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阳厨娘

2022-01-13 12:21廖献红
广西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厨娘家宴侗寨

一处火塘。一张矮凳。一锅黄灿灿的油茶,在火塘的三脚撑上翻滚,香气四溢。热气塞得满满的。热气是另一种雾。热气环绕着她纤细的个子。在昏暗的灯光照射下,有一种错觉,仿佛热气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

我一直在等待一段闲暇的时光,我曾与厨娘田美相约,到她开办的民宿小住,打油茶,弹琵琶,唱侗歌。

普鲁斯特说,生命只是一连串孤立的片刻,靠着回忆和幻想,许多意义浮现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现了。此刻,我真的来了,坐在火塘旁的矮凳上,火烧得旺旺的,发出吱吱的声响,油茶在黝黑的铁锅里滚着。一旁原木色矮桌,上面放有深褐色的陶瓷器皿,盛着色彩丰富的佐料。阴米、油果、饭豆、糯饭、粑粑、小虾米……两碗喝下后,一股暖意慢慢地从腹部升起。肚腹中充满温暖的饱胀感,一路驾车的疲惫被驱散,浑身都松弛了下来。就这样,就这样置身于侗家慢生活的慵懒和惬意,人茶一体,坠入时空深处。

然而,“慢生活的慵懒和惬意”只是游客的体验。田美带领六十多名妇女组成的“百家宴”旅游公司,每天接单,安排厨娘做饭做菜和表演。她太忙了,连坐在桌上吃一顿安然的饭都难,更别说与我坐在火塘的矮桌旁悠闲地打油茶了。

晚上八点。田美的手机微信接连响起滴滴声。“上峰”发来消息,明天有一个由学生组成的千人研学大团来程阳,进行沉浸式研学。现在的学生真幸福。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经常有学校利用周末组织学生到侗寨研学。看鼓楼,看风雨桥,看表演,品百家宴。田美接待过很多批了。但千人大团同天来程阳,尚属首次。学生是“国宝”。田美说。她得把工作做细再做细,将百家宴分散到三个片区。岩寨、平寨、马安的厨娘们各接待三百多人。

田美捧着手机,在“厨娘微信群”发布消息,先是戴上老花镜刷了一下,看了一阵眼前变得模糊,她将眼镜扶上额头,凑近仔细看。她自言自语道,怎么眼睛就越来越花了呢?

她在群里用语音交代,学生做专场,安排在晚餐。做菜的食材要新鲜,给学生敬的酒要换成可乐或者雪碧。散团十五桌,安排在中餐。交代清楚后,她艾特了杨四嫂,中餐只有十五桌,与她拼桌做菜,她做四菜一汤搭蒸糯米饭,杨四嫂做四个菜再煎一盘艾粑粑。晚餐学生人多,各自准备两桌。厨娘们开始在群里接龙。田美又戴上老花镜,伏在桌上用笔在本子上做好登记。一切安排妥当后,已是晚上十一点。她打了个哈欠,说累了,先休息,明天再和你宽讲(聊天)。

第二天一大早,她便开始准备食材。去后菜园拔了自家种的红萝卜。计划宰两只土鸡,半只中餐用,一只半留晚餐。每次做百家宴,她都比给家人做吃还要隆重。先把手洗干净,把口罩给戴上,头发也包好。她的儿子埋怨过她,给家里人做菜简单潦草,而给游客做却耐心精致。

见我走进厨房,她将一件事先准备好的侗服和围裙扔给我,说,套上,生火,开始做饭了。

田美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像学生一样,沉浸式体验厨娘生活。这是她特地为我准备的。穿好衣服,捆好围裙,我蹲到灶边生火。她从储藏室里端出腌制好的酸鱼、酸肉、酸鸭,先细细将酸肉切成厚薄等分的小块。

烧的柴火有毛竹残片,也有木匠裁下的杉木边角料。火在灶膛里咯咯欢笑,锅里蒸的是糯饭。田美一边做菜,一边和我宽讲她的过往,还不时大笑,让我不由得也跟着她的节奏笑了起来。她笑时眼睛里闪闪发亮,眼角虽有皱纹,却毫无沧桑之感。我在想,一个农村妇女年过五十,还能有这样的靓丽和精气神,真是不可多见。

火在灶膛里燃烧的吱吱声、田美炒菜锅铲的乒乓声,高低错落,生活的往事一一浮现。“我”是写作者献红,“我”亦是厨娘田美,抑或是百年来在鼓楼前的长桌上,摆碗放碟、上菜倒茶的她,抑或是弹着琵琶的他。

