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抑或真实

2022-02-03 16:34翟传秀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真实性

摘 要:2012年,在华语“星云奖”的科幻高峰论坛上,陈楸帆首次发起了对“科幻现实主义”的思考。次年,其科幻现实主义作品《荒潮》获得第四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长篇科幻小说金奖。《荒潮》作为一种文体实验,践行了陈楸帆所提出的“科幻现实主义”:以科幻为窗口,书写主流社会没有书写的现实。尽管运用着表现主义及超现实主义手法,小说创作根基仍扎根于现实;尽管想象着“异托邦”式的空间维度、表现着“赛博格”式的人机关系,小说着眼点仍在于对现代化和全球化进程中产生的生态危机、人性异化、科技至上、娱乐至死等现实问题的思考。《荒潮》所展示的题材、表现的内容及建构的空间,是科幻的想象同时也是“真实”的书写。

关键词:科幻现实主义 《荒潮》 异托邦 赛博格 真实性

作为后新生代科幻小说家,同时也是“科幻现实主义的先行者”,陈楸帆创作的科幻小说在对未来世界的建构上有着现实性、真实性特征,拥有着独一无二的科幻现实主义与新浪潮的风格,他也因此被读者誉为青年版“中国威廉·吉布森”。陈楸帆曾在2012年华语“星云奖”的科幻高峰论坛上提出“科幻在当下,是最大的现实主义。科幻用开放性的现实主义,为想象力提供了一个窗口,去书写主流文学中没有书写的现实”a这一理论思考后,被新生代科幻作家韩松概括为“科幻现实主义”b,从而形成了近几年来中国科幻文学理论体系构建的重要概念。其“科幻现实主义”代表作是《荒潮》,这是一部被刘慈欣称为“近未来科幻的巅峰之作”的小说。在《荒潮》的文本中陈楸帆将批判现实主义的创作理念寓于未来社会的科幻想象,挖掘“赛博格”等科幻素材,融汇科技、人文等真实性内容,彰显“科技人文共同体”的主题思考,建构出一个“异托邦”式的空间维度,探讨追索人与科技的可能命运。

一、“赛博格”:拥有现实基础的科幻题材

“描神画鬼,毫无对证,本可以专靠了神思,所谓‘天马行空’似的挥写了,然而他们写出来的,也不过是三只眼,长颈子,就是在常见的人体上,增加了眼睛一只,增长了颈子二三尺而已”c。尽管这段文字是中国现代作家鲁迅先生在文学论战中的批评产物,语义色彩有所不符,但在这里援引来证明“科幻题材出现有其现实基础”这一论点是可行且合适的,因为鬼神和科幻所借用的题材在现实中本都不存在,它们属于“世俗神话学”d范畴,有关它们的描写都只是作家依据自己的梦魇与恐惧、希冀与梦想进行创造想象的结果,但是作家对两者的描写又都不能脱离现实,只能是根据同时期的现实基础来进行想象书写。如果说鬼神题材依据的现实是人类对生命的思索认知,那么科幻题材依据的现实则更多是人类对科技的感受体验。

随着科学知识的不断累积成熟,第一次工业革命爆发,欧美等国家发生了一场深刻的技术革命,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给人类生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其中就包括文学题材的变化。自1818年科幻小说之母玛丽·雪莱在电力技术革命前夕发表了世界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始,到威廉·吉布森在第三次工业革命的计算机及信息技术革命的背景下创作出电脑朋克科幻小说《神经漫游者》,种种西方式的科幻想象把持着全人类命运的话筒,对人类的未来进行勾勒并发出警示。目前,以人工智能、量子工程、基因工程及物联网为标志的第四次科技浪潮又正改变人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中国作家在科幻小说界开始占有一定份额,刘慈欣的《三体》三部曲和陈楸帆的《荒潮》等优秀著作就是在这一时期出现的,面对着科技发展带来新的变化和挑战,中国作家为世界贡献着自己的思考方案。

