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氏家制》及其对陆象山的影响

2022-02-04 21:10欧阳祯人
贵州社会科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陆氏象山仁义

欧阳祯人

(武汉大学,湖北 武汉 430056)

《续修四库全书》收录了陆九韶的《陆氏家制》四篇。《黄宗羲全集·宋元学案》的《梭山复斋学案》也以《梭山日记》的形式收录了相关内容。其文谓“考古经国之制,为居家之法”[1],这言简意赅,极富针对性、时代性和实用价值。相对于历代著名名臣家训、文人家训来讲,陆九韶的家训内容和形式别具一格。在南宋孝宗、光宗两朝特殊的历史背景下,结合陆象山的人生轨迹,我们可以透视该家训的思想框架、治家理念、道德规范、人生理想等对陆象山的影响。如果从这样的一个特殊的角度审视陆象山的人生与思想及其在荆门的成就,我们的研究将会得到一些新的收获。

陆象山拥有一个具有深厚文化渊源和底蕴的大家族。中国哲学史把复斋(陆九龄)、存斋(陆九渊)称为“江西二陆”;《黄宗羲全集》引全祖望语,加上梭山居士(陆九韶),称为“三陆子之学”。“三陆子之学”和而不同,相互渗透、互相依持。陆氏兄弟六人“合族而食”,是一个大家庭。《梭山复斋学案》载曰:“其家累世义居,一人最长者为家长,一家之事听命焉。随迁子弟,分任家事,凡田畴、租税、出纳、庖爨、宾客之事,各有主者。九韶以训戒之辞为韵语,晨兴,家长率众子弟谒先祠毕,击鼓诵其辞,使列听之。”[2]陆氏兄弟安宁和睦,皆为当地才俊,他们是一个整体。杨简在《象山先生行状》中写道:

先生姓陆,讳九渊,字子静。其先伪姓,至齐宣王少子元侯讳通,始封平原殷县陆乡,因以为氏。曾孙讳烈,为吴令,子孙遂为吴郡吴县人。自吴公四十世为唐宰相文公,讳希声,是为先生八世祖。七世祖讳崇,六世祖讳德迁,五代末,避地于抚州金溪。高祖讳有程,曾祖讳演,并以学行重于乡里。祖讳戬,父赠宣教郎讳贺,生有异禀,端重不伐,究心典籍,见于躬行,酌先儒冠昏丧祭之礼,行之家,家道之整著闻州里。母孺人饶氏,生六子,先生其季也。[3]

陆象山的先祖中,有宰相出身的陆希声,有著名学者陆有程、陆演。从六世祖陆德迁迁至金溪,到南宋陆贺,一直数代同堂,未分田亩,合灶吃饭,保持着诗礼簪缨、钟鸣鼎食的大家遗风,被称为“青田河畔樵农客,云林山下宰相家”。大哥陆九思总管全局,有家训著作《家问》一部,可惜已经遗失了。朱熹曾经为这部家训著作专门作了跋,评价很高:“《家问》所以训饬其子孙者,不以不得科第为病,而深以不识礼义为忧。其殷勤恳切,反复晓譬,说尽事理,无一毫勉强缘饰之意,而慈祥笃实之气蔼然。讽味数四,不能释手。”[4]480这种治家理念和为人风范与梭山居士的《陆氏家制》是一致的。可见梭山居士的为人风格及其家训是深受大哥陆九思影响的。陆九韶为陆九思撰写过《行状》。六兄弟中,四哥陆九韶,号梭山居士,不念场屋,与朱熹特别“友善”,《宋史》专门为陆九韶立传,在很大程度上是陆九韶拥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家训思想。

