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 音

2022-02-09 00:53景亚杰
青春 2022年2期
关键词:姑姑表哥爷爷

白宇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着,仿佛被追踪的猎物,任凭身后人声嘶力竭地呼喊,他依然向前跑,直至身影消失在森林里。原本宁静的森林,因为他的闯入,突然喧嚣起来,无数栖息的鸦雀张皇失措地四处飞散。他脚下一软,摔倒在地上。巨大的乔木树冠,犹如黑色的天鹅绒,密密地覆盖住整个天空。白宇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他已没有力气再走出森林。他感到自己身上所有的鲜活在褪色、在枯萎,取而代之的是真实的、无法逃避的世界。

这片森林是白宇的儿时乐园,也是他的避难港湾。他开心了,难过了,都喜欢跑来这里。此刻,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清晰地感受到风吹过的声音,小虫子撕啃树木的声音,还有内心深处呻吟狂叫的声音。

小时候,白宇经常在森林附近跟小伙伴们一起玩弹弓射鸦雀,站在矮树上比谁尿得远,扯女孩儿们的头花,在小溪里奔跑、扑水,去邻居家的菜园里摘黄瓜,捅破废弃老屋里的白窗户纸……淘气包干的事儿他都喜欢干,不过他最擅长的还是捉弄他的表哥。

表哥比他大两岁,长得白净秀气,瘦瘦的,高高的,眼睛小小的,一笑起来,眯成两个弯月牙。跟他比起来,白宇胖胖的,圆头圆脸圆眼睛,还有圆圆的屁股。表哥比白宇高一头,却老是被白宇欺负。比如趁他不注意时,白宇会从背后一把将他的裤子扯下来,露出他那或红或绿的内裤。每次被捉弄,表哥都会羞着脸说:“弟弟就是弟弟,永远长不大。”

白宇本以为自己会这样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地在小镇上快乐成长,但事与愿违,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彻底扭转了他的整个青春。

那是一个周末的黄昏,表哥载着白宇在山路上骑行,身后花瓣与尘土齐飞,天边是绚丽的晚霞。白宇悠哉地闭上眼睛,感受着风的温柔。下坡时,表哥没有控制刹车,自行车开始加速。毕竟山路上没什么人。白宇明显感觉到车身在左摇右晃。不出意外,他们摔了个底朝天,膝盖和胳膊全磕破了。更可怕的是,当白宇回头时,一辆货车像吃人的妖怪一样向他们碾过来。听到轮胎急速摩擦着地面,他们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他耳膜里冒出像冷水浇在烧红的铁板上发出的“哧哧哧”的声音,又像是电路突然故障时“啪啪啪”的声音,他的叫声,表哥的叫声,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还有周围的风声……所有声音聚在一起,又瞬间消失。然后,世界就像在他面前静音了一样。

从那之后,潜伏在白宇脑子里的强大刺激转换成了听力障碍,他的耳朵听不见了。表哥更不幸,在去医院的路上就身亡了。家人歇斯底里的时候,白宇一言不发。无助和恐惧包围了他。不管旁人怎样逼问,他始终听不到。不是在装聋作哑,他是真的听不见了。

司机自认倒霉,道歉赔钱之后,没有人再深究那一天的悲剧。再后来,家人出钱供白宇上了聋哑学校。在学校的前一个月,他不愿意去教室。因为他坚信只要不跟人接触,他就是个正常人。每天他就在院子里看天上的云和地上的花。起大风时,空中飞舞的落叶,在他眼中像是赶庙会的少年。没风时,他还想象着有风时的样子。后来实在闷得慌,看到其他同学都在教室里学手语,他也犹豫着走了进去。

学习手语的过程是煎熬的,他屡屡练习到手指酸痛。除了要记住很多手势,还要习惯手语的语序。比如“你今天吃饭了吗?”用手语表达只需打出“饭,有吗?”就可以了;“一起去吃饭好不好?”用手语则是“饭,能?”那段时间他终于理解了海伦·凯勒的那句話——“看不见是人与物的隔阂,而听不见是人与人之间的隔阂。”

