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与恶
——儒家生生伦理学对朱子情论内在缺陷的分析

2022-02-04 21:10杨泽波
贵州社会科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伊川天理朱子

杨泽波

(复旦大学,上海 200433)

情在朱子学理系统中占有重要位置。朱子论情的一个重要的目的是为了说明恶的来源。因为天理禀赋于人的过程必须借助于气,气有清浊,所以情有善恶。朱子这一思想对儒学后来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近年来,我在以儒家生生伦理学梳理儒学发展谱系的过程中,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新的思考,否定了朱子这种论情的思路。本文即对这个问题进行初步分析。(1)近期笔者围绕这一主题撰写了一组文章,除了本篇外,还有《“性即理”之“理”是形上实体吗?——儒家生生伦理学对朱子天理概念的新思考》《三分法视域下朱子心论之得与失——儒家生生伦理学对朱子心的思想的阐释》《兼容并蓄中的暗中偏斜——儒家生生伦理学对朱子历史地位的新思考》。这些文章与本文有着密切的内在关联,均将近期发表,敬请关注。

一、性是体,情是用

在朱子学理中,“未发”“已发”这对概念主要在性和心的关系上使用(心性何为未发,何为已发),但也用于性和情的关系之上。(2)这个问题早有学者指明。陈来指出:“己丑之悟所谓未发已发包含两个方面的意义,一是指心的未发已发,一是指性情的未发已发。这两个方面并不是一回事。”参见氏著:《朱子哲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15页。朱子在《答张钦夫》的信中明确指出:

然方其静也,事物未至,思虑未萌,而一性浑然,道义全具,其所谓中,是乃心之所以为体而寂然不动者也。及其动也,事物交至,思虑萌焉,则七情迭用,各有攸主,其所谓和,是乃心之所以为用,感而遂通者也。然性之静也而不能不动,情之动也而必有节焉,是则心之所以寂然感通、周流贯彻体用未始相离者也。[1]

在朱子看来,性是静的,道义全具,为寂然不动之体,此为中;性随时发用,其发为情,情动有节,“各有攸主”,此为和。这里同样讲到了未发和已发,但其所指不是性和心,而是性和情,是以性为未发,情为已发。

在《朱子语类》中,以性为未发,情为已发的材料极多:

有这性,便发出这情;因这情,便见得这性。因今日有这情,便见得本来有这性。[2]89

情者,性之所发。[3]1380

性是根,情是那芽子。[4]2867

仁是根,恻隐是根上发出底萌芽。[4]2869

这些都是讲性是根本,其所发用为情。形象地说,性是根,情是这个根发出来的芽子。有性自然有情,有情可以返观于性。

朱子进而将这种情况规定为体用关系:

情之未发者,性也,是乃所谓中也,天下之大本也;性之已发者,情也,其皆中节,则所谓和也,天下之达道也。[5]

后来看横渠“心统性情”之说,乃知此话有大功,始寻得个“情”字着落,与孟子说一般。孟子言:“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仁,性也;恻隐,情也,此是情上见得心。又曰“仁义礼智根于心”,此是性上见得心。盖心便是包得那性情,性是体,情是用。[2]91

性来自天理的禀赋,故为体,为天下之大本。情是性在具体环境下的具体表现,故为用。恰如孟子言恻隐之心为仁之端,这是性,性是体,具体之恻隐则为情,情是用。

因为性是体,情是用,所以性不可说,情却可说:

性不可言。所以言性善者,只看他恻隐、辞逊四端之善则可以见其性之善,如见水流之清,则知源头必清矣。四端,情也,性则理也。发者,情也,其本则性也,如见影知形之意。[2]89

性不可说,情却可说。所以告子问性,孟子却答他情。盖谓情可为善,则性无有不善。所谓“四端”者,皆情也。仁是性,恻隐是情。恻隐是仁发出来底端芽,如一个谷种相似,谷之生是性,发为萌芽是情。[3]1380

性是形上根据,不可言说。情则不同,情是性之用,有其形象,故可言说。如同谷种一般,谷之生是性,发出来的芽子为情。性必然发为情,而情也一定表现性,恰如见影即可知形一般。

