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的反噬
——张竞生提倡性学的悲剧

2022-02-04 17:46曾道扬
东吴学术 2022年1期
关键词:美的

林 岗 曾道扬

张竞生一生跌宕。从北大教授到家乡饶平县大榕铺村一介村民;从执舆论牛耳到求职无门,落魄中晚年,其人生起伏,思想行为都极有值得关注的观察点。他在现代思想史、舆论史上的位置也有待评说。张竞生的一生足提供给我们认识中国社会极有价值的切入点。奈何一场风流云散之后,他的著作文章散逸四方,寻访不易。尤其是引致一生转折的导火线——编辑批注和出版《性史》,以及主办提倡性学启蒙的《新文化》杂志,均难窥全豹。今得张培忠兄多年悉心访旧辑逸,与肖玉华主编成十卷本《张竞生集》,由北京三联书店推出。这项工程浩大,全凭无私的热情成就如此功德,嘉惠读者的地方,正所在多有。笔者之前曾就张竞生的生平草过随笔小文。那时便想就张竞生的关键功绩即他的性学启蒙谈一点鄙见,但碍于资料的困难,随后束之高阁。如今有全集出版的助力,加上前人的搜罗,可以略陈管见以就正于读者诸君。

20世纪20年代,张竞生被舆论指为民国“三大文妖”之一。另两位是首开女模特裸体写生先河的刘海粟和谱写第一首流行歌《毛毛雨》词曲的作者黎锦晖。这三位被赐“文妖”名号的先行者毫无例外都是因为他们的观念和行为挑战了中国人隐私领域的习俗和文化。《毛毛雨》无非唱“年轻的姐荷花刚展瓣,莫等花残日落山”,“小亲亲不要你的银,奴奴呀只要你的心”一类软性歌词。其实,从《诗经·郑风》开先河,古代诗歌就不缺此类调门。历代乐府、宋词、元曲小调,更有过之而无不及。黎锦晖被赐“文妖”,实属不可解。估计黎锦晖是被拉来凑数的,妖而不及三之数,难以鼓动讨伐的舆论。然而,黎锦晖虽妖而无损他现代流行歌之父的地位。那个年代,真正有挑战性的是刘海粟从西方美术教育引入的女性裸体写生。此举实为中国美术教育的破天荒。但美术毕竟是传承久远的行当,而刘海粟有过硬的绘画才能,画坛地位难以撼动。故即使做出如此犯众怒的行为,大不了退出美术教育自作自画就是了,对本人在美术界命运的影响毕竟有限。说白了,虽妖而无妨。真正因“文妖”之“谥”而殃及人生的只有张竞生一人。此事耐人寻味。

张竞生法国留学归来,是比胡适还货真价实的哲学博士。蔡元培1921年10月邀他加入北大教职,本意将他作为美学美育课程掌门人选而充任的。他的教授生涯一直延续到1926年6月离开北大。其间的两部讲义《美的人生观》和《美的社会组织法》,虽是“美的乌托邦”,也颇得到同行的批评赞许。如周作人曾著文评论。《美的人生观》曾风行一时,出版两年内重印七次,一时洛阳纸贵。如果尚是如此在校园之内,张竞生即使偶有放言高论,但执稳教鞭,做稳民国领高薪的教授,估计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从1926年4月《性史》出版,张竞生的人生运气便急转直下。用章克标的话说:“好端端的哲学博士一变而为‘性学博士’了。”①章克标:《张竞生与〈性史〉》,《章克标文集》下卷,第492页,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同年5月北京警察厅开始查禁《性史》。6月他离职南下。褚松雪这位先是张竞生性启蒙的“战友”,后是妻子和“怨偶”的女子事后不无怨恨地说:张“在汕头招学生讲授‘美的性欲’。听者寥寥,不能成班,于是到广州,上书国民政府,要求设立‘考试局,而自卫局长。不得要领,又谒广大校长褚民谊,求为教授,亦无结果。愤极!遂回上海……,”。②褚松雪:《与张竞生君脱离关系的经过》,《中央副刊》1927年4月30日。除了用词的不敬,事实大致如此。南行求职无果,张竞生只得利用其名气,到沪上办《新文化》杂志,开“美的书店”。这个选择实为无奈之举。因为经商实在不是张竞生的所长。美的书店开张了15个月,专售他的性学启蒙著作。开头以内容的吸引力似乎还能强撑下去,但为各路文化人不容。不管他们的动机如何,不是商榷讨伐就是挖苦讽刺。比如周氏三兄弟全不认同沪上时期张竞生的言论和做法。学者潘光旦据理批评,时评人梁实秋落井下石。再加上当局的书报检查,张竞生不时被提告,多次出入警察厅,局面便难以维持下去。1928年8月《新文化》和后来的《情化》关门大吉。美的书店被上海临时法院判以销售“淫书”的恶名关停。接着资金周转不灵,股东撤股,至同年11月美的书店清盘。不但事业经营不下去,就算出入地方都成了问题。1928年9月7日天津《益世报》消息:“著《性史》之张竞生逃避杭州,浙当局以其流毒青年,彻令(五日)公安局驱逐出境。”两年前尚是正人君子的北大教授,今日竟然遭坏人、恶棍一类人物的待遇,可见生存境况的恶化。

