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植物词汇的词义演变状况与认知研究

2022-01-26 02:27
关键词:相似性词义语义

牟 净

(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植物的存在远早于人类,植物词汇体现了人类语言与认知的原始关系。先秦植物词汇是汉语早期词汇,其命名理据、词义演变、语法语用等方面对其他词汇都产生了影响。目前学界对植物词汇关注较少,现有研究多把植物词汇作为整体进行词汇考释、命名理据及文化意义分析等,而有关某一时段植物词汇的针对性研究和植物词汇的历时演变等方面研究较少。因此,本文利用认知语义学概念隐喻和转喻对词汇词义演变的强解释能力,通过对28部先秦经典传世文献中的植物词汇进行整理,在较全面分析其词义演变状况的基础上(1)本文选取的文献为先秦经典传世文献,包括《诗经》《周易》《尚书》《周礼》《仪礼》《礼记》《春秋左传》《国语》《论语》《老子》《孙子》《墨子》《商君书》《战国策》《孟子》《山海经》《管子》《庄子》《晏子春秋》《荀子》《吕氏春秋》《韩非子》《楚辞》等,本文对以上文献进行的植物词汇统计及相关研究都是以中华书局2011年以来陆续出版的“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丛书”的全注全译本为依据。另有:《孙膑兵法》依据骈宇骞、王建宇等译注《孙子兵法·孙膑兵法》,中华书局2006年版;《孝经》依据胡平生、陈美兰译注《礼记·孝经》,中华书局2016年版;《逸周书》依据黄怀信、张懋镕等《逸周书汇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穆天子传》依据顾实《穆天子传西征讲疏》,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5年版;《夏小正》依据夏纬瑛《夏小正经文校释》,中国农业出版社1981年版。,从概念隐喻和转喻角度对其词义演变状况、演变发生机制与动因进行深入研究(2)本文研究植物词汇在先秦时期的词义演变,针对的是在本文所涉先秦经典传世文献中有使用实例的植物词汇词义演变现象,不包含出土文献或其他传世字书、训解书中的植物词汇词义演变状况。,试图寻找一些关于早期汉语植物词汇的独有特性,进而为植物词汇自身或其他词汇的相关研究提供参考。

一、先秦植物词汇与其词义演变状况

先秦时期,社会生产力水平很低,人们各项活动均与当时的自然环境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其中人与植物的关系尤为紧密。在本文考察的先秦文献中除《孝经》外,几乎在任何一部文献的章节中都有植物词汇出现。《诗经》中的植物词汇数量最多,共225个;其次是《山海经》共206个;再次是《管子》148个,《礼记》141个,《吕氏春秋》124个;《周礼》《仪礼》《左传》《国语》《战国策》《墨子》《庄子》《荀子》《韩非子》《楚辞》《逸周书》中出现的植物词汇都在50—100个之间;其他文献中出现的植物词汇也都在1—50个之间。语言是人们生活与文化的体现,植物词汇在先秦文献的广泛存在充分说明了当时人们生活与植物之间的紧密关系,也说明了植物词汇在当时词汇系统中占据的重要位置。总体来看,在本文考察的文献中有植物义位的词汇共720个。根据属性的不同,这些词汇主要可以划分为草、木、禾、菜4个类别,同时各类别词汇又可以根据其核心义素为总名还是专名划分为总名类词汇与专名类词汇。总名类词汇泛称某一类植物,如“芥”指称小草,“荐”指称牧草,“麓”指称山脚的树木等;专名类词汇特称某一种植物,如“茈”指称茈草,“龙修”指称龙须草,“杜”指称赤棠等。在所有先秦植物词汇中,草类词汇数量最多,其后依次为木类、禾类、菜类。