孝宗皇帝曾经表彰过陆氏家族:“陆九渊满门孝悌者也。”[5]419南宋理宗淳佑二年(1242年),朝廷敕旌陆氏义门:“江西金溪青田陆氏,代有名儒,载诸典籍,聚食逾千指,合灶二百年,一门翕然,十世仁让。特加褒奖,光于闾里,以励风化。”[4]527当时的陆氏家族有两大特点:“鼓磬聚合,为歌寓警”。陆九韶把训诫之词编为韵语,供家人谒祖先祠唱诵。《宋史·陆九韶传》记载:“九韶以训戒之辞为韵语,晨兴,家长率众子弟谒先祠毕,击鼓诵其辞,使列听之。”[6]12879此其一。二是奉行“家国同构”的理念,由家长一人主持家政,组织生产,众子弟轮流协助管家,余则各司其职,各有制度,使得陆家农、商、儒三业并进,成为金溪名门望族。(1)对陆九渊影响极深的人,还有他的二哥陆九叙。陆九渊还专门为他撰写了《宋故陆公墓志》。文中说,“二兄气禀恢廓,公正不事形迹,善于听取他人意见和处理家庭矛盾。每当群居族谈至有疑义时,初若无与的他或正色而断之以一言,或谈笑而解之以一说,往往为之涣然。因为家素贫,无田业,为了一大家人的生计,他弃文经商,勇敢地承当主营药店的重任。他诚实经营,精心理财,一家百口的衣食杂用主要由其操持和供给。当穷约时,他的四个儿子、六个女儿总是穿得最差。如果不是大家都分得了什么,他是决不会考虑到自己及其妻小的。他对妻小要求甚严,不允许有半点特殊化行为。但是,每当兄弟们因交游而需要费用时,他不论手头多紧,总是想法子及时予以满足。陆九渊三岁丧母,依赖二兄二嫂之处自然多一些,因此,他特别了解和尊重他们,也特别感激他们。陆氏兄弟中,如果没有这样一位甘于自我牺牲者,大家恐怕连温饱问题都难以解决,何谈读书做官,成名成家。”参见王佩著:《陆九渊家庭关系探微》,载《湖北工程学院学报》,2013年第1期,第67页。这在梭山居士的《陆氏家制》中都有特别的表述。

《陆氏家制》分为《居家正本》上、下和《居家制用》上、下,共四篇。文本的理论依据就是孔子的“忠恕之道”、“三大纲领”和“八大条目”。尤其是把孔子及《礼记·大学》中“财”“德”关系的思想引申到了家训的伦理关系之中,开拓了新的境界,并把《大学》中“大而化之”的思想落实到家务十分细致的原则中。陆九韶的家训思想与其哲学思想相表里,并极其尊重先秦原始儒家的思想理念。正因为如此,《陆氏家制》始终都坚守着先秦儒家的立场。这也透露了江西三陆子之学的一些基本立场。这似乎也是陆象山哲学的基本出发点之一。

