

赵为玥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霍邱县,隶属于安徽省六安市,位于安徽省西部。根据《中国语言地图集》对于官话区的划分,霍邱县处于中原官话与江淮官话的临界处。全县范围内以城关镇话为代表的霍邱方言属于中原官话信蚌片,西北角与中原官话商阜片阜南县接壤,东南端与江淮官话洪巢片六安市毗邻[1]。笔者在霍邱本地人日常口语交流感知的基础上,发现霍邱方言中存在着区别于总体语流音变的特殊语言单位——[ki]和[khi]。本文拟对霍邱方言中使用频率很高的[ki]、[khi]进行系统性研究。霍邱方言是笔者的母语,文中材料均由笔者收集整理。

1 [ki、khi]的词汇归属及句法特点

“方言词”这个术语在学界有两种意见,一种观点认为方言词是指仅在方言区域流行而未成为共同语词汇成员的词语;另一种观点认为方言词是指共同语词汇中那些来源于方言的词语[2]。本文采用前一种观点,[ki]、[khi]虽在霍邱方言口语中使用频率极高,但还未被普通话吸收,所以[ki]、[khi]是流行于霍邱方言而尚未成为共同语词汇成员的“方言词”。[ki]、[khi]两词在实际的语用中意义完全等同,可以互用,所以本文统一使用[ki、khi]来表示这两个具有相同性质的语言单位。因[ki、khi]两音在现代汉语中找不到与之读音相匹配的字,故下文例句中均用“□”来代替。

1.1 [ki、khi]的词汇归属问题

首先探讨[ki、khi]在霍邱方言词汇系统中的归属问题。霍邱方言中凡是表达疑问或反问语气的句子,都需借助[ki]或[khi]来组织成句。所以,[ki、khi]在霍邱方言中承担着组织疑问句的句法功能,是表达疑问语气必不可少的虚词单位。

虚词是否属于基本词汇,一直是学界争议的问题。林涛、史存直、符淮青、刘叔新等认为虚词当属于语法范围,不属于词汇范围,所以讨论基本词汇时不必涉及语法范围内的概念,故虚词不应该划为基本词汇范畴;赵振铎、周荐、苏培成、曹炜等则认为虚词是一种词汇现象,使用频繁且具有较强生命力,应当归入基本词汇[3]。

对于学界虚词是否应归入基本词汇行列的讨论,笔者更赞同前者。实词和虚词本身就各司其职,具有不同的特点,在划分时也应当分开进行,这样才符合经济原则。符淮青认为基本词汇具有普遍性、稳固性,是构成新词的基础[4]。 [ki、khi]在霍邱方言中普遍使用,并且使用频率很高,符合基本词汇的普遍性;稳固性是从历时角度出发探讨一个实词从上古至今所指的事物是否发生变化,[ki、khi]在词性上属于虚词,虽其表“诘问、犹岂、难道”的意义源远流长,但并不具备稳固性特征;也正因其不是实词所以不是根词,无法构造新词,所以不是构成新词的基础。因此,[ki、khi]在霍邱方言词汇系统中不能划为基本词汇。此外,由于一般词汇同基本词汇关系紧密,处于一种可以相互转化的状态,故 [ki、khi]也不宜纳入一般词汇。笔者认为,日常口语中使用频率很高的虚词,如“的、了”等,更多是作为一种语法手段运用于句子中,不宜划为基本词汇,但可归并入常用词行列,且常用词的界定也不必考虑语体色彩,只需在某种语言或方言中使用频率很高即可。综上,[ki、khi]当属霍邱方言中的常用词,例如:

(1)你□烧饭啦?

(2)这□是你的书?

(3)你□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4)这小猫□点疼?

(5)这是小赵的,□对?

1.2 [ki、khi]的句法特点

上文论证了[ki、khi]的词性为虚词,且为霍邱方言中的常用词。接下来将通过表1探讨[ki、khi]属于哪类虚词。

表1 霍邱方言与普通话的说法对比

通过表1的对比,可以得出以下结论:如果“□”表示疑问,则相当于语气词“吗”;如果“□”表示反问,既可以等同语气词“吗”,也可以理解为“V不V”式,区别在于语气的轻重,语气较轻时等同语气词“吗”,语气较重时为“V不V”式。所以,[ki、khi]在现代霍邱方言中的句法功能是在疑问句中表疑问或反问语气,属于语气助词[5]。