手语学了几个月后,白宇又多了一门课程——唇语。情况并不乐观。比如老师教的是“我爱你”,可是他读到的却是“怀疑你”。为此,老师让他每天定时收看新闻联播。手语主持人的手语和发音姿势相对标准。每天看着电视里的手语主持人舞来舞去的手指和一张一合的嘴唇,他竟有点喜欢唇语了。当他可以和老师同学们简单沟通时,他感觉所有人的唇部都变得粉嫩嫩的,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值得一提的是,他很喜欢这里的老师。老师们每天都会给他打鸡血:“聋哑人没什么,不要担心别人的闲言碎语,勇敢才是战胜一切困难的前提。”其实他很想告诉老师,要是现在能听到别人的闲言碎语该有多好啊。

在学校用唇语和手语跟人交流,白宇的视觉和触觉都变得格外灵敏。他一度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听见了。

十二岁那年的暑假,白宇去爷爷家小住。在那里,他见到了姑姑,也就是表哥的妈妈。虽然姑姑只是跟他打了个招呼,却让他见了鬼似的撒腿就跑。姑姑想要追问,他赶忙慌张地躲进另一个屋子,等姑姑离开后才肯出来。

事后,白宇坐在爷爷家的院子里,耳朵里冒出了许多很轻薄很细微的声音。那种声音极其低,像是垃圾袋被风抽打的声音,又像是大片雪花坠落在皮衣上的声音。因为声音太小,他还以为那是幻听。他晃了晃脑袋,声音还在。“太奇怪了。”他嘀咕道,“我怎么能听到这些声音呢?”

白宇问爷爷有没有听到什么细小的声音。爷爷停下手中的活,闭上眼,竖起耳朵认真地听了一会儿,然后吐出舌头,把两只手弯曲地放在额头两侧。白宇心领神会,猜想爷爷表达的意思是远处的狗叫声。他闭上眼细细分辨着。“不对。”虽然他已经近三年没听见过狗叫声了,但他很确信自己现在听到的绝不是狗叫声。白宇左手伸掌向下切了一下,右手食指、中指相搭,在额前翻转一下,努力用手语向爷爷解释那不是狗叫声。爷爷突然瞪大眼,猛地站起来:“娃,你能听到声音了?你的耳朵是不是要好了?他爹快来,你儿子能听见了!”

家人欣喜,但白宇郁闷。因为他不是真的听到了声音,或者说,不是真的听到了外界真实存在的声音。在晚上,他听到的声音比白天听到的要清晰一些,但依然分辨不出是哪种声音。有点像黏稠的工业废水顺着管道流下去的声音,也有点像几条蛇缓缓穿过草丛时的声音,又有点像黑胶唱片机上的唱碟旋转的声音。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那声音并不悦耳,而且是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的。白宇皱着眉瞄了一眼窗户,紧闭着,望了一眼大门,关得牢牢的。他开始慌了,爬进耳朵里的声音更大了,感觉就在他的大脑神经中枢里绕来绕去,有种窒息的感觉。好不容易睡着了,他又开始做噩梦……

白宇跟家人描述了那种声音,但家人没一个能听到。他们还认为白宇的耳朵快要好了,听到奇怪的声音也只是许久没有听过声音的缘故,有些不适应。可是白宇很害怕,冥冥之中觉得头顶有一只大手在玩弄他,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监视他。

又到了夜里,白宇再次听到了有人从大门进来的声音。他睁开眼,拿手电筒使劲地晃着门口的方向。房门是关着的,但开门般的声音还在。他望了半天门,才把视线移向了别处。这次,声音又从天花板上冒出来。他猛地抬头环视天花板,声音又跑到了别的地方。最后,声音跑到身后,他吓得一动不动,生怕那不只是声音,而是邪恶的鬼魅,正张着大口盯着他的后脑勺。他闭着眼缓缓地把整个身体缩进被子里,丝毫不敢动弹,甚至有点想尿在床上。

几天过去了,白宇还是能听到奇怪的声音,捂住耳朵、戴上耳塞照样能听得到。他严重怀疑是妖怪附在了他的身体上。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妖怪可以变成一根头发,也可以变成一只小飞虫。总之,妖怪可以毫无破绽地出现在他的周围。