有关词义发展演变,蒋绍愚在《汉语历史词汇学概要》中讨论了引申、扩大和缩小、义位间聚合或组合关系的影响(包括“同步引申”“相因生义”“词义沾染”)、缩略、语用推理、语法化、语境吸收共7种词义演变途径(3)蒋绍愚:《汉语历史词汇学概要》,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徐朝华在《上古汉语词汇史》中谈道:“从上古汉语词义发展的情况来看,词义发展变化的主要途径是词义引申。所谓词义引申,就是以词的本来意义为基础,通过联想而产生新义的一种词义发展。”(4)徐朝华:《上古汉语词汇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经过考察,植物词汇在先秦时期词义演变的主要途径是词义引申,共有124个参与了词义引申活动,其他词义演变方式少见,因此本文主要对植物词汇在先秦时期的词义引申进行分析。就早期词义与引申义的关系来看,有早期词义为植物义,引申义亦为植物义或不为植物义的引申,也有早期词义不为植物义,引申义为植物义的引申。就一个词的所有引申义来看,有单义引申,也有多义引申;多义引申有连锁引申,也有辐射引申,亦有综合引申。词义引申大致由引申起点、机制、动因、终点四个部分组成,其中词义引申的机制和动因与人类隐喻和转喻的认知方式密切相关,下文将进行重点论述,此处主要对先秦植物词汇词义引申起点和终点的情况进行讨论。先秦植物词汇在词义上具有较强的稳定性,在720个植物词汇中仅有124个植物词汇参与了词义引申活动,并且以植物范畴为起点向其他语义范畴的词义引申远多于以其他语义范畴为起点向植物范畴的词义引申,这使得在先秦植物词汇的词义引申中以植物义为出发点的引申占据了大多数,引申义为植物义的引申则较少。植物词汇的语义范畴因为人们的认识与命名而存在,但是植物作为物理世界的一部分,具有很强的客观性与独立性。一种植物一旦被认识与命名,便不易随人们认识的变化而变化,反而会因为社会发展初期人们对植物的生存依赖而影响人们对其他事物的认识。先秦植物词汇词义的稳定性与其偏单向的词义引申模式,体现了其作为汉语语义系统发展初期词义衍生母体之一的基础性地位。另外,先秦植物词汇的词义引申具有不平衡性。草类、木类词汇发生引申较多,禾类、菜类词汇发生引申较少。同时,总名类词汇更多地发生多义引申,专名类词汇更多地发生单义引申。在先秦人们认识到的植物种类中,草木种类最多,禾类其次,菜类最少。草木类植物在人们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人们努力认识并利用草木以改善生存状况。草木与人们密切而又多样的关系,使得人们给予它们更多的认识与意义,也使得相关词汇有了更多发生词义变化的机会。禾类、菜类植物是当时人们食物的主要来源,但它们功用较为单一,或为主食或为青菜,较少有其他用途,使得人们对它们的认识也较为单一和固定,因此指称两种植物的词汇发生引申机会较少。总名类词汇由于外延较广,词义内容较为丰富,因此更多地发生多义引申;专名类词汇由于词义较固定,发生单义引申较多。先秦植物词汇词义引申演变具体情况,见表1。

表1 先秦植物词汇词义引申演变情况(5)先秦植物词汇中有多个植物义位对应一个词汇形式的现象,针对这些词汇形式本表格进行了词义说明,只有一个植物义位的词汇则不进行词义说明。后文两表格中的词汇都在此表格中,对于相关词义不再说明。

续表1

二、先秦植物词汇词义演变的隐喻认知分析

有关语言存在、演变的问题,李福印在《认知语言学概论》中总结道:“长久以来,语言学界一直奉行语言任意性原则。20世纪80年代兴起的认知语言学开始把语言非任意性,即理据性,确立为语言的一个重要特征。理据性的典型范例象似性也在语言各个层面被研究发掘,语言理据性和象似性成为认知语言学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6)李福印:《认知语言学概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42页。一些认知语义学的重要概念,如意象图式、原型范畴、认知模型、心理空间、概念隐喻和转喻等在语言理据问题的追问上,都有较强的解释力。其中概念隐喻和转喻被认知语义学认为是人类的两种重要认知方式,也是对语言现象进行理据性解释的两个重要角度。在这里,隐喻和转喻都是概念性的,不是语言层面上的,隐喻和转喻性语言是概念隐喻和转喻的体现,两者都有源域和目标域,都需要找到源域与目标域之间的关系才能建立源域与目标域之间的转移。词义演变与人类的认知机制紧密相关,一个词由指称此对象引申指称另一对象,是基于这两个对象存在一定关系,而相似、相关就是基本义与引申义可能存在的两种重要关系。李福印认为:“通过隐喻、转喻思维来扩展词义是人的普遍认知能力,也就是说,多义词词义扩展的理据性可以通过隐喻和转喻来解释。”(7)李福印:《认知语言学概论》,第218页。

