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发泄馆

2022-02-11 08:37周如钢
山花 2022年2期
关键词:面具暴力

周如钢

她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

头发略湿,脸色微青。一袭黑衣上苍白的脸蛋,妩媚而冷酷。她把钱丢在我面前,轻描淡写里带些寡淡的香味,眼皮微抬,说,今晚我包场。有一丝惊喜从心头掠过,距离营业结束只有一个小时了。这个被雨打湿的夜混沌而沉重,星辰淹没,城市暗黑,生机全无。百无聊赖的我在她到来的前一分钟还在想是不是可以提前关门。

每逢雨天、寒天,确切地说是每逢雨夜寒夜,都是我独守一馆。事实上,我只上夜班。一是我晨昏颠倒,早上不起深夜不睡;二是上午不开馆,因为没什么人会在上午要求发泄。白天那么长的时间是用来积攒情绪。家庭之间,夫妻之间,同事之间,上下属之间,客户之间,将一根根毛细血管或小碎毛收拢起来,滚雪球一般随着日光的移动慢慢地吸附、缠绕。又或是个气球,日光的升温不断地使之膨胀再膨胀。到了日暮,进入黑夜,球体无限胀大,冤气怒气火气等充斥其中,将球壁磨得薄如蝉翼,此刻,一根针轻轻一挑,便可以将它刺破。

我的情绪发泄馆,就是这么一根针。

为了让这根针的功能得到完美体现,我并没有落脚在闹市区。繁华空旷的地方最好,但现在的城市,繁华之地不可能空旷。每个人都活在过度挤压的都市丛林。所以,地址可以适当偏一点。这,既有利于熟人不相见,更有利于隔音。只是缺点也显而易见,上夜班就是员工的大难题。当然,即便他们偶尔上了次夜班,我也揣着颗焦灼的心。不到打烊时刻不宁静。要知道,发泄两个字注定了这是个不一般的存在,注定了上门的都是负面情绪爆棚的家伙。所以,这事儿得我自己来。有三长,或两短,我自个儿接着。

按照规矩,我得告知发泄的方式,以及存在的安全隐患和需要自负的责任,当然重点是要签一份责任合同。但她明显等不及了。我还没把防护服拿出来,她就进了门。

所幸,她进的是哭吧。

哭吧是发泄馆进门后的第一个馆。我在哭吧里贴满了刘德华的歌词。“哭吧哭吧不是罪,再强的人也有权利去疲惫。就算下雨也是一种美,不如好好把握这个机会。”“机会”两个字特别大。墙上是一帧又一帧暴雨倾盆的画面,LED的画面全景式随时变換,晴天霹雳,暗夜风暴,泥泞行程……但都显得真实而压抑,冷酷而绝情。画面上,有男人的背影,也有女人的背影。但我删去了男人两个字。所以,这个馆与其他的馆一样,男女皆收,只不过,相对而言,女客户更多一些。

一个馆的正常营业时间是半小时。也就是说她进门随便挑挑拣拣,也只能发泄两个馆。但她一直没出来。手机上显示的日期已经是崭新的一天,在跨越两个日子的时间段里,我的心似乎从脚下的石头缝里抖抖索索地爬到了云端。这是开馆以来我第一次高频率高分贝的心跳。

开馆前自然有过担心,喝醉酒的,纹着身的,说是来发泄,实则来砸馆,怎么办?所幸,社会治安不错,这样的场景不曾出现。所以,除了心跳在数钱时会有略微的波动外,其他一切照旧。更何况我自认为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一般的事不足以让我增加心跳的幅度。

但今天不同。

我对着话筒喊话,不同的话筒连着不同的馆,声音是轻的,极尽一个男人该有的柔和。情绪发泄馆的营业时间到十一点,请您准备离场。其实我喊话的时候已经超过了十一点,但几个馆却如开水倒进冰水里,完全没有反应。

我告诉自己,要包场的人,一定积攒了太久的情绪,可能是一个月,也可能是一年甚至几年。所以,区区一个小时,或许真的不够用。你不知道这个球有多大,几个馆怕是如绣花针扎铁球也未可知。而且,按时间算,那一大把钱甚至可以发泄到天亮。

只是,我现在的担心已经成了一棵树,从萌芽到参天只用了几十分钟。

为了保护客户的隐私,我没有装摄像头。开这样的馆,你见到的最好都是陌生人。来这样的馆,也没人愿意见到熟悉的面孔。因为没有人希望自己歇斯底里和张牙舞爪的一面被其他人看见。所以,回头客是有选择的,就像戴着面具的我一样。大多数人进馆还会多扫描我几眼,表达一下冷嘲热讽和充满好奇的语气和神情。但我知道,他们内心是欣喜的。我的面具告诉他们,我谁也不认识,当然,他们也不认识我。而她从付钱到进门,没有多看我一眼,这明显有别于常人。

因而,今天这样的情况,没有摄像头就成了我的软肋和硬伤。我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转了无数个圈,在发现时针硬硬地指向了十二点之后,我进了馆内的各个吧。我得一个一个查过去。万一出点什么事,再高的营业额和利润都无济于事了。