《居家正本》一开始,就系统叙述了小学、太学的学习内容和理论依据。陆九韶首先强调的是“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他特别指出:“小学、太学之教,俱不在言语文字,故民皆有实行而无诈伪。”[7]258这是陆氏之学注重德行、行动,反对寻章摘句的特征体现,也与朱熹的四书之学不同,深得孔子的“六艺”真传。江西三陆子之学“千虚不博一实”。[4]527这似乎已经有了陆象山行动哲学的路数。在这样的基础之上,《居家正本》才进一步教人《六经》《论语》《孟子》。“通晓大义,明父子、君臣、夫妇、兄弟、朋友之节,知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以事父母,以和兄弟,以睦族党,以交朋友,以接邻里,使不得罪于尊卑上下之际。”[7]258《居家正本》依托于“三大纲领”“八大条目”,强调在人伦关系中坚守仁义礼仪,尊老爱幼,讲信修睦。由此可见,陆九韶“居家正本”的“正本”,就是陆九渊治理荆门时期的“正心”,就是尊德性,就是培植人之所以为人的道德根基。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之上,陆九韶写出了下面的话:“人孰不爱家、爱子孙、爱身?然不克明爱之之道,故终焉适以损之。请试言其略:一家之事,贵于安宁、和睦、悠久也,其道在于孝悌谦逊,重仁义而轻名利,夫然后安宁、和睦,可安而享也。”[8]259相对于其他的内容而言,《陆氏家制》中最根本的思想是要求子子孙孙孝悌谦逊,重义轻利,家门和顺。因为这是人生一切事业的前提与基础,否则就没有任何意义了,这当然也是儒家的价值观念。这段文字首先提出了“一家之事”的最高目标是“贵于安宁、和睦、悠久”。“安宁”“和睦”“悠久”这三个概念是一个递进关系,只有安宁之后,才能够和睦,只有和睦之后,才能够悠久。什么是安宁?结合整体的《陆氏家制》,我们才能够知道,所谓的“安宁”,就是不要先利后义,不要舍本逐末,不要利欲熏心,唯利是图而六亲不认。我们应该注意到,这是《礼记·大学》的思路。《陆氏家制》认为,要做到这一点,一是“孝悌谦逊”,二是“重仁义而轻名利”。孝,是针对长上而言;谦逊,是针对所有人而言,是做人做事的基本态度。“重仁义”与“轻名利”,是相辅相成,互相激发的两个方面。重仁义之后,就会轻名利;轻名利的原因也正是在重仁义。不重仁义,就会重名利。重名利之后,同时又要再重仁义就成了一件艰难的事情。如果把名利放在仁义的前面,最终唯一的结果,就是败亡破家,后果十分严重。所以,“孝悌谦逊”是“重仁义而轻名利”的前提与基础;“重仁义而轻名利”则不仅是“孝悌谦逊”的提升与发展,而且也是进一步加固“孝悌谦逊”的重要途径。这是家庭安宁、和睦、悠久的根本保障。

值得一叙的是,“重仁义”同时又是“孝悌谦逊”的提升和扩展。“孝悌谦逊”只是从家庭内部的关系处理上来讨论问题。“重仁义”则主要是面对社会大众。前者是“私”,后者是“公”。这正是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思想的具体体现。“仁”者,爱人,是恻隐之心,是礼乐的前提,是四箴(视、听、言、动)的基础。如果从家、国一体的角度上来讲,家里的“孝悌谦逊”,就成了社会上“重仁义,轻名利”的基础。这就不仅仅达到了家庭、家族的“安宁、和睦、悠久”,而且也会使整个国家“安宁、和睦、悠久”。其实这正是《礼记·大学》在经济思想上的精髓。

《陆氏家制》是这样写的,陆家的家风也确实是落实在了这一重要的治家理念之上。据《敕旌义门江西陆氏族谱》载:“象山之始生也,乡人有求抱养为子者,二亲以子多欲许之,九思力请以为不可。是年,九思适生子焕之,与妻曰:‘我子付田妇乳之,尔可乳小叔。’妻忻然而从。象山既长,事兄嫂如父母。及守荆门,迎侍以往,不半年而归。”(2)参见《敕旌义门江西陆氏族谱》(木刻影印本)卷八(本传),清代光绪34年(1908年)。

这是一个感天动地的千古佳话!不忍心将小弟送给别人,这正是陆家兄弟之间人情厚重的突出体现。大哥九思也许在想,我们少夫少妻,以后生孩子的机会还多的是,但是父母年纪已经大了,小弟送给别人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再生弟弟了。此情此意,感天动地啊。大哥陆九思的行动肯定感动了全家每一位成员,这正是陆家“鼓磬聚合,为歌寓警”,合族而居,钟鸣鼎食的原因。其中最受感动者,毫无疑问,是陆象山。大哥大嫂天高地厚的恩情,真正感动了他的一生。而且,整个陆家的治家理念也对陆象山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陆象山治理荆门的时候,从“正心”入手,手法与目的的高度统一,在事事物物上磨炼的套路,紧锣密鼓而又井井有条的风格,正是从《陆氏家制》中受到了重要的启发,这是可想而知的。