白宇把妖怪的事告诉了爸爸。爸爸说:“之前老人家说屋里吹口哨会招老鼠,你信了。有人说屋里不能打伞,打伞屋会漏,你也信了。他们说小孩不听话会被妖怪抓走,你还是信了。哪里有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不过是长辈们恐吓小孩的手段罢了。不怕不怕。”

虽然白宇强烈感到爸爸的话是对的,但一想到有妖怪,他还是不敢独自待着。他开始围着家人转。爷爷去厕所,他跟着。妈妈去内衣店,他也跟着。爸爸去见漂亮阿姨,他还是跟着。晚上,他还要挤在爸妈的大床上才能睡着。几天不到,家人就有点发愁了。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妈妈准备出门采购。出发前她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嘴里念念有词,好像在说:“求求你了,宝贝,别跟着妈妈了,去别的地方玩,好不好?”

白宇愣在原地,呆滞地看着她。见他一动不动,妈妈弯下身,神色凝重地摸了摸他的头,好像这才意识到儿子有听觉障碍。看着儿子恳切的目光,她只好拉着儿子的手一起出门。

逛商场的喜悦自是不言而喻。然而经过商店的玩具柜台时,白宇的脚突然被粘在了地上一样,走不动道。妈妈停下来,原来儿子正盯着一辆塑料货车出了神。白宇感到眼珠酸涩,耳朵里有声音冒出来并逐渐壮大。他仿佛听到了猎豹用锋利的牙齿撕开羚羊躯体的声音,还听到了锤子敲碎核桃的声音和足球打破玻璃窗的声音。这些声音混合起来,将他淹没。他吼叫着紧紧捂住耳朵。一旁的妈妈手足无措地抱住他。就在这时,春雷爆裂般的声音猛然刺入他的耳朵,他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许久后,白宇仰起头,看到妈妈焦急的眼神和翕动的嘴唇,他能感受到她的喘气声。回家的路上,他一直紧紧拉着妈妈的手。“砰”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回旋,分不清是心跳声还是他臆想出来的声音。那是一种压迫性很强的毁灭般的声音。他的耳膜快要被撕成碎片。他知道,压在心底的真相就要呼之欲出了。

进入房门的一瞬间,白宇迅速关上门,拍了拍妈妈的胳膊。妈妈疑惑地正视着他。然后白宇用手语快速地把他和表哥出事当天的经过完整地讲述了一遍。

“别急,你想告诉我什么,可以说出来。”妈妈温柔地说。

白宇随即蹲在地上,不断地摇着头。他的内心在极度抗拒讲话。其实他很清楚,他的勇气还不能够逼他把当年的真相讲出来。

奇怪的聲音像牛虻群一样缠着白宇,让他心力衰竭。家人用尽办法帮助他,还带他去看了医生,也没查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白宇只能想方设法去适应这混乱、糟糕、度日如年的生活,结果收效甚微。两个月过后,他熬成了熊猫眼。家人实在担心他的身体状况,想着死马当活马医,竟请来巫婆为他驱邪。

见白宇精神好转,爸爸妈妈决定开车带他出去散散心。山间云雾缭绕,公路弯弯曲曲,像一条巨龙在山间盘旋。汽车一路驶过,道路两侧的杨树被大风刮得张牙舞爪。车开得越来越高,就像在天空奔跑一样,伸手就能摸到云。此时此刻,一家人仿佛回到了过去。

车速越来越快,白宇忽然不安起来,用力揉搓着自己的手指。恍惚间他觉得表哥就趴在道路中央,马上就要被疾驰而来的车辆撞飞。他似乎能想象得到表哥的嘴里正吐着鲜血,脖子上的血管当场爆开。

“我不要出去玩了。我不要出去玩了!”白宇大喊着,然后用力闭上眼睛,埋下头去。爸爸妈妈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然后掉头送他回家。

临近家门,白宇注意到门口不远处的垃圾桶边有一只黑猫,正在翻弄着一个装得半满的垃圾袋。最近,乡下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在激增,但它们长得十分肥大。这些猫是从哪里来的?它们有生存的烦恼吗?白宇踱步到垃圾袋旁边,那只黑猫朝他的方向瞪了一眼,随即又开始用爪子和牙齿撕咬着垃圾袋。