隐喻涉及两个不同范畴之间的转移,其发生基础是事物间的相似性,两个事物是映射关系。隐喻一般实现表达功能,由源域向目标域进行,映射发生后源域消失,只留下目标域,具有单向性特点,不可逆。在隐喻分类的问题上,国内和国外学者基于不同的角度和方法对隐喻进行过多种分类。亚里士多德将隐喻分为以属喻种、以种喻属、以种喻种、彼此类推四种类型,Black将隐喻分为消亡隐喻、潜伏隐喻、活跃隐喻三种类型,Lakoff和Johnson将隐喻分为结构性隐喻、方位性隐喻、本体性隐喻三种类型。国内学者则按照隐喻的表现形式、派生性、词类、语言层面等多个标准对隐喻进行分类。束定芳在《论隐喻的运行机制》一文中认为隐喻有物理相似性和心理相似性之分,并谈道:“物理相似性可以是在形状或外表上及功能上的一种相似,心理相似性是指由于文化、传说或其他心理因素使得说话者或听话者认为某些事物之间存在某些方面的相似。”(8)束定芳:《论隐喻的运作机制》,束定芳主编:《隐喻与转喻研究》,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1年。结合先秦植物词汇的语言事实,其词义隐喻变化可以划分为以物理相似性为基础和以心理相似性为基础两个类别。在以物理相似性为基础的隐喻中,有基于形状相似发生的隐喻。“芒”早期词义为草、木、禾类植物上的细刺。《说文·艹部》:“芒,草耑也。”《玉篇·艹部》:“芒,稻麦芒也。”由于植物尖状细刺与日、月、星辰的光芒相似,因此“芒”由植物认知域映射喻指日、月、星辰的光芒,《晏子春秋·第一卷内篇谏上第二十一》:“是以列舍无次,变星有芒。”有基于位置相似的隐喻,“稍”早期词义为禾的末端,由于禾的末端距禾的主体较远,由位置义映射至空间域喻指距都城三百里的地方,《周礼·地官司徒》中有“稍人”,郑玄注:“距王城三百里曰稍。”有基于功能相似的隐喻,“柎”早期词义为器用品的足,《说文·木部》:“柎,阑足也。”器用品的足对器物有支撑、托起作用,人们对这一认知共享到植物域喻指花托和花萼,《山海经·中山经》:“又东五十五里,曰宣山……其上有桑焉……赤理黄华青柎,名曰帝女之桑。”在以心理相似性为基础的隐喻中,“苗”早期词义为幼小的禾,基于幼小的相似性后来喻指苗裔和后代,《楚辞·离骚》:“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枝”早期词义为草木枝条,相较于主干属于非主体的附属部分,嫡系分支外的子孙相较于嫡系子孙亦非主体同样有附属性,人们心理对二者在各自义域所处地位有相似的认知和体会,因此“枝”由植物域映射至社会身份领域时,喻指嫡系分支外的子孙,《荀子·儒效》:“故以枝代主而非越也,以弟诛兄而非暴也,君臣易位而非不顺也。”先秦植物词汇以物理相似性为基础的隐喻和以心理相似性为基础的隐喻发生次数基本相同。这体现了人们在通过植物来了解和认识其他事物的同时,也与植物之间建立起“同理心”,即通过植物来表现个人的认识、境遇及感受。先秦植物词汇词义隐喻认知统计情况见表2。

表2 先秦植物词汇词义隐喻认知情况统计(9)在本文中若某一义位发生多次隐喻或转喻,其书写形式会对应地多次出现以具体统计出相关隐喻和转喻的发生情况。

三、先秦植物词汇词义演变的转喻认知分析

转喻的发生基础是事物间的相关性,仅涉及一个范畴,两个事物是参照关系。关于转喻的分类有多种角度,有基于邻近性的分类,有基于语用功能的分类,有基于转喻出现领域的分类,有基于理想化认知模式中喻体和目标之间关系的分类,等等。张辉、孙明智在《概念转喻的本质、分类和认知运作机制》一文中写道:“Kovecses和Radden,在Panther&Thornburg从语用功能角度将转喻分为指称转喻、述谓转喻和言语行为转喻的基础上,将转喻进一步划分为低层次的转喻与高层次的转喻。其中低层次的转喻又划分为命题转喻和情境转喻。命题转喻就是指称转喻,即在一个认知域内部的关系中一个概念代表另一个概念。在情境转喻中,某一具体的情境中高度凸显的成分用来代表整个事件。高层次转喻也可分为命题转喻和情境转喻两种。高层次的命题转喻是语法转喻,即具有语法后果的转喻。高层次情境转喻就是Panther&Thornburg分类中的言外转喻。这种转喻一般用于间接言语行为,言语行为场景的一部分被用来转喻地代表整个场景。”(10)张辉、孙明智:《概念转喻的本质、分类和认知运作机制》,《外语与外语教学》2005年第3期。无论是高层次的转喻还是低层次的转喻,情境转喻都是在一定情境下发生的,显然不适用于词义引申的分析。但是指称转喻和语法转喻却可以用于词义的转喻研究,因此本文从这两个分类的角度对植物词汇在先秦时期的词义演变进行转喻认知分析。

