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 悯

2022-01-09 06:56
海燕 2022年1期
关键词:投标院士设计师

文 文 博

二十二年前的初春,我将妻子和女儿留在家乡,只身来到大连。因囊中羞涩,没有能力做体面排场的表面文章,只好在报纸的房屋招租广告里,合计盘算着挑拣出十几处房源,前后拨打了上百个电话,打车跑了十几趟,才在五五路以比较便宜的价格,租到一间老旧局促但可容我过夜的写字间,将就着安顿下来了。

接下来,就经常跟一个认识不久、比我年少的朋友,整天在他的朋友圈里转来转去,进出酒店大堂、饭店餐馆、桑拿浴和练歌房,烧灼着脸皮蹭吃蹭喝蹭场面;听他们谈工程、贸易、房地产、进出口等各种项目;摆处长、局长、区长、市长等各种关系;聊股市、形势、趋势、政治、经济、民主等各种话题;炫包、炫鞋、炫表、炫服装、炫手机、炫轿车、炫女朋友等各种眼花缭乱的时尚流行;以为这样已接近“上流”,会得到有实力的朋友提携,很快便能出人头地了。

但现实终归是现实,朋友可以带你玩几天,也能给你些临时性的帮助,想在哪里站稳脚跟、安身立命、活得越来越体面,归根结底要靠自己。没过多久,我便从那些各自都很繁忙的朋友中间淡出来,谋划着不依靠别人,自己做点事儿。

能做的事情很多,但我一无本钱、二无关系、三无靠山、四无特长,空有一份别人看来异常好笑的自以为是,连烤鱿鱼、开出租、当导游、拉保险这些看上去比较简单的事都做不了(没到那步),这样一分析,前途一下子变“黑”了。

而这时,我离家已近半年,与妻儿说好的一年之内,接她们来大连开始新生活,眼看着没有实现的可能,心里的焦灼感越来越激烈,整日心神不安,整晚难以入眠,体重骤减,不足百斤,悲观烦闷的情绪与日俱增。若不是房租交了一年,真不打算再没着落地撑下去了。

既然还要撑着,就得打起精神找事做,不能整天败在时间里,跟等在家乡翘首以盼的妻儿没法交代,让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就又在淡出不久的那圈朋友里讪讪地进出几遭,幸得一位比我年长两岁的朋友心生恻隐,指点我去做装修。

插图:王天用

那时的大连,房地产业像刚刚点着的干柴,已经“烧”得很热。大大小小的装修公司,傍在越来越热的房地产身上,都活得神气活现,像缠在“大款”身上的“二奶”,既嚣张得气人,又让人眼红。没得到朋友指点之前,我每次走在街上,都能看到各种临街店铺,被“骚”得见人就黏的各种装修公司,搞得争相改头换面,唯恐得不到“宠幸”。所以,朋友指点我时,我对装修已有粗浅认识,觉得这个行当并不复杂,即使我没什么大本事,也不是做不得的。更何况,我当时也没有其他生路可走,朋友给我指出这条生路,我真不敢不当成救命稻草。

于是,我赶快行动起来,一边筹措开办费用,一边通过给我指点的那位朋友,认识一个据说是鲁美毕业的设计师,又跟设计师上上下下跑了几个工地去熟悉装修工艺和工序,同时接触了两个厚道认真的江苏工长,并在其中一位更加热心的工长引领下,到装修材料市场把一些必要的装修材料了解个大概,这样沉下去摸了底,借助一些跟我当下处境相似、因干装修而发家致富者的成功经验和案例,找到了信心和方向,决定从小规模的室内装修开始干,慢慢向大工程发展。

这样谋划着,我筹上手几万块钱的创业开办费,绞尽脑汁地起了一个寓意丰富、象征美好的公司名,花三千块钱求人代办了营业执照和从业资质,亲自去电子城跟店家斤斤计较地组装了两台兼容机,再请一位尚未毕业的轻工学院的实习生搞设计,给自己印上几盒名片,又请那位鲁美设计师、实习生和两位工长,踌躇满志地吃顿饭,便在那间老旧局促的写字间里,满怀憧憬地开始工作了。

烈日炎炎的八月,市内黄金地段的每一个竣工楼盘,都很亢奋。花枝招展的售楼处,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些俊男靓女,搞得像模特秀场一样。我因为没有自己做过的样板工程向人展示,只好买了几本贵得要命的装修图集,从里面分出中式、欧式、古典、现代、精装、简装之后选些图片,去彩色印刷社印制了几百本宣传册,每本宣传册上别一张自己的名片,专挑高档楼盘那些光鲜闪亮的售楼处,凑进去搭讪能说会道、善于察言观色的售楼员,跟他们介绍自己和新开办的公司,故作老练地讲几句才学会的装修术语,显得十分熟稔地说几个比较有名气的设计师、施工工长的名字(以示他们都能为我所用),再诱以高出市场行情的业务提点,觉得这样肯定能把业务开展起来,每天都有钱赚的好日子,指日可待了。

