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离婚(中篇小说)

2022-01-12 06:02周璞
北京文学 2022年1期

周璞

大热的天,秀锦起床后,先烧开水,喝阴阳水。阴阳水,就是昨晚睡前,凉上半杯水,早上起床后,兑进新烧的开水,最好再放一点盐。据说这样好处很多。中年之后,一切按保养指南说的来,到底有没有用,也不知道,心理作用也是作用吧。

每个星期天,建伟都去单位值班,一大早出门,晚上回来,多年都是这样。女儿出去暑期实习。秀锦一个人,脸没洗,头没梳,第一件事是接水、烧水,电水壶的开关按下,转身走开,啪的一声,回身去看,壶身下面的灯灭了,开关跳了起来,同时一股煳味传来。走回去将壶拿起再放下,转动半圈再按下开关,灯没反应。她起身开客厅灯,不亮,再去开厨房灯,不明。

给住在另一个单元的电工打电话,陈师傅说,他过来看看。

阴阳水喝不成了,她将杯子里的半杯阴水喝掉,洗脸、梳头,换衣服。敲门声响。陈师傅检查后说,是电路老化跳闸,换个插线板试试。

送走陈师傅,她到卫生间涮拖把,准备拖地。拖把先在椭圆形水桶的一边转动洗涮,在另一边的圆臼里脱水,两轮动作都是上面上下用力作用,下面快速转动,看起来很是欢乐,她喜欢做这个动作,像是电视里少数民族地区的舂米表演。她手持拖把杆,上下杵着,下面桶里拖把盘飞转,水与拖把疾速摩擦,浪花嘶吼,冲击桶壁,最大限度清洗之后,放到旁边一个悬空的圆盘里脱水,只用几秒钟,干湿合适,拖地刚刚好。现在人真是能,什么工具都能研制开发,将家务劳动变成一种乐趣。她甚至有点愉悦感,上下杵的动作更大,用力也猛,转速加快,洒入桶中的水珠越来越少,塑料桶呼呼颤动,在地板上轻盈地挪动身子。一个人的周日,她喜欢把家里到处打扫一遍,哪哪儿都是干净的,连阳台上的角落都擦得明亮,洗净的被单床罩衣服挂满两条杆子。然后自己走来走去,在好闻的气息里,收拾,擦拭,巡视这两室一厅的领地,甚至用一个外来者的眼光看来看去,考量这个家庭的幸福指数。下午收衣物时,融化在阳光的气息里,歪在沙发上叠着那些稍有硬度的衣物床单,一种轻浅踏实的丰收感。每天上班临出门前,回头看看自己的家,哪哪儿都是舒心洁净,如果有一个东西没有放好,丝巾从椅背上滑落,她会在已经换了皮鞋的情况下,踮着脚尖走回来,把它们弄弄好再安然出门。再没有水珠落下,停止上下运动,自由减速,直到拖把停稳,拿出就可拖地,若是不等它完全停下,着急那两三秒钟,在它减慢之际提起,拖把忽地开出一朵圆展展大菊花,所谓怒放就是如此吧,悲愤地伸展,似乎发出啊的一声促喊,花瓣们撑成硬棍,疾速旋转,像芭蕾舞演员将腿伸得笔直,只有半秒钟时间,松软垂落下去。她不由得心中愉悦感再次升级。中年之后,愿意在各种平凡小事里找出一点乐趣,慰藉自己。

就在她准备提起、欣赏那一朵大菊灿然绽放的时候,桶身突然一斜,跑偏出去,与她手里的金属杆脱离,她的身体被一种力量向后一推,闪了一下腰。如果是汽车的话,肯定是个不小的交通事故,造成人员伤亡、重大经济损失也说不定。她弯下腰去检查,拖把头掉了,杆与圆盘连接的塑料部分竟然齐齐断裂。修都没必要修了。才用了两三年,怎么就断了?

地也拖不成了,她放下那根光棍,来到客厅,坐到沙发前小凳子上,想吃个苹果,咔嚓一声,跌倒在地。紧急之下,一手撑沙发,一手扶茶几,头还是磕在茶几沿上,苹果咕噜噜滚跑。塑料凳子老化,被她五十公斤的重量压垮。她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缓缓起身,将身体挪到沙发上,疼得龇牙咧嘴,咝哈有声。家里就她一个,也无人撒娇倾诉,只是坐在静止的空气里,一股莫名的惧怕涌上心头,四处看看家里,这样那样的东西,还敢动吗?动啥啥坏,拿啥啥破。

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想想不对劲,建伟一早开车出去,不会再有啥问题吧?父亲就是三十年前,开卡车给单位运货归来出事的。十八岁的夏天,成为她生命中永恒的残缺。看看表,九点多了,他不到八点就出门,应该早到单位了,要是路上出问题的话,就会告诉她的。也许出过一个小问题,碰了剐了,或者是什么。就算没问题,也应该提醒他一下,今天一切行动都要注意。

视频他,响了很久,出现他的面孔,头发有些凌乱,背景是白色瓷砖墙,好像是档次不高的宾馆卫生间。未及她说话,他生气地喊叫,语速比平时更快,有啥事吗?给你说单位值班,走到路上领导叫,三缺一来支个腿子,一气儿跑到外县来,刚到这儿,还没喘口气。有事快说!

她一时语噎。从他脸上表情能看出来,他在说谎。二十多年夫妻,早已熟悉得像是自己。她准备好的分享早上几个小事故的话,咽了回去。提醒他注意安全的话,也不想说了。她只想用跟他一样烦躁的口吻说,哄谁哩,支上了腿子,那就是四个人打牌咯,为啥不在房间接,跑到卫生间干吗?现在出去,到房间里,照一下那几个人给我看,有本事你去呀,现在出去呀!照给我看。夫妻间吵架的那一套音调、频率,呼之欲出,平常在家,都是这么来的。

她再没有说什么,挂掉了手机。不想表现得那么掉价,有失身份。房间里,肯定不是另三个男人,而是一个女人。总之是有外人,她这个做妻子的,不想让自己的形象过于张牙舞爪,有啥话,等他晚上回来再说。他总会回来的,不管跑到哪里,无论跟谁乱搞,他总是要回家的。

不能在家里待了。骑上电动车,回娘家去!娘家在三公里之外,城墙的另一面,电动车很合适的路程。戴上帽子,穿上防晒服,中年女性夏季的标准打扮。骑上这种小电动车跑在路上,风一吹,看起来挺快乐的样子。而她的心,拔凉拔凉。

盛夏的太阳将她一点点暖化。她告诉自己,不必为此烦恼,又不是第一回,她已经从丈夫有外遇这个猜想里身经百战,坚强地成长起来,从最初的惊讶、屈辱、愤怒,变得平和一些,你改变不了什么,就算他发誓诅咒绝对没有,就算他保证今后再不发生,可一天二十四小时,你不能时时跟着他,跟踪监控一个人,又有什么意思呢?人心隔肚皮,就算是躺在一起,你也不知道另一个人想的什么,每一个人的外表里都隱藏着另一个你完全认不出来的样子。所以我们不能随便剥去一个人的外壳,因为那会把你自己先吓一跳。上午这个视频通话,就是不小心掀起了他的一个衣角,足以让他恼羞成怒。

母亲和继父的晚年生活平静而安详,身体健康,相互理解,有退休金,双方子女时不时来看望一下,彼此遇到了,打个招呼,闲聊几句。她并没有要跟母亲诉说的打算,说了也没用,老人有老人的世界观,跟他们“年轻人”想的不一样。而她,又跟女儿这一代想的不一样,谁也帮不了你,有许多事,只能自己面对、处理,慢慢消化,因为这世上最终为你负责的,只有你自己。

她帮母亲择菜做饭,问了一些琐碎事件,说了一些飞短流长,感叹一些能让她觉得自己不算是最倒霉的人与事。在娘家吃了午饭,睡了午觉,然后在懒洋洋的气息中,又如去般的装束和速度,回到家中,女儿也快回来了,她开始准备晚饭,做两个人的饭就行。建伟一定是回来晚的,心虚怕责问,必要拖到睡觉时回家,最好是喝多,回来倒头就睡,不给她过多的时间,再加上有女儿在,两人不能敞開了吵闹。

和女儿吃了晚饭,看电视,做家务,看起来与平常相似的节奏,她还不知这平静的表层之下,早已经密布重重阴影,像一个脓包,可以挑开,也可以装作没有,那小脓包慢慢自己吸收消化,起一个硬皮,里面的新肉长好,皮壳脱落,慢慢地一切复原。给孩子也没有说什么,虽然已经是过了二十的大姑娘,但她也不想让孩子知道大人的世界竟然那么龌龊和复杂。她常劝自己,外遇这件事,要看你怎么界定,对家庭这一面来说,对方是变心者,不道德。但对外遇者来说,他们寻找到的,是平淡生活中的一个亮点,还可以恬不知耻地说,是人生最美好的事,所遇之人,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十多年前,当她发现一些苗头,就告诉他,你若离婚,咱就去离;你愿意过,我便奉陪。而他,总是不说离婚的话。于是双方都认可了这种貌合神离的局面。三年前,送女儿上大学时,学杂费是两个人各交一半,当场算清,一分为二,她拿出现金给他,而他用自己的银行卡,向专门给女儿办好的卡上转账。走出学校,她说,建伟,咱们去办离婚吧。他不同意,并且保证今后会跟她好好过日子,都中年人了嘛,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我偶尔出个小岔子走个神算啥嘛,哪个男人不是这样?我还是顾家的嘛,这么大年龄了要学会珍惜嘛,两边家人亲戚一大堆盘根错节了都,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么多同学朋友咋交代咋解释哩吗?怪不兮兮的,昨天我还是你老公,今天不是了……他又是自己那一套,说起来没完,偶尔一两个星子喷到她脸上,她默默擦掉。生气都懒得生了,连他的车都不想坐,要自己打车回家,他把她拉到车上,喋喋不休,连乞求带威胁地说了一路,总之意思是:不——离——婚!

不离也行,那就这样过着。孩子上大学走了,只有周末回来,有时候回奶奶家,他也是早出晚归,家里好像是他的旅馆。而这个家,成为她一个人的领地。这是她单位的房子,单位是个不大不小的事业单位,前院办公后面居住,上班走路三分钟。生活足够从容,办公室、家庭之外,如她一样轻巧窈窕的小电动车,带着她进行有限的社交活动,来往的人,无非是同学朋友和青少年时期小伙伴。一个中年女性的生活,不过如此。

有一段时间秀锦竟然明显发福,她不能允许自己成为中年大妈的样子,于是每天晚饭后,骑电动车,到同学领舞的东南城墙拐角跳舞,出一身汗回家。由此交到了一些临时朋友,也是各有各的烦恼与短长,听一听,说一说,比一比,悟一悟,感到自己的生活还行,起码没有下岗失业。孩子虽不是十分优秀,但也还算正常,长得漂亮,听话懂事,顺利考上大学,学了娃他叔将来能给安排个工作的专业,也就行了。

至于他嘛,就是那个德行,不离也就不离,生活波澜不惊,像摆拍照片发朋友圈一样,做给外界看看,不让亲人为自己操心。大家不都是这样过的吗?