哭吧里没有她,但我闻到了两小时前的淡淡香味。

柔软美学吧里没有她。硅胶人物一个个还是该站的站,该坐的坐,只是姿势明显有些歪歪扭扭。而其中一个硅胶男人眼球凹陷,臂膀带伤,似有血浆从身体内溅出,全身落了星星点点的红色芝麻。在他们的身上,我极尽嗅觉的捕捉能力,除了汗味,两小时前的香味零零碎碎,也四处散落着。

暴力街区的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漆黑。我大吃一惊,伸手门侧,灯亮时,我发现,里面狼籍一片,电脑、手机、书本,还有冰箱、彩电,全被砸成了稀巴烂。我瞄了一眼,键盘已经没有一块超过大拇指大小,大块的也只剩掉了漆和凹凸状的冰箱门了。在三个小时前,我曾把这里好好打扫了一遍,清理了所有的碎片,归置了七八成新的电脑和冰箱。有时候,有些人进这扇门,只是为了看一眼。我得让看一眼的人也舒服,这么新的东西,你下得了手么?下不了手很好,说明你的情绪还不是那么恶劣。下得了手也很好,一定能还你一个崭新的自己。

女人坐在墙脚,曲着双腿,头埋在膝盖里,双肩略微抽动,而从双肩到手臂,有红褐色的条状液体匍匐着,星星点点的红更是闪缀其间。我相信,她的黑衣上也已沾染许多。我知道,这是真正的血色,这是必然的。尽管有所准备,但心里仍然掠过一惊,毕竟是女人,哭或许更适合她们,过于暴力的发泄难免会伤到自己,更何况她还没穿防护服。伸手去拉,她没有动。我缓缓地蹲下身子,我知道我需要把每天训练的一些语言从喉咙里放一些出来。

世间万事大到天崩地裂,没有什么过不去。

你以为你看到的人都比你过得好,其实他们只是做了伪装。

一切交给时间,时间会判断对错。也或许这个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对错,只在于你怎么想。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天不会塌,如果,有一天,天真的会塌,一定有个子比你高的人顶着。

不要沉湎于风雨,学会努力看远方的彩虹。

……

我温炖着心灵鸡汤,一匙一匙地灌。鸡汤不能太浓,身体不好的人服用不了过于滋补的东西。凡事得慢慢熬。这段时间的回头客,至少有三分之一,是我熬出来的。当然,我并不刻意。开这样的馆,学会察言观色是最起码的。发泄了一通仍然无法排解郁结,那花的这笔钱就不值。我一定要让客户觉得值了。我没学过心理学,我只是知道压抑郁结的滋味。我无法深入每个客户的心里,也不可能知道他们都犯了什么心病,藏着什么心事,但我真真切切地发现,我的心除了想赚钱之外,还是扑通扑通在跳。

所以,虽然不是每个夜晚都需要煮,但每天我当班的营业额一定比员工的强。

其实,这些鸡汤我自己也喝,曾经有段时间,天天喝,喝到吐了才发现,很多问题仍然无法解决。于是,我有了要开个情绪发泄馆的想法。当然,需要我熬鸡汤的人并不多。在这个社会,人家只是希望在发泄馆内撕下面具,而撕下面具的那一刻,他希望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除非是小年轻,二十来岁这种。他们不进哭吧,他们一来就进暴力街区,砸电脑砸电视,砸手机砸键盘。但他们进去时,个个嘻笑颜开;出来时,个个春风满面。甚至他们群进群出,一起带着哄笑一涌而入,一起带着互相的鄙夷的笑鱼贯而出。我不知道他们是来尝鲜还是发泄。一开始我以为柔软美学才是他们的专属,但结果令我哑然。

我当然管不了太多,开心就好,收钱就行。

一部分是三四十岁的年轻人。都是年轻人,但年纪的大小和性别的不同宣告了发泄方式的不同。我不去猜测他们的缘由,我喜欢他们没有缘由的发泄。图一乐最好。如果不是图一乐,我那花了好几万的大型广告牌一定可以触动他们。上中下三行。第一行,忍无可忍,便无须再忍。第三行,城市青年防丧指南。中間一行是大大的五个字,情绪发泄馆。三行三种不一样的字体。在字体边缘的左上角,还有一个武术明星英气逼人,剑眉倒竖,眉心打结,却是凌空出拳,那一拳虎虎生风,走得越近,越会让人觉得那一拳就要落你脸上。这时,你就有了发泄的冲动。你会想到很多需要忍又不想忍的事。而右下角,则是一个坐在台阶上的男人,他将头低垂着,右手撑在额头上,眼睑朝下,眼眶中的瀑布自上而下。我相信,很多人不会在意,也没人联想到左上角跟右下角的完全不对称的关系,但这个画面却实实在在地无数次出现在哭吧里。

说到哭,其实,十几个平米的哭吧确实接待过男客户。是在开馆不久。一个瘦弱的男人,皮肤黝黑,像是终日暴晒在日头下,而头发却明显稀疏了,残留的还带着些灰白。他犹犹豫豫地靠近,结结巴巴地说想进去看看。问了问价格,哭吧最便宜,五十块半小时。他又犹豫了半天,掏了钱。他没有签合同,哭吧不需要签合同,只要你自己的眼泪管够就可以。半个小时后他出来了,眼泡肿了,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出了馆,他在我的小卖部要了一瓶二两装的白酒,咕嘟咕嘟几口就倒进了肚子里。末了又说,再来一瓶。我递给他,他却递给了我,说我请你的。明显的外地口音,我面露难色,我是老板,吃人家的有些过意不去。怎么?你自己的嫌便宜?拗不过他的盛情,我打开也抿了一口。有点辣。他说,够辣才够劲。话外,他一下子脱去了刚来时的羞赧和不安,说,你这面具带着不热么?