张竞生也有硬骨头,当然不甘束手就缚。他转向翻译,在自己的刊物登出《张竞生的一封公开信》,公布以数年之力翻译二三千本世界名著。胡适曾私下以“不可以人废言”的理由,认为张的计划值得研究。③见《张竞生年谱简编》,张培忠、肖玉华主编:《张竞生集》第九卷,第461页,上海: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在胡适看来,张竞生人是不足为法了,但言尚属可取,个中消息透露出张竞生在严肃知识分子内心里的形象。张竞生转行翻译本是好事,但难作为营生。他靠黄埔陆军小学时期同学,广东省政府主席陈铭枢的资助,二次出洋到法国。刚译毕《卢梭忏悔录》等数种浪漫派著作,不久陈铭枢因国内局势去职,经济来源枯竭,翻译大计半途而废。1929年初到巴黎,1931年8月回到家乡汕头。从此与笔墨几乎绝缘,转而从事地方建设。他在家乡被目为改恶从善的君子,但恶名无从摘除,令他懊恼不已。1934年写《对〈性史〉之忏悔书》一文。他回想自己提倡性学编辑出版《性史》,“遂使美意变为恶意,余之懊悔,不堪名状。是以数年前再渡欧洲,潜心著述《民生建设》《民力建设》《民意建设》三部书,以赎前次提倡性学破坏社会之罪。……至于性学,绝口不谈,意为庶几可以赎前次之过失矣。而至于今,尚有对余不尽谅解者,故特草此《忏悔书》,使世人知《性史》前因后果,与夫余之罪状所在也”①张竞生:《对〈性史〉之忏悔书》,张培忠、肖玉华主编:《张竞生集》第九卷,第201页,上海: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张竞生的忏悔是否出于真心,无从查考。据他倔强倨傲的脾气推测,内心是有不服的,但此事给他带来的挫折和人生的坎坷令他懊恼不已,当然也是真实的。他自离开沪上绝口不谈性学,一直如此。总之,张竞生的忏悔实质是面对乡亲父老、地方豪绅的姿态。如无此忏悔姿态,他在家乡找个立足之地恐怕也不容易。陈平原引周作人“张竞生时髦的行运到十五年(1926)底为止”的话说:这“不是没有道理的。……此后的张竞生,左冲右突,上下求索,始终无法摆脱‘性博士’的恶名”②陈平原《:新文化运动的另一面》,张培忠、肖玉华主编:《张竞生集》第一卷,第2页。。

无论同时代人、晚辈,还是张竞生本人的生平轨迹都说明,他的霉运源自他性学启蒙的行动,聚焦到一点就是编辑出版《性史》。这件公案并不简单,是一系列历史因果聚焦到他一人身上的结果。

