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命”“属”“乞”看禹之鼎的交游圈

2022-01-10 12:28熊真
关键词:文士名臣交游

熊真

清初人物画家禹之鼎(1647—1716)字尚基、尚吉,号慎斋,本籍扬州兴化人,后为江都人,常自署广陵人,出身卑微,“幼微贱,落拓不偶”[1]。但禹之鼎凭借精湛的绘画技艺,与康熙朝名臣文士徐乾学、宋荦、朱彝尊、曹寅、王士祯、王翚、王原祁等都有着亲疏不一的交游关系,其艺术成就与这群名臣文士息息相关。从家乡扬州一直到入职京师内廷鸿胪寺序班至畅春园,禹之鼎都很幸运得到了以徐乾学为首的朝中宠臣的提携,并多次参与徐乾学、纳兰性德等名士组织的雅集游宴,特别是曾随行出使琉球的经历让他名震京师。这些交游经历对禹之鼎绘画艺术产生了深刻影响,他尽心为这群名臣文士所需要的形象进行创作,而他们所需的作品在完成后都会有大量的同门、诗友、同僚传阅和题款,使每件作品后面都有一长串的题款名单。一方面,作品通过广泛的品阅达到一定的宣传价值;另一方面,也因此让更多的名臣文士通过作品认识了禹之鼎,并间接通过他们在政坛、文坛、画坛的影响力,成就了禹之鼎的绘画艺术,“一时名人小像皆出其手”[2](P368)。可见,禹之鼎的交游圈对其绘画艺术的成功至关重要。其作品题款、名臣文士的诗集著作里“命”“属”“乞”的使用情况,也反映了禹之鼎在这群名臣文士交游圈的身份地位,以及他的绘画艺术和他交游圈密不可分的关系。

一、“命”的记载述略

“命”其本义是命令,指上级对下级的指示、命令。禹之鼎的现存资料中多次出现“命”的态度用词。以下是以作品创作时间为序进行的逐一述略。

1.禹之鼎的同乡扬州籍官员汪懋麟在其《百尺梧桐阁集》卷三《徐健庵画像记》中记载:“昆山徐子健庵来扬州……兴化禹生尚基者,善写真。徐子曰:‘余生平喜朋友,如嗜饮。今游于此,而与两君饮而乐也。’曷命禹生貌余三人像为一卷。”[3](P291)这是汪懋麟对作于1674年的作品《三子联句图》(不传)的情形记载,其中“曷命禹生貌余三人像”的“命”很明显是徐乾学等名臣以一种命令式的上级对下级的语气吩咐禹之鼎画像。

2. 汪懋麟在《城南山庄画像记》中记载:“壬戌(1682)七月相聚于城南山庄,赋诗饮酒相娱乐,命兴化禹生貌五人像为一轴。”[4](P295)该作品描绘的是徐乾学、陈廷敬、王士祯、汪懋麟、王又旦五位名臣在陈廷敬的城南山庄聚会的事迹。此“命”字体现了禹之鼎与这群名臣正处相识的初期,从“兴化禹生”可知,禹之鼎在他们眼里还是普通的职业画师,尽管1680年禹之鼎已经入职内廷鸿胪寺序班,画完此幅画后于1682年秋随汪楫以伴使离京出使琉球,反映出刚入职内廷的禹之鼎在京的交游才处于起步阶段。

3. 王士祯在《香祖笔记》中记载:“蒲团修竹绪风间,予爱之,命画师禹鸿胪写为二图。”[5](P4542)画这幅画时候的禹之鼎应该说已经在京师名臣和绘画圈很有影响力了,可是在王士祯的眼里他还只不过是小小的画师,尽管禹之鼎为他画过十多幅作品,他在心底依然轻视他,没有相处之情,只有雇主与画师的普通关系。

4. 禹之鼎在《雪谿图》中自题:“新城王大人命写竹外一枝斜诗句,广陵后学禹之鼎敬绘。”

5. 禹之鼎在《幽篁坐啸图》中自题:“新城王公命写,用唐右丞诗、元黄鹤山樵画景,广陵禹之鼎敬绘。”

6. 禹之鼎在《柴门倚杖图》中自题:“新城王老大人命广陵禹之鼎写于金台。”(图1)