我说热。

那为什么不摘下?

我说,不想让人看见我。

他笑了,你这是自欺欺人。

我也笑,笑声从喉咙里传到面具外,听起来有些不真实。谁又不是自欺欺人?

他一下子止住了笑,说得好!声音里满是酒精的味道。

我抿了一小口,吱一声,但不说话。

他又说,为什么哭吧这么便宜?

便宜么?我纳闷。相对于柔软美学和暴力街区的每半小时200和400,哭吧确实便宜了。可是,这年头嫌贵的人多,嫌便宜的人几乎没有。最关键的是他明明在进馆前还犹豫着,这会儿倒嫌便宜了。我解释,哭吧,我只提供场所,眼泪是你自己的。我没有多少成本,所以便宜点。

他猛喝了一口酒,盯着我,说,你是一直戴着面具么?

我说是。

他说,你从来不摘下?脸上烫伤了,还是眼睛不好了?

我没有多说话,我也盯着他,若无其事地说,我的面具就是我的皮肤。

他笑了,又灌下一口酒,说,告诉你,哭吧,应该贵一些。你要知道,车库有探头,马路有探头,喝多被人说,醉酒被人笑。没有地方可以哭,你这个哭吧,可以多收点。

这么一说,我由衷地露出笑意。嗯,不反驳。

半个月后,他又来过一次,还是有些温文尔雅的样子,慢条斯理,说话犹豫着,却果断地进了暴力街区,十几分钟的时间,把我刚进的五成新的液晶电视机砸得粉碎。他说,这台电视机跟他老板办公室那台一模一样。

那天的他穿着防护服带着帽子,出来时气喘吁吁。他说,你应该在暴力街区设几把椅子,累了好坐一下。我说不,进去了就得用光力气,瘫坐在地上才好。

我拿了瓶啤酒给他。他一口气喝了半瓶,泡沫糊在唇上,却抖动得厉害,说,面具老板,我问你,工地上一个工人从吊车上摔下来,现在很多人包围了我办公室,但我手上一分钱也没有。老板是转包的,转包给我时说承包人都排着队,抢都抢不到,给了我还是我运气,没有及时打钱,所以之前付的工资都是我垫付的。现在呢,所有人都围着我,他们已经把我在工地的办公室砸烂了。你说我怎么办,怎么办?说着说着,他又瘫在了地上,转眼,眼泪从眼眶涌出。

我的心一下子被什么扯住,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末了,我拿出一袋花生米和一袋泡椒凤爪,撕开。然后我用牙咬开一瓶啤酒,也灌了一口,问,上次来哭吧是为什么?

上次是人刚出事,我就觉得自己倒霉,倒霉透了。前几年换了好几家单位,做不了一年半载的不是被裁员,就是公司倒闭了。

你以前都做什么?

家装水电承包啊,手工活承包啊,快递跑过,外卖送过,可是几年下来,还是不行。听人说,帮人做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就想着承包点事做做。

我一听,这还是个有志向的人。只是,要融进一个陌生的城市确实不容易。

光这次承包的工程,我借了不少钱。现在算是带着些老乡出来了,老家还以为我风光了,现在呢?一个老乡死了,一帮老乡围着我这个老乡。

酒灌进喉咙,嘶哑的哭声泛滥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能做的只有给他免单,连同酒水。还有就是坐在地上,红着眼圈慢慢听他把故事说完。

现在,我蹲下了身子,又慢慢地坐下,坐在了地上,陪着她。她的双肩高高低低规律地错落着,我的鸡汤已经灌完了,我知道,此刻什么都不该说了。你不了解一个人,更不了解一个人的心事,你没有资格聒噪。你说的所有这些,可能会让人反胃。没见过微信上那么多的心灵鸡汤么,看似句句在理,却道尽了厌世避世之心。

几分钟后,我准备站起来,长时间地坐下去肯定不是办法。我想我得去弄个甜品什么的。女人在情绪不好的时候,不就是喜欢吃甜的么。或许,吃了甜的,才能让心情也甜一点吧。

只是,我不知怎么就倒在了地上,甚至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倒地的。

我感觉一下子被人抱紧了,压住了。我沉重的眼皮,此刻一下子变得轻盈起来。睁大眼睛,终于发现,是她!她抱着我,抱得很紧,满脸的潮湿已瞬间黏到我的面具上。这一刻,我才明白,我的暴力街区还远远没有将她的力气挥霍光。

她几次三番要撕开我的面具,我都护住了。我看见自己跳起来,狠狠地回应了她的撕扯,我告诉她,这是我的地盘,我才是王者。

从这一天开始,我发现我的面具有些微的松动。

活的欲望是从期待开始的。这种欲望从我身体深处长出来,葱茏青翠,越来越茂盛。

一个人若是对生活没有了任何期待和盼望,也没有了任何的欲望时,不是出世了,而是已经被生活打倒了。

我一直以为我会活着到死。没有欲望的行尸走肉般地活着到死。我开馆是有目的的,赚钱自然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我想做点我愿意做的事。

