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布拉德伯里文学作品中的儿童形象及其文化内涵

2022-02-14 22:07
文教资料 2022年19期
关键词:伯里布拉德古希腊

刘 义

(绍兴文理学院 元培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作为20世纪40年代美国科幻文学“黄金时代”作家群中的一员,雷·布拉德伯里(Ray Bradbury)以软科幻文学创作见长。他所创作的科幻小说,如《华氏451》《火星纪事》等,语言优美,想象瑰丽,且具有深刻的思想性,深受世界各地读者的喜爱。但与此同时,布拉德伯里的作品也曾一度被美国的一些中小学列入禁书目录,如1987年,佛罗里达州的海湾县学校(Bay County School)董事会将《华氏451》归入“第三级”书籍,该等级书籍由于“粗俗不堪”须被移除出教室。[1]1992年,加州的维纳德中学(Venad Middle School)把发给学生的《华氏451》中的“猥亵语句”做了涂黑处理。[2]2006年,ABC新闻报道,德克萨斯州一名中学生家长要求学校把《华氏451》从女儿英语课的阅读书单中去掉,因为书中有不敬的语言和焚烧《圣经》的描述。

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比如说,布拉德伯里的文学作品(如《华氏451》)着眼于社会黑暗面,对美国政府甚至整个资本主义制度持批判态度,容易引发官方的抵制;作品中有时会出现粗俗不雅的话语,让家长们感觉不快,心存芥蒂。与此同时,在布拉德伯里文学作品中,儿童与成人通常处于一种紧张对峙的关系中,甚至相互敌视。显而易见,学校和家长不会理解和接受包含这种儿童—成人关系的文学作品。然而,布拉德伯里如此描绘儿童—成人关系并非有意突出两类人群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而是源自他对“童年”的独特理解。在布拉德伯里眼中,童年不仅是个人的童年阶段,还是人类社会的童年时期。作为对抗“现代性隐忧”的策略之一,布拉德伯里主张“向后看”,以古希腊为师,全面恢复人类社会童年时代的经验。因此,通过这种对于儿童形象“陌生化”甚至颠覆性的写作策略,布拉德伯里表达了自己对于现代社会的深刻反思。

一、作为成人世界对立面的儿童

儿童与成人的关系是儿童文学探讨的重要内容,也是儿童文学实现教育目的的重要窗口。一般儿童文学中儿童与成人的关系会经历从冲突到走向和解的过程,在此过程中儿童与成人达成谅解,共同成长。然而,布拉德伯里的儿童文学却着重表现儿童与成人对立冲突的一面,甚至将此矛盾上升到你死我活的境地,这种关系令成人世界惊慌失措、深感不安。

与一般儿童作家笔下天真烂漫、善良纯真的儿童形象相去甚远,为了突出儿童与成人紧张的对立关系,布拉德伯里更多地将儿童描绘为恶的一方。他笔下的儿童大多黑暗神秘、淘气任性,甚至透着邪气,是“来自另一个空间的侵略者”[3]。短篇小说《大草原》(The Veldt)、《小杀手》(The Small Assassin)等作品都以恶魔式的儿童为主角,揭露了儿童天真无邪外表下所隐藏的控制欲和破坏力,并突出强调了儿童战胜成人的结局。

布拉德伯里在《大草原》中描写了一对巧施计谋的兄妹。《小杀手》以夸张的手法描写了母亲与儿子的紧张对峙关系。两篇短篇小说颠覆了儿童文学的惯常做法,不仅让读者惊恐,更会触动读者去思考真正的儿童与成人的关系是否如我们所认为的那样最终会走向和谐。

在布拉德伯里作品中,并非所有的儿童都是邪恶的,有时作家也会强调成人世界的恶,儿童则沦为成人世界的牺牲品。例如,长篇科幻小说《华氏451》中的小姑娘克拉丽莎(Clarisse)聪明可爱,心地善良。她对周围的一切人和事都充满好奇,经常独自一人欣赏花草树木,旁观人来人往,思考人生的意义。在《华氏451》所呈现的冷漠封闭的未来社会里,在黑暗暴虐的成人世界的衬托下,克拉丽莎仿佛是一位来自大自然的纯洁精灵,但她的所作所为在成人眼中无疑是怪异的,她因此遭受成人社会排斥,并在一次车祸中不幸丧生。