他果然掐着点回来,十点二十,这个时候是她开始洗漱准备睡觉的时间,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拍水,上眼霜。他进门一副气势汹汹先要把人镇住的样子,似乎早上秀锦视频给他造成的麻烦与伤害,一天了都没有消失,甚至他这一整天在外的十来个小时,时时在为自己鼓气备课,营造气氛,只为回来好好声讨她一顿。

就从来不信任我,就没信任过!有啥话不能在家说,不能留言,非得视频,监督我咋的?我一天东奔西跑为的啥?还不是为了这个家,领导一叫就跟孙子一样跑去,叫去支腿子就得去支腿子,叫去喝酒就得去喝酒,有啥办法嘛,咱在人家手底下混饭吃。打一天牌,晚上又叫去吃饭,我死命耍赖不喝酒硬说开着车哩才逃得过,走到哪儿都心里装着你还不行,看到饭桌上有个好吃的都想着给你们拿回来。他夸张地将餐巾纸包着的两个小布丁蛋糕放在餐桌上。那两个被拿来用于表演的小东西滚动了一下身子,分离开来,头顶早已有了磕碰,一些碎渣掉落下来,成为灰头土脸的小可怜。她不理他,往往一接茬,他气焰更为嚣张火气更大。结婚二十多年,哪次吵架也没吵出什么名堂,总是以她没有理而告终,所以她不再吵了。

他见她不理,与儿女搭讪两句,女儿对着电脑屏幕,情绪在连续剧里,也不睬他,他自觉没趣,洗洗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出门上班,晚上还是没有回来吃饭,这是一贯伎俩,出了一件事后,他尽量减少与她见面的机会,最好是他回到家她已经睡觉,而他早上走的时候,她还没有起床,如此这般几天,事情不了了之。孩子也和同学出去玩了,她一人吃了简单的晚饭后,卧在沙发上看手机、刷微信。一个画面接一个画面,一条信息挨一条信息,真真假假,打打闹闹,就为了告诉你,世界如此丰富而奇妙。那个发现妻子有了外遇的男明星,半夜里向全世界宣告:我要离婚。官司打了一年多,还是没有结果,财产、孩子,总也纠扯不清,一会儿说有和好的可能,一会儿又是决不妥协。看客们起劲分析,认为他真是不值,拿建伟的话说,这样烂女人在我手里,扔八百回了。可男明星看样子很伤心,每篇声明都是挺痛心的样子。这不继续有猛料抖出,妻子和经纪人早有一腿,孩子也可能不是他的。粉丝们更起劲了,恨不得跑到美国去把那不要脸的女人撕吃了。反正就是要深度参与人家的生活,因为一个明星妻子的外遇简直都要怀疑人生了,心碎成片片了,而没有人想想,在人家眼里,你们什么都不是,连你这个人的存在人家都不知道。而你呢,连美国在哪个方位也搞不懂,现在美国几点你也整不明白,半年工资不吃不喝也买不起一张去往美国的机票,可他们,在美国坐拥豪宅,闹离婚也更像是逗你玩。世界的荒诞和生活的庞杂密集而来,足以把人带到另外一个星球,好像不用再为眼前的日子而苦恼。不觉快要九点,手机突然黑屏,是它也看不下去这种荒诞?再也打不开了。秀锦从手机世界转移到现实生活,灯光亮着,家里静着,廉价简单的家具一个一个,呈现眼前,没有手机屏幕的世界,突然变得如此空茫,热热闹闹的所有一切,对于她的现实生活来说,风马牛不相及。

而眼下,只有手机黑了屏,是件大事,她就那么呆呆地坐着。

钥匙开门声,女儿回来了。网上查找解救办法,替她捣鼓了一阵,也是没用。女儿说,爸爸的手机刚淘汰下来,在抽屉里放着。这个手机功能一切都还好,只是摄像头坏了,扫不了码,而现在走到哪里都要扫健康码,建伟买了新手机,把这个扔到一边。

娘儿俩从抽屉里找出那个手机,却没有合适的充电器,她想到这个手机的充电器被她拿到了办公室。上个月,同事小马手机没电,找这种充电器,她拿去后,就再没拿回来。她换衣服去往办公室。平时女儿常愿意陪她前往,但今天因为刚进家一身汗,还没有洗澡,不想再出门。于是她一个人下楼,穿过安静的家属区,往办公楼去。路上先后遇到两个同事,打了招呼,看到一些乘凉的人,坐在那里,无牵无挂地说东道西。每个人都好好地待在自己的生活里,无论好坏,暂且相安无事。

生活向来如此,在看似平静的时候,在你松懈不觉之时,突然来一个急转弯,将你猛闪一下。秀锦正在走向一个将她抛出日常生活的时间节点,她还并不知晓,一手拿着钥匙,一手拿着两个手机,在微凉的夜风中向前院走去。

三十年前的一个夏天,父亲出车走的那个早晨,她还在睡觉,高三学生的生活,还没有现在这么变态,而是早睡早起,可父亲比她起得还早。像之前所有的出车一样,父亲早出晚归,两头不见白天。不管再晚,他总会回来,归程的那天,要往家赶,哪怕夜里两三点。回到家就安生了。父亲常说。她习惯于半夜归来的父亲,睡梦中感到外间灯光亮了,爸爸和妈妈压低了声音说话,有什么东西放在她床头柜上。里外两间平房,门外搭建半间小厨房,父母在外间走动、说话,招呼爸爸洗漱、吃喝。早上起来,总会看到一个新东西放在她的床头柜上,吃的或者用的,一个头饰、一条围巾。总之,父亲长途出车回来,总记着给她带个礼物。

那天父亲出门之后,再也没有回来。不到五十岁的母亲,突然得接受“遗孀”这个名词,从前书上读到这个词,秀锦觉得很高雅很浪漫,好像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而真的面对了,才知道它滴滴流血,连缀着悲痛、破碎、无依靠。当然,还有一个更直白更难听的词语,秀锦一想到它,就全身发抖,感受到粗暴和羞辱。实在非要给母亲一个定位的话,那还是,遗孀吧。而她和哥哥弟弟,成了没爸的孩子。她在那个夏天,完成了自己的成长,变成大人,和母亲并肩一道,成为家里的主妇,操心哥哥弟弟的事情。

打开办公室门,摁开门口的开关,在刷白的灯光里,她走到桌前,拉开抽屉找那个充电器,这个即将打开生活机密的小东西,被遗弃了好些日子。生硬而委屈地躺在角落,被她拿在手中,跃跃欲试,要开启什么。

她伸展它们,两头接通,建伟的手机,被点亮了。可是打不开,有解索图案,她记得是W,画了后,不管用。她用办公室电话打给女儿,女儿说是W,但不是大的,而是在右下方小的。果然,解锁了。她抠开自己手机,取出SIM卡,准备安到他的手机上,暂且使用两天。

屏幕桌面上的微信图案,一绿一白两个小逗号相依相偎,很是动人的样子,沉睡了那么多天,仍然生机勃勃,随时满血复活,两只小眼睛瞪得滴溜圆,仿佛说,点我呀,用我呀,我有层出不穷的功能与力量,我有超大储存,你们忘记了的事,不想提及的事,我都能记下,来呀来呀历历在目,足够让你吃惊。她就真的伸出了手指。

所有的所有,不由分说,如乱箭齐飞,嗖嗖嗖射来。没有任何委婉,一点也不客气,仿佛是棒喝她的软弱,报复她的好奇。她惊出一身的汗。唯有太阳和人心不可直视。她之前听到这句话,不太理解。而她在这个夜晚,由着偶然而必然的牵引,与一颗看似熟悉实则陌生的心灵,劈面相遇。

爸爸,是你看不下去了吗?你用慈悲而神奇的手指,将我引向这里。三十年来,你一直在另一个世界,在遥远的地方,爱着你的女儿,注视着这一切,你痛楚而无奈,你实在看不下去,不得不用一种方式提醒我。昨天到今天的一系列灵异事件,都是你所指使。虽然去世三十年,但你一直参与着我的生活。

而这个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他到底是谁?他怎么跟另外一个女人,说着凑钱交款、房子装修、几点回家、吃饭购物的事情。取出了多少公积金,在自己父母那里拿了几万,找装修公司,看装修材料,甚至跟女方的弟弟对接,说着“你姐我俩”的房子……对话、照片、票据、截屏,一切的一切,历历在目,好像这所有的保留,只是为了在这个夜晚展示给她。

深夜的办公室里,她坐成了雕塑,惨白的灯光,照亮一切,手机一头连着充电器,一头在她手中,热得烫手。怎么不爆炸呢?不是总有手机充电爆炸的消息吗?一边充电一边使用一边怒火燃烧,却也将它引爆不了,它仍然那么耐心、那么冷静,将生活的过往,将一切与她有关而又无关地发生了的事情,一条条一件件展示给她,父亲一样冷静而客观全面。他跟另一个女人,建立着一个新的家庭,因为疫情房子还没有装修好,或者装修好了还没有跑散气味,他害怕跟那个女人双双憋死在里头,所以他们还没有搬进新家,所以他夜夜回我这里睡觉,继续充当着丈夫。

秀锦单位的房子盖好七年,当初没有按照图纸盖,手续不全,消防也没有通过,所以房产证迟迟办不下来。去年夏天,有消息说,正在努力补办手续,消防设施也在改进,总之,领导退休之前,想给大家把这件事办好,让职工顺利拿到房产证。她害怕到时发房产证,会有新的规定和附加条件,因为建伟单位在东郊,分过一套房子,他们在那里住了几年。自己单位房子盖好后,已婚职工每人一套,象征性地交了几万元钱,让大家先住着,也都没有追究房产证的事情。近几年老城区改造,单位附近的博物馆要扩建,去年春天开始拆除周围大片民房,要建成大型文化街区,眼看与她们单位成为近邻,房子很快就会升值,或租或卖,都将大大有利可图,职工们又议起房产证的事情。单位将一系列补办手续排上工作日程。

大家暗地议论,夫妻有第二套房的,到时会不会让补交房钱?毕竟按地段来说,当时交的几万元,相当于房子白送。单位里有几个能人,与配偶悄悄办了离婚。因秀锦是办公室副主任,需要她给开证明盖章。她问:“不是好好的吗?”前几天还拉着手逛超市。对方挤眉弄眼,假意难过:“唉,过不到一搭咧,离了算[求]。”口气如此轻松,好像是一个萝卜没买好自认倒霉了事。在她印象中,离婚那可是要牵心扯肺抽筋扒皮的,一个生活了好几年几十年的人,突然一拍两散,再不来往,转眼成了别人家的人,这算什么事呢?她记得年轻时候,在公交车上,她手抓扶手,站在一个座位旁边,那个座位上坐了一个男人,个子不高,胡子拉碴,气质挺不错,有棱角的脸上几道新鲜抓痕,不会超过十小时,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手里一张纸卷来卷去,一会儿又打开看。秀锦看到“离婚判决书”几个字。而那个男人的感觉是,因这一张轻轻的纸,他失去了整个世界。她心里立即出现一个画面与形象,他妻子有外遇了,不好好過了,不珍惜这个挺不错的男人了,打死闹活非要离婚,而他做过很多努力和退让,也没能挽留住她。直到她下车,那个男人还是那样,呆呆地坐着。从此她知道,离婚是件很重大很要命的事情,不是彻底无望,谁也不会走离婚这条路。可现在的年轻人,拿离婚真不当回事,像是网上买了件不合适的衣裳需要退换,轻点鼠标就能解决。将来是否还会发展到不用到民政局去,坐在家里网上办理,云离婚,自己下载打印离婚证。

不断有人来开证明,都是一副鬼魅样。而离了的那个非本单位职工,还是在家属院里出没,有时还出双入对,跟从前没有两样。

于是她回家给建伟说:“咱也去办个假离婚吧。我单位有好几个人办了,可能跟将来的房产证有关。”

建伟眼睛一亮,像一棵打蔫的小白菜浇了水,立时支棱起来:“好啊,那咱也办,办嘛办嘛,我明天到单位开证明去,哪天去办?”