现代史上做第一个性学启蒙之父的人之所以是张竞生,与三因要素齐集在他的人生有极大关系。三者齐备方有可能在新文化形成潮流之初掀起私人生活领域的性学启蒙。首先是对旧式婚姻和家庭关系有伤心入骨的切肤之痛。五四及稍后一代的人物,大都如此。他们是旧式婚姻和家庭关系这一旧时代象征物不同程度的受害者。有人伤得深些如鲁迅,有人伤得浅些如胡适,无伤无痛的幸运者极少。不幸张竞生算受伤很深的人。他对自己遭受盲婚哑嫁的不幸和对家族关系的积怨都写在《痛家庭之多故》一文里。他先指责他的父亲,晚年的最大错误是买了一位刁蛮的妾。“这位父妾在潮安的家中成长,受了城市坏人的狡猾刁尚,本性阴险恶毒,到我家后,恃宠放刁,极尽挑拨的能事。大兄与二兄被父亲赶去南洋,大嫂二嫂经不住她的摧残,双双服毒自杀!我幸而少时在外读书,也曾一度被其间疏,父亲几乎不接济我的学费。”③张竞生:《痛家庭之多故》,张培忠、肖玉华主编:《张竞生集》第五卷,第151页。他十岁之年,父亲即定了亲事予他。这是“一位矮盾身材,表情有恶狠狠的状态,说话以及一切都是俗不可耐。我前世不知什么罪过,今生竟得到这样伴侣”④张竞生:《痛家庭之多故》,张培忠、肖玉华主编:《张竞生集》第五卷,第151页。。他十九岁之年,父亲以结婚为条件,与他交换外出读书的自由。1908年张结婚月余即离家赴上海震旦学校习法文。其次因身受切肤之痛而生恨,因恨而萌生反抗社会、改造社会的大志气。张竞生也说得上是那个年代的豪杰。辛亥革命前就因营救行刺清摄政王入狱的汪精卫而与他结识。南北议和时张竞生是南方代表团的“首席秘书”,称得上是辛亥革命的有功之士。他虽有书生舞文弄墨的本领,但也不缺乏行事立功的热情与愿望。如果时势合适,他是有志气跳将出来大干一场的。1921年离别为时一年潮州金山中学校长的职位,他在《临别赠言》中写道:“实望跳入世界漩涡,与之偕亡。”⑤张竞生:《临别赠言》,张培忠、肖玉华主编《:张竞生集》第九卷,第10页。张竞生日后提倡性学启蒙,即是出于他毫不惧怕“跳入世界漩涡”的大心志。1924年他构想以美育来改造人生的时候说过一段话:“我国这样的社会丑极臭极了!我人生活无聊极和痛苦极了!物质与精神都无新建设,腐败的旧势力还是依然膨胀!挂招牌的新文化呢,也不过一些萎靡不振的中国式人生观,和那滑头滑脑的欧美式学说,一齐来欺骗我们可爱的青年,我们极不愿使这些怪现象继续生存下去,遂想建立这个‘审美学社’。”⑥张竞生:《“ 审美学社”启事》,张培忠、肖玉华主编《:张竞生集》第九卷,第24页。张竞生自道建立“审美学社”的初衷与他两年之后提倡性学启蒙的初衷其实是一样的:痛恨旧势力,痛恨旧风俗旧习惯而生出改造它们的志向和勇敢心。

拼死一搏的勇气和痛恨旧式伦理和家庭关系在那个时代留过洋或受过新式教育的人里并不少见,但是新的私人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性关系要启什么蒙?如何启蒙?则非有过亲身体验的人做不了这个事。刚好张竞生与他人不同,他有一段那个年代漂洋过海的学生鲜少的经历。他学习西洋知识的同时闯入过西方人“性解放”的世界。由于他曾任南北议和的“首席秘书”,民国政府成立后他顺利取得“稽勋留学生”资格,拿着财政部一万银元来到巴黎。八年留学算来每月使费有超过一百之数。这与当时勤工俭学仅能果腹的寒酸学子相比,真是天上人间。用度充裕使他能进入外国人私人社交的圈子。据他回忆生平的散文集《浮生漫谈》和《十年情场》,张竞生法国八年至少经历了五段与白人女子的情史。大致上都可以归入“艳史”一类,其先锋程度并不亚于法国人。与他同时代勤工俭学的穷学生仅仅能够从高头讲章或者小说描写中得到西方“恋爱自由”“个性解放”和“个人主义”的书本知识,张竞生竟然能得自于私人生活,当然远为刻骨铭心。对这些西方价值的丰富意涵和隐微委屈,他也一定比之浅薄者更能心领神会。他的八年留学生涯,我认为对他之后在北京大学掀起私生活的“革命”和性学启蒙具有决定性影响。理解他日后在北京学坛和舆论圈一骑绝尘的先锋姿态,不可忽视他与别人不同的法国八年留学生活对他的影响和塑造。