我的娘家是距程阳十多里的另一个寨子。田美打开了话匣子。三十多年前,糯禾将熟时节,寨子里请程阳掌墨师建鼓楼。鼓楼上梁那天,举行了盛大的仪式。仪式过后,在鼓楼坪摆长桌宴。每家每户都煮上侗家最好的吃食庆祝,感谢掌墨师和木匠。那天,我和娘煮好饭菜,装进竹篮,跟着寨子里的妇女们挑着担子,排着长长的队伍走到鼓楼坪。

长桌宴席上,大家都很高兴,我也跟着喝了一些米酒,没想到一下子就头重脚轻了。这时,热闹的人群一浪接过一浪,我招架不住了,便独自来到风雨桥上透透气。

一个面目模糊的白布衣青年男子,坐到风雨桥上弹琵琶,苍凉的歌声像藤蔓一般,盘缠交错,在风雨桥上生长繁茂。

我脱口而出:喂,你弹的是什么歌?

我五音不全,不唱给别人听,也不唱给自己听,就是唱个高兴。青年答。

这青年是谁?为什么他的面目一时模糊、一时又清晰呢?

哦,这不是掌墨师身边的小木匠嘛,他为什么要躲过热闹的宴席,坐到这儿弹奏这么一曲伤感的琵琶歌?

青年没正面回答我,继续弹唱——

牡丹发芽嫩悠悠,郎是愿连不愿丢,小小鲤鱼难吞钩……

我坐在离他不远的长条凳上,静静地听。也不知什么时候,青年走了,我还沉浸在他那半生不熟的歌声里。

天公深藏一个个伏笔。我从未想过,当年那个在掌墨师身旁打下手的小木匠,在风雨桥上深情弹琵琶的男子,会是和我琴瑟和鸣一生半世的那个人。

此后不久,鼓楼建成了,又举行了隆重的开门仪式。又一次长桌宴吃罢,掌墨师要带着他的团队回乡了。回乡的前一夜,媒人把二十岁的求安带到我家行歌坐夜,悄悄地对十八岁的我说,这小伙子会做木匠,会弹琵琶,会唱侗戏,不抽烟,不打牌,手脚勤快。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说话,低头盯着自己的左手和右手,干净的眉眼、干净的指甲,指肚上厚厚的老茧替他说话,琵琶流淌出的歌声在替他说话。也是奇怪,我竟全听进去了。

二十岁那年,我嫁到了求安的寨子程阳。这里的人们平时不办婚礼,大年三十偷新娘,初一新娘挑水,初二夫家办酒,初三新娘回门。我们也是遵循这样的婚俗結为夫妻的。不久后,大儿子出生了。小儿子也出生了。

这一年,我和求安正沉浸在无比的辛劳和快乐中。我们计划做一件大事,我们要建一座三层大木楼,将来给两个儿子娶媳妇用。我不怕花力气,就想趁年轻赚钱养家,孝敬老人,生儿育女,让儿子圆我们的大学梦。山上的茶叶我精心管护,求安跟着师父走南闯北,到外面揽木构建筑活。他的师父是了不起的掌墨师,承接了好几座鼓楼和风雨桥。可是,仅凭他做木匠和我种茶叶得来的钱,熬到猴年马月也攒不够起房子的钱。

那个以加工业吸引了无数打工者的城市,像一块磁铁深深吸引着寨子里的年轻人,也吸引了我和求安。

为了攒钱盖新房,待小儿子长到六岁,我们便将孩子留在寨子里给婆婆带,到广东打工了。大多数普通农民家庭愿景都是一样的。就像我们侗寨,农村自身的生产已难以形成良性循环,更多时候,获取基本的日常开销,还是不得不以肢解完整的家庭结构为代价。寨子里的人们,像被风吹散的种子,落在不同的土壤里扎了根。

一切变故源于2000年冬天的一场意外。千禧之年,求安在深圳的工地上,从脚手架上跌了下来,昏迷十多天后才清醒,当地医院诊断,右腿骨折,因炎症严重,手术截肢。出院后,他右脚从膝盖往下的裤管是空的,再也不能外出揽工了。男人和女人挣扎的方式不一样。独自待在出租屋时间长了,他得了抑郁症。不想拖累我,他说了好几次。某个晚上,趁我睡着后,他爬了起来,来到窗前,两眼一闭,一头栽了下去,脑浆都摔出来了。