白宇静静地站在一侧,耳旁盘旋着奇怪的声音,像是被蛛网捕获的飞虫小声哭泣的声音,像是月光下小松鼠偷吃松子的声音,又像从调低音量的老式大肚子电视机里流出的声音。骤然间他看见猫生扑了过来。他的身体变得像蜡像一样僵硬,脑子里一片空白。

“表哥,对不起。表哥,对不起。”他呆呆地站在原地,重复着这句话。黑猫在他面前停下了。它张大了嘴巴,扭曲着身体,毛全都竖起来了,猫肚子像气球一样膨胀,突然爆炸了。

“砰!”一切都结束了。白宇定了定神,那只黑猫并没有向他扑来,它仍在垃圾袋旁寻找着食物。

白宇咬紧牙,迈开沉重的脚,跑到家中。

天边是绚丽的晚霞,身后尘土落如骤雨。远处传来一阵嘻哈声。白宇努力睁大眼睛,看到前方逐渐浮现出一个男孩的身影。他瘦瘦的,一米四左右,穿着运动服,正骑着自行车缓缓行进。离近一看,他的脸仿佛一个浑然天成的陶瓷娃娃,肌肤白皙,光滑如玉。“弟弟,弟弟!”突然,“砰”的一声,那张精致的脸倏地变得满面血污,鲜血从七窍间涌出。

“啊,啊,啊!”白宇弹簧般地从床上蹦起来,发疯地用双手挥来挥去,就像旁边有几百只蜜蜂同时向他发起进攻。无处不在的声音正用一种猫戏老鼠的方式,把他逼入现实和精神的双重绝境。

“表哥,我快要难受死了!像有怪物附在了身上!啊,啊……走开!别靠近我……”白宇捂紧耳朵,蹲在地上,缩成一团。他感到胳膊和脚踝有轻微的刺痛,原来是只蚊子趴在他身上吮吸着他的血。

这时,爷爷冲过来,轻轻地拍了下他的背。“砰!”白宇仿佛看到一个人的脑袋在他眼前爆炸了,他一抬头,是爷爷。之后他不受控制地晕倒过去。

那天之后,白宇开始绝食,还时不时地狠掐自己的胳膊,家人不得已把他带到了精神病医院。医生把发作的他关进单独的房间,护士给他打镇静剂,但都无济于事。他根本无法冷静下来,每天都要很久才能入睡,每次等不到太阳升起就会醒来。

一日晨光熹微,白宇隐约听见爸妈在旁边聊天。但他眼皮很重,根本睁不开。

“孩子太倒霉了,这一辈子可咋整啊?”爸爸叹了口气。

“是啊,我们总不能寸步不离地陪着他吧。”妈妈附和道。

“爸,妈,我听到了。”妈妈迅速扭头,兴奋地对他说了一句话:“真的吗?真的能听见吗?不会是做梦了吧?”爸爸紧接着说了一句:“我们刚才说什么了?你听到了吗?”见白宇闭着眼一脸迷糊的样子,他摇了摇头,也许正常人都不会相信他会突然听见吧。

“我听到了。”白宇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两个医生闻讯跑到病房,围着白宇问东问西。为了防止医生纠缠,白宇不再强调他能听到的事实,而是装作和以前一样听不见,也不对声音做出任何反应。直到妈妈无意间在他身后摔碎了一只玻璃杯,他本能地惊呼出“杯子摔了”,妈妈才知道他确实恢复了听力。两天后,医生说他精神上没有问题,可以出院了。

回家的路上,白宇再次听到了奇怪的声音。他左思右想,觉得那些声音一定与他最害怕的那件事有关。再三纠结后,他决定把一切都说出来。一进家门,他支支吾吾地把当年的真相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全家人。让他诧异的是,他们并不是特别关心他说了什么,反而对他恢复了听力更感兴趣,甚至交代他:“表哥对你好,他也希望你好好的,这件事情以后不要再提了。”

“姑姑呢?会怪我吗?”