我在到处做宣传。开馆的那一天,外面人山人海。看热闹的,想尝鲜的,只想一看究竟的……我一律拒之门外。这一天是我单独的一天,是我全心全意为自己服务的一天。此后的每一天,将不再属于我。一旦正式营业,你不是你自己,馆不是你一个人的馆,你只是个服务员罢了,是客人嘴里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服务员。

这一天,我不用像那个瘦弱小哥一样,躲进车库,躲进厕所里呜呜咽泣。我可以放声大哭,在哭吧360度旋转;可以在柔软美学打败所有敌人;可以在暴力街区,完成人生最通透的搏击。

那天瘦弱的小哥说怎么办,又能怎么办呢?只有找到大包工头老板,要到钱才能解决。可是这样的话需要我说么?我们总是很容易设想别人的问题,殊不知解决的时候才发现,很多事情远没有想象的那般简单。酒倒进喉咙,让小哥的喉节打转,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说,有几个老乡已经回老家了。

我跟着叹了一口气,唉,出来混不容易,还是老乡好,知道你有苦衷,不逼你。

小哥头仰着,上唇盖下,下唇吐出,满嘴的酒味被浓重地喷出来,感觉是一大口浊气喷向了天空。家里来电话了,问我欠他们多少钱,说到年底如果给不了,家里养的两头猪和地里收的粮,都会被拉走。

手上的酒瓶正要往嘴里送,但再也送不进去了。我愣在那里,像一大块土豆噎在了喉咙,吐不出半句话。再好的心灵鸡汤在这一刻都失了效,你跟他说凡事都会过去么?还是跟他说,兴许那老板良心发现马上就会给钱?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就看是不是栽在自己头上。

放到我自己头上,我又能好过到哪里去呢?

在很多个深夜和凌晨,在打烊以后,我也会在哭吧静静地坐一会儿,会想起开业那一天的疯狂。是吸引眼球么?是饥饿营销么?也不可否认。我仍然会进入柔软美学,在硅胶模特上贴上甲乙丙丁的照片,一个一个打过去,打得他们鼻青脸肿。

我把小学时骑在弄堂树丫上朝我撒尿的大龙贴了上去,然后我用叶问式的咏春拳法暴击了他的脸。还有给我家菜地里洒上农药的冬瓜,老家建房时大力阻挠差点打伤我父亲的牛金,还有当年那个面上一团和气,背后拿刀捅了我一次又一次的女同事,还有那个领导,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甚至有一天,妻子和她老板的照片我也贴了上去。我先是给了她一拳。她的鼻子凹陷下去,有鼻血喷出来。我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这个画面,但这一刻,真的下了手,才发现手是抖的,心里被一块巨石堵着,再也打不出第二拳。于是,我又转向她的老板,同样是一拳,却没有喷出鼻血,这让我异常愤怒。我的拳头如雨点般落在他的脸上、身上,甚至我把他摁在地上,把他脚底下的弹簧都打断了。看着他倒在地上,我又回转身,挥手就是一拳,嘭,这一拳落在妻子的脸上。但我没有回头,我不想看她那张哭丧着的脸。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当然,她走不了阳关道,她走的只是那条曲曲折折的山路罢了。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四五十公里,一百八十度,两百九十度,还有几近三百六十度的弯比比皆是。右侧是一望无际的湖,左侧是巍峨陡峭的山。公路仅容两辆小车擦肩而过,时不时的狭窄路段多数时候还得想着法子退避会车。我跟着前面的车忽左忽右。好几次,我都劝自己放弃,这么辛苦地跟一辆车有什么意思,即便看到了一切,又能怎么样呢?

可是人一旦进入了这样的山路就再也无法轻易回头,就像我在前一天晚上看到她的微信一样。

我从来不看她的手机。而她,手机也片刻不离身,哪怕是洗澡。她对生活的质量要求很高,即便在洗澡的时候也要带上手机打开酷狗,让音乐伴着水流弥漫全身。装修房子时,她说,最大的遗憾是忘了在淋浴房里加上一套音乐系统,可以用蓝牙对接的音乐系統。

那天她接電话接了一半,手机没电了。于是她放下了手机,充上电,进了浴室。十多分钟后,手机又响了。我瞄了一眼,没理,半晌,手机又响起。我忍不住想叫她一声。可是听着哗哗的水声,里面完全没有反应,我准备把手机给她送进去。待挪到手机边时,电话正好挂断了。转而弹出一条短信,宝贝,后天带你去云山,让你尝尝我的鲜味。

血疯狂地往大脑上冲,我清清楚楚地看见有红色的液体冲出头颅,整个天空瞬间被染得血色一片。

她没有给我号码,我们也没有互加微信。她是一阵风,风来时肆无忌惮,汪洋恣肆;风走时,山高水长。只是,此后,我有了期待。这么多年里,我终于明白,我为什么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了。而现在,在见到风的时候被填满了。深夜里,我不需要再去哭吧静坐,去柔软美学打斗,去暴力街区搏击。我会在门口眺望撕开黑夜的风。面上平静如水,内心翻腾似海。

她偶尔来,仍然把钱丢在桌上,仍然要包场。她嚣张的气息疯狂地甩在深夜的哭吧和柔软美学,以及在深夜寂静的暴力街区。

那天,她笑,问,你一个人?