也许今人会把张竞生的艳史当作古今数不清的人都有过的艳遇等同视之。作为个人生活史的一页,它们固然毫无社会意义,但是正是这些毫无社会意义的个人生活史,造就了一个在中国现代思想史上不同凡响的张竞生。作为纯粹的性爱,无论张竞生如何生花妙笔写出来,它都没有什么新鲜之处。从生物意义来说,性是万古如斯的,但是性又不是纯粹孤立于时代社会之外的。笔者以为,对于那些曾经与张竞生有过一段缠绵的法国女子,张竞生不过是她们个人私生活史的匆匆过客,分量微不足道。张竞生对她们人生价值观和思想观念毫无影响。因为她们会觉得这一切太平常了,人生本来如此。我们从张竞生的忆述里知道,她们都是平静分手,一去不返。旧情因为分离而逐渐淡褪。显然她们眼里的张竞生,不可能是她们情史的浓墨重彩,最多不过聊充私人生活里东方风情的调剂。连曾经与张氏珠胎暗结的那位法国女子,也离去得无声无息。而那位明言只能与他同床共枕三个月的法国女写手,事后写了本估计属地摊文学一类的《三个月的情侣》,该书又不幸偶然被张竞生于地摊读到。她把张竞生当作了猎奇男色的素材,但张竞生却拜她为真正懂得爱情生活意义的浪漫“教母”。因为张竞生与她们不同,他来自东方,来自中国,这些“性解放”的体验对他不仅具有个人私生活的意义,而且也将升华起性生活本来就应该如此的社会性含义。从他将法国女子视为懂得缔造爱情真义的“教练”,就可以看出这一点。既包括性,也包括待人接物行为举止,张竞生在情场生涯中体验并学懂了什么是人生值得追求的美好生活。他认为这种美好生活具有普遍意义。在国势衰微的年代,放洋留学者多是冲着西方的知识、主义而去的。张竞生本来也是如此,但是他歪打正着,有意无意体验了什么是“生活在法国”。他既学到了书本上的欧洲理念、人文知识,又体验到对中国留学生来说距离最为遥远的西方隐秘的私人生活的实相。他的体验在当年留学生中绝无仅有。这背景知识和体验启发他思考中国,思考中国私人生活领域的积弊。张竞生日后在北大讲授《美的人生观》和《美的社会组织法》,以美为召唤构筑一个“美的乌托邦”,并由此发起改造传统私人生活领域的“爱情定则”的大讨论,吸引大批读者包括鲁迅和许广平等人的注意在内,成为一时的舆论骄子。两年之后又借助“爱情定则”大讨论的余温余热伸延到性学这一隐秘领域,发动性学启蒙。他在中国大地上一切成和败,都发端绪于法国“十年情场”的心得和收获。这是我们今天认识张竞生的理念和言行以及估量他在现代思想史的意义时必须了解的出发点。