她只是说了说,也没有太认真,或者她认为,离婚证有利于房产证,那都是机关里的人太闲了瞎想出来的逻辑。

过了两天,建伟又问她:“不是去办假离婚吗?走嘛走嘛,我单位证明都开好了,你咋不见行动了?问问他们都是咋办的,需要找人不?我有个哥们儿的老婆,民政局的,不用排队,到那儿就办了。”建伟表现出对这件事的高度热情,难得他对她发出的倡议如此配合。

于是,她到办公室,自己给自己开了证明,盖了章子。第二天,两人一起到区民政局,很快办好了协议离婚。孩子超过了十八岁,也不用判,财产协议分配,夫妻名下两套房,分别是各自单位分的,一人一套,没有争议。两人拿到绿皮离婚证,顺顺当当走出民政局,就像平时一同外出办了什么事一样。在车上,她对着这个小本子看来看去,说是假离婚,可这手续却是完全合法的。她轻笑一声说:“在法律意义上,咱俩目前已经不是夫妻关系了。”建伟看着前方,说:“神经病,说啥哩,我是娃她爸你是娃她妈,到哪儿也变不了。”她目光停留在下面的日期上。天哪,今天是6月15号!二十九年了。那个遥远的夏天,爸爸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而这个日子,她在多年里都记着。她们兄妹三个分别成家,过起自己的日子,爸爸的忌日,有时候能记起,相互打打电话,约好回家,跟妈一起吃顿饭,在爸爸照片前伫立一会儿。后来妈找了后爸,再相约组团回去纪念,毕竟有点不方便,有时候也就忘记了,过后几天想起,自己怪不好意思的,也都不再提起。她发出一声惊呼,告诉建伟:“你说日子咋能这么凑巧,如果专门约在今天,未必能约得上,来了未必能办得成,手续不是缺这就是少那,要么就是民政局有啥新规,今天给你们办不了,不想却偏偏是在这一天。哎你说这是否有一个什么暗示?”建伟短暂的吃惊,然后有点尴尬地笑笑:“凑巧了呗,你爸保佑你,顺利拿到房产证。”他没有就此话题发展下去。

二人在外面吃了饭,一起回家,日子照过。那个绿本本,放进抽屉,有备无患,也许在某一天,单位那里能够用上。

曾经从他的衣服口袋里,掏出过一回宾馆收费小票,也曾见过商场购物小票上,出现过并没有带回家里的物品名称。东郊的房子,在他单位的旁边,当时他们搬离,她说把那个房租出去。他说房子不大又租不了多少钱,顶多一个月一千来块,叫外人进来住着,还不够操心的,我有时候中午还可以在那里歇歇,睡个午觉啥的。有一次她路过东郊那里,想上去看看,却发现这里并不是一个人在此随便睡个午觉的模样,卫生间的洗发水沐浴露,都是正常使用的样子,小架子上,放着打开包装袋的卫生巾。甚至床上的床单,是她没见过的。事实证明,他的外遇行径,多年来从未停止,只是不知,一直是同一个人,还是有所变换。她从不检查他的手机,一个男人心不在你这里了,再检查也没有用,跟踪、调查、询问、吵闹,也都没有意义,自取其辱。

当然,实在有证据撞到手上,秀锦也是要象征性地问一下的,以表达一个妻子的权利,每一次她的询问,他都能找到理由和借口,给单位订的房间呀,给同学帮忙呀,编瞎话也编不圆,破绽百出,但他表现得那么卖力,认真地解释,连蒙带唬的样子,瞪着一双大眼睛,极力申辩,那感觉是如果她再追问下去,如果她再不认可他刚才说过的话,就会有不可收拾的后果,他的心就会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碎成渣渣。他一心为了这个家,起早贪黑,早出晚归,在外应酬,装孙子充大头,花钱求平安,拿钱买认可,但在你这里得不到一点信任,回到家里没有一点温暖。他那无辜而委屈的样子看起来又悲壮又可笑。然后的几天里,表现出对她分外的好,每天回来,带点小东西给她,出门吃饭,拿回个饭桌上小点心小水果之类的伎俩,又上演几回,她也就不再追究。反正他就这德行了,改变不了。秀锦一贯善于为别人着想,有时候她从人的角度而不是妻子的角度想一想,似乎也能理解,如果我遇到一个相互可心的男人,也会动心,随之有可能发生什么。中年夫妻,也没必要对对方有那么多的需求和依赖,不再需要全产权地拥有一个男人,无欲无求,日子相安而过。

今夜,办公室里的她,短短一个小时,完成了又一次的成长。能够议到买房、装修,不是一般的男女关系,绝非外遇那么简单。

装修自己单位这套房,三天两头跑建材市场,看东西,讲价钱,运货收货,完全是她一个女人在干。而他跟没事人一样,单位忙,应酬多,没兴趣,装修好他来看,也没有提出什么意见建议,好像这里不是他的家一样。而他与这个女人,却热烈地讨论着房子的装修、花钱、工料等事情,甚至他为此取出了全部公积金,还回家从他妈那里拿了三万,还让女方的弟弟也拿点钱,催他有空了过去看看,“卫生间墙面,帮你姐拿个主意。”那么他妈一定知道他外面的女人外面的房子?给予鼓励和支持,总之是没有制止他这种行为,说不定他俩还双双对对去过家里了,与他父母见过了?只有她秀锦被蒙在鼓里?

深不见底的夜,寂静无声的办公室,无数细节与画面连缀起来。他工资多少,奖金多少,补贴有没有,外快多不多,她一概不知,他每个月只给她两千元钱(前年才涨到两千,早些年是一千五、一千),其余的,他说自己吃干花净,没办法啊,外面应酬多,同事结婚随礼,同学父母去世,哥们儿聚会请客,年节给领导意思,哪一样不要钱呢?少了五百都拿不出手。這样才能保证在单位混出个样子,在社会上维持人脉和关系,我都是为了这个家。他总是用那种一半乞求一半威吓的表情,软的不行来硬的,硬的不行再回复柔软,反正最后,必得以他的上风和正确为结束,她闭起嘴巴不再追究了事。

办公室电话响,是他的号码,她不接,任铃声从头响到尾。她从办公室出来,没有回家,一个人走向深夜的街头。

虽然办了法律上的离婚,但两人和单位少数几个人都知那是假的,他们还是夫妻,天天住在一起,有共同的家共同的孩子共同的日子。而今夜,微信告诉她,她这个日子只是其中之一,他还有云存储,复制备份了一套,在另一个地方上演,他兼顾两处,他更爱另一个女人,和她有一个快要建设好了的家,却吃住在她这里,享受她的双手与情感打理出来的这个看似完美的家庭。

她的房子分到手有七八年了,当时的房款是八万多,他只拿了两万,他说他没有钱,他们刚买下装修好的东郊他单位的房子还没几年,他手里几无存款。秀锦付了房款就再没有装修的钱。妈和哥给她拿了两万,总得把房子简单装修一下才能住人。

大夏天,她一个人骑着电动车跑建材市场,一排一排地看,一家一家地问,来回比较,一切以省钱为目的,就这还是捉襟见肘,最后实在没有钱支付工钱,她打电话问刘紫英开口借钱。一听说是装修房子,刘紫英先说自己手头也很紧张,南山脚下她刚买了一套房,用于周末过去住住,上个月她妈心脏搭桥,她一把交了好几万,手里没钱了。你要是去年装修,我还能给你拿出几万。刘紫英总是把话说得圆满,显得自己很周全很正确,怪只怪秀锦装修房子不是时候。不过她也知道,老同学开口了,不借也不好,于是谨慎地问她,那你,需要多少?她更为谨慎地说:“五六千吧。”刘紫英大松口气,并用疑问再次确认:“五六千?那好办,你明天来拿吧,我以为你要五六万呢。”

房子装修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买了家具置办东西,把东郊那里还能用的搬过来支撑局面,所有开支压缩到四万多元,竟然一个新家建成了。当然不能细看,用窗帘、画框什么的掩饰装扮,用她一双细手擦呀洗呀挂或遮挡呀打理呀,总算一个温馨的三口之家。房子不必要装修得多高级贵重,而在于干净整洁。她给自己说。因她不会开车,于是全家搬到这里,建伟每天开车上下班。过年时候,请来她和建伟共同的高中同学前来参观,烘新房。刘紫英带着清高的宽容的笑,只说三个字,好着哩,好着哩。等到第二年他们去刘紫英南山脚下那个只是用于周末来住住的160平方的房子看过,才知道刘紫英的好着哩是什么意思。

刘紫英离婚十几年,可以说是资深单身女性,有着方方面面的生活经验。当年发现丈夫有了外遇,没二话,离婚,你是过错方,净身出户,滚蛋没商量。

她的发现,也颇有传奇性。说起来你们都不信,电影导演都导不出这么精彩的梗。刘紫英在十多年里,无数次给别人说,从她儿子还是幼儿园小朋友,说到身高一米八的大学生,面带尴尬地听母亲讲述自己爸爸的光荣历史,一次次将事情演绎得更加精彩,到最后她自己都不知道真实故事与她的口头描述有无差池,差之多远。

丈夫是银行业务尖子,成天早出晚归,在外跑业务,当然也有丰厚的收入。早在秀锦和建伟蜗居公婆那里一间小屋的时候,他们就买了商品房,一家三口小日子过得幸福滋润。八月十五的晚上,开车到婆婆家团圆,刚吃完饭,丈夫突然说有事要先走,晚上来接她们娘儿俩。她问:“大过节的你有什么事?”先是说领导叫,被她驳回,领导不在家陪老婆孩子过中秋节,叫你干吗?一听就是骗人,短信拿来我看。他自然不给看,说真有急事,领导说叫赶快过去见面再说。最后急了,仗着弟弟一家三口也在,人多闹哄好脱身,不再跟她纠缠,只跟自己的妈请假,拿了外套就走,颇有点逃走再说的感觉。

天还没黑透,饭后吃了半个月饼,有点撑,在婆家待着也没意思,等他来接不知何时,便带儿子打车回家。儿子要在小区一角的儿童游乐架那里玩耍。小区只有四幢楼,占据四角,形成一个不大的院落,有花园、有喷泉、有健身器材,还有一个大型的彩色塑料游乐架,是孩子们的天地。儿子在塑料架那里起劲地爬上去,滑下来,再爬上去,再滑下来,乐此不疲。她在一边走路绕圈扭腰甩腿,突然高處的儿子大声叫道,爸爸爸爸!她顺着儿子的所指望去,三号楼三层的一个窗户内,丈夫光着膀子在那里炒菜,窗户关得严,油烟机轰轰响,他听不到儿子的叫声。她拉着儿子,进到三号楼,硬是敲开了那扇门。