但我没想到,那些受雇于众多装修公司的比蜜蜂还勤快、来如闪电、去无踪影、多如过江之鲫的业务员们,以及被他们软磨硬泡得比铁树还难开花、比木槿都不愿意结果的男女客户们,在我创业伊始并急于开展业务的那个阶段,都能火眼金睛、极其精准地拿捏住我的软肋,利用我没有市场知名度、没有成功的样板工程、没有大牌院校毕业的设计师、没有经过众多项目锻炼出来的管理团队和施工力量,把我搞得处处碰壁,经常遭遇孙悟空和白骨精,没等起飞就扎进雾里了。

万般无奈中,我把业务招揽范围,扩大到装修材料市场,强颜作笑地把所有印制好的名片,一一分发给装修材料市场上的每一位能说上话的店员,恳请他们慈悲恩典,把我介绍给他们所认识的每一位客户,并同样许以高出行情的提点,妄想诱惑他们,帮我打开局面。现在想想,真是一场惨烈无助的悲壮行动。

发光名片后,我撒尿都是煮出来的红茶色,口腔里都是火泡,脚趾上都是水泡,像一条被海浪抛到岸上的鱼,开始在窒息中,内心无比挣扎地等待。不经意间,银杏树叶已开始在秋风中飒然飘落,像纸钱一样到处抛撒得纷纷扬扬。悲观无望地站在傅家庄的海岸上,看着大海浪潮形如通往彼岸的阶梯,一级接一级地延伸到我脚下,若不是还有老娘和妻儿牵挂在心,没准就拾级而上了。

正处于这个至暗时刻,我意外地接到一个电话。来电者是一个声音温和的男人,自称是某大学(恕我在此略去那所大学的名字)的于老师。他说他们学校有一位王院士,要用国家专门拨给他的工作经费,装修一间包括王院士办公室在内、室内面积接近500m²的教研室,问我有没有兴趣参与竞标?

我当时感觉很蹊跷,第一反应是想问这个自称于老师的人,从哪儿得到我的电话号码,又担心惹他反感而失去机会,便没敢问;第二反应是这个自称于老师的人,是个利用工程信息做诱饵,骗人吃喝钱财的骗子,又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可被人骗的,不妨选择相信,以免失去机会。这样想着,我跟那个自称于老师的人,约定第二天下午三点,去学校量房、领图纸、了解业主的装修诉求。

第二天,我以再发一个月工资为条件,让已经回去读书的实习生,请假帮我工作几天,让他自称是公司的设计师,跟我一起去见于老师。将信将疑、患得患失地捱到约定时间,在大学正门等到出来迎接的于老师,见他穿了一件藏蓝色西装,里面是灰色鸡心领羊毛衫,羊毛衫里面是衣领稍有折痕的白衬衣,手里拎着黑色的公文包,白团团的脸上堆着诚恳的笑容,我心中立生安稳,疑虑渐消。

于老师跟我们说几句客气话,便引领我们进入学校,经过一个篮球场,向右行过一段校园道路,来到一栋灰色墙面的楼房前,跟一个等在门口的女老师会合一处,走进一楼一个十分宽敞的大房间,让女老师递给我一张A3户型图,抬手在房间里指了一遭说:“就是这个房间。你们先看看。一会儿再说要求。”

我哪敢怠慢?连忙带着实习生投入工作,准确地测量了那个大房间的长宽高和门洞窗口的尺寸,了解了整个房间的方正度;查看并记录了水电气暖等基础配套设施的现状与位置,特别是风道及烟道的情况;详细检查了墙体结构,明确了不可改动的承重墙和可改动的墙体;又跟于老师敲定了空间需求和装修诉求;同时得知,这个项目的投标、评标、定标,将在规定时间的同一天完成。

随后几天,实习生跟我日夜赶工,赶制出设计方案;我还专门去了装修材料市场,落实设计方案所应用的材料价格,编制了工程预算;又请那位鲁美设计师,针对设计方案的不足之处,进行了必要完善;最后通过鲁美设计师,请一个脸上有雀斑的热心女人,免费帮我做出一份装帧精致的投标文件,真是令人感动。

等到投标日,提前赶到设在那栋楼房二层的投标现场后,我才知道,参加教研室装修工程投标的,算我共有七家公司;让我顿生沮丧的,是排在我前面的六家公司,都是名头比较响亮、实力不容小觑、有一定市场影响的成熟企业。