三种因素齐集一身,愿望、勇气与体验三者兼备。《性史》出版之前的张竞生在性学启蒙这事情上已经诸事具备,单欠将烈焰点燃的引信。1926年新历年刚过,北大三团体请美国青年和平运动代表韩德(A.Hunter)公开演讲,演讲内容有关男女关系与性。张竞生曾撰文《介绍一个大问题——男女关系》加以申述,他一连用了四段话,每段均以“这个问题真重大”来开头,用排比修辞吸引学生和公众的注意力。张竞生最后呼吁:“今请从我们起始吧!把性一问题,从生理、心理及社会三方面要好地做有系统的研究。这是我们要实在享用性的高尚生活不可少的必备。”①张竞生《:介绍一个大问题——男女关系》,张培忠、肖玉华主编:《张竞生集》第九卷,第55页。今天我们无从得知韩德是怎样陈述“男女关系”这一题目,但我们确实从中看到韩德的演讲对张竞生的刺激,激发了他立志进行性学启蒙的雄心。他的性启蒙与一般的性知识传授不同,他是抱有“享用性的高尚生活”和优生优育目的。在他看来,这实在是改造社会,建设美好生活的一部分。所以他又说:“希望从此后组成‘优种社’一类团体,将我国人种先改善,缓缓地推及于全人类,故我们一面对于性智识要实实在在充分去研究,一面对于性行为又要大刀阔斧地去改良。”②张竞生《:介绍一个大问题——男女关系》,张培忠、肖玉华主编:《张竞生集》第九卷,第55页。“优种社”之前就已经成立了,趁着寒假来临,为取得研究性学的材料,张竞生在《京报副刊》发出征集性史的广告《一个寒假的最好消遣法——代“优种社”同人启事》。他呼吁有心人大胆讲出自己难以启齿的性体验,行为认知看法都包括在内,事无巨细统统讲出来。这是他获得素材加以研究和评说的第一步。张竞生身体力行,做半个模范。他鼓动其时已经成为他妻子的褚松雪将自己的性经历写出来。他征集到的第一份材料就是褚松雪写的《我的性经历》。看来征集的社会反响热烈,寒假过后张竞生陆续收到全国各地寄来的两百多篇稿子。他选了七篇集为一册。除了冠以序文,每篇后还仿金圣叹评点奇书的做法,写上一段评点,点睛这七篇奇文,取名曰《性史》出版发行。中国社会的性学火药桶就这样被张竞生点燃,爆炸产生的火焰最终伤害到了点火者张竞生本人。这应该是他始料未及的,他完全低估了这个话题的敏感程度和对人对己伤害的程度。中国社会在近现代走向文明开化过程里有各种各样的牺牲者,张竞生也是其中之一。他以独特的方式把自己献祭在性启蒙的祭台之上。

任何社会性这个话题必然存在某种程度的忌讳。任你如何开明开放,也存在“青少年不宜”的规限。这与文明不文明,开化不开化无关。因为这是由隐私的性质决定的,它不可能是不受任何规限的公共话题。社会必以不同方式规限制约这个话题的公共性,不使溢出公众能接受的范围。当然不同社会制约性话题的标准是不同的。有的宽松些,有的严格些,端视该社会先前的传统能允许它存在于什么范围之内。因为有性生殖是千万年进化形成的产物,性为生存繁衍离不开,也为组成为社会的细胞即家庭离不开,但性也有可能成为既定社会秩序的破坏性力量。当一定的社会秩序还能维持人类平静生活,而与之相悖理的性自由出现的时候,性本身的破坏性就表现出来;而当一定的社会秩序存在的合理性在社会变迁历程里逐渐失去的时候,性自由又成为社会变革的正面的助力。从历史上看,人对性又爱又恨,又好又悔。爱是因为生育报偿形成的性行为带给人乐此不疲的乐趣;恨是因为人无法估量由此种乐趣而生出的结果是福是祸。好是因为任何人创造的娱乐招数带来的快乐均无法与性的狂喜比肩,悔是因为性这种“基因骗局”揭开谜底之后空空如也。性在人面前完全就是一个不可究诘不可捉摸的顽皮对手,如同赌博,刚以为下注可得万贯家财,孰料转眼化为倾家荡产。笔者完全认同弗洛伊德的看法,性伦理性道德因性禁忌而生,而性禁忌的存在完全是因为无数惨痛的教训使之成为人的文明的第一缕晨光。于是人存在一天,性便存在一天,为了与这位又爱又恨又须臾不可离开的对手打交道,把它制约在一定范围之内便成为唯一的选择。禁忌是制约,婚姻也是制约,道德伦理更是从人生价值观入手的意识形态制约。