关于指称转喻,周福娟认为:“转喻,是指‘一个实体的名称被用来指称另一和其邻近的相关实体’。Nunberg把这种转换指称的过程称为‘指称功能’(Referring Function)。该定义表明转喻的实质在于在同时出现的实体间建立联系,并且是以邻近性关系为基础。”(11)周福娟:《指称转喻:词汇语义的认知途径——基于英汉语诗歌文本的认知研究》,苏州:苏州大学,2009年。于为则认为:“体现在词义变化上,只要在同一大语义场内的、具有邻近性的同词性间的词义引申过程都应是在指称转喻的作用下完成的,这包括义位的扩大、义位的缩小、义位的转移。”(12)于为:《先秦汉语建筑词汇研究》,长春:东北师范大学,2018年。根据以上对指称转喻的认识,先秦植物词汇在指称转喻作用下发生的词义引申首先分为植物域转喻他域的引申和他域转喻植物域的引申两种。由于源域和目标域的不同,植物域转喻他域的引申又进一步划分为以个体植物或植物部位转指类属植物或植物部位、以类属植物转指个体植物、以植物部位转指整体植物、以整体植物转指植物部位、以植物部位转指植物部位、以植物或植物部位转指颜色、以植物或植物部位转指器用品、以植物转指食物、以植物转指人与神、以植物转指植物所处环境、以植物转指社会制度、以植物部位转指时间,共12个小类。在他域转喻植物域的类型中可再细致地分为以颜色转指植物或植物部位、以器用品转指植物、以食物转指植物3个小类。语法转喻就是与句法(包括中心语词组)和词法结构相联系的概念转喻。这种概念转喻是一种概念结构,是用来解决语法中形式结构与逻辑结构之间语义冲突的(13)杨成虎:《语法转喻的认知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2008年。。其中与词法相关的转喻是语法转喻的重要内容之一,其产生主要是由于事物与相关动作、性质等方面具有较强的邻近性。具体表现是由事物联想到与其相关的动作、变化、运动,就由名词义位引申出动词义位;由事物联想到动作、变化、运动的特征,就由名词义位引申出副词义位;由事物联想到相关性质、特点,就由名词义位引申出形容词义位等。在先秦植物词汇中,因语法转喻而导致词义引申发生的现象较为普遍,可同样首先分为以植物域转喻他域、以他域转喻植物域两个大类,其后根据源域和目标域的不同还再细分为以植物或植物部位转指动作、以植物或植物部位转指事物特征、以植物部位转指动作特征、以动作转指植物或植物部位、以事物特征转指植物,共5个小类。先秦植物词汇词义转喻认知情况统计见表3。

表3 先秦植物词汇词义转喻认知情况统计(14)表格转喻类型中的序号对应每一小类转喻类型在文中出现的顺序,“1”对应以个体植物或植物部位转指类属植物或植物部位,其后以此类推。

四、先秦植物词汇词义演变的认知机制和动因分析

吴为善在《认知语言学与汉语研究》中写道:“自然语言作为人类最主要的交际工具,它在本质上是人类感知、认知世界,通过心智活动将经验到的外在现实加以概念化,并将其编码的结果。”(15)吴为善:《认知语言学与汉语研究》,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有关语言演变,沈家煊在《语用原则、语用推理和语义演变》一文中提道:“语言处于长期的演变、变化当中。关于演变的机制,Meillet(1985)认为主要是重新分析(reanalysis)和类推(analogy)。‘重新分析’是从一个概念过渡到另一个相关的概念,是概念的‘转喻’。‘类推’是从一个概念域投射到另一相似的概念,是概念的‘隐喻’。”(16)沈家煊:《语用原则、语用推理和语义演变》,《外语教学与研究》2004年第4期。植物词汇在先秦时期的词义演变是在隐喻和转喻机制的作用下发生的,下面将对先秦植物词汇词义演变中的这两种机制及其产生的动因进行探讨。