一方面,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改善了人类生活;另一方面,科技迅猛发展带来很多问题,如人工智能造成的就业问题,基因编程产生的伦理问题,量子通信和物联网带来的信息安全问题,还有生态恶化和贫富差距等一直悬而未决的问题等。《荒潮》的故事就发生在近未来的“硅屿”—— 一座被科技浪潮抛弃的“垃圾岛”,作为小说中重要的背景设定,它是有原型的,那就是广东汕头的“贵屿”镇,一个距离作家故乡很近的地方。现实中的贵屿是一个南方海边的小镇,但改革开放后成为“电子垃圾拆解第一镇”,这个只有二十萬本地人口的小镇,却遍布着几千家从事电子垃圾回收的企业和家庭作坊。这是一个暴富之地,但是其付出的环境代价也是惊人的:现实中贵屿的空气、水和土壤都含有毒。小说中亦是如此,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垃圾人”,对于这种科技过剩造成的生态灾难都已经习以为常,即便这样,还是逃脱不了继续遭受科技主义、加速主义、消费主义和资本主义更进一步剥削的命运:宣称要用环保技术造福硅屿的外来资本精英,实则怀有着为本国倾销垃圾、低价收购珍稀资源的目的;高高在上的本地人在歧视和压榨他者的同时,热衷于义体替换时尚;底层苦苦挣扎的垃圾人沉湎于电子毒品、增强现实眼镜等来逃避现实……这些科幻题材或来源自全球化、现代化进程中出现的真实事件,或来源于现实中的科技发展成果,总之都有现实铺垫基础,是对现实的一种反映、反思。

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小说中描写的“赛博格”题材:是偶然也是必然,拥有怪物般神秘强大力量的小米-机械人/小米“赛博格”在多重压榨中孕育而生。它成为各方势力的关注点、各种矛盾的聚集点,同时它也成为各类人机结合体的赛博格集大成者,因为在小米“赛博格”那里分裂出了“小米0”和“小米1”两个精神体,作为本体的“小米0”成为纯粹精神存在,而“小米1”能够独立并全权控制身体。通由这种对于“赛博格”的描写和表达,我们可以看到作家陈楸帆对于现实中科技和人类之间紧密关系的深刻认识,也看到他基于现实的思考。对于“赛博格”(Cyborg)的存在合理性,其提出者唐娜·哈拉维认为其是革命性的 “后人类”主体,弗朗西斯·福山也在其著作中写道:“人类是一种设计不够完善……时常需要维修的造物,生物工程和仿生工程可以……改进我们的种种缺陷。”e而这种乐观科技主义论调在陈楸帆的《荒潮》中则演变为一种充满矛盾性的情感意识,在对人性与技术在科技时代异化的思考中,陈楸帆有侧重地累积创作素材,借助“赛博格”等题材完成“现实科技发展现象-科幻现实主义作品”间的相互转化,他以科幻文学的形式对现实中存在的问题进行了思考与表现,且在超现实的情节线索中注入写实化的内容和细节。

二、“科技人文共同体”:寓意现实主题的科幻内容

“科技人文共同体”f是学者彭青龙新近提出的一个概念,它作為一种理想愿景旨在促进“融通科技人文”的新文科研究发展。彭青龙指出目前中国和世界正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全球化带来了资本、技术、人员的流动,有利于促进社会经济的发展和信息的传播,但与此同时,现实世界又存在资讯赤字、理解赤字、信任赤字、治理赤字,在学术界还存在科技人文‘融通’赤字”g,因此“科技人文共同体”的最终建立要经受挑战。笔者认为科幻现实主义小说作为一种媒介,能够为建立“科技人文共同体”的共同体理想贡献自己的一份独特力量,帮助我们带着一种“真实感”与人文精神,在科幻的领域思考广阔现实、望向可能未来。就像作家陈楸帆所言:“科幻之所以较其他文学类别更容易具有世界性……在于其建立在一个基于科幻文学发展史上的想象共同体,它所探讨的议题、价值观和情感,是跨越了民族、人种、语言和文化上的种种差异,是一种以‘人类命运共同体’为出发点的文学。”h《荒潮》即是这样一部具备普世性价值和情感的科幻现实主义小说,在文本所描绘的内容中,其书写的科幻所带有的真实性能使读者共同饱含着质疑、关爱、使命之人文精神去看待科技发展与人类未来。

