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方言中“揍”的语义及语法化演变

2022-02-10 09:09
保定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视窗补语宾语

陈 钊

(北京语言大学 汉语国际教育研究院,北京 100083)

保定市位于河北省中部,太行山东麓,北邻北京市和张家口市,东接廊坊市和沧州市,南与石家庄市和衡水市相连,是京津冀地区中心城市之一。根据《中国语言地图集》的方言划分,保定方言属于冀鲁官话中的保唐片,李荣曾作了一个总的说明:“冀鲁官话的特性是古清入声今读阴平,古次浊入声今读去声。”[1]贺巍等也曾提到,保唐片古入声清音声母字也分归阴阳上去四声,其中归阴平、上声的字比北京多[2]。这说明在语音上保定方言的发展路径与普通话大致相同,但在具体表现上则存在一定的语音差异[3]。此外,还有一些学者讨论了保定方言与普通话中词汇以及语法使用上的不同,如刘建彪[4]、孙燕[5]、宋娜和贝罗贝[6]等。通过实地考察以及笔者的进一步研究,我们发现在保定方言中的动词“揍”呈现出与普通话不同的特点,如“揍饭(做饭)”“我把花瓶给揍(打碎)咧”“我揍(就)在这等你”等。本文考察了保定方言中的动词“揍”的语义及其功能变化,并分析“揍”的语法化过程和动因,以期为冀鲁官话的词汇讨论提供新的材料。

一、保定方言中“揍”的语义分类及功能

《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7]对“揍”的语义描写为“打(人),如挨揍,揍他一顿”,一般用作谓语动词;也有方言的用法,其语义描写为“打碎,如小心别把玻璃揍了”。虽然保定方言中的“揍”大部分都可用作动词,但与普通话不同的是,保定方言中“揍”也可用作副词,并且用作动词时,其语义也有细微差别。下面我们将详细讨论保定方言中“揍”的语义类型与功能。

(一)用作谓语动词

保定方言中“揍”的主要语法功能和普通话一致,都是用作谓语动词,其从语义角度又可以细分为以下几类。

第一类,表示打(人)。这一类表达的语义与普通话中所表达的语义是一致的,都用作及物动词,后面跟宾语成分。请看下例:

(1)你别过来,小心我揍死你①本文中所例举语料由笔者自拟以及询问保定当地人所得,正文不再一一标明。因笔者是保定人,熟悉保定方言,故自拟语料具有一定参考价值。。

(2)我真想揍他一顿,气死我咧。

(3)他揍谁咧?他揍了他儿子一顿。

第二类,表示做某事,是“做”的变音。

(4)我给你揍饭吃,你别走咧。

(5)我妈刚还在这儿揍衣裳呢,怎么这会儿就找不着咧。

(6)我奶奶在揍被窝,一会就揍好咧。

“揍”在保定方言中还有一个更广义的语义,也就是第二类所举示例,这是普通话中没有的,表达“做”的意思,如“揍饭”(做饭)、“揍衣裳”(做衣服)、“揍被窝”(做被子)。第一、二类中的“揍”是及物动词,后面可以带宾语,也可以与补语构成述补结构。

第三类,表示打碎了某物。

(7)我把花瓶给揍咧。

(8)你看周点,别把电视揍喽。

(9)你要是把灯揍喽,你就等周挨揍吧。

第三类的动词“揍”表示打碎了某物,并且语义中已经带有了结果成分,因此不能再加补语修饰,如例(7)表示把花瓶打碎了,例(8)表示把电视打碎了,例(9)表示把灯打碎了。

(二)用作结果补语

“揍”用作补语时,其语义为“把某事搞砸了”,具有结果性,作为补语修饰动词,赋予事件动作以结果。

(10)我把这件事给办揍咧。

(11)你要是把这件事弄揍喽,我打不死你。

(12)这顿饭我弄揍咧,咱们出去吃吧。

以上示例中,“揍”均在动词之后,表示动作所带来的结果。例(10)表示“我把事情办砸了”;例(11)是一个假设条件复句,表示“如果你把事情办砸了”;例(12)表示“我把饭做砸了”。从这一方面可以看出,表示结果义的“揍”和动词“揍”之间存在一定的关联性。