既然性是体,情是用,情是性发出来的,所以情有重要意义,必须认真对待。朱子说:

孟子道性善,性无形容处,故说其发出来底,曰:“乃若其情,可以为善”,则性善可知。“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是人自要为不善耳,非才之不善也。情本不是不好底。李翱灭情之论,乃释老之言。程子“情其性,性其情”之说,亦非全说情不好也。[3]1381

情不是反于性,乃性之发处。性如水,情如水之流。情既发,则有善有不善,在人如何耳。才,则可为善者也。彼其性既善,则其才亦可以为善。今乃至于为不善,是非才如此,乃自家使得才如此,故曰“非才之罪”。[3]1381

情是性的发用,不是有意与性相反。性好比水,情好比水之流。水是清的,其流可能有浊而有恶情,但不能因此而否认情。李翱提出灭情之说,与佛老无异,因此受到朱子的批评。

二、善性导出恶情的原因在于气禀

性既然来自天理,纯真至善,为什么会发出不好的情呢?换言之,性是好的,自然可以发出好的情,但世间也有不好的情,这些情也是由性发出来的,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呢?(3)刘述先指出:“这样谈性必形成一有趣的吊诡:因为人物未生之时根本不可以谈性,但此理堕在形气之中,却又不全是性之本体矣!又无法抽离地谈性之在其自己。由此可见,朱子并不相信有一离存的性之本体,它是因气质而见,却又不与气质相杂,与之形成一种不离不杂的微妙关系。”参见氏著:《朱子哲学思想的发展与完成》,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5年版,第201页。陈来亦认为:“这样一来,在朱熹哲学的心性论中就有一个较大的问题了,按照朱熹哲学,‘性发为情,情根于性’,这个理论,若特殊地看,即四德与四端相对应,固可自圆其说。然而按照朱熹说,七情也都是性之发(如《中庸章句》)按才思即是已发说,许多具体思虑也都是性之发。不管七情是否配属四端,人总还有发而不善的情感念虑,这些情究竟是否也发自本然本性?如果说这些情也是四德之性所发,则善之性发为不善之情,体用便无法一致,这显然是一个很大的矛盾。”参见氏著:《朱熹哲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49页。朱子常用“偏”字作答:

恶不可谓从善中直下来,只是不能善,则偏于一边,为恶。[3]1308

问:“人之德性本无不备,而气质所赋,鲜有不偏。将性对‘气’字看,性即是此理。理无不善者,因堕在形气中,故有不同。所谓气质之性者,是如此否?”曰:“固是。但气禀偏,则理亦欠阙了。”[2]71

首段是说,恶不是由善直接而来的,只是偏向了一边。“偏于一边”这个说法非常形象,意在表达天理是善的,但如果不能尽是天理,偏到了一边,也就有了恶。次段是回答他人的提问。他人根据朱子之前的说法,提出理无不善,但理落实在人身上必须借助气禀,从而有了气质之性,向朱子请教能否这样理解。朱子给予了肯定的答复,进一步补充说,气禀总是有偏的,所以落实在人身上的理一定会有所欠缺,这种欠缺就是恶的原因。

从上面的引述中可以清楚看到,朱子是以气禀来论偏论恶的。这个思路特别值得重视。从中国哲学整体看,各个要素逐级上推,最后只能剩下两个东西,一个是理,一个是气。气的思想渊源甚远,伯阳甫很早便以阴气阳气的关系解说地震了。《管子》中关于气的论述更为具体,对后世影响很大。孟子也讲气(如“夜气”“浩然之气”),但并不把气作为心性的基础。汉代王充建立了以气为核心的理论,用气禀说明万事万物的产生以及相互之间的区别。到了宋代,情况有了大的转变。横渠首提气质之性,认为人和万物都由气凝聚而成,气有阴阳清浊,人与物由此也就有了千差万别。二程受此影响既讲天命之性又讲气质之性,正式将气纳入心性之学之中。朱子对此予以了极高的评价:

某以为极有功于圣门,有补于后学,读之使人深有感于张程,前此未曾有人说到此。如韩退之《原性》中说三品,说得也是,但不曾分明说是气质之性耳。性那里有三品来!孟子说性善,但说得本原处,下面却不曾说得气质之性,所以亦费分疏。诸子说性恶与善恶混。使张程之说早出,则这许多说话自不用纷争。[2]70

孟子创立性善论功劳很大,但因为没有讲到气质之性,很多问题无法解释。后来的性善性恶相混说,同样无法达到目的。韩愈的性三品说虽不无道理,但远不及横渠、二程的气质之性来得深刻明白。如果横渠、二程的气质之说先行问世,这些问题早就不存在了。

朱子重视气质之性目的有三。一是说明天命之性何以能够落实到人的身上。他说:

天命之性,若无气质,却无安顿处。且如一勺水,非有物盛之,则水无归着。[2]66

性离气禀不得。有气禀,性方存在里面;无气禀,性便无所寄搭了。[6]

天命之性要落实,必须有气质之性,如一勺水,须有个物盛着,否则水便没有了着落。因此,天命与气质不能相离,没有气禀,性便没有寄搭之处。

二是解释人与人为什么有所不同。朱子说:

或说:“人物性同。”曰:“人物性本同,只气禀异。如水无有不清,倾放白碗中是一般色,及放黑碗中又是一般色,放青碗中又是一般色。”[2]58

人物之生,天赋之以此理,未尝不同,但人物之禀受自有异耳。如一江水,你将杓去取,只得一杓;将碗去取,只得一碗;至于一桶一缸,各自随器量不同,故理亦随以异。[2]58

人和物都禀于理,但这个过程离不开气。气有不同,人与物或人与人便有不同。正如都是水,置于白碗、黑碗、青碗表现一定各有不同一样。

三是说明恶的来源,这一点最为重要。朱子说:

才只是一个才,才之初,亦无不善。缘他气禀有善恶,故其才亦有善恶。孟子自其同者言之,故以为出于性;程子自其异者言之,故以为禀于气。大抵孟子多是专以性言,故以为性善,才亦无不善。到周子程子张子,始说到气上。要之,须兼是二者言之方备。只缘孟子不曾说到气上,觉得此段话无结杀,故有后来荀扬许多议论出。韩文公亦见得人有不同处,然亦不知是气禀之异,不妨有百千般样不同。故不敢大段说开,只说“性有三品”。不知气禀不同,岂三品所能尽耶?[3]1383-1384

气质之性,古人虽不曾说着,考之经典,却有此意。如《书》云:“惟人万物之灵,亶聪明,作元后”,与夫“天乃锡王勇智”之说,皆此意也。孔子谓“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孟子辨告子“生之谓性”,亦是说气质之性。近世被濂溪拈掇出来,而横渠二程始有“气质之性”之说。此伊川论才,所以云有善不善者,盖主此而言也。如韩愈所引越椒等事,若不着个气质说,后如何说得他!韩愈论性比之荀扬最好。将性分三品,此亦是论气质之性,但欠一个“气”字耳。[3]1386

这里从才说起。朱子明白,孟子论才专就本性而言,性之所发无有不善,所以才为善,与恶没有关系。但他又认为,这种讲法无法说明恶的来源,并不圆满。伊川就不同了,特以气质说才。古人虽未直接这样讲,但意思早就有了。孔子所说性相近,习相远,孟子与告子辩生之谓性,都已经包含了这个意思。后来濂溪、横渠始有气质之性的说法,伊川讲才就是顺此方向走的。既讲天命之性,又讲气质之性,“兼是二者言之方备”,恶的问题才能得到合理的解说。

朱子由此对孟子也提出了批评:

孟子已见得性善,只就大本处理会,更不思量这下面善恶所由起处,有所谓气禀各不同。后人看不出,所以惹得许多善恶相混底说来相吵。程子说得较密。因举“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须如此兼性与气说,方尽此论。盖自濂溪《太极》言阴阳、五行有不齐处,二程因其说推出气质之性来。[3]1386