你说他们想得多周到,把房子租在我们小区,这样省了他路上来回奔波,最大限度地节约时间。事后,刘紫英对人说,那女人还有点威慑的意思,唱对台戏,知道吧?我四号楼她三号楼,两幢楼面对面,你们想想那个画面感,那女人可能天天瞅着我家阳台和窗户,说不定两人还用开窗关窗、摆花盆晾衣服这些名堂来对暗号呢,我就说他咋那么爱站在阳台上往院子里看。反正人家俩啥都清楚,只糊弄我一个人。我叫他净身出户都算客气的,没卸他一条腿都是便宜他。

带着儿子的离异女性,虽然大好年华,却成为最难再嫁的一种,当然,刘紫英这样的女人,也是有自己条件的,碰壁几次,伤心几回,也有过两段刻骨铭心的情感。但那些优秀的男人,都是别家女人的产权,哭过醉过心碎过,于是摆出一副没有男人咱照样活的样子,以女强人自居,埋头大干事业,周到应对八方,从三十岁的自信少妇,缓慢而稳定地走向一个年近五旬的干瘦妇女,青春饱满的小甜甜变作一把秋天的荒草。终于混到单位副职的地位,社会上好兄弟一大把,办啥事都能找到熟人。生活对于这样女人的补偿就是经济实力愈加雄厚,全身披挂世界名牌,一群小年轻俯首称臣,跟在后面叫姐。每次见面,刘紫英都背着跟上次不同的包包,价格成千上万。自信满满,喋喋不休,把自己搞成一面正确飘扬的旗帜,哗啦啦响,嗓门比所有人都高。随时指导别人的生活,开口说话,必是套装打理,层层递进,不说完不算事,周围人只有认真听讲的份儿。总让人觉得她是在演示给别人看,就像是微信朋友圈里的人,日子不只是用来过的,饭也不只是用来吃的,而是为了展示。

秀锦之前并不太亲近她,尤其她每每几千元的衣服、上万元的包包,出于女人微妙的心理,对她敬而远之。那次借她的钱,两个月后,工资凑齐,留下够吃饭的钱,就去她单位,还给了她。可在这个最无助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还是刘紫英。

今天太晚了,不好打扰她。

多年前公交车上那个男人,那是失去了一切的感觉,眼睛向着前方,可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有无边虚空和失魂落魄,放大到全世界。那个男人现在在哪儿?已经五十多岁了吧,一定又结婚了,日子平淡如常。她走回家,建伟知道肯定是露馅了,他像个孩子,从大床凉席上起身,大眼睛眨巴眨巴,小心问她,咋这么晚,到哪儿去了?我到办公室找你,也没人,大半夜的,真让人操心……说着话下床穿拖鞋,走了出来。他总是这样,心虚的时候话就多,语速加快,一句紧挨一句,不给你喘息之机。她不理他,洗漱之后,进到小房间,侧身躺到已经睡熟的女儿身边,天快亮才迷糊睡着。

第二天,她约刘紫英见面,她也有其他几位女友或者同学,但她们都有家庭,看起来美满幸福,她不愿去找她们,她只有坐在与她同类的刘紫英面前才心里好受一些。

衰老对于女人的关照,无微不至,有钱也抵挡不住,从头发梢到指甲盖,从肌肤到内脏,绝无遗漏。眼前的刘紫英瘦弱而干枯,倒是女人梦想的那种小窄脸,天生一副劳碌相,眼皮都薄拉拉的,几乎透明,眉骨与眼睛之间,月牙趴卧,一笑起来,眼角几道深褶毫不客气地横着,除了拉皮,任什么手段也无法叫它们消失,一头年轻时留到现在的披肩发,不知有没有染过。

秀锦的头发是染的。四十岁之后,先是从头顶,白了几根,无碍观瞻,不用理会。随后它们像布局好了似的,阴险地扩散。秀锦照镜子时,总觉得越来越多的白头发对她轻轻地发出低沉而坚定的两声哼哼,然后说,亲,别吃惊别难过,谁都有今天。当然,白的还是没有黑的多,百分之一,还是十分之一?但不管是几分之一,反正必得染了,不染出不了门了。于是染发这件事,成为生活中一节必修课。自己对着镜子,一次次染着斑驳的半厘米发根。好在是从前面开始白的,后面嘛,白得不成规模,自欺欺人地说,看不见,不用管,留少许白的也好,这样才显得真实。有一次她去理发店,见女店主正在给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染发,用的一定是廉价染发剂,理发店的档次决定了,又因为她那么慷慨,端着一个小圆塑料盒,用梳子蘸一下、梳一下,蘸一下、抿一下,毫不留情地将那些化学玩意儿全部抹到那男人短短的头发上,多得都要往下流了,她用梳子快速抿一下,再抹到已经饱蘸了的头发上。叫秀锦看来,已经抹匀了,但盒子里还有不少,她要物尽其用不浪费。反正那也不是自己的脑袋,有害就有害呗。女店主慷慨的动作分明就是这个意思。男人那么乖顺地坐在那里,任由女人给他头上抹呀抹,抿呀抿,将他的头发、头皮全部浸泡,沉甸甸的随时要往下滴答。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看样子没有多高的地位,也应该退休了,肯定当爷了,不会再出席什么重要场合,却也不允许自己以白发示人。

明知有害,但不能不染。每一次对着镜子,闻着刺鼻的气味,尽量少地调和一点点,让有限的头皮上传来一阵微弱的刺痒。洗过之后,看着黑亮的头发,她都会想,这就是它们本来该有的样子啊,肌体走下坡路了,可为什么头发还要长呢?染好了就不要再长多好,保留住现在的样子。可是钻出来的半厘米,竟然还是白的,如此执拗,比电脑的记忆力还要强大,真真可恼。

刘紫英的头发,黑得自然而明媚,好像不曾白过一根,秀锦不好意思问她染了没有。她就算染,也是用最高级的染发剂,无伤害无副作用——假如这世上真的有那样一种染发剂的话,她必得不惜一切代价弄来,她不差钱,她除了没有丈夫之外,一切都要最好最美最优质。就连儿子,也是她独自带大,并且跟了自己的姓。

与刘紫英比起来,秀锦的经济状况要落差许多,她的单位是自收自支事业单位,搏击市场,苦心经营,工资能有保证,就不错了。建伟的单位倒是个好单位,据说收入不低,但他从不告诉她,他到底一个月拿多少钱,即使是住在他单位那几年,她也没好意思去一墙之隔的办公楼上的财务室问一问,他的收入到底多少,她怕别人一句话怼回来:自己男人拿多少钱,你不知道?总之她手头不太宽裕,购买东西常常以价格为重要参考,也常常为了价格而迁就品质,但随着步入中年,想来品质还是重要的。于是,她注册了闲鱼会员,常去那里逛逛,反正在办公室,有的是时间,在那上面买一些二手货。皮包、外套、裙子,看起来很高级很时尚,但价格令人惊喜。她是个细心的女人,在闲魚上仔细地挑,耐心地谈,不慌不忙地对比价格。寄来不合适,还能退换。有时候,一件衣服从看上眼,到最终穿到身上,要经历十多天的折腾,这叫慢工出细活。所以,收入不高的秀锦,也能把自己装扮得气质颇佳,在同龄女性中还算挺美。这个秘密,一般人她不告诉你,更不会给刘紫英透露。刘紫英能一眼认出她身上的品牌,脱口叫出名字,问她在哪里买的?她有时候说建伟买的,有时候说在中大国际,看了几回,专门等到打折时买的,有时候干脆笑而不语,拿话岔开。

坐在刘紫英面前,是一种找到组织的感觉。她把每个细节耐心、诚实地告诉对方。病人要想求医,就得对医生全盘托出你的实情,遮掩是没有用的,都这么大的人了,又是几十年的同学。刘紫英立马有了一种成就感,打心眼里愿意给她指导,给她安慰,仿佛秀锦的后半生要全靠她了,而她要拍案而起了,随时要打电话责骂建伟的样子。早就看他不像好东西,每次聚会,来得最晚,吹得最响,慌慌张张,口气生大,好像他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把社会上那一套带到同学中来,我早怀疑他外边有人,没好意思告诉你。最后刘紫英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作出初步判断,建伟很可能跟那个女人,领证了。

你等等,我有个朋友在民政局,咱先查查再说。

电话打过去,对方说,这是公民隐私,不能随便查。或者说,不能立即随便查,得提供相关证明。

没有什么事能难倒刘紫英,她约了时间,带着秀锦去了朋友的办公室。也可能是秀锦的无助与沉默的美感打动了那人,相比起来,刘紫英更像是受害者,可劲诉说,而秀锦在一边默默无语,倒像是她陪着刘紫英来办事的。朋友带着二人,进到一个办公室,工作人员按照秀锦提供的建伟的身份证号码,查出了他的结婚记录。和同单位一个女人,于去年6月18号领取结婚证。

工作人员不给她截屏,不许她拍照,只让她看在眼里就行。她看清了发证日期,记住了那个女人的出生年月,竟然比秀锦和建伟还大一岁。然后她紧紧地盯着两人的合影照,那女人并不比她好看,也并不像小三,反而她有一种大气,挺能镇住人的样子。建伟那张油腻腻的脸,仿佛随时要开口说话,秀锦你个傻货!他平常总是这样说,有些疼惜、有些爱意,像是大人说孩子,傻货,是他对她的昵称。二十四年前,他们俩拍合影照时,他年轻英俊,棱角分明,像某一个港台明星,一张胖胖圆脸的秀锦从外表看,似乎有些高攀了他。这让他婚后一直占据着某种心理优势,好像他大大地施舍予她。秀锦明白了,他们三人之间,建伟能降住自己,而这个女人能降住建伟,这就是人们说的,一物降一物,而我们找来找去,无非是想投靠那个能降住自己的人,心悦诚服地归顺。

与其说秀锦非要搞清这件事,是想再次伤害自己,倒不好说,她有一个执拗的询问:人心到底有多么深不可测,一个睡在身边二十多年的男人,如何一步步欺骗着自己。母亲单位一个女人,20世纪60年代国家倡导下放回乡时,她对丈夫说,你先下去,我随后就来。丈夫听话地将手续迁到乡下,而她却立即提出离婚,以独自抚养孩子为由,避免了自己的下放,并很快再婚。而那个丈夫,再也没有能力把自己办回城里来。枕边人若是处心骗你,成功率更高,因为他掌握你的性情了解你的弱点,熟知你的边边角角沟沟坎坎,利用你的阴晴圆缺打时间差办成事情。

如果不是意外发现,他还将怎样欺骗下去?吃住在自己这里,免费享受着她用双手营建起的家庭服务,等着自己的新房装修好,晾透晾好,不至于甲醛中毒。然后呢,他一去不回头,还是继续假戏真做两下里跑,两处应对。那个女人当然也知道这一切,知道她秀锦无私地供养着别人的丈夫,她或许还会在秀锦不在的时候,陪他一道来家里拿他的东西,用胜利者的目光打量她家里的一切,鼻子里发生一声冷笑,监督着他的衣物,一点点转移到她那里。

秀锦在夏天里,全身冰凉地骑着电动车回到家中。只做了两个人的饭,给女儿说不用等他,咱俩吃。

母女俩吃着饭,钥匙开门声,走进来心虚的建伟,身子在后脑袋向前,腰微微弯着,脚步都放輕了,再不像从前一样回到家里,钥匙往门口台台上一扔,挺胸叠肚,气长得很,嘴里说着多忙多累,劳苦功高的样子,应该享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待遇。几天来,秀锦不理他,也不过大房间来睡觉,他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事情败露到何种程度。他一双大眼四处轮转,自己到厨房去,然后走出来,坐到客厅,抽烟,盯住秀锦,痛心疾首地看。

第二天早上,建伟没有按时出门,磨磨蹭蹭,等到女儿走了,叫住也要走的秀锦。一如既往地想要占据理论优势,硬撑着问:“咋了吗?犯啥病?”