(一)先秦植物词汇词义演变的隐喻机制分析

先秦植物词汇在隐喻机制作用下,共发生35组词义引申演变。隐喻的工作机制是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17)曲英梅、彭爽:《基于文献计量法的国内语法隐喻研究分析》,《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王寅在《认知语言学》中将其归纳为认知主体、本体、喻体、喻底、语境,并认为在隐喻工作机制中,喻体与本体或语境之间的意义始于冲突,结于统一,这与一般的工作机制不同(18)王寅:《认知语言学》,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476页。。可见,隐喻机制的作用主要体现在映射过程与映射结果。

在隐喻映射过程中,先秦植物词汇词义演变特征主要体现在本体和喻体具有相似性与映射方向上。相似性是源域与目标域可以发生映射的基础,先秦植物词汇在隐喻的映射过程中,主要以本体和喻体的物理相似性和心理相似性为基础。在映射方向上,在以物理相似性为基础的映射中,本体与喻体之间喻底的建立基于的是本体的物理属性,因此该类映射受本体影响明显。首先,本体所属语义范畴影响喻体语义范畴属性。本体所属的植物形状领域、位置领域及功能领域都属于具体、有形的语义范畴,使得其映射喻体虽然与其不属于同一个语义范畴却同样指称具体、有形的概念。第二,与本体有关的修饰因素会对喻体影像的形成有过滤、筛选作用,影响着最后聚焦的信息。在以形状相似性为基础的隐喻中由于本体多为草木枝条细长的特点,因此其喻体也多具有细长的特点,如“茎”隐喻映射器物的柄、“枝”隐喻映射人的四肢等。在以心理相似性为基础的映射中,虽然本体多属于具体、有形的语义范畴,其喻体却多属于抽象、无形的语义范畴,这主要是由于该类隐喻映射受喻底影响较大。王寅在《认知语言学》中指出:“人们通过想象力努力在本体与喻体之间建立‘统一’,寻找‘喻底’,如果这种‘统一’或‘喻底’能够适合当下的语境,与上下文意义一致,便可获得隐喻义。”(19)王寅:《认知语言学》,第480页。古代社会人们与植物关系密切,以物拟人的思维方式经常使用。在一定语境下,植物与人的内心感受成为两个需要对接的点,此种情况,人们内心情感与认识作为喻底联系植物与人,很大程度上影响最后喻体的形成。如:“芳”指称花草的香气,香甜的味道令人愉悦且心生欢喜,以这种心理体验为喻底,“芳”隐喻指称美好的品德;“条”指称树木的枝条,枝条细长且有序,以这种认识为喻底,“条”指称办事的条理。

隐喻发生在不同的认知域之间,其映射结果是新旧义位间发生义位转移,而不是扩大或缩小。隐喻的映射结果受认知主体、本体、喻体、喻底、语境等多个因素的共同影响。先秦植物词汇以物理相似性为基础的映射受本体影响较大,以心理相似性为基础的映射受喻底影响较大。隐喻映射不一定仅产生一个新义,在多个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本体与喻体间可产生多个焦点信息,使得映射结果有两个或多个,如以形状相似性为基础“甲”分别映射到动物和人及衣物的不同目标域,映合出“动物外壳和人手脚指甲”“军人甲衣”两个新义。