句子的谓语类型分为谓词性和体词性,表2根据语气助词[ki、khi]连接谓语类型的不同以及是否可说进行列举:

表2 语气助词[ki、khi]连接的谓语情况

从表2可以看出:语气助词[ki、khi]后连接谓词性谓语时完全可说,连接体词性谓语时要分类讨论。当体词性谓语为时间词、方位词、数词或区别词时完全可说;为概数词或数量词时可说;为名词、处所词时是否可说需以主语词性为准,如果主语是指示代词完全可说,如果是人称代词则完全不可说;为量词时完全不可说。当然,在实际交流中,完全不可说的句子若想清楚表达一个句义,只需在语气助词[ki、khi]后增加一个新的虚词成分[tε24]构成一个表“V不V”义的副词即可。这个副词成分除了用于完全可说的句子中不成句外,用于其他句子中均可说通。此外,语气助词[ki、khi]不能重叠,也无法带后缀“着、了、过”,如:

(6)你爸□回来? *你爸□□回来?

*你爸□着回来?

*你爸□了回来?

*你爸□过回来?

通过上面的论述,可以总结出霍邱方言的语气助词[ki、khi]句法特点如下:[ki、khi]用在疑问句或反问句中的作用相当于语气词“吗”,部分情况下也等同“V不V”式表反问;后接谓语为谓词性时完全可说,为体词性时是否可说要根据其后所接的谓语词性而定;不能重叠,不能带后缀“着、了、过”[6]。

1.3 [ki、khi]的语用差异及“[ki、khi]+VP”句式

[ki、khi]在霍邱方言中承担着组织疑问句的功能,不同语境中的[ki、khi]起着不同的表达效果。经过对语料的比较,发现[ki、khi]在不同语境中存在表达上差异的主要原因是由于声调不同,所表达的语气也会随之不同。试比较同一句话中不同读音的[ki、khi]的语用差异:

(7)你□给我买芒果了?

①ni24ki213/khi213ki55Øuo24mε24mɑ55kuo24l55_5?

②ni24ki55/khi55ki55Øuo24mε24mɑ55kuo24l55?

③ni24ki52/khi52ki55Øuo24mε24mɑ55kuo24l55_52?

上面三句话虽然在书面表达上没有区别,但这三句话里的[ki、khi]在实际交流中的声调和语气均有所不同,因此三句话所要表达的意义与感情色彩皆有所不同。句①中的[ki、khi]声调为阴平[213],是音高较低的曲折调,语气舒缓,表示询问;句②中的[ki、khi]声调为阳平[55],是音高最高的高平调,语气坚定,表示反问;句③中的[ki、khi]声调为去声[52],是从最高降到半低的降调,语气强硬,表示质问。从句末语气词“了”的变调也可看出每句话的语气强弱。句①的“了”为l55_5,字调变为轻声,整句句调较轻;句②中的“了”为l55,字调未变,整句句调较平;句③中的“了”为l55_52,字调下降,整句句调较重。所以[ki、khi]两词在霍邱方言中是以声调为区别意义的语言单位。在日常交际中,[ki、khi]组织成句的句子为“[ki、khi]+VP”句式。表3展示合法句中[ki、khi]后成分的词性情况:

表3 合法句中[ki、khi]后成分的词性情况

从表3可以看出[ki、khi]用在动词、形容词、副词、介词前表示疑问,目的是为了突出后面所连接的词,从而起到一种强调意味,即句子的焦点为[ki、khi]后的VP。值得注意的是,如序号13、14两句“[ki、khi]+NP”句式的情况虽占少数,但使用频率并不亚于“[ki、khi]+VP”句式,霍邱方言中“[ki、khi]+NP”句式中的[ki、khi]相当于“[ki、khi]+VP”句式中的[ki、khi]加上动词“是”[7]。所以从整体上来说,[ki、khi]后连接的成分依旧为VP。此外前文例句“这是小赵的,□对?”中的“□对?”在句中为独立语成分,表示“对不对”义[8]。这种以独立语形式存在的疑问句较之正常语序的疑问句来说,强调意味更重些。因此在交流中若想更加突出强调VP,则可将“[ki、khi]+VP”句式以独立语的形式表达出来。综上,霍邱方言“[ki、khi]+VP”句式相当于现代汉语疑问句。

2 [ki、khi]的语音性质及本字考释

前文对[ki、khi]的词汇归属、句法特点及语用差异等进行了论述,在词汇、句法等方面对[ki、khi]的性质有了清楚认识,下面将探寻这一语气助词的语音性质及演变历程。