《陆氏家制》最引人瞩目的地方在于对科举考试弊端的批判。毫无疑问,科举考试是中国古代社会的一切万恶之源。江西三陆子之学,以此作为他们建立哲学体系的起点,确实是非常了不起的。笔者以为,对科举制的批判,正是陆象山哲学的出发点。陆象山在白鹿洞书院讲授“义利之辩”,实际上,他批判的对象还是以科举考试所产生的一系列弊端为主要目标的。

陆九韶认为科举考试毁灭了自上古以来的小学、太学的教育体系和教育传统。陆九韶写道:“自井田废坏,民无所养,幼者无小学之教,长者无太学之师,有国者设科取士。其始也,投名自荐;其终也,糊名考校。礼义廉耻灭绝尽矣。”[7]258他从根本上否定了自汉代开始的举孝廉制度,也否定了隋唐以来的科举考试制度,这应该是中国思想史、教育史上振聋发聩的批判。学术地位是十分突出的。在这里,我们看到,陆九韶在经济上是坚持井田制的。坚持井田制,其实就是坚持老子、孔子、孟子以来的太古之道。井田制的目标,就是要“民有所养”、鳏寡孤独的生活都有保障,反对弱肉强食。陆九韶的意思是废坏井田制之后,老百姓就必须为了自己的生计而奔波,强梁者欺行霸市,弱小者投告无门。此时此刻,人的贪婪、邪恶之心就会被逐步调动起来。所以,井田制与小学、太学是相匹配的。没有了井田制,继而没有小学、太学,功利之心炽烈于内,投机钻营牵引于外,礼义廉耻当然就灭绝殆尽了。

