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堂里的《伤逝》

2022-02-17 16:08□汤
文学自由谈 2022年6期
关键词:伤逝子君周作人

□汤 达

有一次在课堂上,大家讨论鲁迅的《伤逝》。

甲同学说:我觉得这个叫涓生的,实际上就是个渣男,是他引诱了子君,然后在生活的重压之下,又无情地抛弃了她,他必须为子君的死负责。真正的爱情,在面对那些残酷的现实问题的时候,是不会低头的,即使要死,也要一起去死。他把自己那毫无可取之处的生活,看得比爱情、比子君的生命还重要,这样的人,我没办法不憎恶。

乙同学说:涓生的问题在于,他意识不到,对子君来说,在那段未婚同居的生活之后,她除了死路一条,再没有别的出路。作为一个男性,他无法体会到女性的绝望,社会强加给女性的那种毫无出路的绝望。

丙同学说:子君也不是完全无辜的。她在那样艰难的处境之下,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还要坚持养油鸡,跟邻居攀比,把自己的生活弄得更加糟糕。她本应该超脱一点,分清楚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守护好爱情,先生存下来,也许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

丁同学说:你们全都搞错了。如果子君真的是明智的,一开始就不应该跟涓生同居,不该在那个时代相信任何男人,那等于是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一个未知数,注定了没有好下场。要么遭到抛弃一死了之,要么委曲求全忍气吞声过日子,没有别的可能了,因为她们没有自己的生活。

……

这样的课堂讨论,有时会引发激烈的争论,面红耳赤都是有可能的。大家都非常认真地对待小说中的人物,完全忘了他们其实并不曾存在。通过这些人物,大家来阐释和捍卫自己的价值观,表达自己对人生的理解。

着急的时候,有同学叫道:“你的这种观点,说明你的人生观是扭曲的!”

“我也认为你的人生观是一种扭曲。”

另一个同学会站起来,仿佛主持公道似的,说:“谁有权利判断别人的价值观是不是扭曲呢?标准在哪里呢?”

如此等等。

可想而知,作为一个“老油条”式的小说读者,我没有办法忘情地投入其中。在这种情况下,我会想起自己遭遇过的一个经典悖论。

我问一个同学:你为什么要买限量版球鞋?

答:因为它让我觉得特别。

再问:为什么它让你特别?

答:因为很多人都想要,而能穿上脚的人很少。

再问:为什么大家都想要?

答:因为它是限量版。

你看,这是一个死循环。绝大部分人讲道理的时候,就会陷入这个循环。这样的交流,毫无疑问是无效的,语言成了一股偏见之流,无法触及问题的实质。真正的交流,还是要借助一些基础的工具和方法,这也是我们之所以要学习人文学科的原因。

具体到小说中,如果我们把小说中的真实,等同于现实中的真实,就会遭遇死循环。绕过来绕过去,无非还是回到原点,纠结于我们日常生活中那些永远扯不清的鸡毛蒜皮。小说如果只是以这种方式来反映真实,就没办法真正提高我们,不论是在审美层面,还是在现实层面。

同学们对《伤逝》的讨论到达高潮之际,我透露一个信息:周作人字字铿锵地认定,他哥哥这篇《伤逝》的主题,是哀悼兄弟恩情断绝,且他深信自己的判断是不会错的。

同学们面面相觑,完全无法认同。有同学说:“周作人的话太不可信了。”

我略微迟疑地说:“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

那一刻我觉得,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开始有些异样了。

我的感觉并不来自那些小说背后的事实,比如1925年10月12日的《京报副刊》上发表了周作人的一首译诗《伤逝》,是一位罗马诗人哀悼自己的兄弟的诗作。而在周作人的译诗发表后第九天,鲁迅就写下了这篇叫《伤逝》的小说,且并没有单独发表,直到第二年收入《彷徨》。

我的感觉实际上来自对情感触发点的一种直觉。一个写作者,在某一个时期写下一篇文字,如果它是真诚的,就必然会是由内心深处某种强烈的情感所驱使。纯粹的观念或现实考量,很难构成完整的文学作品。在《伤逝》中,我分明看到了一个处在真正哀悼氛围中的鲁迅,这是不容置疑的。而在1923年8月之后,他内心深处只有一个最大的隐痛;此前他的很多文字都在刻意回避,但终究会有面对的一天。《伤逝》中放纵的哀悼,不会是别的东西在释放,尤其对于一个喜欢克制悲痛的人而言。