图1 柴门倚杖图局部,禹之鼎 作,山东博物馆藏

7. 禹之鼎在《王士祯放鹇图》中自题:“大司寇王公因久客京师,捡诗为题,命绘放鹇图,仿佛六如居士笔意。漫拟请政,恐神气闲畅,用笔高雅不及焉。禹之鼎。”(图2)

图2 王士祯放鹇图局部,禹之鼎 作,故宫博物院藏

8. 禹之鼎在《踏雪寻梅图》中自题:“……大司寇王公命仿李龙眠白描写照,拟宋王雪溪铚诗句补景,时辛巳春三月既望,敬制于京师碧山堂之南馆,广陵禹之鼎。”

以上4到8项是禹之鼎为王士祯画像的自题题款,从多次“大司寇王公”和“新城王大人”的称呼可以看出禹之鼎对王士祯是官场上礼节性的尊重和生疏,亦可知他们在交往中悬殊的尊卑关系。

9. 禹之鼎在《牟司马像》中自题:“司马牟先生命写照,并属补景。”(图3)牟司马为牟钦元,正白旗,汉军人,累官江苏布政使。此牟司马是禹之鼎的画作中第一次提到的,再结合他的官职看,禹之鼎用“命”字可知二人交往不多,禹之鼎对他更多的是一种完成任务的客气。

图3 牟司马像局部,禹之鼎 作,中国美术馆藏

10. 禹之鼎在《西郊寻梅图》中自题:“西郊寻梅图,履中先生命写放翁诗意,时康熙四十八年冬月都下客窗之作,广陵禹之鼎敬记。”履中先生为满洲镶白旗人达礼,其父鄂海曾任湖广、川陕总督。和牟先生类似,履中先生也是禹之鼎首次为他作画,此“命”和“敬”字显示出履中先生满族身份的尊贵,也可看出禹之鼎和他有着礼节性的生疏。

从以上罗列的“命”字题款中明显可以看出,这群名臣对禹之鼎是一种上级对下级冷漠的命令式要求。在这群显贵的文人士大夫面前,身无功名又是卑微职业画家出身的禹之鼎在交往初期是不被重视的。不过,从后来这些人对禹之鼎的鼎力相助来看,他们虽然在相识初期对禹之鼎用“命”字,但更多的是对初相识时的人按官职身份相处的一种普通方式,没有刻意的轻视和傲慢。以上大部分的“命”字都是来自王士祯对禹之鼎的态度,而禹之鼎为王士祯创作过至少十二幅画,精品诸多,创作时间跨度有二十七年之久。按常理,后期他的作品上不应该是这样冰冷的“命”字,但是王士祯从第一幅开始到最后一幅依然如故。王士祯在《古夫于亭杂录》中对禹之鼎作品评论道:“写真一技,古称顾虎头。此艺虽精,终不能与山水、竹石、花鸟、龙鱼等埒……近有鸿胪寺序班禹之鼎,名重辇下,曾为吾作……数图,亦时有利钝。”[6](P127)可见,他虽喜欢画家为他写真,借画像宣传自己的形象,但是对写真还是有很大的偏见,对禹之鼎也是存在挑剔的。从王士祯资料显示,他是一个极为重视身份地位的朝廷名臣,不仅对禹之鼎这样低级的内廷鸿胪寺序班如此,对出身名门又是其门人的知县陈奕禧也常以“命”字对待,如《雪谿图》跋尾有陈奕禧题款:“雪溪诗思图,渔洋夫子命海宁门人陈奕禧题。”由此可见,王士祯对比自己身份低很多的官员多是以“命”的态度,这与他本人的性格和为人有关,不单只针对禹之鼎。这类“命”字对禹之鼎来说可能是一种屈辱和折磨。据《国朝画怔录》记载:“有戚畹策骑来召,甚急,慎斋南人,既不善骑,加以奔促,已委顿矣。至府拜谒未起,即传命写小照,蒲伏运笔,殊有煎茶博士之辱。”[7](P124)

二、“属”的记载述略

“属”古同“嘱”,嘱咐、托付。在禹之鼎的作品题款和像主、文士的诗文记载中也多次出现“属”字,如下所列:

1.禹之鼎在《周仪像》中自题:“确斋先生欲归石城,属余写照并景……先生与余屈指订交廿年有余矣,以同庚同一未举子……恭颂确斋,幸有以教之,时同客长安,弟禹之鼎。”周仪为禹之鼎的江苏同乡,从禹之鼎的题款中可知他俩有二十年深厚的友情,以“弟”称之更是明显。

2. 禹之鼎在《念堂溪边独立图》中自题:“念堂先生(乔崇修)属写东坡诗句。”(图4)禹之鼎与念堂先生乔崇修的父亲乔莱、兄弟乔崇烈都很交好。

图4 念堂溪边独立图局部,禹之鼎 作,故宫博物院藏

3. 禹之鼎在《为其纯画像》中自题:“其纯先生属写‘钓竿欲拂珊瑚树’句,时癸未九月既望,同郡禹之鼎。”由题款可知,其纯先生是禹之鼎的同乡,为同辈的友人。

4. 顾嗣立在《阁邱先生自订年谱》中记载:“署其居曰‘小秀野’,属禹鸿胪尚基绘图。”[8]顾嗣立是江苏常州人,官至知县,这是禹之鼎在京师为其画的像。

5. 叶潘在《在亭丛稿》卷十载《书叶母杜夫人遗像卷》中记:“桐初客燕京,属禹鸿胪尚基白描戴笠像。”[9]叶潘是曹寅幕僚,禹之鼎曾为曹寅画过像,他与叶潘应该是在曹寅处相识的同辈人。

6. 查慎行在《查慎行年谱》(康熙四十年)中记:“春,属禹司宾之鼎作初白庵图。”[10](P24)查慎行为浙江宁海人,翰林院编修,与禹之鼎的好友朱彝尊是姻亲关系,也属于禹之鼎的同辈友人。

7. 王顼龄在《赐书砚图》卷后题款:“……所以荣君之赐,谨属鸿胪臣之鼎绘诸。”王顼龄为康熙重臣,官至武英殿大学士兼工部尚书,为人清正,他是与徐乾学亲近的王鸿绪的哥哥,这里的“属”是他对禹之鼎的一种尊重。

从以上题款和像主的身份可知,这些用“属”字的除了像王顼龄这类有修为的重臣,几乎都是禹之鼎的同辈友人,多数都是江浙的同乡,有些还是相交深厚的知己友人。他们的社会地位比达官显贵要低一些,有些还是无功名的布衣名士。作品多为友情所作,如禹之鼎的好友姜宸英在《题王赤纾中书小影三首》中所言:“余题禹生写照者不啻数十幅矣。”[11]友人曹廉让,字希文,禹之鼎为他画《水墨山水图》(不传)题曰:“……偶为希文粲教,弟禹之鼎。”[12](P208)还有一些在此不一一列举了。禹之鼎为同辈友人所做的作品,题材风格相对轻松、多样,存世的作品中也不乏《周仪像》《念堂溪边独立图》等精品。

三、“乞”的记载述略

“乞”的本义为:向人求讨、请求。“乞”在禹之鼎的作品题款里除了有求讨、请求之意,其实更多的是名臣文士和禹之鼎相处时的一种轻松俏皮和略带调侃的态度。

徐乾学在其《憺园文集》卷九的《赠禹鸿胪乞画遂园修葺图卷》中赋诗一首:“广陵禹鸿胪,丹青艺称最。往余请急归,君返桂林旆。马首欲分涂,迸泪洒青濑。余方志皇舆,请君任图绘。”这是1694年徐乾学嘱禹之鼎为他创作《遂园修葺图卷》(不传),从诗的题名“乞”和诗句中的“请”“君”等称呼都体现了徐乾学对禹之鼎的喜爱和称赞。一个是已经归乡的康熙宠臣,一个是无功名从内廷辞职的职业画家,两人的身份地位悬殊,但是居高位者的徐乾学能用“乞”的语气给身份低微的禹之鼎赠诗,说明两人的关系很密切,私交颇深。禹之鼎在写给他的一封信中说道:“阅此画似真,价不过雪花,多恐不当也。此轴乃耿三额驸所藏,非次等之物,谨复幸。台裁,勿以鄙言为然也。鼎此来为朱邸笔墨所羁,苦到尽头,急欲归,令弟老先生只在旦暮,疏失罪言,附题不名。”[13](P222)此信的内容是禹之鼎帮徐乾学鉴别书画作品,从叮嘱内容的私密性及语气都透露出俩人深厚的关系。身份悬殊的俩人从最初的“命”到“乞”的转变,也反映了禹之鼎因为绘画才能和人品而逐渐被徐乾学认可的过程。禹之鼎交友圈的诸多达官显贵和名臣文士皆是徐乾学的交友圈,徐乾学常常带他参加上层文人圈的聚会交游,逐步成了禹之鼎以写真画像名动京师的重要推手。南归之前,知他心意的徐乾学也不忘邀请禹之鼎一起回江南。可见,他俩的情谊早已超越了阶层悬殊的障碍,“乞”字在这里成了老朋友之间的一种俏皮的嬉戏。