在朱子看来,孟子讲性善,只是从大本处立论,没有讲气禀,没有更多讨论现实中具体的善恶现象。后人不明此理,又引出很多不同说法,如善恶混之类。程子不同,直接讲气,讲气质之性。“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这一说法最为吃紧,至此恶才有了归属。虽然朱子强调不能将气和性完全分离开来,“二之则不是”,但毕竟讲到了气,讲到了气质之性,恶的问题由此才得到了说明。

朱子不满意于象山之学理,同样与此有关:

陆子静之学,看他千般万般变,只在不知有气禀之杂,把许多粗恶底气都把做心之妙理,只合恁地自然做将去。……看他意,只说儒者断得许多利欲,便是千了百当,一向任意做出都不妨。不知初自受得这气禀不好,今才任意发出,许多不好底,也只都做好商量了。只道这是胸中流出,自然天理,不知气有不好底夹杂在里,一起滚将去,你道害事不害事。[7]

人有气禀之私,固有善恶之别。找到了气,也就找到了恶的原因。象山不明白这个道理,不讲气禀之私,问题很大,十分害事。“人之气皆善,然而有生下来善的,有生来恶的,此是气禀不同”这一说法,非常清楚地表达了这层意思。朱子如此讲,实是基于这样一个基本的逻辑结构:性来自天理的禀赋,其载体为心,而天理禀赋于心的过程必须借助气进行;气有清浊,禀于清者为善,由此流出的是善情,禀于浊者为恶,由此流出的是恶情。象山不明白这个道理,不讲气禀之私,只讲胸中流出自是天理,不知有不好的气夹于其中,十分害事。

要而言之,依照朱子的理解,要解释善性恶情的矛盾,必须认清气禀的重要。天理是善的形上源头,天理禀赋于人无有不善。天理禀赋于人的载体是心,这个过程必须借助于气,气有清浊,禀于清气的心可以引出善情,禀于浊气的心可以引出恶情。一言以蔽之,善性引出恶情其因皆在气禀。

三、朱子情论最大的失误是将恶坐实了

朱子以气禀解说善性何以导出恶情的矛盾,表面看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十分全面,实则隐含着将恶坐实的风险。且看朱子是如何说的:

心譬水也;性,水之理也。性所以立乎水之静,情所以行乎水之动,欲则水之流而至于滥也。才者,水之气力所以能流者,而其流有急有缓,则是才之不同。伊川谓“性禀于天,才禀于气”,是也。只是性是一定,情与心与才,便合着气了。[2]97

在朱子看来,性是水之静,欲是水之动,才是有气力能流者,这些都由心统管。问题在于,才来自气禀,气禀得好,自然为善,气禀得不好,也就有了恶。这就是说,性一定是好的,情和心却不能这样说,因为情和心都源于气。问题在于,既然理落实为性,性落实为心,其过程一定要通过气禀进行,而气有清浊,无人可免,禀得清气自然可以为善,禀得浊气则只能为恶了。

另一段也有助于这个问题的理解:

问性、情、心、仁。曰:“横渠说得最好,言:‘心,统性情者也。’孟子言:‘恻隐之心,仁之端;羞恶之心,义之端。’极说得性、情、心好。性无不善。心所发为情,或有不善。说不善非是心,亦不得。却是心之本体本无不善,其流为不善者,情之迁于物而然也。”[2]92

“恻隐之心,仁之端;羞恶之心,义之端”,孟子这种讲法虽然很好,但只说到善,没有说到恶。横渠讲心统性情就好多了,按照这种说法,性无不善,心所发为情,情迁于物,则可以有不善。朱子之所以赞赏横渠“心统性情”这一命题,就是因为在他看来这一命题可以有效说明恶的来源问题。然而他没有预料到的是,如果将恶的原因归为气禀,因为没有人可以离开气禀,气禀中一定有浊气,所以没有人可以避免恶,其结果只有一个——将恶彻底坐实。