“你不说,她怎么会知道?再者,你说了,对她伤害更大。”爸爸镇定地说。

姑姑终究还是知道了,不过并不是从白宇口中得知的,而是他的爸爸喝醉酒一时口无遮拦,把儿子给出卖了。

那天傍晚,白宇刚进门就看到姑姑站在院子里双手叉着腰,怒目圆睁,吓得他赶紧后撤。姑姑嘴里喊着他的名字从后面狂追上来,他立马像疯子一样掉头就跑,一路狂奔,向着大山深处,直到筋疲力尽,才和夕阳一起潜伏在最幽深的森林里。

等白宇朝后看时,姑姑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那一刻,天色朦胧,能听见蟋蟀长长的哀鸣声。趁着天还没有大黑,白宇赶忙往回走。

悲催的是,他迷路了。虽然他来过很多次森林,但夜晚的森林他还是第一次见。“姑姑一定会回来找我的。”他想,“在没亲耳听我说清事情的真相之前,她是不会甘心让我消失在荒山野岭的。”

大约半小时后,夜色渐深渐浓。白宇脑子里空荡荡的。周围的树被风吹得猛烈摇晃,像黑夜的使者大声宣告着主权。

又过去半小时,夜色黑如墨。白宇能清晰地听到各种野生动物的声音,除了蟋蟀,还有蚊虫、狐狸、黄鼠狼和野山鹰。他心急如焚,就要崩溃时,隐隐听到了有人在呼喊他的小名。

白宇静下来仔细听了两声,分辨出那是爷爷的声音。激动万分的他踮起脚尖,努力地左右招手,并使出全身的力量高声回应着。当看到不远处手电筒的亮光时,他忍了半天的泪水才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爷爷拉着白宇的手快速往家赶,一路上不停地安慰着。白宇心不在焉,敷衍地回答着“我没事”。那时他满脑子都是表哥惨死的情形和姑姑凶神恶煞般的眼神。他想这就是报应。如果他还隐瞒真相,迟早会被自己沉重的心理压力碾得支离破碎。

“可回来了,回来就好。”爸妈这样说。

“你说,你见了我为啥跑?当年你表哥车祸究竟是咋回事?”姑姑早已暴跳如雷,但还是压住了脾气。

做好被打的准备后,白宇鼓起勇气当着姑姑的面把事情原委讲了一遍,最后他颤着声音诺诺地说:“对不起。”

姑姑揪着头发,抱头痛哭起来。爸妈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爷爷发话了:“要怪,就怪我吧。他们哥俩骑的是我的破自行车,也是我让他们去山里玩的。”

姑姑用手背拭去眼泪,扯着嗓子说:“对!要不是你整天惯你的宝贝孙子,他也干不出这事!今天,你们必须给我那死去的儿子一个交代!”

看着姑姑声嘶力竭的样子,妈妈赶紧抱住白宇的头,轻轻抚摸着他的背。

“好姐姐,我们只有三十万,全补偿给你,行不行?”爸爸乞求着说。

“啥?想用钱打发我?太欺负人了吧!”姑姑恶狠狠地瞪了爸爸一眼。

“我,就这一个儿子。”爸爸开脱道。

“谁不是呢?我也就一个儿子,被你儿子给害死了!”

“可你家,是养子。”话音刚落,爸爸就后悔了。他欲言又止,心里直打怵。

这时候,妈妈用力抱紧白宇,一旁的爷爷则闭上眼睛。

愤怒像火药般在姑姑的心头炸开,她气得脸色涨红,两只手直颤抖,心里有一万句话却激动得一时语塞,半天才喊出话来:“什么?养子怎么了?就不配活吗?”

姑姑猛地跺了跺脚,好像全身都燃着烈火,每根头发上都闪着火星,眼看就要控制不住了。

“冷静点,都先冷静点。”妈妈打圓场说。

“我要他偿命!”姑姑向白宇冲过来,一把推开妈妈,用手掐住白宇的脖子。爷爷和爸爸赶紧把她拉开。

姑姑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眸子里有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似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她挣扎着身体仰着头大吼:“放开我!放开!”