宋荦在《题韩慕庐阁学》中言:“我亦乞作《西陂鱼麦图》,禹生禹生许我否?”[14](P131)又在《漫堂年谱》记载:“因乞禹鸿胪之鼎绘《国门送别图》,以志其事。”[15](P2516)宋荦为河南商丘人,出身名门,号漫堂,又号西陂,精鉴赏,富于收藏,亦能画,官至吏部尚书,其家世、官职与徐乾学、王士祯、陈廷敬等康熙宠臣不相上下,以“乞”字的语气态度与身份低微的禹之鼎对话,这两处“乞”应该与徐乾学的“乞”类似,也是一种轻松调侃的口吻。特别是与和他同样身份地位的王士祯相比较,实属难得,更显得宋荦对待比他身份低下的朋友的温暖情谊,也侧面反映出宋荦的为人。从现有的资料显示,禹之鼎晚年曾为宋荦及其家人画过多幅画作,观赏和临摹过宋荦的收藏,宋荦也为禹之鼎的自画像《卜居图》题款。

四、余论

通过“命”“属”“乞”这三种不同的态度视角,我们可以看出禹之鼎交游圈有以下几个特点:

首先是达官名士圈,“命”和“乞”基本上来自这类与他身份地位悬殊的官场人士。“命”除了徐乾学等名臣初期的态度外,多数来自禹之鼎不得而为之的应命之作;而“乞”是以徐乾学、宋荦为首的康熙宠臣与禹之鼎交往熟络后的情谊印证;与“乞”语气类似的还有“索”字,康熙宠臣高士奇在一次返乡途中与自闽中回的禹之鼎相遇,高士奇因索写生。[16]其次是友人、知己或同辈同乡。除了出现多次的“属”字,“为”“请”字也是,官至河南巡抚的顾汧在《写真》诗中序言:“廿年前,禹子尚基,为余写《挥弦送鸿图》,形神惟肖。”[17]此处的语气和内容都表明像主与禹之鼎的交情不浅。最后是纯粹书画雇主的上层人士,这一类以京师的满蒙贵族为主,在“命”和“属”中都有涉及。

总之,从“命”到“乞”的过程,折射出了禹之鼎曲折的交游之路,也反映了禹之鼎的交游圈与其绘画艺术息息相关。禹之鼎通过精湛的画艺帮助名臣文士宣扬自己的形象,而这些精英人士丰富的收藏和审美品位,也给了禹之鼎近距离学习和临摹经典古画的机会,开阔和启发了禹之鼎的艺术审美,并且通过他们强大的社会文化影响力,提高了禹之鼎画作的知名度。在互惠互利的双效作用下,禹之鼎与他们的情谊日益增进,他们也不吝为禹之鼎的自画像题诗赠文,据《禹鸿胪卜居图册》记载:“……广陵渔人禹之鼎。自题漫志,按此图本长卷,后题者百十一人,皆国初名臣诗老。”[18](P1126-1129)这份长长的“百十一人”题款名单几乎涵盖了所有康熙朝政坛、文坛的精英人士。

猜你喜欢
文士名臣交游
晚明张溥等编刊名臣经世类史著及其影响*
肇庆地区古代书院与文学发展考论
高启与北郭诗社成员交游考
黑水城所出《慈觉禅师劝化集》作者宗赜生平交游新考
荆轲并非刺客:重读《荆轲刺秦王》
浅谈刘禹锡交游与创作之间的具体联系
清代辽东诗人戴亨交游考
浅析贾探春与史湘云自卑和中性性格异同
《唐语林》文学观念析论
儒将范仲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