(三)进入“X了”结构

学界对“X了”结构的讨论很多,主要集中在“完了”的讨论上。一方面,有对这一结构性质的讨论,如李宗江认为“完了”属于事件副词[8],方环海等则认为其属于关联副词[9],但是他们都认为“完了”在语篇中起连接作用。此外,高增霞认为“完了”具有一种话语标记的功能[10]。另一方面,也有学者对“完了”以及“X了”的语法化进行了讨论,这方面的分歧较小,基本认为是由表示结果意义的述补结构中,动词省略后,结果意义逐渐减弱,“X”和“了”的界限也随之消失,形成了“X了”结构,此时的“X”的意义和语法功能都不能再单独起作用了[9-13]。这里存在一个问题,很多学者讨论“X”与“了”的界限消失,认为其是动词的承前省略,但是对于为什么动词承前省略后会引起“X”与“了”的界限模糊,且结果义逐渐减弱,并没有一个更为合理的解释。我们认为这和伦纳德·泰尔米(Talmy)[14]225-245提出的事件框架(event frame)中注意力视窗(windowing of attention)的开启以及视窗变化有关,下文将详细讨论这一方面。

(13)揍咧,我把作业忘滴家里咧。

(14)揍咧,你惹了大高个儿咧。

(15)揍咧,我出来没带伞,这快下雨咧。

例(13)中的“揍咧”表示“糟了”,说明说话人突然想起应做但未做的事情。例(14)中的“揍咧”表示“完了”,这里的“揍咧”与“完了”类似,并且这一结构已经无法补出动词。例(15)中的“揍咧”也与“糟了”类似,说话人想起忘记带伞这一事实,表示懊恼。

二、保定方言中“揍”的语法化演变

保定方言中的“揍”从用作动词到作为补语,以及能够进入“X了”结构,存在一定的演变过程,这里我们只对前述中保定方言的“揍”的语义变化进行语法化的梳理,以探求其语义功能变化的动因,并不对“揍”的词源作详细考证。彭睿曾对哈斯普马特(Haspelmath)的语法化加以解释,认为语法化过程中语法化项的自主性会逐渐降低,即对其他成分的依附程度增加[15]8。从以上对“揍”的语义功能分类可以看到,其语义的演化是遵循一定的语法化路径的,语义由实义逐渐向虚义变化。

(一)动词“揍”的语义泛化

“揍”本身表示“打(人)”义,我们从北京语言大学汉语(BCC)语料库中进行检索,共检索出1 267条“揍 N”①“N”表示名词性成分。,其中“揍人”有632条,此外,“揍”后面还可以跟“饭”,表示“做饭”。由于 BCC语料库为现代汉语,方言类型的语料较少,因此“揍饭”只检索出7例。从语义角度,我们看到表示“打(人)”的“揍”与表示“做”的“揍”两者之间关联十分紧密。无论是“打(人)”还是“做”,这两个动作都离不开人类的双手,即这两个动作都是以“手”作为工具。而“做”义相对于“打(人)”义,语义更加模糊,搭配的宾语名词就不仅限于“人”,还可以是“物”,这为“揍”进一步语法化提供了一定的语义环境。张光宇提到在河北保定方言中呈现出合口介音消失的情况,其中t组读开口呼,ts组读合口呼[16]。我们认为“揍”获得“做”的泛化义并不完全是语义演变带来的,同时也有语音层面的动因,是由动词“做”的变音关联汉字形成的。“做”的声母属于ts组,很容易与合口呼的韵母搭配,同时“做”和“揍”的语音类似,这也为二者关联提供了环境,“揍”成为了“做”的表音汉字。

(二)由“打(人)”义演化为“打碎”

这个阶段的语义变化仍是实义的,前面我们提到“揍”的语义泛化使得“揍”后面的宾语不再局限于“人”,还可以是“物”。“打碎”义是动作施加于“物”产生的结果,“打(人)”义虽然会使受事受伤,状态发生变化,但无法达到“碎”的程度,因此“打碎”义产生的一个条件是宾语由“人”到“物”。随之而来会有另外一个问题。“揍”的语义为什么能够增加表示结果的语义成分?泰尔米提出经历注意力视窗开启的连续所指场景成为事件框架,显化且置于前景位置的部分经历了视窗开启(windowed)过程[14]225。动词“揍”也是一个事件框架,涉及到施事、受事、工具、结果等成分,属于因果链事件框架(causal-chain event frame)。因果链事件框架涉及到施事的身体运动,即“揍”的动作,以及最终的结果,即表示结果意义的成分。整个因果链视窗可以分为起始、中间和结果三个阶段,见图1。图1中外围长方形表示整个事件框架,三个小长方形表示视窗开启后的三个阶段。“起始视窗”中施事有意或无意要开始施事身体运动,“中间视窗”中施事将身体运动施加在受事上,发生以工具“手”为媒介的接触,“结尾视窗”中受事因施事的力量施加,产生状态变化,受伤或者碎裂。

