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小波散文的反逻辑性

2022-02-13 07:34孙瑞
青年文学家 2022年33期
关键词:王小波逻辑性散文

孙瑞

自1997年王小波逝世,社會上曾形成一股“王小波热”。王小波特立独行的行文风格颇受读者关注,他对自由精神的追求和个体意识的觉醒,以及对历史的思索和对现实出路的探寻打动了很多人,在当时文坛散发光芒,从而影响中国社会文化转型时期的文学创作,同时也使王小波成为如臧克家《有的人》诗中所说的“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的作家。在今天看来,王小波的散文仍具有独特的时代意义。他的散文集如《沉默的大多数》《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个人尊严》《我的精神家园》等,用丰富的想象力和独特的思维构成了幽默的逻辑游戏。他以反讽、戏谑的方式推导出一个伪命题,引起读者的质疑与反思;在此基础上,按照已设定的谬论展开更加荒唐的推论,为读者留出逻辑的空白,让读者自行补充发现;最终以思维游戏的反转结尾,形成反转突变的语言效果,使文章在逻辑中回归,具有反逻辑的合逻辑性,从而引发作品与读者心灵的交汇和契合。逻辑性与思辨性的散文风格离不开王小波对“理性”精神的倡导,他所师承的英美经验主义和自由主义更是影响了文学创作。

一、反逻辑的语言特色

逻辑性是符合思维规律的特性,反逻辑性则是与逻辑性相对立而存在的特性,是对逻辑性的违反与超越。语言是思维的物质载体,英国哲学家罗素的“逻辑原子主义”着眼于解决语言表述知识和存在的矛盾问题,王小波散文的“反逻辑性”同样也离不开语言的表达。具体到文学作品中,作者有意违反正常的逻辑推理过程,通过提出违背常识的命题、使用反讽与戏谑的语言等方式来进行“反逻辑”的表达,此过程需要作者具备较强的逻辑思维能力、敏锐的社会洞察力和巧妙的语言来呈现。在王小波设定的思维游戏中,他并没有按照寻常逻辑来输出个人观点,而是从反逻辑的角度进行推论,按照反向的设想进行论证。这种设置反论题,并按照推理规定展开推论来证明反论题的虚假,最后转而证明原论题为真的方法,称为“反证法”。通过这种论证方式,读者更好地参与到作者的理性思辨与逻辑推演中,从而领悟作者所呈现的价值思考。

王小波的散文在不同于寻常逻辑的创作中追求自由,主张独特的艺术个性。在明显虚伪或谬误的现象背后,文章呈现出他正面、肯定的言语,表达出他隐藏于文字背后的挖苦与讽刺。在散文中,他常常以奇趣的想象来凸显反讽内蕴,以反讽的语言表达出他的反叛精神与反逻辑特色。散文集《沉默的大多数》里既蕴藏着他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真理的追求,也体现出他对传统文学、科学和社会生活的审视带有批判性的眼光。例如,在《体验生活》中,王小波通过对知青上山下乡期间做忆苦饭的情节描写,来展现当时社会的荒诞:打着“体验生活”的名义来折磨知青,将极好的蔬菜变成极为难吃的食物,弥漫着令人恶心的苦味并伴随着肠胃绞痛的后果。而作者在开头便指出:“我虽在贫困地区插过队,但不认为体验得够了。我还差得远,还需要进一步的体验。”过度压抑、折磨的生活并不值得体验,作者以反讽的语气彰显出其反逻辑的思维。作者通过“说反话”的方式隐藏自己的真实观点,从侧面诱导读者思考:究竟什么样的生活值得体验?作者所设置的整个逻辑游戏在充满戏剧性与荒诞性的意味中落下帷幕,其反讽语言所蕴含的哲理萦绕在读者的脑中。在《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中,作者从一开始便运用其反讽戏谑的笔调将读者引领至特定的现实社会—他以为猪所处的天然状态就像人所寻求的自在生活一样,是一种自然的生存模式和生活状态;而那只特立独行的猪,也象征着勇于突破生活设置的人。面对牢笼与枷锁,它不同于其他安于现状的猪,可是在特定的生活环境下,“我又觉得这样做太过惊世骇俗—它毕竟是只猪啊”。在无情的讽刺与戏谑背后,作者强调这只猪虽然“另类”,有着非凡的觉悟与抵抗精神,但它仍然难以突破生活的设限,在赞美自由精神的同时,也讽刺了现实社会对知青一代的无情压迫。王小波的散文以看似荒谬的语言展开,这是反逻辑游戏的设定条件,但是在此前提下通过说理与论证得出一个意想不到的结论,通过举例的方式进行论证,在反逻辑程序中呈现观点。与此同时,他的设定目的也不是为了证明,而是戳穿谬论,是证伪,是通过反向的表现呈现其独特的精神追求。