所以,陆九韶从“八大条目”的独特视野,家国一体,提出了正确的教育目标:“人之爱子,但当教之以孝、弟、忠、信,所读之书先须《六经》《语》《孟》,通晓大义,明父母、君臣、夫妇、兄弟、朋友之节,知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以事父母,以和兄弟,以睦族党,以交朋友,以接邻里,使不得罪于尊卑、上下之际次。读诸史以知历代兴衰,究观皇帝王霸与秦汉以来为国者规模措置之方。此皆非难事,功效逐日可见,惟患不为耳。”[7]258他以此为依据,较为详细地分析了汉代以后,教育的整体设计,尤其是科举考试对中国社会,对我们每一个个体,每一个家庭,甚至最后是对整个国家都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学校之养士,非养之也,贼夫人之子也;父母之教子,非教之也,是驱而入于争夺倾险之域也。……世之教子者不知务此,惟教以科举之业,志在于荐举登科,难莫难于此者。试观一县之间应举者几人,而与荐者有几?至于及第,尤其希罕。盖是有命,非偶然也。此孟子所谓求在外者得之有命是也。至于止欲通经知古今修身,为孝弟忠信之人,特恐人不为耳。”[8]259陆九韶认为,科举考试本身就是“贼夫人之子”、“驱而入于争夺倾险之域”,戕害人心,误人子弟,祸害千年。在《居家正本下》中,陆九韶批判科举考试的火力确实是十分猛烈。(3)陆九韶从家训的角度批判科举制,很有特色。《居家正本下》写道:“人孰不爱家、爱子孙、爱身?然不克明爱之之道,故终焉适以损之。请试言其略:一家之事,贵于安宁、和睦、悠久也,其道在于孝弟谦逊,重仁义而轻名利,夫然后安宁、和睦,可安而享也。今则不然,所谓谦逊仁义之道,口未尝言之,朝夕之所从事者,名利也;寝食之所思惟者,名利也;相聚而讲究者,取名利之方也。言及于名利,则津津然有喜色;言及于孝弟仁义,则淡然无味,惟思卧;幸其时数之遇,则跃跃以喜;小有沮意,则躁闷若无所容与,镬汤炉炭无异。如其时数不遇,则朝夕忧煎,怨天尤人,至于父子相夷,兄弟叛散,良可悯也!岂非爱之适以损之乎?夫谋利而遂者不百一,谋名而遂者不千一。今处世不能百年,而乃徼幸于不百一不千一之事,岂不痴甚矣哉?就使遂志,临政不明仁义之道,亦何足为门户之光耶?愚深思熟虑之日久矣,而不敢出诸口。今老矣,恐一旦先朝露而灭,不得与乡曲父兄子弟语及,于此怀不满之意,于冥冥之中无益也。故辄冒言之,幸垂听而择焉。夫事有本末,知愚贤不肖者本也,贫富贵贱者末也。得其本则末随,趋其末则本末俱废。此理之必然也。何谓得其本则末随?今行孝弟,本仁义则为贤为知,贤知之人,众所尊仰。虽箪瓢为奉,陋巷为居,已固有以自乐,而人不敢以贫贱而轻之,岂非得其本而末自随乎?夫慕爵位,贪财利,则非贤非知,非贤非知之人,人所鄙贱,虽纡青紫,怀金玉,其胸襟未必通晓义理,亦无以自乐,而人莫不鄙贱之。岂非趋其末而本末俱废乎?”参见《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59页。把陆九韶《居家正本》上下中所有批判科举考试的文字联系起来,我们可以总结出下面五个方面的内容:第一,违反了孟子“求在内”的古训,恰恰是“求在外”。放弃了“孝悌谦逊”和“安宁和睦”,竞相追逐功名利禄,“驱而入于争夺倾险之域”。这当然是戕害人的生命。罪恶之大,无以复加。第二,人们朝思暮想,开口闭口,废寝忘食,全部是对名与利的疯狂追求,利欲熏心,却置家庭之中父子、兄弟、夫妻于脑后,有的甚至“父子相夷,兄弟叛散”,本末倒置。其言语之犀利,思想之尖锐,简直就是王阳明《拔本塞源论》的前奏。第三,参加科举考试的人,被真正录取的名额十分有限,成功的希望不到百分之一。千百年来,千千万万的人争闯独木桥,最后绝大多数人都得不到任何好的结果而以悲剧告终。光宗耀祖,光大门户,都是痴人说梦。第四,对于成功的人士来讲,由于他是争名夺利、舍本求末而得来的名与利,因此,他真正到获取高位的时刻,就会满怀功利,利欲熏心,“临政不明仁义之道”,这于己、于家、于国,都是一场灾难。第五,人生不能百年,而我们却熙熙攘攘,追名逐利,把大量的青春年华都埋葬在这些名利的追逐之上,岂不是太划不来了吗?

陆九韶提倡“箪瓢为奉,陋巷为居”,以孔颜乐处为道德的依据,以仁义孝悌、为智为贤为人生的境界,以利国利民,平治天下为国家和社会的理想,向科举考试发起了全面的批判。仅凭此,就足以奠定陆九韶在中国思想史上的显赫地位。因为科举制泯灭了人之所以为人的自然善性,用七情六欲激发起人外在的功利之心,走上了一条尔虞我诈、欲壑难填的不归之路。

陆九韶的思想,毫无疑问是十分犀利、十分敏锐,而且也十分深邃的。他深刻地影响了陆象山,也是理所当然的。他们兄弟之间肯定就这样的观点进行过深入的讨论,并且达成了共识。因为陆象山曾经说过:“秦不曾坏了道脉,至汉而大坏。盖秦之失甚明,至汉则迹似情非,故正理愈坏。汉文帝蔼然善意,然不可与入尧舜之道,仅似乡原。”[5]404陆氏之学尊奉简约,没有滔滔不绝的弘篇大论。只是点到为止,但是,象山的观点深刻之极。这里的这段文字,即便是绝大多数当代的中国学者,也不能够望其项背。秦朝之所以没有坏了“道脉”,因为它是明火执仗地与儒家作对,而且时间相对比较短,“天下苦秦久矣”,全国人民都知道,敲剥天下也好,焚书坑儒也好,都是明的。它的结果像泡沫一样,最后一哄而散。毕竟时间太短,灰飞烟灭得也快。但是,汉代就不一样了。它是典型的打着儒家的旗号反对儒家。也就是说,表面上它好像尊奉的是儒家,但是实际上,它却从骨子里进一步败坏了儒家的正道。汉文帝本来是历代专制主义者尊奉为二十四孝的楷模之一,但是,在陆象山这里却只是一个乡愿。这样的观点,在中国古代,实在是极其罕见!