秀锦抓起桌上的烧水壶,狠扔到他脚下,他跳起来向后一躲,胳膊肘碰到立着的穿衣镜,折了一半,哗啦碎了一地。秀锦的眼泪和声音一起迸发:“滚出我这儿!到你自己家里去。”

“咋了吗咋了吗?”对方继续装傻。她从门口鞋柜里,在他的一双旧皮鞋旁边,拿出他的手机,拍到茶几上。“6月18号,你的好日子!”

建伟拉她坐下,她甩脱,不坐,建伟自己坐下来,两只手来回搓着,眼睛向着她翻了几下,终于翻出了好主意似的。“哎,咱俩从高中就认识了,我是啥人你还不知道?不就是跟同事的结婚证嘛,我也不管你是啥渠道知道的,反正你是知道了。告诉你吧,假如咱俩是假离婚,那我跟她,就是假结婚,一个证而已嘛。她离婚好些年了,一直在单位没房子,单位不是去年要分房吗?规定双职工优先。刚好那天你说咱去办个假离婚,我想这样一举两得,既支持了你,又帮了她。不就是个证吗?咱的日子从前咋过现在还咋过,这有啥想不通的嘛!”

“可你跟她像模像样地装修起房子,过起了日子。”

“帮人帮到底嘛,那钱是借给她的。“

“骗鬼去吧!”秀锦转身出门。到了单位,给他发微信:收拾你的全部东西,离开我这里,我要换锁。

办公室窗户望出去,是城墙的一段轮廓。出生,长大,上学,结婚,离婚,回娘家,走亲戚,几次搬家,都没有离开城墙内外。快五十年了,她与这个四方城长在一起,眼里所见,皆是城墙。父亲是政府部门的大车司机,出了事故那年,单位的赔偿条款里有一项,照顾一个子女进入下属事业单位。哥哥大了,已经工作,弟弟还小,正上初中。一个月后,她没有考上大学,便享受了这条优惠政策。

工作后,她参加成人自学考试,拿到了大专文凭。她就是有一次去考试的路上,遇到高中同学建伟。他早已由家里安排,进入一个效益挺好的单位上班,腰里别着BP机,把传呼号告诉了她。两人开始谈恋爱。三年拿到大专文凭后,她学本科,考过了一门又一门,最后就只差英语过不了关,愣是拿不到本科文凭。就这样大专了十几年。两年前,单位出个规定,没有本科文凭者,下一轮竞聘中不能再担任中层干部。她把当初十几门的成绩条复印到一张纸上,告诉人事部门说,她的本科文凭其实只差一门英语。单位说,那也没用,我们只认最终文凭。有人告诉她,有新政策,四十岁以上免考英语,但你这些成绩条作废了,因为本科学习要在十年内完成。

刘紫英告诉她,有很多大学办有网络教育学院,也就是从前的成人教育学院,比较好通过,最主要的是,确实有四十岁以上免考英语这一条,顺利的话两年拿到本科文凭。刘紫英社会上认识人多,各种信息都有。秀锦想先办个本科在读的证明,交给单位。

两年前的深秋,她拿着大专毕业证,前去办理入学手续,工作人员是个小姑娘,她很尴尬,叫不叫老师?心里称她小程姑娘。对方见她这个年龄,也有点小小尴尬。小程姑娘对她说:“你这个文凭要进行网上认证,因为这是二十世纪的毕业证,从新世纪以来,所有高等院校毕业证都上网了,而你这个在网上查不到,你得到专门认证的机构去,让她们把你的信息上到学信网,我们这里要能查到,才能给你办本科入学手续。”她按照小程姑娘提供的地址,到一个大学院内,省教育厅设在那里的一个办公点,竟然真的有这样一个机构,专门查实认证各种上世纪的高校毕业证书,一间大房子,一排电脑,每个电脑后一张年轻女性的脸。还是一个小姑娘接待了她。反正现在走到哪里,比她年轻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叫她姐,有人开口叫她阿姨,她不自在一下,也只得认了。这个小姑娘将她毕业证上的信息输入电脑后说,查不到。她问:“查不到是什么意思?”对方说:“就是说信息库里没有你的信息,要么是信息有误,要么是……你拿来的毕业证,是假的。”

“笑话,怎么会是假的?当年我一门一门考出来的,考够规定的十门功课,拿着几张成绩条,去自考办领取的毕业证。那时自考办在回民街大皮院,后来不知搬到哪里去了,我几年前路过大皮院,不见了自考办的牌子。而在九十年代,我每年要往那里跑几趟,领准考证,领成绩条,最后去取毕业证。”那小姑娘不与她理论,冷淡地将她的毕业证送回到面前的小台子上说:“你现在需要落实好你这个毕业证的真实性,再去开一个学历证明,我这里才能给你办理认证。”她再问:“那我怎么才能去查实我毕业证的真实性?”对方已经转头干别的工作,说:“给你发证的地方,自考办。”

她转身出门,哼,跟你说再多没用,我那时白天上班晚上上课,风里雨里参加考试的时候,你还在幼儿园呢。她在网上查找自考办的地址,得知自考办现在并入高教委的一个部门。

出租车在路上奔跑,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二十多年前,那时为个大专文凭,也是很拼的,一次次上课,一次次考试,六十分万岁。据说一般六十分的,其实都是五十八或五十九,批卷老师好心,给提到六十的。她有两门课,都是六十分,拿到成绩条的时候,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心中感谢那不知身在何处的批卷老师,体谅他们这些人的不易,赐给两分,及格万岁。而后来的本科考试,过了十几门,只差英语,怎么都过不了,每次离五十八还有挺远的距离,估计批卷老师想照顾也没有办法,只好无情地写上让人羞愧的分数。如今她那世纪之交的十几个六十分以上的成绩条,在家里保存着,成为纪念品。有时候,只差一丁点,也是没用的,事情成功百分之九十五,也还是跟零一样。

坐在出租车上的四十六岁的秀锦,又找回年轻时候的干劲,奋力往前奔,有时候,惰性需要刺激一下,给你的生活中投掷一个障碍,阻力越大摩擦越大,让你焕发生机,奋起直追。没有单位这个规定,她也想不到再去学个本科文凭,更想不到她手里这个大专文凭,在网络库里竟然没有底子。而当务之急,是把事情搞清,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門卫告诉她,办理你的这个事情,在大门外专门有几间对外开放的办事大厅。她回转身,果然三间平房,两扇大玻璃门,一律上锁,里面也没有亮灯。她走上台阶,见玻璃门上贴着A4纸,上面打印着黑体字:办理学历认证时间,每周一三五上午9:00-12:00,所需资料:……

而今天,是星期二。

第二天再去,拿出毕业证、身份证,交给柜台后的工作人员,这回不是小姑娘了,是两个三四十岁的男子,每人守着一台电脑,面朝外而坐。

一个男子对着她的毕业证,在电脑前操作一番,对她说:“网库里没有你。”

她说:“怎么可能,你仔细看看,这不是你们给我发的毕业证吗?”

对方拿着毕业证,转换角度,扭转脑袋,好像那张小小的证书是什么高难度的东西似的,又拿给另外一个男子看,那男子也是如此这般看了好一阵,说:“证件是真的,编号也对,但电脑里的名字与你对不上。”

她说:“身份证号总能对上吧,用身份证号查查。”

对方说:“那时还没有与身份证挂钩。”

“那,证书编号呢?输入证书编号总可以吧。”

“不是说了嘛,证书编号显示,不是这个名字。”

“怎么能不是我的名字呢?”她踮起脚尖,脑袋伸进去,想看看电脑,那男子将电脑屏幕转过一点方向,上面的名字是:罗锦秀。

“罗锦秀,罗秀锦,那就是我,肯定是录入的人,给写颠倒了。”

“那我们不管,凡是与底子不符的人,一律不给开学历证明。”

“可这就是我的毕业证啊,刚才你们也说了,毕业证是真的,在我手里也是真的,那就能证明这是我的毕业证。”

“可是跟你名字不符。”

“可是是你们录入时写错了,你们应该查下原始底子,我当时报名上学考试的底子。”

“全部录入上网之后,底子就封存了,要查找,得领导签字批准,相关部门进入资料室,才能查看。在这之前,只能把你这个当成假证。”

“什么叫假证?你们刚才明明说过是真的。”

“有可能,是你冒用别人的。”

“我冒用谁的?哪里那么巧,刚好有个罗锦秀叫我冒用?再说了,我为啥要冒用呢?”

“那难说,现在假冒东西多了。”柜台里那个男子,表情始终没有改变过。说出这句话,低头不再理她。

她转身走开,推开大玻璃门,才让眼泪掉下来。此刻足以理解那些攻击公职人员的人了,向他们开枪,向他们抡起刀斧,把嘴巴变成枪炮,向他们发射最恶毒的咒骂。

她站在大街上,面对车来车往,用纸巾擦干眼泪,拿出电话。每当她有困难的时候,想起的不是建伟。建伟帮不了她什么忙,他只会说,学那干啥,去他妈的不学了,明天我找哥们儿给你买个假文凭,就是单位用一下嘛,你又不干别的,我的不是这么多年了,都能用吗?他有无数哥们儿,众多战友,他的哥们儿与战友无所不能,但秀锦从没见过他们长什么样。

电话打给刘紫英,不争气地还带着哭腔。刘紫英说:“叫我想想,还真在高教委认识人。你等一下,我电话给你联系下。”

五分钟后,刘紫英电话回过来说:“我认识的那个冯处长,他出差了,过几天回来,你下周一来找他吧,我一会儿把他电话发给你。”

长出一口气,又转身看了一眼身后的大玻璃门。办个事真难,本是正常的事情,必得找人托关系,事情简单得跟“一”一样,怎么就不能找到底子查一查呢?