王小波将“伦理道德”比作“胡萝卜”,把“传统文化”比作“蔬菜”等,将貌似神圣的对象喻为日常生活中的事物,使得原本沉重的主题变得幽默风趣;以反叛与反逻辑的态度对待处于“神坛”地位的事物,包括传统文化、官民关系、爱情与性等,使读者领悟背后的文化精神。在常规逻辑偏离的背后,蕴藏着作者的真实创作意图—或是对荒诞社会现实的异样呈现,或是对理性精神的倡导。

二、逻辑思维的偏离与回归

王小波的散文从逻辑游戏的运行出发,将理论问题具象化,形成逻辑悖论与留白,构成逻辑思维的偏离。逻辑游戏的设定最终会将读者引上正途,在此过程中,逻辑悖论使得思维反转,以反面的效果将话题拉回正轨。王小波不会在散文中把他的思想硬塞给读者,而是在作品的留白中让读者自行体会,在作品结尾揭示思想内涵,达成思维的碰撞,形成读者与作者心灵契合的会心一笑。当逻辑最终以思维游戏的反转结尾,散文便在语言的逻辑中回归,使读者在逻辑对比中领悟作者真正的用意与思想。

在王小波安排的逻辑游戏中,他首先设定一个讨论的问题与对象,其次将此理论问题具体化,以举例、说理的方式展开论证。在论证过程中,他通过延续明显的谬误,来深入阐述荒唐的事件本身,在反逻辑的思维游戏中推导出意想不到的结论,与读者共同探寻背后的哲理。在《从Internet说起》中,王小波以“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核心理念来论述文化自由的问题。他以为,对某一文学作品的封禁,最终会影响整个文艺界。他将此理论问题剖析为具体的逻辑问题,以互联网作为引子,设定反逻辑的思维游戏,从而引出作者的真实意图。他在开篇指出,在电脑联网前,有人为了防止黄毒泛滥而提倡限制网络,但是新技术的发明与普及势不可当。因此,在这个信息如洪水般涌来的时代,如何面对网络上低俗内容泛滥的现象,王小波便借用前人思维:当今审查太过艰难是由于信息爆炸,不如直接禁止,较为容易。以此明显荒唐的论调,作者便设计出他的反逻辑游戏:连续剧从开头看到结局也不大方便,倒不如也直接禁掉;流行音乐更应首先禁掉,这种声、色、光、影的东西影响年轻人生活,不如让他们去加强体育锻炼。作者以此反讽语调将读者代入他的反逻辑游戏中,引发读者深入思考。而在具体的例证中,王小波不停地靠向自身预先设定的理论问题,从“禁止网络”的做法进行是非的价值判断,到底该不该禁止网络,该不该限制自由传播为向更深层面的探讨进行铺垫。在结尾部分,作者话锋突转,不再延续荒谬的逻辑,而在留白的意味中揭示哲理。作者通过提出“人类是一个整体”的观点,进而论证人类的不幸是相通的,得出“不要以为丧钟是为谁而鸣—它就是为你而鸣”(王小波《我的精神家园》)的结论。王小波将海明威的观点援引来揭示逻辑悖论,反面道出事情的真相—丧钟就是为你而鸣,从而使读者在留白中形成与作品的交汇和契合,王小波的幽默也便在此流露。

王小波在读者的阅读惯性中进行思维转变,使读者获得独特的结局体验,在惊奇与幽默中反思社会现象。在《明星与癫狂》中,他一开头便指出在“明星制”电影的影响下,存在着明星崇拜的现象,影迷们有预谋地把自身置于癫狂之中。作者批判性地认为,明星崇拜这种症状病根在于追星族身上,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多是为了满足自身的情绪需求。在这样的逻辑游戏引导下,读者不免反思,在当下娱乐环境中,粉丝的过激行为对社会秩序及环境的影响。而作者话锋一转,转向对明星本人的行为探讨,道出不少明星自恃清高,将歌迷、影迷的付出视为理所当然,甚至不控制自身行为,做违法之事。在转移批判对象形成反转的同时,王小波也得出真正的结论,“追星族不用我们操心,倒是明星,应该注重心理健康”(王小波《个人尊严》)。对明星个体行为的关注与限制,是作者所抓的主要矛盾,在跟随作者设置的逻辑游戏中,粉丝行为自然离不开明星的引导与带动,因此,更应规范明星行为。

除了明显的反转突变,王小波的散文中也存在温和的转变,他往往以具体的事例或自身经历引入,经过一系列或平稳或动荡的反逻辑论述,转而通过出人意料的类比、推论,得出与开篇截然相反却又引人深思的结论,这种转变平稳却不失碰撞感与冲击力,让读者收获独特的逻辑游戏体验。王小波在“顾左右而言他”的行文中实现逻辑的反转,带领读者深入问题根源,产生逻辑的碰撞感,这种碰撞不是作者一味地彰显反叛与荒诞,而是用经验和事实展示日常生活的荒谬,以一种讲述道理的方式在说理与论述中呈现观点,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是合乎逻辑的。王小波通过逻辑游戏的设置,带领读者在反逻辑思维中进行社会议题的讨论,从而在反转中寻求逻辑归宿,在思维的碰撞中重回逻辑正轨。