图1 因果链事件框架

我们根据因果链事件框架,可以发现表示“打(人)”义的“揍”其注意力焦点(attention offocus)在起始视窗和中间视窗这两个阶段,这两个阶段关注施事、施事动作和受事。我们来看下例:

(16)我要揍人啦!

(17)还别说,我早就想揍小明了,他太可气了。

(18)揍女人的男人内心都不会很强大。

从上例中,我们可以看到施事,如“我”“男人”,动作则是表示“打(人)”义的“揍”,以“手”为工具媒介,而受事为“人”“小明”和“女人”。因为在注意力焦点中没有结尾视窗,也就是说动作对受事产生的影响不在焦点位置,所以在语句中没有表达结果的成分出现。

但是当我们调整注意力焦点,将焦点位置放置于中间视窗和结尾视窗,“揍”的语义成分中就出现了表示结果的成分,“打碎”义则是这样表达,请看下例:

(19)小心点,别把杯子揍喽。

(20)俺们家有个小猫儿,天天乱窜,揍喽好多花瓶咧。

(21)电视让我给揍咧,我得买个新滴。

例(19)中施事没有出现在句法结构中,必须通过所处的交际环境才能知道施事是谁,但受事很明确,是“杯子”,并且经过动作“揍”的施加,所产生的结果也表现了出来,但隐含在了动词之中。例(20)中施事“小猫儿”虽然出现在句子中,但与动词“揍”的距离较远,换句话说,动词“揍”前的施事承前省略了。例(21)中的施事“我”作为“让”的宾语成分出现,动词前有助词“给”,施事与“揍”的关系不如“主动宾”结构。我们可以看到,这三个例子中的施事要么没有直接出现,要么承前省略,要么与动词“揍”的语义距离较远,这说明施事并没有处于注意力视窗的中心位置。而动作所产生的结果均隐含在动词中。这时我们的注意力焦点在中间阶段和结果阶段,其中中间阶段动作施加于受事,受事比施事更加凸显,结尾阶段动作完成,受事发生状态变化,结果义凸显。

(三)由“打碎”义演化为补语成分

“揍”由“打碎”义到用作补语表示结果义,也是由于注意力焦点的变化,前文我们提到在因果链事件框架的结尾视窗中,动作完成,受事由于受到施事施加的动作,产生了状态变化,即有结果。当我们将焦点集中在结尾视窗后,施事与受事均不是所要凸显的成分,而动作产生的结果则是我们注意力焦点的位置。“揍”的“打碎”义本身具有结果义成分,并且隐含在动词“揍”中,当注意力焦点集中在结尾视窗时,其结果义得到凸显,而“揍”的结果义表示事物碎裂,从而可以引申为“把某件事搞砸了”,即所要办理事情结果不如意,“碎裂”,没有成功。如:

(22)事情给办揍咧,怎么办啊?

(23)你别给我弄揍喽,我还得拿这件事儿邀功呢。

(24)我把花儿养揍咧,不知道还能活周不?

通过以上例子我们可以看到,这里的“揍”不再用作谓语动词,而是在动词后作为结果补语成分,例(22)表示事情办砸了,例(23)表示说话人请求听话人,别把事情办砸了。例(24)中,表示施事把花儿养死了,也是“把某件事搞砸”的意思。当“揍”作为补语成分出现在动词后时,如:

(25)*我养揍咧花儿,不知道还能活周不?