我点头。反问,你呢?

她静默,仰头看看天,又看看脚尖,抑或看看脚边上的地。半晌,说,你这里还缺点什么。

我说,啥也不缺,就缺个老板娘。

她笑出来,说,那得找一个。转过头,突然很认真地说,你把面具摘下来吧,给我看一眼。

我没有动,说面具长在了我的脸上,要摘下来,会脱一层皮。

她转过头,可惜我自己也是病人,要是医生的话,我就可以治愈你。

我摇摇头,不,我要自愈。有一天,等面具完全长成了,就不会痛了。谁都不会知道我的面具长得有多深。从脸上一直往下长,就像一棵树,仰头向上的同时,也在往下伸,越来越深,越来越深,直到长在心底深处,所有人摸不到看不见的地方。

后来几天,她又来找过我。但我不在。我让代班的员工转告她,我出去旅游了。

很显然,她有些不高兴,此后很久她都没有出现。事实上,那几天我确实很忙。情绪发泄馆并不是每天打扫就可以,尤其是暴力街区,需要不断的更新换代。而这些更新换代的商品我必须去一样一样地淘来。刚开始那阵,我是从淘宝上下单,但是面对这样的大件,淘宝上没有太便宜的。一台电脑两百块这样的价格,淘宝再假再廉价也不可能买到。还有闲鱼,说是二手货,东西都是八九成新,大多数时候还不包邮,前后一算,价格并不便宜。所以,我得不断地去二手市场,去旧货市场。

在旧货市场,我可以花五十块钱买一台上好的电脑显示器。一般我购买的都是老款的显示器,驼背,占地方,这样才好,才够客人们疯狂地发泄。在这里,我也需要货比三家。所以,明面上看,我似乎很悠闲,但暗地里,只有我自己知道。入与出,我得盘算再盘算。所以,我只看外表,不在乎电脑是不是还能用。越是不能用的越是体积大的,越合我意。

这几天,恰恰市内旧货市场的货已经被我拿光。于是,我奔走在附近的几个城市。我不知道她哪天来,也就没法天天等着。

所以,在连续一个多月没见的那个晚上,她明显有了不一样的情绪。我说,你先去发泄一下吧。

她不吱声,过了很久,才悠悠地吐了一句,一个人要想发泄还好,就怕有一天,连发泄的欲望也没有了。

我知道是我怠慢了她,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她说,你心情不好?我说没有。她说,那你为什么出去旅游了?我说,人生匆忙,想走就走,跟你一样。

这么一说,她明显一愣,脸色就变了,一个疾冲跑向了车子。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但觉得不对劲,三步两步跑上去拦住了她。

她要推开我,却推不开,我一把抱住她,只听见软糯的哭声像是湖面的涟漪,在我的肩头荡漾开来。

我不是想走就走,我是无路可走。你知道么,我现在是债户,向我要债的人一拨又一拨,我现在每天东躲西藏。我快要崩溃了。

我大吃一惊,把她从肩头推到眼前,睁大眼睛看着她,你是债户?那你为什么来我这儿,动不动甩一把钱包场?

因为,只有这一刻,我才是为了自己而活。

是啊,发泄馆不就是为了个体情绪而存在么?想想那天文弱的包工小哥不也是么?我说你天天都为如何能找到老板找到钱而烦恼,怎么还有心思到我这儿来,还省下吃饭的钱到我这儿来。他说了与她差不多的话,到这里,我才知道自己是谁。我没那么大的本事,我为什么要去做什么狗屁包工头,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临走时,他带着哭腔,笑了,说,我原本是想着发泄完了出来,跟你赊账,你不同意就打我一顿,狠狠地打我一顿。

这是我第一次开她的车,送她回家。

小区挺不错,十八层,驻足窗口朝外看,城市周边尽收眼底。虽然城市上空仍然漆黑一片,不见一丝星光。但俯瞰远处,星火微茫。近处,华灯放彩,光影盎然。大有一览众山小的味道。我忍不住脱口而出,住得高,果然望得远。她却面无笑容轻描淡写地跟了一句,嗯,十八层地狱。

我一惊,她脸上的霜冻显然还没有化开。我过去试着安慰她,这会儿,找话题岔开她的思绪最重要。我说,家里就你一人么?你男人呢?

她说,死了。

这一回答,让我一下子接不上话,我甚至严重怀疑自己的耳朵。我愣怔了半天,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像被卡在山路的车,前进不了,也退后不得。半天,我讪着脸说,对不起对不起。

她还是一脸冰霜,没什么对不起的,又不是你杀死的。

冷冷的脸,冷冷的话,让我身上寒意四起。我说,你喝杯热茶吧,不要想太多了。我起身给她去倒水,问她杯子和水瓶,却发现她什么也说不上来。找了半天,才在卧室找到了烧水壶。而卧室里更多的是饮料瓶和矿泉水瓶。这些瓶子杂乱地睡在地上,坐在床头柜上,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突然就有了要保护她的冲动,更有了要帮她清理日后生活的念想。