周一上午,冯处长给她回短信说:“上午开会,你十一点之后再来。”

冯处长带她去资料室,办公室门开着,人却不在。冯处长打电话,一个女人说:“才离开出来买个东西,就打电话,稍等一会儿啊。”

冯处长说:“咱先到办事大厅去问问,能不能给你在那儿办了。”还是那个面无表情的男子,对冯处长解释说,每办一件业务,都有一个编号,要复印所有东西存档,她这个与底子不符,查证后要相关部门领导签字,才能给她开学历证明。

秀锦不明白,我手拿的真真切切的毕业证,为何还得再开一个证明来证明它。

冯处长好性子,陪着她在大门口等待外出买东西的女人,一等快要半个小时,秀锦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几次说让冯处长先回办公室,她自己在这里等。冯处长说,没关系,我走的话,你不认识那个人呀。终于那女人电动车前面带着一兜子菜回来了。嘻嘻哈哈停好车子,领着两人来到办公室,先看秀锦的证明,再进入电脑看网上证书,果然名字不相符。起身打开走廊对面铁门锁着的黑房子,开了灯,从一大排铁柜子里找到1997年的抽屉,拿出一个巨大的本子,回来坐到办公室,耐心地翻看。

在你不知道的地方,锁着你的过往和脚印,那些与你息息相关的事情,被一群不相干的人掌握着,有时候你们彼此相安无事,各不侵扰,错了也就错了,妨碍不到什么,有时候却横跳出来阻挠你。秀锦闻到一股经年日久纸张些微发霉的让人镇静的好闻气息,仿佛看到了她的青春时光,每年的四月和十月,是考试的季节,她的要求不高,六十分就行,因为六十分跟九十分是一样的,至今记得,她拿到六十八分、七十三分的那些成绩条时,那种安宁与幸福感,是自己扎扎实实的付出与获得,而六十分的成绩条,带给她庆幸与喜乐,仿佛比六十八还让人激动,因为拣了便宜。终于翻到了有她名字的一页。罗锦秀三个字清清楚楚。细细的一溜,记着她多年前的成绩,和大家一样钢笔书写,名字下面却用铅笔画了一横,锦秀两个字拉出来,有一个颠倒的符号,旁边又打个小小的问号,似乎拿不准,此人应该叫锦秀还是秀锦。那个颠倒符号和问号历经二十多年的收藏,淡到快要没有。

秀锦想起来了,有一次的准考证上,把她写成罗锦秀了,她找老师更改,夜校老师给自考办打电话,电话那边说没事,她给那个考点打电话说下这个情况,到时放她进去就行。那时候没有电脑,也不如现在严格,不知罗锦秀的疑问,是谁提出来的,谁人用铅笔勾画了这么一下。女人说:“凡铅笔画的,都是存疑的,当时也没有跟身份证挂钩,也没有留电话,我以为名字有问题,就录入成罗锦秀了。”

秀锦站在她身后,真想抬手给她后背捣上一拳。凭什么就认为我应该叫锦秀,就不能多费点事查查学生登记表吗,查查从前的成绩单吗?该认真的时候不认真,而外面办理学历证明的人,却死认真,怎么就不能按此情分析一下,给我开出一个证明呢?

秀锦刚说出一句:“唉哟,果真是你这里给我弄错了。”那女人严厉地说:“你不要说这话,我怎么会有意给你弄错,凡是有疑问的,我们必得落实清了才行,我也是本着对工作负责。”冯处长在身后拉了拉秀锦的衣服,说:“好了查清了就行,回头你这里出个证明,我让你们处长签个字,再让那边严处签个字,给她开学历证书。”那女人将秀锦的身份证和毕业证复印件留下,原件还给她。冯处长使个眼色,秀锦跟他一起出来。留下那个女人,再见也没有说,噘着嘴坐在桌前,狠狠地用订书机将她的复印件订了一下。

冯处长叫她回去等消息,领导签完字后会送到办事大厅那里。秀锦想说,就这么简单个事情,已经搞清,怎么就不能告诉办事大厅那个男子,今天给我开证明呢?见冯处长一副终于给她费力办成事的表情,她也只得道谢而去。

一周后,终于等来冯处长电话,可以来开证明了。

娘家那里,她没有哭诉,因为自己的弟弟前年離婚,为孩子房子闹得日夜不宁,她妈大大地操心了一回,腰更弯了一些,头发白了许多;同事那里,她没有吭声,只少数几个人知道,她办了假离婚,而真的落单这件事,她捂得严实。她只想一个人在自己心里慢慢消化,也不再期待与刘紫英交流,如果不是她主动来问候的话。可是单位里会有人问:“咦,咋不见你娃她爸了?”她平静地说:“他不住这里了。”慢慢人们自己咂摸出滋味,不再问了。一个夏季,她家里、办公室两点一线。也不用减肥了,自动瘦去十斤。

刘紫英问她:“你咋还是建伟建伟的?他是你什么人?你要搞清楚,什么都不是了,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秀锦这才发现,她嘴里的建伟,仍然是从前的口气,没有仇恨,没有距离,那感觉好像他随时都会回来,而他一旦回来,日子一如往常地过。“你就这么没志气吗?”她问自己。

一个人的忧郁气质,绝非凭空造就,而是在人后吞咽了诸多悲愤与伤感,打掉牙齿默默咽下,再慢慢反刍消化,沉淀发酵,慢慢成就你的面孔和形象。那时,她再一次站到那个三四十岁的男子面前,隔着柜台,递过自己的身份证、大专毕业证,那男子依然冷漠而忍耐的样子,像是第一次面对她,丝毫没有给你添麻烦了、让你受委屈了的表情,只是默默地给她开具证明。他这个年纪,干这个工作,可能是临时工,说好听点是聘任人员,受够了挤压和困顿,他对这个世界无话可说,单位里下刀子起火焰他不管也管不了,一切按规定办事,没有任何通融余地,因为他不具备给你通融的能力,于是冷漠和愤懑是他永恒不变的表情。倒好像是秀锦该向他说,给你添麻烦了、让你受委屈了。那男子认真写好之后,从一个大本子上,用尺子压着,撕下来一多半,柜台里递出她的证件,上面放着那张比语文课本还小一点的纸片,而那存根,将保留在他们这里,将来不论多少年后,再来查找,都将以此为依据。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职责和门道。结婚与离婚,在民政局那里,只是一张纸,他们不管你们感情和欺骗的事情,有了纠纷和财产,一切以那张纸为依据。而前年没有这个来之不易的小纸片,她提升学历这件事就无法进展。社会是一盘棋,每个棋子都得遵守规则,安心其所,沿着自己的路线前进。欠下的,终究要还,你所缺失的东西,早晚会连累到你、羁绊住你,让你再去找补回来。就像这个男人,如果有高学历,有更强的能力,不会坐在这里,像实习生一样做开证明这样简单的工作,从而形成他的忧郁气质。她对这个男人再无一点怨恨,甚至觉得他也挺不容易。秀锦说声谢谢,那男人轻轻哼了一声,低下头去。

生活变故将秀锦打造成一个忧郁气质的窈窕淑女,对外界的一切用深深的目光看上两眼,垂下眼帘,默默无语,独来独往。因为欺骗与捉弄,一切改变了模样,连家里的气息都有所不同,她常常闻到似有若无的霉味、臭味、邪气的香味,吸吸鼻子,仔细辨别,四处找寻,以确认没有。从前她也提过离婚的,他不答应,若是答应了,那她现在或许早已习惯,或者又遇到合适的人,开始了新的生活。假离婚也好,真离婚也罢,从法律上来说,你们不再是夫妻,你们天天住在一起,那叫非法同居。而现在,跟她非法同居的建伟,去到他合法妻子那里。如果不是及时发现,她还蒙在鼓里,假如他开车在外,上班在岗,出了事故,死了伤了,她还会出面去领遗产、要赔款什么的。那时会有另一个女人站出来说,不,这一切都是我的,我跟他是合法夫妻。他名下的一切,包括存款、保险、理财,都跟她秀锦早已无关,而她还傻乎乎的出面去领、去要。是父亲提醒了她,让她发现这一切、中止这一切,父亲不忍心让自己的女儿成为一个笑柄。她一遍遍反思自己,哪里没有做好、没有做对,没能留住一个男人。不够勤劳?不够贤惠?不够忍让?啊不,平心而论,她秀锦还算勤劳还算贤惠也能适度忍让。就是不爱了,一个人爱你的时候,理由多多,你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好的,你不勤劳不贤惠不忍让那是个性那是高冷,会让你更加迷人,增强他爱的砝码。他不再爱的时候,理由更多,你的勤劳贤惠忍让那就是没有自尊缺乏个性失去原则,说白了就是犯贱。不管怎么说,她的婚姻,以可耻的失败而结束。这年头,被外遇不可怕,这种事情多了去了,每个人都面临着外遇和被外遇的可能,每个人都尽力做到外面彩旗和家里红旗交相辉映互不侵扰,但真的被离弃被欺骗,却让秀锦意气难平,怎么想都是窝囊,可你该找谁算账呢?无账可算,没有人欠你什么,只是你自己,不小心走入死巷。多少天里,仇恨的箭头,一会儿对着别人,一会儿朝向自己,最终将它泡软了射中自己的心,醉醺醺麻酥酥的伤感。

生活依然轰轰转动,而她是甩脱出去的一个废旧小零件,只因天长日久,滑丝脱落,咕噜噜滚到一边。很快有新的零件替代她,而她在墻角,踩几回,踢一下,进入更深角落,身上的灰越落越厚,直到一天,作为垃圾被撮走。

而她眼下要做的,是先把他撮走。

一堆衣服、皮鞋放在门口,打了电话,等着收破烂的上门。

那是丈夫的躯壳、蜕皮、残骸,松松垮垮趴卧在地。那条十年前599元买的第五街牛仔裤,伸出一条扁腿,指向厨房门口。当年这个价钱,让秀锦倒吸一口气,她那时工资才一千多点,不够买三条牛仔裤。他遇到这种事情不会跟她商量,而是直接买了拿回家,当时他说是自己路过东大街,一眼看上,就买了。他语气里强调自己,她信了他一个人去买的这一说。她对他说的话,向来是相信的,她总也想不到,他会骗她。她只是不明白,一个孩子都上了小学的、年近四十的已婚男人,为何还像个小青年一样,穿这种裹住腿包住屁股的牛仔裤?果真,不到三年,他那发福了的身体,进不去了,在柜子里一直放到现在。好几件衬衣,长袖、短袖,自己买的、单位发的,休闲的、正式的,白的、粉的、淡蓝的、小格子的、斜条纹的、八成新的、更陈旧的,次第包裹那个秀锦万分熟悉的,从十六岁就认识了的,后来走到一起,经过二十多年磨合,快要变成自身一部分的身躯,它们本是叠得好好的,放在一摞的,刚才扔的时候,错开了,歪扭了,以松散的形式躺在地上。她知道这都是他挑剩下的,他还看得上的那些衣物,早在那天上午,就全部拿走了,在那个上午之前,就一点点转移了。他一定在新的领地里,组建了自己新的衬衫团队,更高级的、更时尚的。还有几条穿得稀薄松弛的,早就淘汰了的内裤,恬不知耻地混在衣物之中,她曾经拿在手里洗过它们,从阳台的夹子上拿回来,叠过它们,放在属于他的衣柜抽屉里。据说有外遇的人,特别注重内衣内裤的品质,而这些是几年前就不再穿的,放在抽屉一角吸足了樟脑球和木质的气味。刚才她统一将它们拿出来,扔到门口。鞋子,一双一双又一双,全是破鞋。是的,破鞋。她对它们说出这两个字。要命,说这两个字时也没有仇恨,还带着一丝柔情和嗔怪。它们有的装盒,有的入袋,有的赤裸,都是曾经承受过同一个人的样子,款式不同而又气质相似。他爱买鞋,他说鞋是男人的脸面,男人的鞋一定要讲究。他常常拿出据说是他工资一半的钱,买一双据说是正宗进口的皮鞋。那么多的时候,秀锦怎么就没有想到,他其实是一直处在恋爱状态的,否则一个有家室的男人,怎么有精力有必要天天打扮,把自己弄得光光亮亮,像个求偶的大公鸡。而地上这些,可能都是他曾经行使恋爱生活的道具,他以她这里为大本营、为根据地,每天飞到外面,享受恋爱。现在他的这些往日功臣们,被他抛弃,躺在那里堆在那里赖在那里,散发出成批量的大规模的男性气息,不洁的背叛的气息,不堪回首的气息。而秀锦要做的,就是斩断这些作案团伙的气息,与之前二十多年的日子,来一个彻底了断。