姑姑被爷爷和爸爸推出门外,发狂的她用力拍打着门窗,撕心裂肺地吼叫着,这声音像沉雷一样滚动,传得很远很远,左邻右舍全听见了。姑姑一屁股坐到地上,哭了半天,最后披散着头发奔出了院门。

“砰!”爷爷紧跟着出门看时,姑姑已经头破血流地倒在地上,大石头上一片鲜红。几个邻居吓得各种尖叫,纷纷后退。爷爷悲痛欲绝,但还是和爸爸一同把奄奄一息的姑姑送到了医院。

“你们快带孩子走吧,再闹下去都活不了。”爷爷的口吻充满无奈和不舍,像是面临两难的抉择。

“爸,您和妹妹多保重。”在大事上,爸爸从来没有违抗过爷爷。

后来,爸妈带着白宇离开了爷爷家。走的时候爸爸给爷爷留下三十万,说是给姑姑的补偿,还让爷爷转告姑姑,他很后悔说出表哥是养子的秘密,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姑姑待表哥远胜己出。

白宇一家去了城市,在市区租房住。廉价出租房,三层,朝南,阳光还算充足。房子面积不大,但有个阳台。但这对白宇而言,他是满意的。在小镇洗澡要去大众澡堂,去厕所要去室外,洗衣服要自己用脸盆接水洗,家里争吵时邻居们会窥探和说闲话。稍不留意,一丛灰色的菌菇就会从潮湿的墙角破土而出。

为了家里生计和孩子教育,爸妈都出去打工了,每天工作到很晚。在学校吃完晚饭,白宇就一个人待在家,洗漱之后,就像个木头人一样钉在凳子上,一待就是一整个晚上。白天在学校,他也不怎么跟同学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翻书。久而久之,老师上课不会向他提问,同学下课也不会跟他玩。在同桌的眼里,他的座位永远不会空在那里,因为他最早到,又最晚离开。他以为只要自己就这样静静地按部就班地活着,便能逃离一切诡异多变的声音和铭心刻骨的刺痛。事实上,他睡眠欠佳,以至于课间他通常是萎靡不振地趴在桌上,周末更是需要大补一觉。而且他好像不会对别人笑,也极少主动和人交谈。但没有人觉得他不正常,这听上去确实令人沮丧。因为他的情绪基本稳定,有着像看淡生死一样的冷静。光阴就在这死气沉沉的生活中溜走了。

中学的时候,白宇为了考上大学玩命努力。所幸他的成绩一直在中上游。进了爸妈眼中的好大学之后,他又开始为获得奖学金而忙碌,几乎没有空闲时间。周围人说他是个哑巴,孤僻不合群,是个没有情感的机器人。他都不以为然。

直到一个周末的傍晚,太阳悬挂在树梢,云朵染着些许橘黄。路上人群行色匆匆。白宇徐步其中,无神地凝望着天光余晖。以往这个时候,白宇总会不自觉地加快脚步,赶在天黑前回到宿舍,或者回到家。可是那天的他似乎挪不动脚步。他甚至察觉到天边有一块云朵像极了货车的形状。

就在几分钟前,妈妈来电话说爷爷年迈生病,怕是不久于人世,希望他能回去看一眼。白宇印象里的爷爷身材中等,背微驼,皮肤蜡黄,常年穿黑土布衣裳,脚穿千层底布鞋。时常见他蹲在大门口的石头上,手持一杆烟锅,吸一口,里面的火星就明一下。抽完烟后,他便跷起二郎腿,磕一磕鞋底,将烟锅里还在燃烧的烟丝磕出,留下一股青烟袅袅而上。常年抽烟的缘故,爷爷时不时会咳嗽。爸爸唠叨他:“少抽些,就能活久一点。”爷爷笑一笑:“没有受完罪,老天爷是不会带我走的。”原以为爷爷还会活很久,没想到几年过去,竟到了作别的时候。

路灯逐渐亮起,映照着车辆,明晃晃的。白宇望着车水马龙,开始质疑沿着这条道路前行的人。他们当中有多少人隐藏秘密地活着,有多少人会焦虑难眠,又有多少人走不出自己的荒漠?究竟是什么偷走了原本的快乐,还是说生活本身就是被外力推动着向前?那一刻,二十岁的他第一次意识到人大部分时间其实是没有自我的。人一旦有了自我,就会有价值观。违背了深信不疑的价值观,就会产生负罪感。产生了负罪感又无法解决现实里的问题时,就可能开始逃避。而逃避成为习惯时,就会生出一种丢失了自我的强烈迷惘和深沉遗憾。逃避只是暂时让人不去胡思乱想,心魔终有一天会爆发的。说到底,还是活得不够坦诚,既缺少承担责任的勇气,又缺少宽恕自我的魄力。