盛水的小碗,倒是很精致,一看就值钱,但这还是在厨房找到的。烧好水端过来,她问,厨房里没有杯子?我说没有,找了半天,只有几个碗,都是灰,我已经洗过了。她说哦,卧室里那个杯子前两天打碎了。顿了顿,又说,看来房东把那几个漂亮杯子带走了。这时,我才明白,这是她租的房子。看来,债主追逼,她怕是连自己的房子也卖了,靠租房度日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很多时候语言都是苍白的。看着陷在沙发里的她,我吹了吹碗里的水,说,你喝一口吧。末了,又顿了顿,说了一句,欠了多少钱?那一刻,我有过为她还债的冲动。这是改变和走进她生活的第一步。

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我这一句发自肺腑的话居然让她一下子火冒三丈,整个人从沙发里弹了起来,她大叫着,我怎么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他一死了之,把我推进水深火热之中,一屁股债全丢给了我。

我浑身一激灵,他,他,他是自杀的?

她不作声,又窝进了沙发,如同火箭突然升空,又转眼掉落,抽泣声里更是明显掺杂着阵发性的发抖。你说,人是不是真的有命?

老话是这么说,人各有命,富贵在天。可是,我现在能这么回答她么?

也不是一直欠债,前几年开了好几个公司,每个公司都赚了些钱。可是到了这几年,就真的一年不如一年了。我只是感觉给我花的钱越来越少了,有人说他把钱都花在别人身上,我不信。我很少去他的公司转,但每到过年过节的时候,他都要安排几十万的礼,送火腿,送海鲜,送香烟,送酒,送卡给各种客户。

我明白,这种规则不是他一家公司独有。我轻轻地说,我知道,这种事儿大家都一样,送礼给钱请吃饭,能办事就好。

看着她的愤愤不平,其实,我何尝不知道这些事儿。我也办过一家文化广告公司,不到三年,就被吃掉了。我一下子元气伤尽瘫软在地。而我的妻子从那时就发现了我不是做大事的料。她说,得向她老板学习,只可惜,我没有学会。妻说,首先你得有钱,你连养我都困难。她说话时不是一脸的幽怨,那哼的一声,配着眼白,气是从鼻孔里出来的。

后来,入不敷出,我也到处借钱,想帮他一把。再后来,他说之前几个公司一直亏,这次终于想尽办法,弄到了一笔大业务。这一笔拿到手,赚的钱不仅可以还掉以前欠的债,再投资几个项目都绰绰有余。只是,一开始需要自行垫资。现在倒好,钱没拿到,人却没了。说到这儿,她突然放声大哭,一声高过一声。我一下子手足无措,凉意袭身,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不合适的。

我走过去,用力地抱住了她。她哭了好久,总算慢慢止住了。

我伸出一只手,端过水,一边说,他还是承受不住,自己去了是吧?

她支吾着,声音很轻。跟自杀差不多,车子自燃,烧死了,整辆车都烧成铁架子了。

我右手肘一不小心,不知碰了哪里一下,整个碗啪一下掉在了地上,她被我吓了一跳,说你怎么了?我忙说没事没事,手滑了,不好意思,打碎一个碗,改天赔你。

她说,这点钱我还是有的。人虽然没了,但车是刚买才半年的。所以,汽车公司赔了一大笔,保险赔了一大笔,他自身也有人身意外保险,也赔了一大笔。这些钱,够我花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说,你坐着,我肚子不舒服,去趟洗手间。

在这会儿,我才仔细看了下这套房子,虽然是租的,但房子却是崭新的。只不过,近两百平米的三室两厅,一个人住,显得空空荡荡,总有说不出来的味道。我坐在客厅的电视机前,等着她,看她半天没出来,就准备找下遥控器,看下电视。

翻了半天,遥控器没找到,在电视柜下倒是翻出了一叠医院的检查报告。我随手翻了翻,看到一张纸上写着,抑郁症,有明显的抑郁倾向和暴力倾向。

阳台上,目及远方。星星点点的微光让人觉得这个世界很遥远。这个叫王秀秀的人,与我风马牛不相及,却明明又和我挨得那么近。

拥抱馆是在半年后开辟的。

纬缦,珍珠,丝线,烛光;蓝天,丝绸,白云,大海;森林,草地,溪涧,碎石……

这个馆一推出,就受到了饱满的回应,从质疑到赞誉都有。

有人说,这不就是酒店的主题房间么?

但更多的人根本来不及讨论,直接就開始排队报名。因为他们知道酒店的主题房间是死的,而拥抱馆是有生命的,在人生中,有生命力的拥抱是多么奢侈的事。

而我却以不接受报名入馆的方式拒绝了大众的回应。这个馆只给真正需要的人,并不是谁来都可以。发酵的速度令人咋舌,很快,拥抱馆名声在外。而如何能得到拥抱馆的服务更是传得有鼻子有眼。诸如要在发泄馆充值二十万以上,要在发泄馆的三个馆各消费五万以上。又有传言,除非情绪差到要跳楼,作为挽救用……

所有这些都让拥抱馆三个字飞上了天,窜进市区的各个角落。给钱也享受不到服务,一下子让拥抱馆的吸引力上了一个可望不可即的高度。

从那天开始,发泄馆的门口总会有些人流连忘返。哪怕是驻足一小会儿,只是看看。我就天天在大门后的窗内窥着门外的人群。有年长的,有年轻的。有男的,有女的。他们脸上挂着羡慕和渴望,也挂着鄙视和欣赏。我知道,有的人是真的想进来,而有的人是真的看不起,认为这样的馆无非是哗众取宠罢了。