或许,这便是所谓的情深寿浅吧。既然已无力回天,我也不能怨天尤人啊!这日子总得过下去。即便每天都处于万分揪心的痛苦之中,但只要面对年迈的婆婆和两个还在上小学的儿子,我都会装出坚强,再难也要把这个家撑下去。我捧着求安的骨灰只身回到侗寨。求安用过的墨斗、刨子仍弃置在房间一角,落满了灰尘。在如烟的月色中显得无比凄凉。每次出门做活路,我都要朝左看看,朝右看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朝左右看看,似乎是在看求安是不是有一天回来了。缠绕着我的是无穷无尽的哀思啊。但当一头扎进生活里,就得把哀思深藏于内心。

婆婆也宽慰我,说日子总会挨出个希望的。回来的第一件事,这位年逾八十,三十岁便守寡的老人,领着我来到萨玛圣母祠敬供。

萨玛,是侗族最高的女首领,在御敌中百战百胜、屡建奇功。侗族人为了纪念她的功绩,为她建祠堂,视为神灵供奉,尊称“萨玛”,汉语为“大祖母”之意,是至高无上的女神。

祠堂里供奉着“大祖母”的化身,是一把半开半合的黑色雨伞,上面铺排有白色棉纸扎成的魂幡,将黑伞扮成了白伞。守护萨玛祠的妇人叫“登萨”,每天将祠院打扫得一尘不染,不图一分回报。春日阳光透过枝叶,洒在“大祖母”身上,散发着神秘的光芒。这位从古代穿越而来的侗族女神,不知化解了多少妇女丢给她的烦心事。她懂得侗寨的风月,懂得侗寨的风骨,也懂得湮没在时光深处一个个侗家子嗣的灵魂。珠郎也好,娘美也罢,我的求安也如此。天上的他或他们,地上的我和她们,都会得“大祖母”的庇佑。

回来的路上,婆婆对我说,好好睡一觉,天一亮,心情就跟着亮了的。

我又听进去了,心结即被打开。婆婆沧桑历尽,看上去活得面目全非,依旧凛然。不正像侗歌所唱的那样吗:

哥凡你姣要丢我,妹是蚂蟥生骨头。

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七千多个日日夜夜,一天天挨,还真挨出了希望。

这些年,县上结合扶贫攻坚和乡村振兴,大办旅游。程阳八寨从21世纪初主要由放养牲畜造成的臭气熏天、污水横流,变回了儿时的山清水秀。数十年前侗寨原有的景致,在慢慢恢复或变得更好。每逢周末和节假日,鸣笙起舞,四面八方的游客来到侗寨赏鼓楼、观侗族大歌、品百家宴。尤其是2015年,贵广高铁全线通车后,动车在三江始发,地处偏僻的程阳随即融入了粤桂湘黔两小时旅游经济圈。眼前的景,让我荒芜的心,逐渐变得郁郁葱葱。原先在坚硬的工厂里微弱地喘息,现在回到这满眼的绿色中,我又可以大口大口地呼吸了。真的,回到侗寨,人才觉得踏实。

求安是意外工伤,公司补给家属一笔钱,再加上多年的积蓄,我和婆婆商量,决定在自留地上建一栋新房。但地基不够宽,如建纯木楼,要伸出挑手,得多占地,且造价比砖混水泥楼高。当时,寨子里已有好几户人家拆除百年木楼建砖房了。装修时在外面镶上木板,从外观看,还是像木楼。大家都认同这种做法,我们也建起一栋内里水泥、外里木质的楼房。然而,这座楼,却成了一道伤口,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全家人的生活里。

在景区全面治理改造工程启动后,我们倾其所有建起的楼房,突然成了违规建筑,说是破坏了整个景区的格调,且占用农保地。呕心沥血建成的三层楼才住两年就要被拆掉了。

那天,县、乡、村的干部上我家,说要拆我家的楼房,我们孤儿寡母正围桌吃饭。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心里一个激灵,牙齿碰到碗上面陈年磕碰留下的豁口,一阵麻酥。

凭什么?我想不通啊!