楼下那个超市,曾经一家三口,走过一楼卖服装鞋子的区域,穿过二楼浓重的塑胶味,从一个走道穿过,上到三楼,买他们一家人所需的东西,买看望双方老人的礼品。事先将要买的东西写在一张纸条上,装在某一个人的口袋里,拿到一件,画掉一个。女儿小的时候,把这当成一种乐趣,用笔认真地画掉一个个物品名称。层出不穷的日用品、食品等着她斤斤计较、挑来拣去地选择,在考虑质量和省钱之间进行思想斗争,直恼恨同类产品怎么如此之多,让人陷入选择的泥淖。建伟常常说:“哎呀挑啥嘛,看上就拿,不就是差几块钱吗?”而超市的设置像一个骗局,琳琅满目吸引着你,好像你可以随便拿反正价钱不高,常常到收款台那里排队时,头脑渐渐冷静,发现有一些东西不是必需的,可它们为什么摆在那里的时候,就那么惹人喜爱、想让人伸出手去拿呢?建伟说,物品摆放是一门学科,摆放得不同就能产生不一样的销量,他一个哥们儿是超市供货商,所以要跟超市部门经理拉关系,把自己的货品摆到重要位置。秀锦的诸多生活常识,都来自建伟,多年来建伟全方位控制了她,她被他精神喂养,愿意地老天荒这样下去。可是他却抽身离去,将她大大闪了一下。衣物清除只是外在形式,而要从内心里,把他剥离出去,还得有个漫长的过程。现在,秀锦站在窗前,从高处看去,超市只是类似于刀把形的一个房顶,将这个庞然大物不必被人看到的一面,呈现给她,上面有三座巨大的地雷般的绿色铁家伙,可能是通风装置。在秀锦眼里,它们是会随时爆炸的物体。

那条通往超市的小街,一家三口一次次走过,把逛超市当成周末重要事项。今后,不会再有三个人一起去往那里了。这条小街也曾经是她一个人的身影闪过,匆忙去往超市旁的小市场买面条、买菜,买那种装在塑料盒里,建伟最爱吃的软面。她小心绕开洗车行流到路面上的污水。也曾在路边大树下接听电话,建伟给她说今天有事,晚点回家。或者她大声说着工作生活中的一些事情,就像女儿常常抨击的中年妇女一样,不顾及自己的形象。生活啊如此匆忙,来不及审视自己,就翻篇了。

收破烂的进门,对地上的衣物看了看说:“我不收这些东西,没法定价。”

她说:“不是让你收这些,你先把门外纸盒子捆好称斤,饮料瓶子数数算钱,这些东西,顺便捎下去,扔也好,送人也罢,由你自己处理吧。”

那人再看看地下的衣服,又看看屋里,本想说,这衣服都好好的,皮鞋亮锃锃,就不要了?他的主人哩,死了?一时仿佛想起这家里男主人的模样,中等身材,挺英俊的样子,也不便多问,先到门外收拾纸箱子去了。秀锦又到阳台上去,将几个快递纸盒给他拿到门口。

所有废品称好算完。十二元。那人慷慨地说:“给你二十吧。”掏给她一张票子,把所有东西拿到外面,说声再见,轻轻给她关上门,自己在门外慢慢收拾。

建伟自找台阶下,那天在她出门之后,安放好烧水壶,扫净地上碎玻璃,拿了几件自己的衣物走人,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了一个星期、两个星期,再过一个月,没有任何信息。她才叫来收破烂的,把他的衣物全部拿走。他近两年新添的东西、新买的衣服,肯定也没有往这边拿,他只是等待着有个合适的机会逃离这里。

这世界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论文无处发表毕不了业的博士生和离了婚无法再婚的中年女性,没啥大不了的,又不是你一个,对再婚别抱任何希望,遇到有缘人,混两下就行。你没看那些征婚的男人,先不管自己啥情况,哪怕五十多了头都秃了,也敢开口要求女方三十五岁以下。其实,就算这会儿给你来个男的,你也不习惯,接受不了。所以呀,打起精神自己过吧。刘紫英时不时来问候她,经常一段一段给她发语音,“好着没?”“吃了没?”“睡了没?”是她常用的开头语,生怕她想不开似的。

自从确认了自己真离婚的身份后,秀锦一人在家待了两个星期,无声地待着,把之前没有想到过的事情,没有意识到的问题,统统捋了无数遍,梳子刷子篦子,将往日生活反复梳理。

除了他们共同的高中同学,她从没有被带去见过建伟的同事、朋友,從没有以他妻子、爱人、老婆、媳妇、娃她妈的身份,与他一起出现在任何一个饭局和聚会上,那么,这样的机会,他带着的,当是另一个女人。去年春节,他说因业绩好,单位奖励他们几名职工海南游,先是说不能带家属,后又说别人都没带,他带了不好。从他拍回的照片看,六名职工,三男三女,里面就有那个和他领了结婚证的女人。那么另外几人,真的就是同事吗?多年来,他该是拿出多少精力,对付这种两头瞒、两头哄的生活?不,只是一头瞒一头哄,她在明处人家在暗处,两个人合伙对付她。

一大早,刘紫英发来一个新闻链接,南方那个丈夫报警说,妻子失踪却怎么也查不到行迹,人们关注了好些天的新闻,终于查实清楚,是丈夫将其碎尸几段投入化粪池,然后假装报案。额滴神呀,天下离婚女人一下子万分庆幸,离了好离了好!那女人一定是不肯离婚才让男人出此下策,所以呀姐妹们要自尊自爱自留退路,该放手时就放手,别把自己小命弄没了。评论区竟然是女人们的集体醒悟。刘紫英也是这个口气,搞得秀锦认为,她像是从死神手里捡了条小命似的。

离婚、单身这些字眼,从前由嘴里说出,轻松自然,了无挂碍,谁谁离婚了,自己带着娃,张口就来,平常得就像路边小店吃了碗凉皮。别人的伤痛,没长在自己身上。只有亲自走到这一步才知道,每一个字眼后面,都是屈辱和破碎,不甘与无奈,命运的捉弄与布局,真真假假恍恍惚惚凄凄惨惨,怎一个离字了得,怎一个证书了结。斩不断,理还乱,哪里是把他的“遗物”清理了那么简单。

有一次她到一个同学家里,两人说起很多女人,总是那么在乎丈夫,没有男人活不成了似的,真是的,太没自尊了。同学的姐,从年轻离婚自己带大两个孩子,现在孩子都成家了,她仍然独身一个,常到妹妹家来。两人说得热乎,姐姐在一边轻轻地说,那是你们都有丈夫,才这样说的,那些没丈夫的人,可不得很在乎吗?姐姐那意思是说她俩,站着说话不腰疼。秀锦对姐姐说,你一直一个人,不也是过得好好的吗?现在两个孩子,对你多好,生活回报了你。姐姐摇头苦笑。

只有醒来,才知道自己刚才是睡着了。中午能睡一会儿,实在是个胜利,整个下午,眼睛亮晶晶,大脑如一罐八宝粥,清凉、微甜、沉静,否则是一团发热的糨糊般滚动的岩浆。养生文章里说了,中午就算是睡不着,也应该躺在床上,把自己完全放松,任思绪信马由缰。

周六,天气晴好,不冷不热。如果这样秋天,这样午睡起来精神还算不错的下午,都不出去转转,那就再没有时间逛街了。她洗脸、打扮、烧水、泡茶,将玻璃杯口拧紧放在包里,出门时,快要四点了。

南门外那个奢侈品商场,听说多少次,路过好几回,从未想到过进去,是被奢侈两个字吓住了。刘紫英却把这个商场挂在嘴边,她的好些东西都来自这里。从前她托人从国外带回,机场免税店享受优惠,现在不需要了,而且疫情之后,没有人能出国了,直接从这个商场买,无非就是多花几百几千嘛。“钱能解决的问题,那都不叫问题。”刘紫英说。每晚,秀锦在自家阳台,看到那个大楼里发出的灯光,紫色与蓝色过渡交替,高冷洋气。她想,买不起怎么了,去看看不行吗?

出一次门上一次街,都挺难的,像是做一件什么大事,要换衣服,要斟酌穿哪双鞋子,配相应的袜子,裤子若有变动,鞋子也得配套。最后还要化点淡妆,否则就是枯黄的脸,自感对不起观众。一个人在家,日子好凑合,吃饭简单,甚至有时候不想做,下楼走一百米,买一份凉皮回来,加一个焯好的素菜,调到一起,就点馍,喝点水,就是一顿饭。

几个月的时间证明,这个年龄的女人,没有男人也可以过的,不会再像年轻时候,伤筋动骨,要死要活,烈火焚烧,失控跑偏,像她们曾经讽刺的女人那样。那就这样吧,认了命运的安排,躲入自己的洞穴,上班单位,下班回家,做做吃吃,追剧刷屏,喝饱鸡汤,养一身膘,然后再嚷嚷着减肥,跑跑跳跳,按摩吃药,终无效,柔软的脂肪坚不可摧,变作快活的胜利者,将你俘虏缴获,你与它们一道,成就美好中年。如此这般,天长地久,生活万岁,多数女人,不都是这样吗?可她隐约觉得,这样之外,还有一个什么东西,在召唤她,还有一根琴弦,轻轻地弹拨两下,发出一些若有似无的声音,萦回在心间。平静上下班,安静回娘家,见同事打招呼,到时间考试,离本科文凭越来越近。在这静水之下,有暗流涌动,她对生活还抱有好奇,将会发生点什么。

下午三四点的阳光,没有了热度,只是鲜明透亮的,斜角投来,将一切照得犹如崭新。温度适宜,如此深秋,恰似一个从痛苦泥泞中跋涉出来的中年女人的心情,沉沉的饱满,淡淡的辉煌,看周围一切,涂了一层金边,是对自己的抚慰。

似乎去哪里也不重要了,她只这样缓步走着,不再痛苦,没有焦虑,而她曾被痛苦和焦虑捆绑,钉死在某处,对她进行搜身检查,刑讯逼供,她挺了过来,走了出来,再看这样的生活,还不够好吗?一个酒店停车场的出口,响起录好的女人声音:“吉祥停车,祝您一路平安。”杆子自动抬起,一辆小型面包驶出。对下一辆车说:“六元,请交费。”杆子稳稳地横着,不交费是吉祥不了、平安不成的。水果摊上的草莓面色苍白,呈现出坚硬的质感,一幅我不好吃不要买我的诚实相告。季节乱了套,一年四季都有水果。她小时候最爱吃草莓,那时还没有成规模的大棚种植,只有夏天才能吃到。有次爸爸出车回来,用报纸包了几个,半夜里洗净了,叫醒她吃,说是下午路过了一个草莓园,他停车下来摘的。那草莓小小白白,顶上一点微红,半生不熟的样子,硬硬的、酸甜甜,那种硬和酸是正常的生长,而眼下的,分明是药物促成。阳光轻移,行人缓步,黄金般的城市处于白天最沉静的时候,秀锦轻便鞋的底子无声地走,越过那一筐草莓。