综上可见,无论是《大草原》《小杀手》中的描写,还是《华氏451》中儿童丧命的情景,布拉德伯里都突出表现了儿童与成人之间紧张的对立关系。这种关系无法调和,最终导致一方的死亡。布拉德伯里对于儿童与成人关系的特殊看法并非为了制造恐慌,而是个人文化观念的表达。虽然以科幻作家的身份被人们铭记,但布拉德伯里本人一点也不“科学”,反而对科学技术的进步心怀戒备,“担忧技术占据上风,控制它的发明人”[5]。布拉德伯里推崇以想象力为代表的感性认知方式,重视人的情感和精神价值。布拉德伯里文学作品中儿童与成人之间紧张的对峙关系是作家心目中感性与理性矛盾冲突的艺术化表达,并且让读者感受到感性思维方式在现代社会的日趋式微,乃至无足轻重。

二、儿童为现实世界“赋魅”

正如马克斯·韦伯(Max Weber)所论,自启蒙运动以来人类以科技为工具对西方社会文化进行“祛魅”,逐步祛除宇宙万物的神秘性与神圣感,万事万物都臣服于人类的智慧而变得清晰可见。然而,布拉德伯里的儿童文学作品则旨在反转这一历史进程。他重新赋予世界以神秘性和不可知性,给读者双眼蒙上一层朦胧的面纱。不同于其他作家描述的从某个入口偶然进入的奇幻“平行世界”,布拉德伯里发现了现实世界中的神秘元素,赋予原本司空见惯的事物以魔力和超自然色彩。由于成年人的眼睛已被现代文明所“污染”,已对神秘性免疫,布拉德伯里便通过儿童视觉、在儿童的认知能力范围内恢复世界的神秘感。布拉德伯里这种叙事姿态恰好是一名成功的儿童作家的必备素质,正如剑桥大学教授玛丽娅·尼古拉耶娃(Maria Nicolajeva)在一次访谈中所言:“好的儿童作家,虽然在社会能力与认知能力方面优于儿童,但他们甘愿放弃这种优势,转而赋予儿童以力量,让儿童发出自己的声音。”[6]这样一来,儿童的主观能动性才能得以发挥,儿童的诉求才能得到满足。

儿童的一个显著特点是“眼见为实”,由于不具备逻辑推理能力,他们以纯粹感性的方式来认识和解释周围的世界,故儿童眼中的世界是五彩缤纷、神秘莫测的。这种认知方式恰好是产生古希腊神话故事与英雄传说的基础。此外,布拉德伯里在儿童文学作品中建构了只属于儿童的神秘之地,这些地方只对孩童开放,具有迥异于成人世界的自然风光和行为规范,《蒲公英酒》(Dandelion Wine)里面的偏僻山谷就是典型代表。该小说中的“绿镇”是正常的成年人生活区域,这里有房屋、商店、教堂、学校等生活设施,大人上班,儿童上学,无论是公共生活还是个人生活都是四平八稳、可预测的。山谷则不同,在孩子眼中,进入山谷意味着进入另外一个世界探险,将会遇到各种未知局面与神秘的可能性。对于小说中的主角小男孩道格拉斯(Douglas)而言,小镇和山谷两种地方自成一体,彼此独立,截然不同。在小镇上,道格拉斯的生活和学习必须遵从家长和老师的要求,必须做那些被大人认为是正确的事情,比如说按照家长吩咐摘水果、采蒲公英、打扫卫生等。可以说,在小镇中道格拉斯被现代社会的各种繁文缛节所束缚,遵守着众多别人为自己所制定的行为规范。然而一旦进入山谷,道格拉斯便将家长定的规矩和社会规范抛在脑后,按照孩子间通行的方法来为人处世。山谷中到底是怎样一幅情形,孩子们在里面到底做什么事情,读者都不得而知,因为布拉德伯里本人也被排除在山谷之外,无法窥见并描述谷内情况。读者只能从一些似是而非的传言中猜测山谷秘境的黑暗与恐怖,比如有一次道格拉斯与其他两个小伙伴去往山谷,深夜未归,道格拉斯的母亲只得带上弟弟汤姆(Tom)一同赶往山谷寻找。虽然生性胆小的汤姆被有关山谷的传言吓破了胆,但也只得在黑夜中陪母亲前往。越靠近山谷,汤姆越是惊慌不已:

他闻到了山谷散发出的气味,这是一种混杂着污水、腐烂树叶和茂密植被的味道。山谷很宽,从小镇蜿蜒穿过,白天是密林,夜晚是禁地——妈妈经常这样对汤姆说。[7]

为现实世界“赋魅”是布拉德伯里文学作品的显著特点之一,在其众多作品中都得以体现。在“赋魅”的同时,布拉德伯里也哀叹现代社会“祛魅”力量的强大和普遍,对于“赋魅”和“祛魅”之间的尖锐对立,短篇小说《东方快车,一路向北》(On the Orient,North)以及《女巫之门》(The Witch Door)有着较为形象的描述。这两部充满神秘气息的作品告诉读者在我们肉眼可见的范围之外还生活着众多的鬼怪精灵,它们与人类相安无事,按照自己的方式过活。《东方快车,一路向北》讲述了一名鬼怪在现代社会令人心酸的遭遇。中世纪以降,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和理性主义的深入人心,千百年来在地球僻静角落与人类井水不犯河水的鬼怪精灵们逐渐失去了藏身之处,被迫四处流浪,逐渐消失。而《女巫之门》则是17世纪末美国萨勒姆猎巫事件(Salem Witch Trials)在当代的延续。大雪纷飞的深夜,正在一座老房子二楼卧室睡觉的夫妻突然听到楼下传来开门声和女子的哭泣声,胆战心惊的二人下楼仔细查看一番后发现响声是从角落里的小隔间传来的,隔间的门上写着“女巫之门”,原来这是300年前萨勒姆猎巫时期房子的原主人给受迫害的“女巫”准备的秘密藏身之处。两人费尽力气却无法打开此门,当两人转身离开时,门却突然打开,一位女士一闪而出,消失在茫茫雪夜中。

“与他们的父母乡亲不同,那些成人世界司空见惯的现象在儿童眼中却具有民间传说、传奇故事、神话故事和奇思妙想般的意义。”[8]布拉德伯里通过儿童的眼睛来观察世界,重新赋予日常生活以神秘感和魔力,激发读者对想象力的重视,引导现代人们去探索被如机器般精密运行的理性社会所遮蔽的感性世界。

三、呼唤古希腊式的人类童年时代

马克思说“希腊人是正常的儿童”,古希腊时代是人类童年时代“发展得最完美的地方”。[9]古希腊人自由奔放,富于想象力,充满原始欲望,崇尚智慧和力量。在道德方面,古希腊人追求现世生命价值,注重个人地位和个人尊严的文化价值观念。因此,古希腊文学和艺术具有丰富多彩、雄大活泼的特征。马克思是从积极的一面肯定了古希腊文学艺术不矫饰、直面人性的特点,宛如人类童年时代般天真烂漫。另外,古希腊神话中的天神和英雄时常率性而为,以自我为中心,置道德规范于不顾,与小孩子一般任性,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也可以把古希腊神话看作关于人类童年时期的叙事。

布拉德伯里着力刻画的儿童与成人间的对立冲突关系是古希腊神话的一大突出特点,前三代宇宙之神的继位充分反映了这一紧张关系。第一代宇宙神乌拉诺斯是一个残暴的父亲,由于贪恋权力而把自己的孩子束缚在妻子盖亚体内,最终被小儿子克洛诺斯阉割,随后克洛诺斯成为第二代宇宙之神。克洛诺斯的凶残与父亲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吞下了妻子瑞亚生下的每一个孩子,只有小儿子宙斯幸免于难。宙斯施展计谋救出父亲体内的众兄弟,并联合起来推翻了父亲的统治。这些神话传说反映了原始社会的古希腊人对于血缘关系和伦理道德的理解还处于蒙昧之中,在严酷的生存压力下,古希腊人会不择手段地获取和占有更多的资源。