那晚,月亮极大,就挂在楼顶上,似乎只要我爬上楼去,就能一步跨过去摘下月亮。可是,眼前这个坎我却难以跨越。婆婆更是以泪洗面,天天让我去找公家单位理论。

隔壁的杨四嫂家的七层高楼,也成了违建。但她和她男人很快配合县上的工作,对房子超高的部分进行自拆。拆去了三层,总面积六百多平米,和我家损失差不多。县上也及时兑现承诺,支给人工补助十六万元,并帮她家补办手续。按当时拆违政策,凡是主动拆除的,都会得到一定的补助。寨子里还有好几家,都主动拆了。

还有什么可说的?拆吧。尽管有多么不舍,我们还是配合县上拆了。后来,在景区的统一规划下,我们家在现址建起这栋小木楼。县上还帮我对房子外立面进行包装。

我早已想通了,公家也是好意,也不容易,能为乡村振兴作点牺牲也是应该的。现在,寨子里变得这么美,这么干净,心里也是高兴的、自豪的。现在,寨里寨外的道路越来越好,还安上路灯和景观灯,国家对少数民族地区的基础设施建设投入越来越大,八个寨子连成一片,成了一个大景区。县上领导说了,我们要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好程阳八寨景區,全面提升三江旅游形象,让老百姓都吃上旅游饭。

村部书记见我在外打工多年,也出于对我的照顾,支持我将寨子里的妇女组织起来做百家宴。

吃上旅游饭后,我内心深处沉寂了多年的希望,又以近乎顽强的方式从失望的土地里长了出来。

忙碌一天后,夜色像一个家人,为侗寨脱去了热闹的外表,给了她或他一个怀抱。我也想要一个怀抱。一千多年前的萨玛,两百多年前的娘美,也想要一个怀抱。可是,这就是命啊!

有一年冬天,一对小情侣拖着行李下榻我的民宿。女子眼睛红红的,男子气呼呼的,显然是在吵架。

办好住宿后,我给他们做饭去。做好后,我把油茶和饭菜端上桌时,他俩又吵了起来。

我笑着说,吵什么吵啊,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

他们似乎才觉得当着外人的面吵架是不礼貌的,顿时住了口。

有一对青年男女,男的叫珠郎,女的叫娘美。他们从小相亲相爱。但由于受到“女还舅门”的旧俗制约,父母不同意他们的婚姻,于是俩人私奔 “七百贯洞”,给财主银宜当长工。银宜见娘美年轻漂亮,欲夺为妻。银宜通乡老蛮松在“吃枪尖肉”的款会上杀害了珠郎。娘美知道后悲痛欲绝,决定复仇。她巧施计杀了银宜,背着珠郎的尸骨,顺着两人当初逃婚的山路,一路哭着回到家,亲手将珠郎的遗骨安葬在朵帕寨旁,让自己时时伴着他。后来,有作家编写成侗戏《珠郎与娘美》。

茫茫人海中,相遇、相爱、相守,多么不易啊,所谓良辰美景奈何天,不好好珍惜,吵什么吵呢?

我自言自语,已然忘记了这对小情侣的存在。

不知道男孩说了句什么,女孩扑哧一声笑了。

我给他们俩各盛了一碗油茶,他俩没看到隐藏在雾气中的我,眼里早已噙满泪水。

关于发生在侗寨的故事,有的,我说给游客听,有的,我藏进心里。比如我的求安。岁月碾过,伤口弥合。伤痛化作心底最深处沉睡的泥沙,是侗寨这片土地赋予了我的秉性。坚韧、沉默、粗粝和忍受,动不动把伤痛挂在嘴上,除了肤浅,毫无意义啊。

稻香果熟相见,一生相恋;鱼肥螺美相知,一生相思;山歌茶艺相恋,一生相伴;山清水秀相惜,一生相忆……

每次听这首《相思风雨桥》,我都有泪涌出。

田美说到这,锅内热气升腾,在热油的滋润下,肥瘦相间的酸肉和包裹其上的糯米粒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厨房内顿时香气扑鼻。出锅前,撒上一把青蒜叶和红椒片,与酸肉再次翻炒,金黄色的酸肉点缀着翠绿的青蒜和鲜红的辣椒,味蕾就这样被悄悄勾起。

我吞了吞口水,站了起来,看田美接着烹酸鱼。她先把酸鱼从鱼肚处剖开,仅背脊处相连,锅里热油慢慢浸渍,待两面被煎得金黄香脆后,再整条装盘,快刀切片,按照既有的形状码放整齐,不需要任何配料,保持着最原始的侗家味道。这味道,简直是人间至味。