由此可见,在陆氏兄弟看来,汉代是一个地地道道从骨子里彻底背叛原始儒家思想的时代。《礼记·中庸》写道:“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今夫山,一拳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测,鼋鼍、蛟龙、鱼鳖生焉,货财殖焉。《诗》云:‘维天之命,於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汉代的儒学没有这种“於穆不已”的开阔精神。杨雄在其《解嘲》中写道:“当今县令不请士,郡守不迎师,群卿不揖客,将相不俛眉。言奇者见疑,行殊者得辟。是以欲谈者,卷舌而同声;欲步者拟足而投迹。向使上世之士,处乎今世,策非甲科,行非孝廉,举非方正。独可抗疏,时道是非,高得待诏,下触闻罢,又安得青紫?”[9]语气看似轻松,其实是极其沉痛。从此以后,中国以吏为师,变成了皇权至上、官僚权力一统天下的局面。人们在生活中彼此勾心斗角,社会道德沦丧,一切的独立性、自由性、包容性、创造性扫荡殆尽。

对科举制的批判,陆氏兄弟之间的观点,明显具有继承性,但陆九渊的相关论述更加深入而鞭辟入里,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陆九渊否定秦汉以来的一切学术:“秦汉以来,学绝道丧,世不复有师。”[10]14他又说:“此学之不明,千有五百余年矣。异端充塞,圣经榛芜,质美志笃者,尤为可惜!”[10]14这是在说,道统毁灭,圣经榛芜,最大的危害在于对人性的毁灭。陆九渊是站在“道脉”的角度来界定汉代以后的学术是“至汉则迹似情非,故正理愈坏”,因此,“学绝道丧,世不复有师”。从对科举制的批判上来说,这里表面上说的是道统,实际上说的是人学。

陆象山在《与吴仲时》的书信中写道:“大抵天下事,须是无场屋之累,无富贵之念,而实是平居要研核天下治乱、古今得失底人,方说得来有筋力。五哥心志精神尽好,但不要被场屋、富贵之念羁绊,直接将他天下事如吾家事相似,就实论量,却随他地步,自有可观。他人文字议论,但谩作公案事实,我却自出精神与他披判,不要与他牵绊,我却会斡旋运用得他,方始是自己胸襟。”[11]象山在这强调,要做一个真正的人才,那就千万不能老是怀揣科举考试的念头,“不要被场屋、富贵之念羁绊”,整天官迷心窍,“富贵之念”萦绕心头的人,就不可能是“研核天下治乱、古今得失底人”。陆象山的批判对南宋时期朝野上下苟且偷生、偏安一隅的社会风气其实具有很强的针对性,但是他的问题是从人之所以为人的价值上说出来的,也是从南宋政府何以变得强大的角度上提出来的,所以,弥足珍贵。

从“考古经国之制,为居家之法”的原则出发,陆九韶提出家庭的各种用度、经费开支,不能奢侈,也不能吝啬,必须未雨绸缪,精打细算,严防败亡破家的观点。陆九韶的行文始终有一种别的家训中没有的危机感,始终贯穿着只有中下层的知识分子或底层官员家庭才具有的一种危机心态。在这样的家庭用度、开支问题的前提之下,陆九韶继而提出了人的品德修养问题最终都可以在经济问题上查找原因。经济的管理必须精打细算,否则放辟邪侈,就不可能实现人的性情、心性,以及视、听、言、动的自律与修养。这本来就是原始儒家进德修业的理路。然后,他进而推出:“家居如此,方为称宜,而远吝侈之咎。积是成俗,岂惟一家不忧水旱天灾,虽一县一郡通天下皆无忧矣!其利岂不博哉!”[12]260这就上升到了国家的长治久安的问题上来,陆九韶把《大学》“八大条目”的理论在家训中彻底用活了,可谓出神入化,接了地气。