那么,我欣赏《伤逝》的时候,是在品味他对兄弟恩断义绝的哀悼吗?肯定不是。我也确切看到了涓生和子君的爱情悲剧,完完全全被他们的故事所吸引,所触动。一定要我说出自己被哪些东西所吸引的话,将是极其困难的。在阅读优秀作品时,我们对修辞、情感、观念、思想、音韵、意境等等的欣赏,其实是同步的,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我们从中既看到了现实层面的意义,也能感觉到虚构艺术的美妙;我们既能被作者和人物的声音所打动,能被作者在文字背后的情绪所感染,也能看到它与其他所有文学作品在互动和博弈。

如果我们只把涓生和子君当作日常流言蜚语中的左邻右舍,当成现实世界里某对命运不济的小情侣,那无疑把作品看小了。即使他们是活生生的真人,其生命力也远小于伟大小说中的虚构人物。作为读者,我们也会因此错过太多美好的事物。

诚然,如果一篇小说没有做到基本的真诚,这些问题就都不存在。我之所以能够被一篇明明白白的虚构文字所打动,是因为我千真万确地知道,里面的情感是作者真实无疑的体认。如果你的情感不够真挚,你的人物就不能令人信服,读者就不会参与进来,他也不会把自己附着到人物身上去。这个所谓的真诚,既是基本前提,又是最高追求。

有个知名作家在讲座时透露,为了让故事更吸引人,他可以随时让主人公跟另一个人物上床,或者突然反目,或者发现彼此是失散多年的兄妹或姐弟。一切都要符合冲突的需要,剧情的需要。人物关系越拧巴越好,这样才会到处“有戏”。至于我们在这里提到的什么真诚和情感,在他那里是不存在的。

还有一类作家,他们真的以为自己是诚实的,实际却在撒谎。他们描写的人物和环境,看上去好像都是我们这个世界真实存在的,实际上他们却从未认清自己所处的环境,作者和人物一起,活在虚幻的、多愁善感的、无病呻吟的自欺欺人和优越感之中。懵懂的青少年涉世未深,看了这样的小说还以为人类历史已经走到了尽头,接下来唯一重要的事情只剩谈情说爱和自艾自怜。

朱光潜曾经认为,最好的文字,是写给自己的,其次是写给最亲近的人,然后是写给三两知己。一旦面对公众发言,难免言不由衷。

写给自己看,伪装最少,粉饰最轻,名利心最淡。如果你一心想在文字中讨好自己,讨好别人,那你谁都讨好不了。而如果你下定决心袒露心扉,讲点掏心掏肺的话,讲你自己偷偷想过很多次,但从来不曾诉诸语言的话,你会发现自己获得了快乐,加深了对自己的认知,这样的文字也会自动找到它的读者,引起他们真正的共鸣。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相信鲁迅的大部分写作,都包含了这一层意味。《伤逝》中包含了他内心深刻的苦痛。《孔乙己》里有他本人都难以察觉的自嘲。《祝福》里有他对乡土撕心裂肺的纠结。他对人世有很多形而上的思索,但在创作的时候,他首先是一个艺术家。因此我们在阅读他的文字时,首先会感受到他的诚实,在情感上感受到某种力量,然后才会想到要去解读这些文字后面的深意。

我为何如此强调这样的常识呢?因为这样的常识正在瓦解。这是个光怪陆离的时代。如果有人还在坚持读小说、写小说,一定对空虚和无意义有所体认,并试图在文字中寻找精神上可能的出路,这出路在影视剧、通俗文学、短视频、文化工业中,肯定是找不到的。可惜,我们时常迷失在这繁华中,忘掉了本心,这个也想要一点,那个也想沾一些,弄得一身噱头,看什么都像操盘手在布局。精神上的追索,容不得巧滑,在文学中首先就应当体现为直面自我和人生。就像鲁迅说的,小说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他还说,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且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天地满足着,就一天天地堕落着。

所以我有时会刻意忽略那些时新的、解构的、多元主义的观念,坚持老派的文学价值,把焦点集中在人性、道德和自我完善上。有时会有学生指出,这套观点一点都不新颖,跟学术前沿相差很远;你读个《伤逝》,怎么还读出时下文学的巧滑来?我其实也顾不得这些了,因为在面对文学和讲堂时,心中盘旋的,除了鲁迅的自我改良论,还有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呼吁:

请你帮助学生成长为具有个性的人。你们的努力决不应当被用于创造学识渊博的怪物,多才多艺的变态狂,受过高等教育的屠夫。只有在使我们的孩子具有人性的情况下,读写算的能力才有其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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