从历史上看,性知识及其传播被限制在一个狭窄的范围内。例如在古代性知识包括俗称房中术的男女交接“功夫”,隐藏在中医类的典籍里。中国古代性知识是作为道教和中医知识的一部分而得到流传的。里面既有合理的成分,又有许多口耳相传的神秘术乃至迷信的东西。这种流传方式隐秘而只及于极少数人,极易散失。有心人必得寻访道教中人或中医的“高人”,才略知“天机”。一般情形下,社会甚少流传。例如晚清光绪年间,湖南士绅叶德辉在东洋日本访得中土散逸的若干医理医方兼及历代房中术的书籍,携回辑成《双梅景闇丛书》,嘉惠中医界和古代性学研究不少。另外,在民间性知识没有可能依赖公共话语传播的情况下,性知识的流传就成为父母的责任。从前听老辈人的讲法,民间嫁女妆奁箱底通常有称为“压箱底”的东西。那无非就是房中之事的绘本,以备新人不时之需。应该说这样的古代性文化与儒家主导的社会秩序是相适应的。性知识可以流传可以传播,但被压制在一定范围之内,被规限在公开话题之外。古代的这种性文化从开明观点看当然有问题。比如当事人获取性知识的途径非常受限,如果为人父母而无知,婚姻男女只好暗中摸索。张竞生征集到的性史材料也印证了这种情况的存在。所以,当社会演变来到五四新思潮兴起的当头,与旧俗不同的新的性文化随之兴起当然有它的合理性。但问题依然是性是不是一个应该借助大众媒体进行大张旗鼓谈论的话题?这样做的接受度能超过它的反对程度吗?还有张竞生作为人文知识分子承担本质上属于医学领域的性知识的启蒙工作,到底是不是明智的选择?这样做的利弊如何?笔者今天复盘张竞生将近百年前性启蒙的历程,发现他对上述问题并没有深思熟虑。例如他在《性书与淫书》长文中,居然有“与其无全‘性’,反不如任性去乱行冲动”这样糊涂的认知。①张竞生:《性书与淫书》,张培忠、肖玉华主编:《张竞生集》第三卷,第50页。

性启蒙确有必要,但公众和社会对利用大众传媒来谈论性启蒙和传播新性知识的接受度不高。即使是经过新思潮的洗礼,性话题在中国社会依旧是一个不宜拿上桌面公开谈论的话题。这不是性启蒙有没有必要的问题,而是性启蒙的方式合适不合适的问题。用不合适的方式来做合乎道理的事情,这也是行不通的。比如即使到了一百年后的今天,性话题还是不宜在大众传媒里讨论,但是在小众传媒的杂志,如医学杂志、心理咨询热线之类的地方,很容易完成性知识的启蒙。这不是封建不封建,也不是“淫”还是科学的问题。它纯粹是性知识的隐秘性带来的公众接受度的问题。张竞生发动这个“重大问题”文献征集的时候,没有分清两者的区别,单纯秉持破除封建陋习的心态,满怀提倡科学的自信心,一意勇往直前。他的勇气可嘉,但他的做法不为社会公众接受。南开学校的创办人张伯苓认为《性史》危害青少年身心成长,严禁南开学校学生阅读。张竞生不顾及公众的接受度将性启蒙作为大众传媒的话题,触犯了社会性的禁忌。这是日后殃及自身的一大原因。在张竞生看来,他是与封建旧俗作斗争,与虚伪的卫道伪君子作斗争。但性本身的复杂性使我们必须看到另一面。单从动机论张竞生也有几分站得住,但张竞生所秉持的,只是小道理,他没能看到大道理。大道理就是性这个话题在中国社会没有可能成为诉诸大众传媒的公共话题,因为它的自身传统不接受这个做法。这与性启蒙对还是不对,有或者没有必要,完全是另一个问题。张竞生那时完全可以通过其他途径进行性启蒙的工作。比如将它局限在志同道合者之内进行探讨研究,比如创刊或借助已有的医学刊物传播性医学知识等。张竞生不能区别这两者的差异,结果被掀起的舆论浪潮吞没。