出于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和现代资本主义文化的不满,布拉德伯里十分推崇古希腊文化,他认为散发着神性光辉的古希腊文化是医治现代堕落的世俗文化的良药。布拉德伯里不仅通过描写父母与子女间的紧张关系将读者带回充满野性和蛮荒之美的古希腊时代,而且借助科幻小说的超验叙事能力直接在外星球上重现了古希腊文明的辉煌。布拉德伯里的古希腊情结在其长篇科幻小说《火星纪事》中得以充分表露。火星人居住的场所以及日常活动都洋溢着古希腊风格:

火星干涸大海的岸边,他们有一座装饰着水晶柱子的房屋。每天早晨,你可以看到K夫人在吃水晶墙壁上结出的金色水果……此时,你可以看到K先生在房间读一本布满象形文字的金属书,手掌在字上抚过,宛如弹奏竖琴。随着手指的滑动,书本发出声响,一个柔和而苍老的声音开始讲述古代的故事,那时候海边弥漫着红色的蒸汽,先人们驾驭着成群结队的金属昆虫和电力蜘蛛奔赴战场。[10]

此外,随着叙述的深入,一座被火星人废弃的古希腊式村落呈现在读者面前,其宏伟的建筑和精美的装饰令来自地球的探险队员惊叹不已:

上面雕刻着漂亮的动物,四肢雪白,像猫一样;还有太阳图案,散发出金色光芒;另外,各式各样的雕像装饰在房屋上,有长得像牛的东西,以及男人、女人和栩栩如生的巨犬。[11]

《火星纪事》中最具有象征性的一幕当属地球探险队员之一、负责火星考古的斯彭德(Spender)为了保护火星文明而不惜背叛地球人。斯彭德的情感丰富,心地善良,被宏伟的火星文明所震撼,并获得情感共鸣。火星文明的特征是“与自然融为一体”“注重心灵生活”等。而站在其对立面的其他探险队员则野蛮粗鄙,狂妄自大。探险队中的这两类人的冲突不仅是好人与坏人的对立,更是古希腊人与现代人的交锋。布拉德伯里把斯彭德塑造成一位深陷绝境仍奋勇向前的悲剧英雄。故事结尾处,斯彭德孤身一人对抗整个探险队,最终寡不敌众而命丧枪口。他的悲剧性结局既体现了布拉德伯里对悲剧人物英雄气概的推崇,也想借此表明现代世俗文化已经对彰显神性、洋溢着生命力的古希腊文化取得了压倒性胜利,重现古希腊社会的精神面貌任重而道远。

四、结语

布拉德伯里的儿童文学作品既是写给儿童读者关于童年生活经验的文学,更是写给成年读者关于人类社会童年时代的文学。布拉德伯里文学作品中的儿童始终与成人处于紧张的对立关系中,他们通过自己的视角为现实世界“赋魅”,将现实世界陌生化。布拉德伯里突出古希腊神话式的儿童与成人的关系、再现神秘的古希腊生活场景的做法是作家对现代社会种种社会顽疾深入思考的结果。随着人类社会现代化进程的持续推进和工具理性主义的大行其道,重视个人情感、珍惜亲情友情的传统价值观逐步瓦解,同时宁静祥和、怡然自得的生活方式也渐渐消失,人们变得心浮气躁、急功近利。布拉德伯里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战争的残酷性让作家真切地体会到放任现代科技发展的可怕后果。如何让人类在享受现代科技便利的同时又不会误入歧途?布拉德伯里带领读者重返古希腊这一西方文明的发源地。古希腊文明既推崇自由浪漫、神秘主义,又注重理性思辨、逻辑推理,是感性和理性认知方式有机融为一体的典范。布拉德伯里以略显夸张的笔法在未来时空中重现古希腊文明的人际关系和风土人情,旨在呼唤此种感性理性并行不悖、相辅相成的共同体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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