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可以参考梁漱溟对熊十力的批评。熊十力在建构自己学说系统的过程中,客观上也受到了朱子这一思路的影响,仍然以乾阳坤阴论善恶。这方面的论述很多。如:“人皆有是心,而不幸甚易为形气的独立体所锢蔽;独立体既成,便自有权能,故其锢蔽仁心也甚易,而仁心之发露颇难。”又如:“余以为人生丧失乾道,至于下坠,或陷于滔天罪恶,而寻其恶根,无非随顺躯壳起念而已。躯壳坤也,随顺躯壳即随顺坤阴。……人之惑也,皆以身躯为小己,惟顺承坤阴,逞其迷乱耳。”再如:“人皆执此坤阴之身躯以为自我,所谓小己是也。人之有私欲、私意、私见,造无量罪恶而不自觉,试求其故,无非阳明先生所云‘随顺躯壳起念’而已。”(4)上引熊十力语均见梁漱溟:《读熊著各书后》,载《熊十力全集》附卷上,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756页。梁漱溟对此提出了严厉批评:

熊先生自矜创获,其实并不高明,曾不出乎“心为形役”那句老话。甚且毋宁说是个失败。何言乎失败?熊先生以乾阳坤阴说明人生善恶之所从来,虽自称非二元论,却明明说本体性质复杂非一,岂不坐实了人生之有其恶的一面?恶非实有,你坐实了它,宁非失败?[8]

梁漱溟上述批评的核心理据,是指出不能以阳阴讲人之善恶。阴阳是固定的对子,相互依存,缺一不可,以这种方式论善恶,必然要把恶坐实,陷入二元论。梁漱溟这种批评是针对熊十力而发的,话语不多,但极为深刻,同样适用于朱子。朱子顺着伊川的思路将气引入心性之学,强调“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目的是以气作为恶的来源。这种做法必定造成心与性的实际不为一:性是极本穷源之善,心则既有善又有恶,以善心发为善情,以恶心发则为恶情。从性的角度看恶情,当然可以说这是情走偏了,从心的角度看则不能这样说,因为心禀受浊气,本身就有恶的因子,由这种因子发出来的只能是恶情。朱子这种做法表面看对善性恶情的问题做了说明,对恶的来源有了交代,弥补了孟子、象山的不足,但因为心中同时有善有恶,心也失去了作为道德本体应有的崇高感,不再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对象。如此一来,我们完全有理由借用梁漱溟的表达方式这样批评朱子:“恶非实有,你却以气坐实了它,宁非失败?”

朱子有此失误,以气之清浊说明情之善恶,与未能注意二程兄弟之间的差异不无关系。我们知道,明道对告子“生之谓性”的说法做了自己的诠释,强调“人生而静”以上不能说,人们谈的性只是就“继之者善”而言的。“继之者善”可以以水流为喻:最终源头为元初水,元初水流经过程没有受到污染为清水,受到污染为浊水。明道在阐述这一思想的时候特别强调,尽管人性容易受到污染,但这没有必然性。在这方面他有两个说法价值极高:一是“有流而至海,终无所污”,二是“不是善与恶在性中为两物相对,各自出来”。[9]这些表述说明,在明道看来,虽然人可能受到污染,但这种现象不是必然的。这实际上是说,虽然可以以气论性,但气不是恶的源头。伊川就不同了。他认为,天理落实在人身上需要借助气禀,人不可能只得清气,不得浊气,所以现实中的人必然同时具有两个不同的部分,既有清气形成的善,又有浊气形成的恶,性无不善,但情有善有恶。这种理解实际上背离了其兄恶没有独立来源的思想。当时,大程小程常常合并而说,朱子未能察觉到这里的微妙差异,因为朱子与伊川的思想更为贴近,顺着他的思路走,以气禀清浊讲善恶,致使人心同时有了善和恶两种力量,将恶坐实了。

四、儒家生生伦理学对恶的问题的理解

如何处理恶,是一个难度极大的哲学问题。孟子这方面的思路有很强的借鉴意义。上面讲过,孟子思想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这就是“才”。才是草木初生之质,泛指事物发展的最初根据。人的道德生命同样离不开才,这个才就是善的端倪。有的人后来变得不好不是因为没有才,而是才没有得到好的发展。换言之,在孟子看来,人人都有善的端倪,将这些端倪扩充开来,按其要求去做即为善,不按其要求去做即为恶。孟子这一思想最合理的地方,是不将恶的原因归于气。