(二)先秦植物词汇词义演变的转喻机制分析

隐喻和转喻是语义演变研究中经常提到的两个演变机制。传统研究以隐喻为主,认为其是语义演变最重要的机制,但近年来,转喻在语义演变中更为基础的作用被发现。吴福祥在《汉语方所词语“后”的语义演变》一文中写道:“隐喻操作涉及两个不同的认知域,所以它通常是一种作用于语言聚合关系的顿变。另一方面,‘转喻’指的是同一认知域内概念之间的过渡。即从一个概念过渡到另一个与之相关的概念。这种‘过渡’的动因是概念之间的邻接性和索引性以及认知上的联想过程。因为‘转喻’涉及的是同一个认知域内概念的‘过渡’,所以它是一种作用于语言组合关系的渐变。”(20)吴福祥:《汉语方所词语“后”的语义演变》,《中国语文》2007年第6期。有关转喻的基础作用吴福祥又总结了三点原因:第一,既然语义演变的过程是渐变而非顿变,那么语义演变最基本的机制自然是转喻而非隐喻;第二,过去很多被认为是由隐喻造成的语义演变,其实都是转喻的结果;第三,隐喻本质上是对语义演变涉及的不同认知域中“源概念”和“目标概念”的比较和概括,它通常只是转喻过程表现在共时层面的一种结果,虽然不是每一个转喻过程都能造成概念隐喻,但几乎所有的概念隐喻似乎都包含了转喻过程(21)吴福祥:《汉语方所词语“后”的语义演变》。。在先秦植物词汇词义演变中,转喻的基础性作用主要体现在转喻发生次数远多于隐喻,存在转隐喻现象两个方面。通过本文二、三节对先秦植物词汇隐喻和转喻情况的分析可知,隐喻共发生35次,而转喻共发生148次,两者在数量上差距甚大。这说明在此一时期的植物词汇词义演变中,转喻机制作用下的词义演变更为普遍,体现了转喻在汉语词汇早期发展中的重要性。转喻所具有的同认知域、邻近性特征,比隐喻的不同认知域、相似性特征,更符合人类认知由简单到复杂、由具体到抽象、由有形到无形的特点。另外,先秦植物词汇词义演变中存在转隐喻现象。吴福祥在《汉语方所词语“后”的语义演变》一文中认为几乎所有隐喻可能都包含转喻,转喻构成隐喻。黄碧蓉《人体词语语义研究》:“Radden认为,隐喻和转喻组成一个连续体,两者没有明显界限。Jakobson曾指出:‘相似性是被添到邻近性上的,因此任何转喻都带有一点隐喻的色彩,任何隐喻也都带有转喻的痕迹’。”(22)黄碧蓉:《人体词语语义研究》,上海:上海外国语大学,2009年,第8页。在先秦植物词汇中“蓼”早期词义为蓼类植物总名,后在隐喻作用下引申有辛苦、艰辛义。《诗经·小毖》:“未堪家多难,予又集于蓼。”毛传:“蓼,言辛苦也。”在“蓼类植物总名→辛苦、艰辛”的词义演变中,有“蓼类植物总名→辛辣”的转喻过程,即“蓼”由指称蓼类植物,经转喻机制作用指称蓼类植物辛辣的味道,再经隐喻机制作用有辛苦、艰辛义。可见在“蓼”的隐喻过程中包含转喻,转喻构成了“蓼”发生隐喻的基础。

转喻机制与隐喻机制的工作方式有相同之处,两者均涉及本体、喻体、语境、映射等,因此先秦植物词汇的转喻机制分析仍旧从映射过程和映射结果两个方面进行。在转喻机制作用下的映射过程中,认知框架、显著度是转喻机制得以运行的关键。关于转喻的认知模型,沈家煊在《转指和转喻》一文中认为其主要由五个步骤构成。在这五个步骤的行进过程中,概念A能够指称概念B,有两个重要的条件:第一,概念A、概念B须同在一个认知框架;第二,概念A在认知显著度上,一定高于概念B(23)沈家煊:《转指和转喻》,《当代语言学》1999年第1期。。沈家煊将认知框架定义为:“‘认知框架’是人根据经验建立的概念与概念之间的相对固定的关联模式,对人来说,各种认知框架是‘自然的’经验类型。”(24)沈家煊:《转指和转喻》。概念A、概念B同处一个认知框架,是转喻机制能够运行的前提。先秦植物词汇词义转喻的发生涉及7个认知框架,分别是“整体—部分”“物体—性状”“物体—质料”“领有者—领有物”“物体—物体所在地”“物体—社会制度”“物体—时间”。

转喻机制运行中,概念A能够指称概念B的另一个条件是概念A的显著度高于概念B。事物显著度的差异有一定规律性,一般整体比部分显著,容器比内容物显著,近的比远的显著,具体的比抽象的显著。但显著度具有相对性,先秦植物词汇的转喻过程体现出部分比整体显著、质料比物体显著的特殊性。在先秦植物词汇的转喻中,发生最多的是“整体—部分”转喻、“物体—性状”转喻、“物体—质料”转喻,其中“物体—性状”转喻符合一般显著度规律,体现为物体显著度高于性状显著度,以事物转喻性状发生次数远多于以性状转喻事物。但在“整体—部分”转喻与“物体—质料”转喻中,部分转喻整体的次数高于整体转喻部分,质料转喻物体的次数高于物体转喻质料,这与一般显著度规律不符,但却与先秦人们的认知特点相符合。先秦时期植物是人们生活原料的重要来源,人们依赖植物而生活,这样的客观情况决定了人们在认识植物时更多地关注植物功能并加以利用,对其他方面关注较少。而对于植物来说,人们利用的往往是某一类中的具体某种植物或其一部分,因此个体和部分取得了较高的显著度。同样,人们出于生活需要更多地关注植物功能和制造,因此质料在与物体的对比中取得了较高显著度。