上文已经有所提及,小说中“硅屿”的原型是陈楸帆故乡广东汕头附近的“贵屿”。以义体等电子垃圾回收产业为切入点,小说不仅描写了本地宗族企业对外来打工群体的压迫,“本地人”与“垃圾人”两个社会阶层之间的分化、对立,而且还描写了发达国家对发展中国家的技术和资本压迫:跨国企业惠睿公司以助力第三世界国家可持续地发展经济、增加就业、治理污染为名,进行资本输出赚取更大利益,同时攫取稀有资源做军事用途。除此之外,文本中还有对于人类沉浸于电子毒品、增强现实的感官享受,热衷于义体符号价值的病态心理描写:“男人们赤裸着上身,炫耀着身上劣质的感应薄膜,他们戴着山寨版增强现实眼镜,躺在填满损毁显示器和废弃塑料的花岗岩灌溉渠坝上,享受着每天中不多的闲暇”;“有钱人身体换个零件就像以前换手机一样随便”;“义体不再是残障者的辅助工具……它储存着你的喜怒哀乐,你的阶级,你的社会关系,你的记忆”。我们看到,科技并没有帮助人类对抗或挑战以族裔、阶层、性别为基础的歧视和不平等,反而是通过新技术的运用加速阶层分化,放大这些不平等,增加不和谐因素。娱乐至死、金钱至上、战斗嗜杀、欲望追逐、人格异化、阶层矛盾、生态灾难、现代弃民……这些映射中国现实的寓言式书写,展现出全球化进程中现代人群像与真实生存境地,勾勒出一幅在极端现代性与科技性语境浸淫下所形成的“社会发展与人类进化”异变景象。

正如刘慈欣对《荒潮》“近未来科幻的巅峰之作”的评价,在《荒潮》中陈楸帆以罕见力度刻画出一个我们在有生之年就可能身处其中的近未来时代,极富寓意。我们感受到一种内容的“真实”,但这种“真实”不是我们传统意义上所说的那种真实,这也是科幻现实主义小说与传统现实主义小说不同的地方,这种“真实”是一种“真实性”,正如陈楸帆本人所言,这种真实性是一种“逻辑自洽与思维缜密的产物”,通过基于对现有世界运行规律的认知和理解来设置规则、引入变量,会引发一些可理解、可推敲的,符合逻辑的链式反应。

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出于对“科幻现实主义”创作手法有意识的追求,陈楸帆在《荒潮》中将天马行空的想象内容限制在“科学性”同“真实性”框架中,通过“逻辑自洽”的想象实验,将文本中的人物形象、故事情节放置于极端超现实的未来世界,促使科幻元素的设想与现实境遇的反思相结合,为读者带来一种独具个人特色的惊异感与陌生化效果的同时,又使读者产生一种带入情境的“问题意识”,对于未来的“美丽新世界”产生应有的警惕和质疑,形成“科技人文共同体”的观念,承担作为人类一份子的责任,思考科技与人文之间的关系。

三、“异托邦”:获得现实指涉的科幻空间

借助“赛博格”等科幻题材及融汇了科技与人文的真实性文本内容,《荒潮》建构出一个“异托邦”式的空间维度,那是一个充满了混乱无序、欲望争夺和世界末日想象的魅影世界,也是一个充满征兆预示、寓言警诫和指涉象征的彼岸世界。

“异托邦”这个概念最早由法国哲学家福柯提出,其灵感源自博尔赫斯一段有关“中国百科全书”的、充斥着“异质混杂性”的描述。福柯认为类似这种异质混杂经验的冲击,动摇着现存的时代思想和知识分类的秩序并质疑其不证自明性,移植解开了时代的神话和话语。相对于子虚乌有的“乌托邦”,福柯所描述的“另一空间”——异托邦,可以在异质混杂性的意义和特征上来理解。它为我们提供这样一个思路,即我们曾熟悉的日常空间是可以做间隔划分的。在同一时间存在着一个又一个不同的“异域”或曰场合,在我们看见它们的场所或空间中,同时具有神话和真实双重属性。世界上多元文化共存的情形是“异托邦”;在同一民族或不同民族中,不同时代所处的每一个相对不变的社会是一个“异托邦”;在一个单独的真实位置或场所同时并立安排几个似乎并不相容的空间或场所形成“异托邦”等。故相对于整齐、理性的现代文明,各个种族的文化以及那些超出我们思想限度的,具有异乎寻常魅力的东西都可以说带有“异托邦”性质和特征。