嘎吱一声响,紧急刹车,一个安全帽飞弹出去,跳了两下,撞上道沿,停在路边,一个骑电动车的人倒在一辆小车右前方。路边一阵惊呼,有人停下观看,司机可能是吓傻了,好几秒之后,才打开车门,一张煞白的脸,走到车前,验收他闯下的大祸。秀锦回头看去,以灰色城墙为背景,一个事故现场,定格在那里。三十年前的父亲,是在黄昏,天将黑不黑,快要进入市区的乡村公路弯道上,紧急避让一个骑自行车从村里冒出的人,跌入路边沟里。单位定为工伤死亡,交警说父亲是个好人。他正常行驶,对于突然横过公路的人,可以撞上去的,撞死了也是单位赔钱,但本性使然,他猛打方向。秀锦后来将事故证明复印一份保存,那是父亲用生命写就的证书,也让建伟看过,嘱他开车一定小心再小心。去年办完假离婚手续,她又拿出事故证明,让他看上面的出事日期,确实是6月15号。“你说咋就这么巧?”她问。建伟的脸上掠过一丝一年后才看透的惊慌,不自在地说:“凑巧了呗,这有啥嘛。”

要想逛南大街,其实很方便,步行一公里进入城墙之内就行。但失去了逛街的热情,又不买东西,搭上半天,累得够呛。秀锦不逛街已有多年,一是精力不胜,再者网上什么都有。而走进这个多次打算来而没有来过的奢侈品商场,是一个仪式感的举动。时尚杂志说了,即使是买不起,也要经常逛逛高档商场,让自己见识一下那些好东西,有助于品位的提升。

两年来,一次次接到小程姑娘发在群里的各种通知,有时候她单独问个问题,对方语音回答她,竟然开口叫阿姨,她也就认可了,自己这个年纪,不是阿姨又是什么呢?

就在她逛商场的时候,小程姑娘又在微信里呼她了。

“你确认一下这个照片是你吗?上个月统一拍的时候,有几个人的学号搞错了。”

“是我。”她看到蓝色背板前面,自己穿着一件粉红小碎花衬衣,嘴唇上一点淡淡口红,那时她还在苦海沉溺,吃不好,睡不着,显得很瘦,双眼无神。她赶忙将照片进行保存,害怕小程姑娘撤回。

秀锦竟然有点迷恋这种集体生活,网络上虚拟的班级,大家都没有见过面,生活中谁跟谁都不认识。而她,混在一群90后之中,感觉自己回到了二十年前,白天工作,晚上上课,春季秋季参加考试,好像她还有足够的力量来应对这一切,她的人生之路还很长,还有无限可能,还有一些未解之谜,而自己是个小电池,默默储存着能量。第一学期计算机统考,是走进现实之中,前后左右,全是年轻面孔,监考老师拿着她的身份证、准考证,再仔细看看她的脸。她的右边,坐了一个青涩的男孩子,有二十出头吧,她往他的屏幕上瞥一眼,竟然全是英文。计算机和英语都属全国统考,每人一台电脑答题,事先定好机位,不必分计算机考场和英语考场。英语,是她心中永远的痛,因为这一门课,其他通过的十多门也是没用,而她如今终于到了可以免考英语的年纪。监考老师说,现在,把手机、课本、复习资料全部放到前面,把你们的小抄都收起来,趁早别往外拿,监考的除了我们,还有摄像头,连着北京的总部,凡有作弊,精准定位,你那台机子自动锁住,就考不成了。秀锦竟然有一种幸福感,有一刻觉得往日重现,时光倒流,年轻的她拿着准考证,走进考场。啊,如果生活重来一遍,她会不会嫁给建伟?让建伟不甚热情地把她娶回家中,对她并不珍视,那时还有另一个年轻人对她有意,而她嫌他太老实太土气,她只看中建伟的外貌。

有人管着她,有人召唤她,有人给她发通知,有人在群里“艾特”她。下载作业了,考试时间确定了,可以网上查分数啦,离拿到本科文凭越来越近了,她跟着一个看不见的集体,有一种成就感、归属感、踏实感。尽管这个管着她的人,只是一个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几岁的小姑娘。

商场实在是太大了,两座楼连接一起,怎么也逛不完,所有的东西她都买不起,当然也不是真买不起,而是像她这样收入的人,花上万元买一个包有什么意思呢?背给谁看?闲鱼上仔细淘的话,几百块钱拿下。她走得有些累了,口干舌燥,带的一杯茶喝完了,她还想上厕所。中年女人出门,上厕所总是免不了的。放眼望去,一切豪华得不真实,全是外文,却找不到WC。上面渴着,下面憋着,她不想逛了,却连出口都不知在哪里,商场里人很少,营业员比顾客多。据说刚开业时,为了保证购物环境,不能进入那么多人,商场门口很多座椅,人们坐在那里等待,出来一个,才能进去一个。为了见识奢侈品的模样,人们愿意久久等待。自从有了疫情,不用管控,也没有那么多人了。渴着和憋着,都不好受。中年之后,受不得屈,不能渴不能饿不能困不能累,每一项都让身体感到不适,从而影响心情。她终于向一个年轻的营业员打问:“请问洗手间在哪里?”

出来后,她又在一个服装品牌处,接了一杯热水。坐下来,若有所思地喝了两口,装回包里,她决定离开这个商场。她自己摸索,找到出口,走到外面清凉的气息里,天有些黑了,稀薄的昏暗中,回头看看这座大楼,还是没有一个汉字,进出的人,也都洋气得很,整个画面像外國电影里一样,那么她在别人的眼中,也应该是这画面的一部分,或许有人将她当成富婆也不一定。她已经被奢侈品商场安抚,出门的目的达到,华美的哀伤与幸福,就是这种感觉吧。

她走进南门,到那条小街,吃一碗凉皮。这家小店,在她十五岁那年出现,那时大米面皮刚进入这个城市,三十多年过去,门面没变,味道没变。有记忆起,夏天里爸爸常说:“秀,给咱端皮子去。”十五岁之前端回的是面皮,十五后之后是米皮,更洁白更妖娆的一种。她端着小搪瓷盆,拿五毛钱,常常身后还跟着弟弟。足足两碗米皮的量,放进盆里,她觉得老板下手大方,比分开的两碗要多一点。她说:“味道放重,回去还加菜哩。”小勺子放盐唰唰唰几下,大勺子醋水哗哗哗浇上,老板再拿一撮米皮,放在辣子油里,沉沉地摆动几下,蘸得十足饱满,小盆挨近油盆,迅速摆渡过来,柔白之上,艳红横卧,完美得无法形容,她觉得弟弟和她同时都咽了下口水。老板再拿勺子狠挖一下沉淀于盆底的辣子,一大疙瘩放在上面。回到家里,母亲已经把芹菜或豆芽焯好,倒进去一通搅拌,分出四小碗,而父亲端着盆吃——父亲去世后,哥哥享受端盆吃的特权——每人手里有块饼子或者馒头,辣住了咬块馍吃,咽下馍还想再辣一下,眼里点点泪光,脑门一层细汗,凉皮吃完后,馍掰碎放入小盆,将醋水辣油吸干沾净。再来点汤或者稀饭,那就不知道有多美了。这城市的多少人,常常会临时决定出门,到某处去吃一碗凉皮,他们自发地成为某一家店的老顾客。

小街与南大街形成丁字,好像不属于飞速发展的城市,一走进来,就回到往日时光。一年中有几次,她总要来这里吃一碗米皮。父亲去世后,母亲改嫁离开,老房子拆迁,指标给了哥哥。她来这里的理由,也只有大米凉皮了。

主人早已换了,进出的也都是流动人口,店主多了一份淡漠,不用再向顾客赔上笑脸主动问好,也没有时间,忙得头都抬不起来。女人坐在门口收款机后,专职收钱出票。男人在里间调凉皮,一碗一碗又一碗,一生只做这个动作,就能挣大钱发大财,只是没有时间去花罢了。后面有人不停地给他切好一堆搬运过来,十平方米的营业间里,一个女服务员负责端凉皮稀饭,地方狭小,她努力吸着脂肪丰厚的肚皮。秀锦认定,这是两对夫妻,收钱的和调凉皮的一对,是老板。搬运的和端饭的一对,是打工的。失去什么关注什么,她现在走到哪里,都想这男女是不是一对,是不是夫妻?见一只猫狗,也会想,它有没有伴?见一个独自行走的人,她会想,家里有人等着他吧,这男人多好,下班就回家,手里提着买好的东西,不乱跑不胡来。

进来一对男女,对女主人说,两碗凉皮,一大一小,再来一碗稀饭。那么他们二人定是伙喝一碗稀饭,面对面坐着,一人端起那个稀饭碗,喝上两口,放回桌上,对面的人再端起来喝。秀锦本也想要大份凉皮的,但她犹豫一下,还是要了小份和一碗稀饭。晚上了,少吃些好。稀饭碗倒是挺大,她一人本喝不完,但现如今没有人跟她分担一碗稀饭,只好自己喝完,有点撑,腹内柔软着挺舒服。

提着打包的一份,走出小店,天黑透了,灯火亮起,小街上行人如常,只是多了影子,不依不饶地跟着自己的主人。来到南大街,眼前是南门,身后是钟楼,立时从往日生活又回到现代世界。行人稠密,挤挤碰碰,灯光繁盛,明亮耀眼,每个人的影子被切割踩碎、分崩离析。

城门洞宏大厚实,有十多米深吧,人们在其间进出,徘徊,停留,等待,推销,通话,扫码,拥抱,告别。向前走是出城,往回转又退入城内。突然想起多年前看过的电视剧《围城》一开始的几句话,那时太年轻,只是一心向往城里的风景。而后来呢,她也并没有向外冲的愿望,她不是战士,她只是个平淡的女人,只想在城中求得一隅,是生活的流水裹挟着她,将她冲出城外。

她走出城门洞,灯火像城内一样绚烂多姿,地面更为开阔,建筑物也分外大气,马路上车流涌动,奢侈品大楼上的灯光,冷色调更为迷离。

微信提示音响起。女儿说:“刚才爸爸回来,找他的衣服,大发脾气,说怎么一个都没了。”

“他发啥脾气?早不找晚不找,刚扔了,他来找。”

“他其实回来过几次,每次拿走点衣服,不让我告诉你。上周跟我谈了很久,他说他本意是想一直住在咱们这里,只是跟那个人领了证,这样两边都对得起了。”

“谁需要他对得起?如意算盘打得多美。你告诉他,今后不用再来了,这里没有他一件东西了。以后你俩见面,约在奶奶家,或者他开车在楼下接你。”

“他已经走了。”

“那你下次见面告诉他。”

“好的,妈媽。等你和凉皮回来,么么哒。”

周瑄璞,女,中国作协会员,陕西文学院专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夏日残梦》《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爱情》《多湾》《日近长安远》,中短篇小说集《曼琴的四月》《骊歌》《故障》《房东》。在《人民文学》《十月》《作家》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小说被转载和收入各类年度选本,进入年度小说排行榜。入围花地文学榜、南丁文学奖,获得中国女性文学奖、柳青文学奖、长篇小说年度金榜特别推荐、《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等。

责任编辑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