转喻机制作用下,词义映射结果的变化主要体现在词义范围的变化与词性的变化两个方面。由于转喻为双向可逆映射,因此其产生的词义变化结果类型较多,包含词义范围变化的扩大、缩小、转移。受语法转喻机制作用,先秦植物词汇在转喻过程中一部分词汇发生了词性变化,主要表现为植物名词向动词、形容词、副词转变,其中也有其他语义范畴的动词、形容词向植物名词转变,但此类词义演变属于由其他语义范畴向植物语义范畴映射,发生数量较少。

(三)先秦植物词汇词义隐喻转喻演变的动因分析

有关词义演变的动因,吴福祥在《汉语语义演变研究的回顾与前瞻》一文中大致总结如下:“关于词义演变的动因,不同语言学流派看法不同:传统语言学将语义演变的动因归结为转喻和隐喻;生成语言学派则倾向于认为语义演变导源于儿童语言习得过程中的句法重新分析;接触语言学派则认为语言接触是语义演变的基本动因;话语语言学和语用学派则主张语义演变的主要动因是话语交际中言谈双方的互动和协商。”(25)吴福祥:《汉语语义演变研究的回顾与前瞻》,《古汉语研究》2015年第4期。本文从认知角度分析先秦植物词汇词义演变,认为隐喻和转喻是先秦植物词汇词义演变的重要机制,因此对于词义演变动因的分析,实际上是对先秦植物词汇隐喻和转喻机制运行动因的分析,主要从语言内部和外部两个方面进行。

从语言内部来说,词义演变的发生主要受“语言经济性原则”影响。王寅在《认知语言学》中提到:“在语言发展的某一时期,倘若还未找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某一新概念时,人们常会运用丰富的想象力,寻找概念间的理据性联系,借用已有词汇来对其加以表达,从而形成了该词语的隐喻性、转喻性用法,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多义词中的语义链现象。”(26)王寅:《认知语言学》,第469页。如此一来,语言既解决了不断发展的客观世界对它的需要,又未给人们使用语言添加更大的压力。

从语言外部因素来说,社会环境的变化是推动和影响隐喻和转喻变化的重要原因。黄碧蓉在《人体词语语义研究》中写道:“人类创造的客观物质或精神产品,经济地位、科技水平、生活习俗都属文明因素。这些因素长期反复刺激人脑,并以固定图示存储下来,成为人们认知世界的基础,从而参与构建新的语义。”(27)黄碧蓉:《人体词语语义研究》,第107页。语义演变中,隐喻机制和转喻机制同样受到社会文化的影响(28)王寅:《认知语言学》,第471页。。宏观上来看,随着社会经济、政治及文化的发展,先秦人们的视野更加开阔,思维更加丰富,为植物词汇的词义发展提供了物质基础和发展动力。微观上来看,一些社会文化会对词义演变产生明显影响。先秦社会受宗法制影响很大,人们对血缘亲疏远近分得很清,体现在植物词汇中即人们会以植物词义引申指称嫡系子孙和支系子孙。另外先秦时期尤其战国时代,诸子崛起,百家争鸣,人们建功立业的情绪高涨,反映在植物词汇中即多数泛称草类的词汇都引申出与朝廷相对的草野、民间义,有较强的身份区分观念与阶级意识。

五、结 语

植物对于人类来说,除了能够丰富人类的物质生活,还有利于人类的精神生活,这引发越来越多的人对植物更深的思考。植物词汇是人们语言与认知关系的体现,目前学术界对其针对性的研究还较少,因此笔者尝试着对植物词汇在先秦时期的词义演变状况与其认知机制及动因进行了研究。其词义演变过程与结果受人们认知特征和认知方式影响明显,体现了植物词汇与人类早期认知的紧密关系。同时,笔者相信植物词汇研究会进一步揭示植物与人类关系的特殊性,其他历史时期的植物词汇也会得到深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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