“该回去了!”白宇心里的声音像只猛兽一样狂吼着。他想,有一种品格不该被利用,那就是善良,有一种存在不能被愚弄,那就是感情。

第二天白宇跟着爸爸妈妈一起来到爷爷家。九年过去了,小镇已然大变模样。以前街道还是坑洼的土路,现在全部是柏油沥青路了。大路两侧高楼全身贴满白瓷砖,五花八门的商铺一字儿排开。

白宇像小时候从乡下第一次进城一般,忐忑不安地走在路上。爷爷家的位置在山脚下,很容易找。一家人来到爷爷家时,大门敞开着。院子还是跟记忆中一样,小破旧但整齐洁净。窗前的几盆花草,早已没了生机,给院子平添几分秋色。

爸妈把白宇带到门口,转身去商店买营养品。白宇独自来到堂屋,喊了两声无人应答。他疑惑着推门而入,没有看到爷爷,而是看到一个头发凌乱又有点花白的女人痴痴地坐在沙发上,嘴里轻哼着:“乖娃娃,俏娃娃,我娃要听妈的话。吃馍不可掉花花,吃饭莫要剩巴巴。走路不能踏庄稼,玩耍不许打和骂……”

女人注意到他时,整个房间里只剩下寂静。他们两个足足对望了一分钟。他想象不出是怎样的悲伤能把她的满头青丝催成白发,也想象不出她是如何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熬,孤独地看着阳光等待天黑。

白宇一下认出了面前的女人是姑姑,但姑姑却没认出他,而是把他当成了表哥。

“儿子回来了,都这么高了。等着,妈去给你取好吃的!”

看着姑姑在屋子里手忙脚乱地翻箱倒柜,白宇用力捂着胸口,有种百爪挠心的疼。

“找到了!给你。”姑姑提着一袋饼干朝白宇看时,瞳孔突然像地震了一样,惊慌地说:“你,你不是。”她整个身子瘫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脑袋,念叨着:“我的孩子死了,你是谁?哦,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儿子。”姑姑一下子從地上跳起来,朝着他扑过来:“你还我儿子!”

白宇一时被吓到了,脸像窗户纸一样煞白,赶紧退到门外。这时,爷爷从外面闻声赶来,拦住了姑姑,等白宇出了大门,爷爷再跟出去,然后把姑姑和她的疯闹一同锁在了院子中。

白宇以为他害怕的只有告别的时刻,原来他同样害怕重逢。他的恐惧、焦急、愧疚一起涌上心来。

爷爷指着门口的大石头,咳嗽两声,语重心长地对白宇说:“是娃回来了,真好。有八年没回了吧。”

“快九年了,爷爷,你身体怎么样?病好了吗?”

“不打紧,爷爷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你那姑姑自从撞在这块石头上,神志就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的。我心疼啊。你表哥虽然是领养的,但她就没想过再要孩子。她也是真的疼你表哥,给他吃好的穿好的,生怕他受委屈。哎,没想到,老天不怜惜她,夺走了她当妈的机会,老公也不要她了。”

听着爷爷的话,白宇心如刀绞,拳头攥得很紧,以至于把姑姑给他的饼干都捏了个粉碎。

“但事儿已经发生了,活着的人该好好活下去。爷爷老了,能做的不多了。”爷爷瞪大眼珠仔细望着白宇,想要牢牢记住白宇脸上的每一个细节,每一种情绪的样子。

白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眼眉撩起,一滴泪不争气地往下掉。爷爷早已是腿脚不便、需要人照顾的年纪,老了还得照顾半疯半傻的姑姑。爸妈为了保护白宇,硬是把全家塞进城市里生活,他们白天黑夜不辞辛苦地干活,除了供他上学,每个月还要给爷爷寄钱。这些年,即使是春节,爸妈也没提出过带他回老家,只是两人偷偷地回来探望。这次爷爷生病,特意把他喊回家,这是放心不下他,有话要说啊。