陆九韶在《居家制用》中一开始就引用了《礼记·王制》中的思想作为自己的理论依据:“冢宰制国用,必于岁之杪,五榖皆入,然后制国用。用地大小,视年之丰耗。”“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九年耕,必有三年之食。以三十年之通制国用,虽有凶旱水溢,民无菜色。”[12]260我们可以看见,陆九韶依据经典,用管理国家的理念来治理家庭,这也是高端大气的做法。他接着说:“国既若是,家亦宜然。故凡家有田畴足以瞻给者亦当量入而为出,然后用度有准,丰俭得中,怨讟不生,子孙可守。”[12]260可以看出,不论庄稼丰收还是欠收,这条基本的准则都是正确的。从“丰俭得中,怨讟不生,子孙可守”的话中,说明了他缜密的思考:“丰俭得中”,是“怨讟不生”的基础,“怨讟不生”是“丰俭得中”的目的,最后的结果是“子孙可守”,悠久长远。

陆九韶把《礼记·王制》中的收支思想,具体落实在家庭的收支之中:“今以田畴所收,除租税及种盖粪治之外,所有若干,以十分均之,留三分为水旱不测之备。一分为祭祀之用,六分分十二月之用。取一月合用之数,约为三十分,日用其一,可余而不可尽,用至七分为得中,不及五分为太啬。其所余者,别置簿收管,以为伏腊裘葛、修葺墙屋、医药宾客、吊丧问疾、时节馈送。又有余,则以周给邻族之贫弱者,贤士之穷困者,佃人之饥寒者,过往之无聊者,毋以妄施僧道。”[12]260从上面的各项家务事中,我们可以看到,陆九韶先生把祭祀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然后按月划分各种用度。以“得中”为理想状态,既不能奢侈,寅吃卯粮,也不能过于吝啬,克扣刻薄。然后,按重要程度的次序,在经济的开支上,把家务事安排得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陆九韶把家庭用度的精打细算看得非常重。他说:“前所言存留十之三者,为丰余之多者制也。苟所余不能三分,则存二分亦可。又不能二分,则存一分亦可。又不能一分,则宜樽节用度,以存赢余,然后家可长久。不然一旦有意外之事,必遂破家矣。”[12]260可见,他忧患意识非常强烈,这在一个经济匮乏的状态下,也是历尽了历史沧桑之后防微杜渐之必须。值得注意的是,陆九韶把“呼、游、饮食、土木、争讼、玩好、惰慢”也视为居家之病。而且,他把这七种病视为与家庭的经济状况相联系的结果,而这七种结果,又会在家庭的经济开支上引起各种弊端:“居家之病有七,曰呼,曰游,曰饮食,曰土木,曰争讼,曰玩好,曰惰慢。有一于此,皆能破家。其次贫薄而务周旋,丰余而尚鄙啬,事虽不同,其终之害,或无以异,但在迟速之间耳。夫丰余而不用者,宜若无害也,然已既丰余,则人望以周济。今乃恝然,必失人之情。既失人之情,则人不佑,人惟恐其无隙。苟有隙可乘,则争媒蘖之,虽其子孙,亦怀不满之意。一旦入手,若决堤破防矣。”[12]260这真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管理一个大的家庭,尤其是大的家族,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陆九韶把家庭的经济收支、家务事的管理,与人的性情和道德修养结合起来,这是一个创造。曾国藩的相关论述,比陆九韶晚了六百多年。(4)曾国藩曾经在《致澄弟沅弟季弟》的书信中写道:“要实行勤俭二字。内间妯娌不可多写铺张。后辈诸儿须走路,不可坐轿骑马。诸女莫太懒,宜学烧茶煮菜。书、蔬、鱼、猪,一家之生气;少睡多做,一人之生气。勤者生动之气,俭者收敛之气。有此二气,家运断无不兴之理。”曾氏相关的论述是很多的。参见戴逸主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之《曾国藩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32—133页。这个问题值得我们高度注意。从《陆氏家制》关于“居家之病”的表述来看,陆九韶说的是,呼、游、饮食、土木、争讼、玩好、惰慢等等不检点的行为,会导致家庭经济生活的漏洞百出,于是,“失人之情,则人不祐”,即人际关系失调,矛盾丛生,终究不得善终。