朱子也论才,但其思路与孟子不同。《朱子语类》卷五十九有这样一段:

孟子所谓才,止是指本性而言。性之发用无有不善处。如人之有才,事事做得出来。一性之中,万善完备,发将出来便是才也。……伊川论才,却是指气质而言也。气质之性,古人虽不曾说着,考之经典,却有此意。如《书》云‘惟人万物之灵,亶聪明,作元后’,与夫‘天乃锡王勇智’之说,皆此意也。孔子谓‘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孟子辨告子‘生之谓性’,亦是说气质之性。近世被濂溪拈掇出来,而横渠二程始有‘气质之性’之说。此伊川论才,所以云有善不善者,盖主此而言也。[3]1385-1386

朱子清楚看到,孟子论才是就本性而言,由本性而发无有不善。伊川不同,他是以气质之性论才。气质之性的说法虽然到濂溪、横渠、二程才有,但古人早有此意。伊川论气质之性,根本目的是要解说人性何以有善有不善。

《朱子语类》卷五十九下面这一段,亦是此意:

孟子之说自是与程子之说小异。孟子只见得是性善,便把才都做善,不知有所谓气禀各不同。如后稷岐嶷,越椒知其必灭若敖,是气禀如此。若都把做善,又有此等处,须说到气禀方得。孟子已见得性善,只就大本处理会,更不思量这下面善恶所由起处,有所谓气禀各不同。后人看不出,所以惹得许多善恶混底说来相炒。程子说得较密。[3]1386

孟子只讲到性善,把才都作为了善,不知有气禀之不同,理论并不完善。伊川不同,在濂溪、横渠之后,开始讲气质之性,“说得较密”,有了很大进步。尽管朱子极力推崇伊川这一思想,但他没有想到这种做法弊端很多。按照朱子的理解,天理是善性的形上根源,天理将善性落实在人心上必须有气的参与,于是,心的内部便有了两种不同的力量,既有清气形成的善,又有浊气形成的恶。由清气形成的善是人的道德根据,可以成善,这没有问题,但既然恶由浊气而成,而现实中没有人完全可以离开浊气,于是恶就成了铁定的事实。(5)劳思光批评这种情况是“理管不住气”:“依此,则‘人’作为一类看,是得‘气之正’者,故有实现共同之理之能力——此能力亦即是人之‘性’或‘理’(此是‘殊别’与‘共同’合一处);但人作为个别存在看,则人虽有此能力,仍未必能充足实现此能力;其实现或不实现,又仍归在‘气’上。总之,仍是‘理’管不住‘气’也。”参见氏著:《新编中国哲学史》三卷上,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23—224页。

有鉴于此,儒家生生伦理学对恶的理解,没有顺着朱子的路子走,而是有意向孟子的思路回归。我诠释善性首先讲一个生长倾向,生长倾向就是孟子说的才,二者具有相同的意义。就来源而言,生长倾向与气有一定的关联,因为它就是自然界在长期生长过程中自己“长”出来的。但我这样做并不是以气作为恶的源头。生长倾向有两个基本所指,一是决定人可以成为自己,二是顺此方向发展,人这个类可以有效绵延。有了生长倾向并不代表不能产生恶,但这些恶恰恰是生长倾向没有得到好的发展的结果,是对生长倾向的违逆和破坏。生长倾向中没有恶的因子,恶是对生长倾向的违逆和破坏,这是儒家生生伦理学坚守不放的原则。一旦放弃了这个原则,我们必然要面对善的因子与恶的因子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恶的因子无法战胜善的因子等一系列难题,而社会上那些不行善偏行恶的人也就多了一个借口,申辩自己行恶是生长倾向中恶的因子所致,不决定于自己,等等。果真如此,这门新的道德学说的根基就完全崩塌了。