当《性史》出街,惹起汹涌舆论之时,张竞生也知晓舆论反噬的厉害。原计划《性史》一集一集编下去,但鉴于舆论决定第一集毁版不印,第二集撤稿,光华书局预付的一千元如数退还,二百元版税张竞生分文不取,全数给了作者。应该说张竞生之编辑《性史》天心可鉴,并非为一己声名小利。但《性史》出版,盗印蜂起,盗名伪作横行,张竞生覆水难收。他的本意确是为社会做件必要的好事。奈何在正确的时间选择了错误的方式做事,除了收获恶名,别无所得。代表社会性力量对待张竞生性启蒙这件事情上,除了公权力的查抄、罚没、提告之外,除了舆论给予各种恶名和讥评之外,还特别不能获得新文化阵营人士的接纳。这也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舆论不能容,卫道之士不能容,都好理解,新文化的提倡者也不能容,竟也成为张竞生性启蒙的对立面,这便值得细究。周作人性学问题态度甚为开明,与张同为北大同事,还写过文章称赞《美的人生观》,但《性史》之后竟与张竞生反目。周建人数度写文章,与张的性学观点商榷。鲁迅写文章暗讽张开美的书店,以“性色”图财。①鲁迅《:书籍和财色》,《鲁迅全集》第四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纯粹的学界人物社会学家潘光旦写文章批评张竞生性学观点为“假科学”。②潘光旦:《〈 新文化〉与假科学——驳张竞生》,《时事新报·学灯》1927年5月5日。以上诸人绝非冥顽不化的卫道之人,而是严肃开明的新文化的开路人。他们不约而同不认同张竞生性学观念和做法,究其实与张竞生本人的科学教养和知识程度有关。张竞生的性格也是多面的,他有真诚和勇气,但也有浓厚的江湖气和“猴气”。尤其缺乏学者的自我怀疑精神,自知一星半点就以为科学站在自己一边,深信不疑。性学古人称房中术。此类知识因其隐秘难宣,多主观臆测杂入。修道之人故神其事,术语模糊,莫可究诘;又因中国古代性学传统偏向养生修仙一路,非理性可以甄辨其中的究竟。如古代性学讲究的“还精补脑”就有多种解释,神妙莫测;至于同修的功夫所谓“蛰藏采补”,就更加玄之又玄。对于这类古代性知识,固然可以不急于定其是非,但无疑在科学逐渐昌明的时代,实在应该去除其玄学神秘的色彩。然而张竞生竟然无师自通,自创伟辞,创为“性部呼吸”和“第三种水”之说。这其实是袭古人衣冠而为新时代的玄神秘学,不但没有给他性学的科学色彩加分,反而炼成他性学的江湖术士的形象。虽有人叫好,但被更多人唾弃。这种来自新文化阵营的打击对张竞生来说其实更加致命。之所以致命就在于张竞生本人毫无觉察。在新文化中人抛弃离开他的时候,他却以为自己坚持正确,站在真理的一边。在张竞生身上,来自自身认知的局限是更深的悲剧。

近世西风东渐而引发中国现代思想观念和价值观的深刻变迁。中西思想的不同和价值观的落差唤起了现代中国思想文化的启蒙浪潮。其中以为访得西土“真经”的启蒙之士时常自当先锋,一骑绝尘,远离了本国实际情形和风土民俗,远离了本土的文化传统。他们的言行不能为时代和社会所接受,反而因其言行而遭反噬。张竞生之提倡性学启蒙就是一个例子,但他的不幸遭遇绝对不是一个孤例。这种本意可嘉而时运不济的案例正提醒我们,中国超大规模社会变迁过程的艰难和复杂。这种复杂性虽是思想史的小小侧面,都不是用简单划一的观察和评价就能处理好的。对于性学启蒙先行者的张竞生,我们除了给予相当敬意之外,还要看到他自身的不足。从“西天真经”到落地在“大唐东土”,这传统的新锻造和文化的融合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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