田美说,侗族有不少与“酸”有关的俗语——“侗不离酸”“无酸不成宴”“三天不吃酸,走道打倒窜”。侗族人为何嗜酸、爱酸?酸能健胃助消化、解渴、消炎,而且在山区,酸还能起到长时间储存食物的作用。

厨娘们的厨艺长进,得益于县上来寨子组织的烹调培训班,寨子里还成立了美食协会,每年都举办好几次美食大赛。每回比赛,都会有一些深受游客喜爱的菜肴获奖。几年下来,厨娘们在传统菜肴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些品牌吃食,名字让人听了都要流口水。如八寨团结菜、侗家太阳鱼、侗家酥,越来越有大厨的风范了。米酒也是自酿的土酒,酿法比较简单,比如重阳酒、米双酒和米单酒。

扶贫攻坚启动后,寨子越来越干净整洁,民族元素也得到很好的呈现,一些导演慕名而来。你知道《绝地逃亡》是在哪拍的吗?不知吧?

那年冬天,程阳又进入了冬雨连绵的季节,寒气逼人,寨子却迎来了人气最為沸腾的一周。那天上午,我突然被告知,好莱坞大片《绝地逃亡》要来程阳八寨拍摄,由成龙等人主演。这令不少粉丝一路追随、兴奋不已。

我更加兴奋,隔壁的杨四嫂对我说,听说成龙大哥来程阳,县上安排住到你的客栈。

我说,不可能吧,我这小木楼,他看得上?

话音刚落,巷子里远远地走过来五个男子,其中一个是在碟片、电视里见过无数次的人,正径直朝我的木楼走来。他没有戴墨镜,穿着灰色夹克、牛仔裤、深色运动鞋,蓬松的头发很自然向两边分,步子悠闲随意,穿过巷子晾晒、随风飘荡的长条侗布,让我想起戏里的路见不平一声吼的侠义之士。

直到成龙大哥和四个工作人员跨进我家门槛,我还是不敢相信。

接下来的几天,成龙大哥一直吃住在我家。

自然少不了酒肉。他对我打的油茶,还有那个酸菜炒牛肉,很喜欢。那个腊肉,连续吃了三天。看他这么喜欢,回去时,我为他准备了一点,让他把侗家味道带到香港。

拍电影那几天,家家户户都挂上红辣椒、对联、灯笼,门外还摆上酒坛、簸箕。我嫁到寨里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侗寨如此漂亮。影片中百家宴的镜头,由我主持,虽然短短的一分钟,一晃而过,于他,转身便忘,于我,犹如梦境。我们每天接待游客一批批,谁会注意到银饰闪烁下一张张是厨娘、也是舞娘的脸,谁会关心这个是厨娘、也是舞娘的悲欢?这一分钟,侗乡所有的灯光、所有的目光齐聚在我们的百家宴上,多么不可思议啊!尽管厨娘们内心潮汐汹涌,却面带平静的微笑完成表演。

拍完后,导演雷尼·哈林在饭桌上对厨娘们说,侗寨有独特的民族建筑、美丽的田园风光和浓郁的人文风情,将通过电影展现出去,让世界各地的人了解深山侗寨美好的自然景色和独有的民族生活。

是啊,《绝地逃亡》剧中,唯美的场景,有在程阳桥河畔放的花灯,升上夜空的孔明灯,有岩寨的泼泥节,有平寨的迎宾拦路对歌,有平安桥上的打斗,有马鞍鼓楼坪的百家宴。可以说,侗族元素淋漓尽致地呈现到世界观众面前。后来,这部大片在影院上映后,更多的人了解三江,来程阳旅游。

送走剧组后,经厨娘们的提醒,我在客栈门口挂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成龙选居。

饭菜已全部做好后,刚好到饭点。炊烟氤氲的侗寨,呈现出一种家常的温暖。全寨人都齐心协力争创国家级5A景区,就连七八十岁的老人,都有发挥余热的地方。只要他们穿着侗服,拿一张专用小纸条在寨子里行走,到三个打卡点盖上三枚印章,就可以去超市领取一个鸡蛋。上午一个,下午一个。另外,在寨子里捡烟头,二十颗烟头,可以换取一个鸡蛋。捡得多少换多少。县上要巩固寨子脱贫攻坚成果,要全面实施乡村振兴,要帮助侗族地区发展特色产业。这个道理,老人们都懂,都举双手赞成。有的老人平时都窝在家里,现在撑着拐棍也要出来走动。不是为了那三两个鸡蛋,更是想看看每天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听听他们的笑声。寨子每天都保持干净整洁,建得越来越好,他们打心眼里感叹这个时代的伟大啊。