现代中原官话在整体上不分尖团音,表现为见组声母在今洪音前读[k、kh、x],在今细音前读[、h、]。而霍邱方言口语中表反问和疑问的语气助词[ki、khi]便是见组声母在今细音前读[k、kh]现象的体现,这一语音现象同中原官话见组声母整体语流音变的趋势不一致。

2.1 霍邱方言见组声母演变规律

探究霍邱方言[ki、khi]两音的语音性质,首先需要对霍邱方言见组声母演变规律有总体认知。笔者对《方言调查字表》[9]中见组字进行调查记录,整理出霍邱方言见组声母演变规律表,见表4:

表4 霍邱方言见组声母演变规律表

从表4可以很直观地看出霍邱方言见组声母的演变规律:总体上是见溪群母今读分化,与开口呼合口呼相拼时今读[k、kh],与齐齿呼撮口呼相拼时今读[、h]。也即口语中使用频率很高的[ki、khi]两音不同于“见溪群母与齐齿呼相拼时今读[、h]”这一主流规律,所以[ki、khi]两音在霍邱方言中频繁使用是一种特殊的语音现象。虽然“见溪群母与齐齿呼相拼时今读[、h]”在霍邱方言中是一个整体性规律,但依旧能从表4中看到不同,即见母三等开口与齐齿呼相拼有读[k]的现象,溪母一等开口与齐齿呼相拼时有读[kh]的现象。见母三等开口与齐齿呼相拼今读[k]仅有一字:“给~你,供~深开三”,“给”字在霍邱方言中的读音为[ki55],例如:

(8)给我一本书。

ki55Øuo24Øi52pn24su213。

(9)你□给他钱了?

ni24ki52ki55tha24iɛ55l52?

句(9)中虽然表反问的语气助词“□”与表交付意义的动词“给”声母韵母相同,但声调不同。表4中溪母与齐齿呼相拼今读[kh]的现象更为明显。通过对语音材料的筛选,得到溪母一等开口与齐齿呼相拼今读[kh]的字分别为:“咳~嗽蟹开一、刻用刀~曾开一、克曾开一”,这三个字在霍邱方言中为同音字,均读[khiI55],例如:

(10)你吃咳嗽药了吗?

ni24h213khiI55so52Øyo213l55m5?

(11)他在木板上刻了字。

(12)这个鸡蛋五十克。

2.2 [ki、khi]的演变趋势

从上文的分析中我们发现,在现代霍邱方言中仍保留一些“见组声母在今细音前读[k、kh]”特征的字。“咳、刻、克”这三个同音字,相比韵母单独为[i]的[khi]来说,读[khiI55]发音要省力,因此可以推测这几个读[khiI55]的音是在保留[khi]音特征基础上为了顺应发音省力原则而吸收保留到现代霍邱方言中。从生理角度来说,在表达同样语义的音时,人们更倾向于发出较为省力的音,这些省力的音也会很容易保留下来。对于一个音来说,声母韵母的发音部位距离越小其发音就越省力,[k、kh]是舌根音,而[i]是舌面前音,两者在发音器官中的距离较大,因此像[ki、khi]这种比较难发的音必然容易受到普通话的影响发生变化[10]。

霍邱方言见组细音声母虽然保留[k、kh],但在实际交流中的音值更接近[c、ch]。[11]笔者通过对不同年龄段人群发这两个音的读音进行对比,发现老派(平均年龄50岁以上)更倾向于读[ki、khi](ci、chi),新派有读[i、hi],甚至[ti、thi]。值得注意的是,新派读[ti、thi]的频率虽然尚低,但这一趋向已经开始出现。[ti、thi]两音是见组细音字的超前演变,由[ci、chi]演变到[ti、thi],即由舌面音演变为舌尖中音是声母自身演变的结果[12]。很显然新派对[ki、khi]读音的渐变发展是受到普通话的影响,从而声母自身发生变化,向着发音省力原则靠近,见表5。

表5 霍邱方言[ki、khi]实际音值的演化趋向

从表5的演变顺序可以看出[ki、khi]两音的实际音值尚处于演变中,受普通话影响,声母的发音部位前移,发音更简易,符合经济原则。根据上述对不同年龄段人群关于[ki、khi]的读音的调查,笔者认为老派读音[ki、khi](ci、chi)属于白读,新派读音[i、hi]、[ti、thi]属于文读。