我们知道,孔子的相关论述也是比较多的,子曰:“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论语·八佾》)又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又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又曰:“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论语·述而》)孔子的意思是,心中有道义的人,一定能够由博而约,具有高度的主体自觉。物质利益对他来说,没有任何诱惑。因为他已经先立乎其大,所以,小者不能夺也。与其骄奢淫逸,桀骜不驯,放辟邪侈,流连荒亡,造成严重的社会恶果,于人于己都是灾难,还不如俭约、简易,疏食饮水,身怀道义,披褐怀玉,乐在其中。陆九韶的思想理路,很明显,与孔子是完全一致的。

从《大学》的“八大条目”来讲,陆九韶的家训,最后必然要推向国家的管理。陆九韶从国家的治理出发,最后必然要以国家的治理为归宿。所以,他说:“家居如此,方为称宜,而远吝侈之咎。积是成俗,岂惟一家不忧水旱天灾,虽一县一郡通天下皆无忧矣!其利岂不博哉!”[12]260这是自然而然的家国情怀。《论语》也记载了孔子这方面的思想:“《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论语·为政》)所以,我们说,陆九韶的思想是深刻的。

值得注意的是,陆象山在执政荆门的时候,不仅在理财上表现出了超常的禀赋,而且在对各项事务的筹划中表现出雷厉风行的效果。现在看来,他其实是在陆九韶《陆氏家制》中汲取了丰富的思想资源,从而产生了良好的影响。

据《宋史》记载,陆九渊知军荆门,上任之初,他就充分认识到了荆门地理位置的军事战略的重要性,以最快的速度、最低廉的经费全民动员,修筑了荆门有史以来最完整的城墙御防来犯之敌。陆九渊在荆门期间,衙门每天二十四小时开门。他在处理各种政务的时候,仁慈厚道,敏锐犀利,赢得了老百姓的广泛好评。《宋史》写道:“罢关市吏讥察而减民税,商贾毕集,税入日增。旧用铜钱,以其近边,以铁钱易之,而铜有禁,复令贴纳。九渊曰:‘既禁之矣,又使之输邪?’尽蠲之。平时教军伍射,郡民得与,中者均赏,荐其属不限流品。尝曰:‘古者无流品之分,而贤不肖之辨严;后世有流品之分,而贤不肖之辨略。’每旱,祷即雨,郡人异之。逾年,政行令修,民俗为变,诸司交荐。丞相周必大尝称荆门之政,以为躬行之效。”[6]12882这段文字不仅记录了陆象山是一位文武全才,修筑城墙,修习弓马,而且还是一位治理国家的高手。这段文字也详细记载了陆象山在荆门时期进行改革钱币,改革税制,发展经济,关心民生民瘼,大力移风易俗的事迹。他还亲自“教军伍射,郡民得与,中者均赏”,不拘一格,打破常规,重用贤能。他全心全意,一切都为人民的生活着想,受到了上级的重视。如果没有《陆氏家制》这样的家教、习染,对于一位从来没有从政经验的人来讲,陆象山在荆门短暂的时间之内就能取得突出的政绩,完全是无法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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