田美将糯米饭舀进饭卣。饭卣是用老水的葫芦瓜晒干制成,套在一个圆形小竹篮里,很别致。四菜一汤分两层装在四方竹篮里。每碗都用保鲜膜密封好。她吩咐我用扁担将竹篮挑到鼓楼坪。出门前,她把一束银花枝插在我的发髻上,又往我脖颈套上月牙式的银饰亮片,整个人顿时银光闪烁,光彩照人。

青石板铺就的鼓楼坪,音乐已响起。鼓楼对面的吊脚戏台上,一摞摞竹篮冒着热气,满载侗乡节日待客的“最高礼遇”。在田美的指挥下,我混进三十多名厨娘队伍中间。她们个个都着盛装。按照分工,她们当中有二十名厨娘,在开餐前进行一场织布染布的民俗表演。十来分钟结束后,我和厨娘们快速摆好长桌条凳。然后,在音乐声中挑起担,列着队,拾级至长桌旁,放下,揭开竹篾盖,端上酸肉、酸鱼、腊猪脚、糯米饭,和杨四嫂做的菜摆了满满一桌,香气四溢。客人们纷纷举起手机拍照,惊叹声、欢呼声不绝于耳。

这时,田美也盛装出场了。她手握麦克风登上台去,鬓边繁复的银饰,衬托出一张生动的脸。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自然也养一方口音。田美用带有侗腔的普通话开始主持。

“我宣布,百家宴正式开始!”一声清脆的吆喝,人们蜂拥入席,一场侗家特色美食盛宴开启了。

田美熟悉百家宴的全套仪式,主持多年,早已驾轻就熟。在仪式中,她将百家宴的历史文化向宾客娓娓道来。2008年,三江百家宴被列入广西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田美曾告诉我,她今年还有一个目标,就是组织好申报材料,申报百家宴代表性传承人。

田美刚介绍完毕,清泉般的祝酒歌响起了。

高音领唱,低音合韵,芦笙起舞,呈现出热情豪爽的民族性格。我跟着厨娘们小声地咿咿呀呀,后来才知汉语的大意:

你好啊,我尊贵的客人,远道来的尊贵客人,上满我们自酿的美酒喝一杯。尊贵的客人,三酿九蒸得来美酒,啊,我尊贵的客人,喝吧……

随后,集体举杯欢呼饮酒,场面壮观热烈。“高山流水”的敬酒仪式将宴席推向高潮。宴席持续约一个小时,宾客酒足饭饱,要离开了,厨娘们又立马列队在鼓楼坪入口两旁,轻轻拍起手,齐唱送客歌。

待客人全部离场后,厨娘们风卷残云般地吃起桌上的饭菜,三下五除二填饱肚子,快速收拾碗筷。十多分钟便收拾妥当,各自挑着竹篮回家去了。她们要在下午四点半前做好晚餐,再挑来再表演。千人大团还等着她们呢。在往回走的路上,我一再地对田美说,真是太有趣、太好玩了,厨娘们真幸福。

田美的脸突然沉了下来,悠悠地说,曾有一位客人问我,你知道有篇小说叫《美丽的南方》吗?

我说不知道。

他说,陆地描写的水长流,山自在,天地变,宏图起,歌声悦耳,耕者有其田,千年土地任由耕。这种不悖于人性的人生形式,就是你们这个样子。你们真幸福啊。

我说,我也觉得自己幸福。咱俩换换,你愿意吗?

我的回答,显然让他有点意外。他愣怔了一下,随后是几声呵呵呵,呵呵呵。

我说,我也不愿意。

像一场远行,又像一席梦话。

“我”又成了写作者献红。唏嘘的是,我面前的田美,这位侗族女子,我以为她的美,她的安恬,是岁月自然沉淀的结果,却没有想到她经历了这么多深渊般的历练:外出打工,丧夫,回乡,倾其所有建好的房子被拆,另行选址重建,赡养婆婆直至瓜熟蒂落上山归土,送儿子上大学……走在侗寨的狭窄的青石板上,与她擦肩而过,谁看得出,这位秋波无痕的漂亮中年妇女经历过这么多?我不知道这肩得有多坚强才能把这份责任扛下去。真是应了泰戈尔的那句诗: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经飞过。