我当场便悔愧不已,暗恨自己不该在头天晚上跟妻子通话时,将这个待投之标,当成囊中之物来说,并信誓旦旦地承诺女儿,说年底前肯定接她们过来。这份懊恼把我突袭得头昏眼花,以至于轮到我最后一个讲标时,都快崩溃了。

我还记得,投标现场的会议台两边,各坐着五个人。一位头发银白、面色红润的老者,想来一定是王院士,独自坐在会议台里面一端,与我身后的房门相对,正低头看我的投标文件。我进去时,所有人都已将自己前面的台面整理干净,准备随时离场。听我走进房间,王院士扫一眼放在台面左手一侧的手表,把我的投标文件放在右手一侧,摘下老花镜,抬头看我一眼说:“讲讲你的方案吧。”

在即将黯然退场的忧绪中,我用了不到十分钟,就把方案讲完了。在场的每个人,都神情木然地坐在台前,没有任何让我感到鼓舞的声息。一股起于现实处境的悲情,突然涌上心头,使我产生了孤注一掷的冲动。我从座位上起身,对王院士说:“尊敬的王院士,我想占用您和大家几分钟时间,说说我此刻的内心想法,恳请能得到您的允许。”王院士有些疑惑地望着我,又出于礼貌地点头说:“你请讲。几分钟时间没问题。”我动情地说:“我无法否定,参加今天投标的另外六家公司,无论知名度和实力,都远超于我刚创办的这家弱不禁风的小公司。明知道自己现在还不是他们的对手,我仍然来到这里,是因为今天的开标结果,将决定我本人和我依然留在家乡的妻儿,能否在大连开始新生活。我不乞求我不想得到的怜悯。多说几句话,只想为我自己和我的妻儿,争取一次不留遗憾的机会。虽然在现实情况下,我还不具备另外六家公司的实力。但我今天,如果能幸运地中标本项目,我会选择最成熟的施工队伍,三军用命地完成项目施工,以令在座各位都满意的实际行动,回报王院士和在座各位给予我的宝贵信任。”

说到这里,我有些激动,后面的话,都哽住了。

这时,王院士又抬起头,在我脸上盯视了几秒钟,面露微笑问:“你家不在这里?”我点头说:“还没过来。”王院士又问:“在什么地方?”我说:“黑龙江省伊春市。”王院士露出心驰神往的神态说:“伊春,大森林,红松故乡,是个好地方啊!”他又戴上老花镜,将我的投标文件拿起来,翻看几页再放下,目光越过老花镜的上框,在室内环顾一周,忽然感慨万千地说:“与大海,与大森林,与大草原,这些辽阔、浩瀚的自然景观常年相伴的人,做事都豪迈、胸襟都宽广;又都好面子,认可身受苦,不让脸受热;懂得知恩图报,为人大多可靠啊!”

房间里的气氛,随王院士泉水般流淌出的话语,忽然活泛起来。

王院士又摘下老花镜,朝我摆摆手,示意我坐下后,问我:“你的媳妇和孩子,都在老家?”我的眼睛湿润了,鼻子发酸地说:“都在。还有我老娘,也在老家。” 王院士的目光愈发温暖,已流露出悲悯的光辉,像暗夜里点亮的两盏愈来愈光明的灯,慈祥地问:“你来大连多长时间啦?”我绷着声音,苦笑着自嘲地说:“快八个月了。还一事未成呢。”王院士缓缓地点头说:“我当年,也曾背井离乡,艰难困苦,但玉汝于成啊!”他的目光,又从在座每个人的脸上,缓缓地漫过去,最后直视着我说:“如你所说,今天参加投标的七家公司,虽然设计方案和报价,都相差无几、出入不大,但在知名度和实力方面,你的公司最不被看好。不过,听了你刚才这番话,加上你的实际情况,我倒是认为,如果将这个项目,交给另外六家公司的任何一家,对那家公司来说,不过就是增加一点利润而已。如果将这个项目交给你,则不仅仅是一点利润,而是你的事业,你的前途,你的家庭幸福。我选择相信你,刚才所言属实。如果不是这样,我会对你感到来自道德的失望。在你刚才所言属实的前提下,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我不想去寻找不成全你的任何理由。同时我相信,今天在座的每一位,都会赞同我的看法。所以,我还要对你多说一句话,在你未来无论多么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我都希望,你能将现在这份担当、勇气和坦诚,永远保持下去,这很重要!”

那天中午,在王院士悲悯的目光注视下,我热泪盈眶地走出房间,一直走到今天。在这二十二年既不漫长又不短暂的人生道路上,我最爱管的“闲事”,是力所能及地成人之美。因为,我始终不敢忘记,那份由心升起并泽被我身的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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