我无视他们,就像无视我曾经的生活。人最重要的是过好现在和未来,以前的一切都不重要,而发泄馆,就是要把曾经的不满和愤懑全部发泄完,然后迎接崭新的第二天。只是,我们总会在原地踏步,发泄完今天,发现明天一切照旧。而我,就是要改变这种现状的人。

一波又一波人,指指点点,然后离开。一波又一波人,闲言碎语,不断靠近。

人们成群结队地涌进了发泄馆。白天的几个小时明显不够用了。令人奇怪的是,我原以为进发泄馆的肯定都是男生,结果发现男女生都有。尤其是有几个渐渐熟悉的面孔,连续几天,天天报到。

这天,日头已落,天却还残留着一大片血色晚霞,我收拾收拾,准备出去吃饭。这段时间有点累了,毕竟天天面对的都是负面情绪的人,自然不自然地吸收了太多的负面情绪,身心的角角落落似乎也充斥了些酸胀的东西。我觉得自己也该调剂一下。比如去唱唱歌,去睡个好觉什么的。

我看到一个女生坐在门口。她时不时地朝里面望望。我可以看见她,她却看不见我。我以为她只是歇歇脚,随着夜幕的降临,她自然会消失不见。哪知道,待我出门,她还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小妹妹,你还不回家么?我走过去忍不住开了口。

她看着我,一脸的迷茫,眼神里闪过一丝丝慌乱和不安,半晌,她说,我没有家。

很显然,她并不想怎么理我。她扭过头,拒绝回答。半天后,突然说了句,我可以进你的拥抱馆看看么?

这个要求很突兀,我笑了下,说,那个馆不对外开放。

女孩低下了头,半晌又转向我说,能不能只看一眼,她竖起小食指说,就一眼。她说的就一眼这三个字,让我似曾相识。

眼神清澈,满是渴求。我想了想,说,我有个要求,给你看一眼,你必须赶紧回家。

她扭捏了半天,还是答应了。她欢快地进了几个馆。

每个馆她都特别好奇,唯独进门的第一间哭吧,她不愿意进。我说不进去看看?她说不要,一个给人哭的地方不是好地方。我一愣,莫名就想到了一些哭的场景。嗯,有道理。于是就带着她进了柔软美学吧,她试着伸了伸手,触到了硅胶模特几近真实的柔软皮肤时,她的手很快就缩回了。然后,她又进了暴力街区吧,在这里,她似乎也提不起兴趣,转了一圈,她淡淡地说,这就是我爸他们的工作环境吧。

其实这段时间的暴力街区也有升级,整个墙壁装上了软饰,有硬件砸碎上墙时,会自动落地,不会反弹。而且,软饰还装上了不一样的声控系统,一旦有硬件触及时,会随着动静的大小发出不一样的声音。同时,这种声源的出现可以完美配合主人发泄时的吼声,让你的击打,拳拳到位,次次惊心。但她显然不喜欢这些。

最后,来到了她最想看的拥抱馆。

很显然,在声控和意念的变化前,这一切都让她觉得没什么。普通平常。她的脸上写满了平静,与我想象中的她会大吃一惊截然相反。果然,在几分钟后,她问我,这就是拥抱馆?拥抱谁呢?

我说,你先闭上眼睛,感受一下音乐和声音,再想想你喜欢的颜色,然后睁开眼睛。她照着做了,一分钟后,她睁开了眼睛,眼神渐渐亮了起来,呀,呀!惊喜瞬间扑上了她的脸。我听见了冰雪融化的声音。我说,你再闭上眼睛。

两分钟后,她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被一个人拥抱着。她很吃惊,那个人放了手,她却还舍不得放开。我问,怎么样,温暖么。她点了点头,又用力地抱了下,然后看着对方慢慢放下手转过身。她眼里放着光说,我差点以为他是真的。那一刹那,我发现她眼神里的亮光居然有一半是泪光。

不仔细看,你不会知道这是一款机器人。这款机器人仿制了人的大脑和骨骼、皮肤,充上电以后还会说话和发热。但今天我没有让他说话,因为机器人的声音会暴露他机械的本性,暂时还无法原原本本地还原一个人的真实声音、腔调和温度。

但,女孩满足了,她又跑过去,朝着机器人的背后猛地抱了过去。她说,他的背影很像我的爸爸,只是我好久好久没有抱过了。我按了遥控器,机器人停在那儿,转过身,又抱住了她。我把体温调高到38度,机器人与小女孩的脸上都出现了红晕。

出了馆,她问,你这里拥抱一次,要多少钱?

我不置可否,她不会知道,这个馆我只是为了一个人设计的,所以,我并不是为了收钱。我想说我这里不营业,但话到嘴边,我改成了,很贵,一般人付不起。

女孩笑了,很贵是多贵?

我说,很贵就是要花很多很多钱。

女孩打开包,掏出一张卡说,这里有一万,够么?

我大吃一惊。我说,你不是说没有家么?怎么还有一万的卡?