当然,生长倾向只是善性的底子。在现实生活中,生长倾向还要受到社会生活和智性思维的影响,进一步发展为伦理心境。善性的主要部分是伦理心境,而在儒家生生伦理学系统中,伦理心境实际承担着道德本体的功能。需要注意的是,有了道德本体并不代表不会出现恶。为此我提出了一个新的说法,这就是“失德”。失德有三种具体表现。其一是知而不行。人人都有道德本体,道德本体遇事必然呈现,人通过内觉可以觉察到自己的道德本体。但是,人除了道德本体,还有物欲,除了大体,还有小体。在一般情况下,大体与小体不构成矛盾,但在某些场合中,二者又会有冲突,无法兼得。这个时候就必须选择大体,放弃小体,否则就会出现恶。在现实生活中,绝大多数的恶都是因此而生的,即在大体小体发生矛盾的时候不能放弃小体,选择大体。其二是仁性无知。仁性是道德本体,这种道德本体并非如传统所说得那么神圣,在某些情况下也会出现失当、保守、遮蔽的问题,如果不了解这个道理,对仁性没有真正的理论层面的了解,一切盲目按其要求去做,也会导致恶的现象的发生。除此之外,失德还有第三种情况,我称之为“不当行权”。每个人都有自由意志,都有选择的权利,但这种选择必须置于经权范式之下。如果没有好的动机,不能充分预估其后果,即我说的没有“第二良心”,胡乱选择,随意行权,同样会出现恶的情况,对社会发展造成不好的影响。后两种情况虽然不及第一种情况普遍,但危害更大,更加值得重视。(6)详见拙著《儒家生生伦理学引论》,商务印书馆2020年版,第287—296页。哪怕做最浅显的考察也可以明白,失德的这三种情况都应该从仁性和欲性的关系,特别是仁性和智性的关系加以分析,不能直接归因于气。如今仍然有不少人不明白这个道理,沿用朱子的说法,将恶的原因归于气,方法陈旧,既不合理,更不可信,简单得近于可笑了。

这样一来,儒家生生伦理学就对情和恶的关系有了自己的理解。儒学历来重情,既讲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四情,又讲喜、怒、哀、惧、爱、恶、欲之七情。按照我的理解,四情七情当分开处理。四情是由道德根据引发的。人有伦理心境,伦理心境本身就是仁义礼智,仁义礼智必然引出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情。这种情只为善,不为恶。七情则较为复杂,其中既有道德的内容,又有物欲的内容。以道德内容而言,因为人有伦理心境,伦理心境天生对道德法则感兴趣,所以行善必有满足感,行恶必有愧疚感。无论是满足感,还是愧疚感,都属于情。以物欲内容而言,因为人有物欲,顺着物欲发展,如果与道德要求没有冲突,可以走向善,如果与道德要求有了冲突,也可以走向恶。无论是善,还是恶,都属于情的范畴。这也是儒家关于情的讨论特别复杂的原因。由此说来,在儒家生生伦理学系统中,有两类情,一是仁性之情,二是欲性之情(智性为了保证客观性,不能讲情)。仁性之情是道德本体之情。道德本体天生好善而恶恶,人如果听从了仁性的要求,内心就会感到喜悦,这是善;反之,如果不能听从仁性的要求,内心就会感到愧疚,这是恶。欲性之情是指物欲方面的情感。人有物欲,要求得到这方面的满足,这也是一种情。如果这种要求与道德不相冲突,由此产生的情感也是好的,不属于恶,不能否定;反之,如果这种要求与道德相冲突,由此产生的情感就是不好的,就属于恶,必须否定。但不管哪一种情况,恶都是对于道德根据的违背,没有独立的来源,更不能将这个来源归到气的头上。

猜你喜欢
伊川天理朱子
“理一分殊”是朱子學的“一貫之道”
多肉
王阳明的“去人欲而存天理”及其与朱熹理欲论之比较*
朱子对《诗经》学旧说的自我完善
伊川之歌
伊川:为乡村振兴提供人才支撑
坚定文化自信 打造厚重伊川
人大专题“问”金融 助力伊川大发展
Abstracts and Key Words
“朱子深衣”与朱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