第二天,我在程阳的鸟鸣声中醒来。一缕阳光照在床头上。田美来敲门,说今天是星期一,没有百家宴,她要上山采茶,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我赶忙跳起来,一边往身上套衣服,一边说,去,怎么不去啊。

来到茶园,昨晚在百家宴上表演的好几个姐妹已在这里采茶了。

田美说,现在的“厨娘”与以前的概念早已截然不同。她们摇身一变,由厨娘变成舞娘,又变成了茶娘。她们有时还是绣娘、画娘呢。说到这,姐妹们银铃般的笑声响彻山谷。

百花齐放早已过季。满眼翠绿的山梁,零星散落几许未凋零的花儿。厨娘们背上背篓,在一畦畦嫩绿间穿梭。我学着她们的样子采茶。茶芽虽翠嫩,但掐起来却有韧劲、费指肚,弄得手指頭生疼。却原来,采茶姑娘穿云走雾只是镜头里的诗情画意,真正采茶是艰辛的劳作。

没有了百家宴的热闹,我和厨娘们便有了交谈的机会。

新莲,不是侗家女子,是从汉族地区的丹州嫁来的。结婚多年,还没能孕育宝宝。三次怀孕,三次胎停。她公佬(老公)都劝她放弃算了,过好这辈子就行。但她不想放弃。厨娘姐妹们都支持她不放弃,一致认为没生育过孩子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她们给她贡献了不少偏方。新莲毫不避讳地说,折腾到五十岁,实在没这个福缘,那才作罢。说完是一阵朗朗的笑。

元胜,是三江县城古宜镇上的女子。在侗寨,很少看到有她这样高个子的女人。借助身材的优势,那棵长得高出很多人的茶树上的嫩芽,得由她一跳一扯来完成。看她那动作,便知她有一身蛮力气。通常能憋出这么一股力气的女人,性格也是粗粝的。但,这只是我最初的认为。接下来的宽讲,我才知道,她喜欢画画,还画得很不错,卖得好价钱。晚上,百家宴收拾停当,回到家,她便开始画画。农民画。她用鲜艳的色彩,细腻的线条,将侗寨的风雨桥、鼓楼、丰收喜庆的图景画到簸箕里,画到画板上。心思不细,难以做到。

佩瑶,是程阳土生土长的。她公佬是制作侗族琵琶的。在做百家宴的空当时,她会给他打下手,给琴杆抛光,调弦轴试音色,给成型的琵琶刷上清漆。我问,你会弹琵琶不?哈哈,怎么不会嘛,从小就会,县文化馆聘我为文化志愿者,常组织我们走村进寨教人学弹唱侗歌呢。说着说着,她便哼起歌来。

去年,一场大疫情天降而来,大半年没有游客,厨娘们也没有闲着。她们在家捶侗布,绣侗绣,研究厨艺,画农民画,练琵琶,排侗戏,学唱侗歌。她们说,搞乡村振兴,搞旅游,没有多几把“刷子”怎么行嘛。

是啊,乡村振兴,发展旅游,她们顺应形势,逼自己学习各种才艺。她们不受时间摧毁的容貌所摆布。她们的颈纹显著,犹如树木的年轮,记载着她们的年岁与日月、雨雪与风霜。她们的言行举止,流露出在大城市打工见过大世面的气质,但眉宇间仍有与生俱来的质朴。每一个“她”,组成了她们。但每一个“她”都是不可抽象的。她们由青年变成了中年,由中年向老年走去。按这样的活法,她们最后一定会活成萨玛的化身,史诗般的壮阔。

在侗寨几日,我所接触到的女子,都是坚强甚而泼辣的。她们在生活的泥浆里打着滚,一路帮男人把日子往下撑。如果说生活是一首婉转惆怅的歌曲,歌词由男人填,那么,谱曲子的一定是女人。因为有了她们,寨子里的日月才有了温润的味道。如果不是为了写作,我也不会了解她们。

不,是我们。我也是她们中的一员。我的笔,无法写尽程阳厨娘的故事。但走近她们,我最强烈的感受是,在这些普通女性面前,我永远是生活的学徒。

【廖献红,壮族,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柳州市第二、第三届签约作家。作品刊于《民族文学》《山花》《黄河文学》《广西文学》《南方文学》等,若干篇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等刊物转载。著有散文集《鹿城图谱》。】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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