三、逻辑特色的溯源与价值

王小波向来强调“思维是一种乐趣”,他对逻辑性、思辨性的追求深受学术背景和家庭影响。首先,他作为理工科背景出身的作家,看待问题具有独特的思辨视角。他汲取诸如罗素等英美经验主义哲学和自由主义思想,并有赴美留学经历。受亚里士多德的演绎法逻辑思维模式的影响,西方的思维方式偏向逻辑性;而中国受儒、道、佛的思维模式的影響,思维方式偏向直觉性。王小波将中西融合的视角投入写作实践,通过逻辑游戏带动读者思考,说理方式偏向于“悟性”。当读者与作者的体悟相同时,便意会到作者逻辑的设定、语言的幽默及思想的深邃,独特的引领与留白手法增加了读者理解散文内容的自由度,而其说理与论证也使得读者心甘情愿地陷入逻辑游戏,在个性解读中意会作者的风趣语言与深度内涵,在与作者的双向互动中共同探寻社会的出路。其次,王小波的父亲王方名是中国逻辑学家,并于中国人民大学逻辑学教研室任教,尤其在逻辑学领域卓有著述。他对逻辑学的钻研或对王小波产生影响,使王小波在创作中重视对逻辑思维的运用与表达。

王小波在散文中以自身的经历与态度表达出“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感。在他重返北京迎接崭新生活之时,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社会变动与复杂价值取向使他感到迷茫。伤痕与反思时代直接过渡到金钱至上的市场经济时期,生存的乐趣和对理性的判断已经不再成为时代的追求,现实的荒诞事件层出不穷。王小波曾经历水深火热,但他始终保持理性,以冷静的视角回望过去、反思当下。他以戏谑的手法完成对荒诞的反讽,在反逻辑的表达中为读者呈现出一幅荒诞岁月与无稽社会的现实图景,展示出独特的个体意识与独立追求。当读者沿着王小波反逻辑的游戏思维阅读文本时,难免陷入反向思考,对其荒诞的逻辑悖论提出质疑,但反逻辑的论证在结尾处会进行思维的反转,使读者学会独立思考并意会作者的思想内涵。通过转变,王小波设置的反逻辑游戏在某种程度上又合乎逻辑,形成“欧·亨利式”的结尾效果,读者与作者在心灵的碰撞中意会出独特的幽默,这改进了读者与作者的关系,超越罗兰·巴特“作者已死”的理论,形成双向互动的全新关系。

王小波以幽默有趣的形式呈现其内在的智性生命体悟,改变人们僵化、偏颇性的传统思考态度和价值观念,从逻辑感知到思想体悟再到审美体验,读者在层层递进中实现“审智”与“审趣”的有机结合。这种散文创作有别于中国的传统抒情风格,但所产生的“共鸣”效果是相同的,情感渲染转为逻辑说理,在逻辑的矛盾与统一中带动读者的参与,产生默契的会心一笑,在幽默中认识并反思社会现象。同时,王小波也在沉重的现实中坚持不断地寻求现实出路与光明未来,仿佛一个孤独卫士,俯瞰着人世间的一切,在反叛中证明自身的存在价值。这种反叛与幽默也同样塑造着文学作品,蕴含着作者科学、理性、风趣、自由的观点,使得王小波散文语言的字词、句具备较强的自主个性与审美意蕴。在传统文化背景及审美视域中既凸显作者的批判意识和时代精神,也体现出新式散文对优美抒情的传统散文的突破,给予抒情散文为主的散文界新的拓展空间,增强散文哲学意蕴与辩证深邃的思想内涵,从而推动文学界表达方式的创新,也有助于促进社会的理性思考。

逻辑性与反逻辑性的概念是对立统一的存在:反逻辑性总是相对于逻辑性而产生,逻辑性也相对于反逻辑性而存在。王小波行文的逻辑性在反逻辑的推论中流淌,通过独特的视角揭示出社会现象背后的真实,在貌似混乱反叛的结构语言中,构筑起具有辩证意义的统一。将荒谬转为现实,展现了他思考问题的方式,也构成他独特的行文特色。

王小波将思想隐匿于逻辑中,用浪漫的笔调带着反讽的幽默来展现他的文学观与生活态度,彰显理性精神和思维的乐趣,其中的逻辑性与思辨性更是极具魅力。逻辑是有生命的,是生动的,读者在作者设置的逻辑游戏中形成互动感,从而体悟到逻辑思维背后的思想底蕴。当下作家在具体创作中也可强化思维意识,借用逻辑的力量创新散文风格、拓宽散文边界,融合理性与感性、智性与诗性,为文学作品注入生命力与创造力。

本文系天津外国语大学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资助的“论王小波散文的逻辑性与反逻辑性”(项目编号:2021YJSS074)的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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