女孩说,有钱不代表有家啊。

这一句话把我一下子惊住了,我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她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说,我有钱,你可以给我一个拥抱么?

我愣在那里,很显然,我的思维没有跟上她的思维。她的每一句话似乎都藏着很深的故事。这让我有些手足无措,甚至内心有些小慌乱。她再次打开包,拿出了那张卡,说,给我一個完整的真正的拥抱。

我透过面具,擦了擦眼睛,确确实实是在我的馆内。我朝四周望了一眼,原本红色的天已被黑夜吃透。远处的黑暗里有些微弱的灯光,那些微弱的光明让我明白,这个世界是真实的。我朝前跨了一大步,站在她面前。

这时,她突然非常用力地拥抱了我,很紧很紧,我有些不知所措,却听到了她的哭声,是坚冰融化,是雪山崩塌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响。她浑身颤抖,双肩抖动,不由自主地,我的手臂,也箍得越来越紧。

似乎是比拼似的,柔软美学火了一阵后,暴力街区的生意再次一飞冲天。负责拼装的员工已经不足以完成新的成品,半成品会带给客人不舒服的享受。可是二手市场已经缺货,我又无法经常外出去周边城市的市场。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想了一个点子,大意就是高价回收家用电器和工作电器,无论新旧,在收购的同时,赠送一次发泄。

这当然只是临时起意的一个想法,但没想到,这个赠送的发泄一下子激起了很多人的兴趣。连续几天,发泄馆的几个收购员都忙得晕头转向。

实在没办法,在所有收购员都出发收购的一个下午,再次接到电话时,我也出发了。身先士卒一向是我的传统,而且,我出发收购的价格更便宜,原因就在于我是面具老板。这一项,是稀罕点。能见到真人,但见不到真面。所以,电话里多数人要求面具老板上门。我当然不会轻易上门,除非不得已。

是个高档小区。印象里我来过,门口保安曾经拦着我要求登记。但今天没有。我把车停在小区对面,远远望去,声音嘈杂,乱哄哄的一片。

进了小区,我找寻着客户的单元号,绕过一个弯,眼前一大批人正骂骂咧咧,三四个保安正拼命想要拦住他们。可是群情汹涌,拦也只是一种形式。我悄悄地走上前,却发现有个熟悉的面孔。很显然,我的出现也引起了他的注意。

面具老板?你怎么有空来这里?

我的一个侧身,已经引来了一帮人的侧视。我说,这话应该我问你,你这是怎么了,又摊上什么事了?舞刀弄棒打打杀杀的事不应该轮到你头上啊。

唉,上次不是跟你说了么,那个转包建筑的老板跑路了,电话关机,人找不到,钱不给,我们只有上来堵门了。

这事过去几个月了,还是没有一条像样的出路。想着这个瘦弱的男人被工地上一大帮人围着,想着他的父母在老家一把菜一把糠喂大的猪到了过年成了别人家的了,能怎么办呢。冤有头债有主,他或许也只有这一条路了。看来,我的发泄馆,终究没能让他真正发泄。只是这样的做法未免有点过激。

我把他拉到一角,轻轻地跟他说,兄弟,你这样做还是要考虑后果,不要到时人家报警,警察来了,吃亏的还是你,有些事咱们要从长计议。他看了看我的眼睛,手一扬,就挣脱了我的手,就是这一下,让我冷不防看到了他边上工友举着的围上了黑丝的照片。这一眼,我有种被一根针扎进了脑袋的感觉。

我与照片上的男人不熟悉,我只是见过他的新车。我看到他的新车从公司出来,到大风商场门口接上了一个穿绿衣服的漂亮女人,然后一路往市外疾驰。

在路上,我看见女人下车买水,嬉笑着上车,然后两人亲了一下嘴。那车开得还算平稳。在山区那么曲折的小路上,几乎没有什么急刹车。

只有一个急刹车。但明显没有起作用。

一个接近360度的弯道上,对面突然窜出一辆车,径直撞过来。但没有任何声音,对面的车从我车身旁擦过,我笑了一下,再抬头,发现前面的车已经一头撞在了陡坡上。右边是水,他选择了左边。

我没有停留,小心而快速地转过了一个弯。这时,后面,一下子,火光冲天。火光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心怀惴惴,隐约看见后面的车开了一边的车门,似乎有一团绿色滚了出来。

瘦黑男人说,你的发泄馆能不能让我的兄弟们免费用一次?我看我们的钱有可能要不回来了,这个老板不知道是死是活,有人说跑路,有人说死了,不知道真假。按理说,夫债妻还,可是他的老婆也跑路了。我们现在都不知道该去找谁,只能时不时地来小区堵堵看了。

我抬起头,顺着横幅再往那边看,还真看到了另一张黑白的照片。是个女人的照片,这个女人没有给我号码,但她偶尔會在半夜时分来我的发泄馆。

我作了一个决定。我要在情绪发泄馆里开设一个凤凰涅槃吧。

太多的人需要重生,他们从生存机器上下来,经历了哭吧,再经历柔软美学的成长,进入到了人生的暴力街区,到这一步,仍然看不清人生的方向。我知道,是时候让他们体验凤凰涅槃了。从出生到死亡,是每个人的过程,但在我这儿,不一样,我可以让他们起死回生。

我希望,我们都能起死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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