“花儿”作为宾语成分则无法出现,这是因为这里的注意力焦点在结尾视窗处,结尾视窗中凸显的是因果链事件框架中的结果,而与结果有直接关系的受事在中间视窗阶段是被凸显的,用作补语成分的“揍”并没有将中间视窗放置于注意力焦点处,所以受事在这里并不是需要被凸显出来的,这也是为什么动词后的宾语不能出现的原因。至此,“揍”的自主性已经逐渐降低了,用作补语成分时必须依附在动词后,句法位置受到了严格限制。

(四)进入“X了”结构

“揍”可以像“完”“糟”“坏”等词语进入“X了”结构,在保定方言中表达为“揍咧”,表示“完了”或者“糟了”的惊呼与懊恼。学界普遍认为“X了”是由于前面的动词承前省略,“X”与“了”的界限被打破,逐渐模糊,最后得以结合。但是其中为什么动词能够承前省略?我们认为这与注意力视窗的变化有关系。“揍”由“打碎”义到充当补语成分表示结果义的过程中,注意力焦点是从中间视窗、结尾视窗变化为结尾视窗,如图2所示。

图2 注意力视窗变化

视窗的变化使得我们的注意焦点变为了结果义凸显,而动词所表示的施事动作相对于动作结果并不凸显,如果前文已经出现过动词,那么补语“揍”前面的动词便可以承前省略。这时的“揍|咧”中间还有明确的界限,“揍”表示“事情办砸了”的结果义。“揍”进一步语法化,即不再依附于动词后作为补语,其受制于自主性低而无法独立存在,必须与某一成分进行结合,于是“揍”与助词“咧”逐渐结合,“揍咧”中间的界限开始模糊,最终形成“揍咧”。在语义上,“揍咧”所表达的意思正是“揍”作为结果补语时表达意义的延伸。我们来看下例:

(26)揍咧,我忘记带书咧。

(27)揍咧,我昨天答应他吃饭,转天儿就忘咧。

(28)揍咧,我还没做完作业,马上要上课咧。

例(26)中“揍咧”表示对于忘记带书这一件事的懊恼,对于说话人来说,带书这件事办砸了。例(27)中的“揍咧”与例(25)类似,本来说话人答应的一件事却忘记了,也是某件事办砸了。例(28)中的“揍咧”表达没做完作业的懊恼,也是针对事情办砸了。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揍”进入“X了”结构并不是由于动词承前省略,而是因为结果义受到凸显,用作补语的“揍”前面的动词淡化,从而可以省略,但“揍”自主性已经降低,必须与其他成分结合,保持独立性,“揍”与“咧”之间的界限便消失了。“揍”脱离了原有的句法环境,即述补结构,可以作为不自由语素,表达“碎裂”“办砸”等语义,其能产性有所增加,但受到不如意语义色彩的限制(有的甚至有骂人义),此类词并不多。

综上,我们可以看到“揍”的语法化路径,如图3所示。

由图3可以看出,保定方言中的“揍”作为动词时表达“打(人)”义,与普通话没有区别,其语义进一步泛化为“做”义后,后面的宾语不仅局限于“人”,还可以是“物”。根据注意力视窗的变化,“揍”的语义成分中可以隐含结果义,这是表示“打(人)”义与泛化后“做”义共同作用产生的,其中表达“做”义的“揍”为后带宾语变为“物”提供了依据。当注意力焦点集中在结尾视窗时,结果义得以凸显,即“揍”用作结果补语,表示“事情办砸了”。这个阶段的句法环境,“揍”与动词已经逐渐脱离并且与“咧”结合,进入“X了”结构。“揍”脱离了动词的制约,作为不自由语素需要与其他成分结合,这就使得其能产性有所增强,语义则是由凸显结果义发展为表示事情办砸,然后进一步发展出表达不如意的语义特征。

图3 “揍”的语法化路径

结语

通过对保定方言“揍”的语义分类以及功能的梳理,可以发现其存在语法化演变的明确路径,该路径与注意力视窗的开启和变化有关,由此可分析出“揍”能够进入“X了”结构的动因,并不是因为动词承前省略,而是由于“揍”的结果义凸显。我们发现,“揍”的语义经历了“打人”义—“做”义—“打碎”义—“把事情办砸了”(结果义凸显)—不如意语义特征。相对应的句法环境也发生了变化:用作动词,后跟指人宾语—用作动词,后跟指人、物宾语—用作动词,语义成分含有结果义—用作补语成分,凸显结果义—脱离述补结构,能产性有所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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