虽然都要借助于人的想象力,但“异托邦”不同于“乌托邦”,它是实际存在的。它首先存在于人的想象之中。在《荒潮》中我们就可以依据科幻题材和文本内容来想象建构出一个“异托邦”——垃圾岛“硅屿”。在这里,时间和空间以新的组织方式出现,颠覆了我们对生命空间和结构曾习以为常的认知:居住在垃圾堆里的垃圾人,周围都是义体残肢、损毁显示器和废弃塑料等垃圾,他们的日常娱乐就是躺在垃圾上享受电子毒品带来的短暂快感。本地宗族企业和跨国资本企业像上帝一样,用技术和资本手段创造或说垄断了一切:无论是高端技术还是电子毒品,人或是垃圾。这样一个“异托邦”,是一种对未来世界无限可能的想象,包含着科学、哲学、伦理等意义上的深刻沉思。当垃圾岛中的人们处于生态灾难和技术危机之中,即将被遗弃并承担灵肉的毁灭,当人类未来转瞬间被裹挟于高歌猛进的科技之时,陈楸帆通过这种“异托邦”想象展现出他对人类命运的超越性的深切悲悯。而读者通由作家书写也能心领神会,建构出“异托邦”空间,体悟觉察到一种对正常和异常,常规和例外的真实感受。可以说,垃圾岛“硅屿”作为一个“异托邦”式镜像,投射出我们现实社会中正合理、正常的存在,帮助我们以身临其境的现实感受进行对比反思。

其次,“异托邦”还有从想象中的“真实”存在转变为现实中的真实存在的可能:它是空间的两极,一方面它创造出一个虚幻的空间,但另一方面,这个最虚幻的空间也揭示出真实的空间,并可能成为未来真实空间的一种预示。现实的例子如殖民地,殖民地即一开始是在另一片土地上渗透,发生一种模糊的殖民化,随着商品、语言、宗教、人民、习俗的迁移,殖民地的情形就发生了。因此,“异托邦”除了可以说是一种放置危机、处理危机的空间设定,还可以说是一种真正可能的未来现实。我们应重视《荒潮》里那个典型的“异托邦”——垃圾岛“硅屿”的真实性逻辑,因其对现实的指涉有可能真正转变为现实。当科技主义、发展主义、消费主义不受约束,人类所面临的后果可能就会是小说文本所贯穿描写的那样:“永无休止地掠夺、剥削和榨取……所得到的,终有一天要失去,而且还会算上利息”(第一部 Silent Vortex无声旋涡);“经济杀手抛出先进技术、宽松贷款、优先回购产品等香甜饵料……杀手收获酬劳,官员收取贿赂,人民收尾债务,以及被污染和损害的家园”(第二部 Iridescent Wave虹色浪潮);“某种无法察觉的力量,带着人类尚不能知悉的意图,将所有严丝合缝的环节伪装成一场不可能的意外,或许这样的意外每天都在发生,在这颗行星任何一个不为人知的偏远落后角落,孵化着……一种跨越生物与机器界限的新生命。人的历史即将结束”(第三部 Furious Storm狂怒风暴)。“异托邦”构造中表现的人类文明在科技冲击下遭受到前所未有的灾难、危机,或许只是对未来人类面臨危机时将产生的欲望和恐惧的情景的提前预演。

正像希利斯·米勒所言,文学中的每句话,都是一个施行语言链条上的一部分,逐步打开在第一句话后开始的想象域。词语让读者能到达那个想象域。这些词语以不断重复、不断延伸的话语姿势,瞬间发明了同时也发现、揭示了那个世界,文学是我们的“世俗魔法”,其中言语不仅发挥着记叙作用,亦有施行功能,科幻现实主义文学更是如此,不仅帮助我们发现现实真相,更带领我们去思索未来真相。

a 陈楸帆:《对“科幻现实主义”的再思考》,《名作欣赏》2013年第28期,第38页。

b 这里提到的“科幻现实主义”概念与1981年郑文光提出的“科幻现实主义”概念在提出背景、内容阐释和意旨追求上都有所变化。详见姜振宇:《贡献与误区:郑文光与“科幻现实主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第8期。

c 鲁迅:《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27页。

d 2020年8月1日,作家陈楸帆在互联网平台进行的一场主题分享会中提出“科技萨满主义”,同样是将科幻与泛灵论的萨满教、神话并置,认为科幻是“科技时代的神话”。

e 〔美〕弗朗西斯·福山:《我们的后人类未来:生物技术革命的后果》,黄立志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13页。

f 2019年5月31日,彭青龙在“对话与融通:首届科技人文国际学术研讨会”新闻通气会上,发出构建“科技人文命运共同体”的倡议。详见:https://news.sjtu.edu.cn/ mtjj/20190601/104363.html

g 彭青龙、易文娟:《科技人文、思维比较和人类精神——访谈钱旭红院士》,《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第4页。

h 何平、陈楸帆:《访谈:“它是面向未来的一种文学”》,《花城》2017年第6期,第123页。

参考文献:

[1] 陈楸帆.荒潮[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

[2] 尚杰.空间的哲学:福柯的“异托邦”概念[J].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3).

作 者: 翟传秀,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2019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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