白宇心神不宁地站着,心如同拉满的弓弦。耳朵里回荡着奇怪的声音,像是一记震耳欲聋的惊雷,又像是老妇人凄厉悲切的哀号,又或是火炉上的水壺在尖叫,又或是树枝被狂风折断时发出的巨响。白宇拼命摁住自己的脑袋,生怕它会被这些声音所击碎。

“娃,不难过,会好起来的!”爷爷的手搭在了白宇的肩膀上,给予了白宇许多力量。

白宇拭去泪水,脑子里蹦出爷爷说过的一句话:“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来家里吧,好好地跟姑姑相处,听话。”爷爷咳嗽着说。

白宇点点头。爷爷送他进屋后便到隔壁去了。他小心翼翼地靠在沙发上,陪姑姑唱起了她爱唱的那首儿歌:“乖娃娃,俏娃娃,我娃要听妈的话。吃馍不可掉花花,吃饭莫要剩巴巴……”他还替姑姑梳理了头发,整理了床铺,清洗了杯子。离开前,他向姑姑深深地鞠了一躬。白宇的头低垂着,他开始明白:人要是害怕面对,惧怕责任,畏惧生命的危险与死亡,他就会因此负罪一生。

姑姑呵呵地笑着:“我的儿长大了。”

“以后,我就是你的儿子。”

“不行。你不是我儿子。你走,你走!”姑姑猝然发疯,抓起杯子朝白宇的头部砸过来。这时候,爸爸妈妈刚好带着礼品回来,从外面听到动静,把他拉出了门外,一边揉他的胳膊,一边问他为什么不躲。

“爸,妈,我长大了,该承担了。”

爸爸眼珠一瞪,拍了拍白宇的肩膀。妈妈愣了一下,点点头,继而嘴角扬起笑意。

白宇拎着爸妈买的营养品重新走进房间,进门的那几秒间,往事如电影快放般地在他脑中重现:九岁那年,表哥骑着爷爷家的自行车载着他去山里玩。下坡时,自行车开始加速,表哥轻轻握着手刹控制速度。山路上没什么人。白宇闭上眼睛,感受着风的惬意。不知道抽什么风,他脑子一热,冒出了蒙住表哥眼睛的念头。他圆圆的小手彻底挡住了表哥的视线。表哥肯定慌了,因为白宇明显感觉到车身在左摇右晃。“快拿开!”表哥没控制住,自行车重重地摔在马路中央。两人的手掌和膝盖都擦破了皮。白宇的腿还压在了表哥的脖子上。虽然摔得很疼,但他转头看到表哥那一脸疼到眯眼噘嘴的表情,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一辆货车像邪灵一样突然出现在他们前面二十米远的地方。他隐约听到司机张大嘴巴高声喊着“闪开,快闪开”。车没有刹住,厚实的大黑轮胎像吃人的妖怪向他们碾过来。那一瞬间,表哥用尽最后的力气推了他一把,就是那一推让他滚到了安全地带,免于一死。白宇瞪大眼睛,看着表哥的身体被巨大的轮胎碾了过去……

爷爷离开之后,白宇每周都以表哥的身份抽时间去看望姑姑。他不再以学习的名义来麻痹自己,而是更多接触新鲜的事物,游泳、练书法、滑雪、弹吉他……他给自己打开了一片又一片的新天地。爸妈说,他开始爱笑了。同学们说,他变得有血有肉了。他的生活轨迹似乎因为这些事情一点一滴地转变了。

一个冬日的正午,白宇向着森林的方向驻足凝望,远方好像有一股极其温暖的力量强烈地召唤着他。这股力量引诱着他再次来到森林。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钻进来,落在他的前额、脸颊和嘴唇上,好像在跟他秘密交谈。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静静地回想,耳边回荡着风声、鸟鸣声和树叶摩擦的声音。凉风绕过脸庞、手臂和脚踝,白宇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和轻盈,周围的花草随风而动,像一个个小精灵,从昏睡中苏醒过来。

作者简介

景亚杰,1993年出生,毕业于东南大学,硕士研究生。籍贯山西长治,现居南京。江苏省电力作家协会会员。近年开始小说创作,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青春》《江苏电力报》等刊。

责任编辑 苏牧

实习编辑 谢温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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