反观表4见组声母的演变规律,从中古至今,总体上还是由舌根清塞音向舌面前清塞擦音过渡,符合发音省力原则。因此根据这一整体性的语音演变趋势,可以推测[ki、khi]的实际读音在今后的霍邱方言中会朝着腭化的方向渐进发展。所以在如今的霍邱方言中,[ki、khi]两音是没有随着见组声母腭化演变的存古现象,至于之后是否会被同化,留待时间的考证。

2.3 [ki、khi]的本字考释

霍邱方言虽受中原官话影响很大,总体呈规律性演变,但不乏个别字音以较古的状态保留在口语中,所以便产生诸如[ki、khi]这种只明其意但在现代汉语中却寻不到与之读音相匹配的字。从前文论述可知[ki、khi]两音属于见组,表疑问或反问。通过音韵地位、意义相配以及相关文献材料的佐证,笔者认为[ki]的本字为“其”,[khi]的本字为“可”。

见组有两个反切不同的“其”字,都来自止摄开口三等平声之韵,但分属见母和群母。属于见母的“其”反切为居之切,《汉语大词典》[13]解释为助词,用于疑问代词之后,表疑问语气。例如《诗·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属于群母的“其”反切为渠之切,《广雅》:“其,岂也”,即“其”表反诘。《汉语大词典》:解释“其”为副词,释义为诘问、犹岂、难道。例如《书·盘庚上》:“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其犹可扑灭?”《后汉书·翟酺传》:“致太平,其可得乎?”宋代陆游《晩秋农家》:“物物各有职,怠心其敢萌?”从意义方面来看,“渠之切”的其似乎更符合霍邱方言中[ki]的意义,但从音韵角度来看,居之切的“其”更加符合[ki]的语流音变,虽然它在意义方面没有渠之切的“其”更贴切,但“用于疑问代词之后的助词”这一义项中也暗含着演变为如今表疑问的语气助词的趋向,所以综合考虑,笔者推测“居之切”的“其”字为[ki]的本字。

《霍邱县志·方言》记载:“可疑问词读[khi52],用‘可’字来代替有音无字的[khi52]。”[14]“可”是果摄开口一等上声哿韵溪母字,在《汉语大词典》中有两个表提问义的义项。第一个义项是副词,表示反诘、犹岂、难道。例如汉代王充《论衡·齐世》:“长可如防风之君,色如宋朝,寿如彭祖乎?”宋代范成大《民病春疫作诗悯之》:“疲甿惫矣可更病?我作此诗当感神!”《西游记》第三一回:“是个甚么孙行者,我可怕他?”《醒世姻缘传》第五四回:“在家里可不叫他见狄爷么?”上述“可”都表示一种反问义。第二个义项依旧为副词,但表疑问。例如元代无名氏《昊天塔》第四折:“客官,这一间僧房可干净?”《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三:“你丈夫说,有钱若干,粟若干,布若干,在你家,可有么?”上述“可”均表疑问义。两个义项均表提问,加之音韵地位符合[khi]的语流音变,所以“可”字为[khi]本字的可能性较大。相关文章用“克”字来代替[khi]音,笔者认为不太具有说服力。“克”字虽为溪母字,但其义项同[khi]音并无联系,因此“克”为[khi]本字的可能性较小。

3 结语

从全文的论述中,我们发现[ki、khi]具有多方面的特殊性。在词汇划分方面,[ki、khi]为语气助词,因其为虚词且使用频率高,所以当归属常用词行列;在句法功能方面,[ki、khi]具有组织疑问句的句法功能,组织成句的句式为“[ki、khi]+VP”,是区别于现代汉语疑问句的霍邱方言疑问句;在语用方面,语用义随声调发生改变;在语音方面,[ki、khi]是独立于“见组细音腭化”这一总体演变规律之外的存古音,但其语音演变的趋向大抵将受同化影响而走向腭化,至于最终是否会完全腭化还需等待时间验证。同时在音韵地位和文献材料的佐证下考释出[ki]、[khi]的本字分别为“其”“可”,这对于全面认识这两个有音无字的特殊语音具有深远的意义。

综上所述,[ki、khi]是现代霍邱方言中较为特殊的语言单位。本文对其进行词汇、句法、语音三方面的分析,力求对这一存古的语言单位有整体性论述。[ki、khi]因其独特的语音特点可视为霍邱方言的“活化石”,又因其特殊的句法功能同现代汉语疑问句区别开来,所以对于霍邱方言[ki、khi]的研究具有重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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