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灵工与短视频平台之间的控制与博弈*
——以团购达人为例

2022-02-17 01:38燕道成李采薇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22年12期
关键词:群体劳动流量

燕道成 李采薇

随着短视频产业进入发展沉淀期,各大短视频平台不断拓展变现渠道,以图进一步挖掘短视频平台的商业价值和社会价值。其中,短视频团购本地业务的开展加速了短视频平台对实体生态消费市场的占有。如针对探店主播,快手推出“团购带货”计划,抖音推出“探星计划”“团购达人”等活动进行流量扶持。2021年7月以来,在抖音平台以团购探店消费作为主要营销内容的团购达人①从6万暴增至222万。②

在数字媒介产业中,团购达人一方面被平台经济所塑造的“数字乌托邦”带来的流量、名利、自由及创造力和兴奋所吸引,他们生产的数字内容迅速为平台达成价值增值;另一方面,由于内容同质化、产业发展饱和导致变现困难,以及多方复杂的劳务关系等因素的影响,他们也陷入职业转型困难、创意缺位、话语权缺位的劳动困境中,并且面临着非正式雇佣关系下不稳定职业带来的生存窘境。尽管面临种种数字劳动困境,数字灵工群体并没有放弃与平台进行博弈以优化自我数字化生存环境的举措。那么,短视频平台基于何种逻辑对数字灵工实施劳动控制?数字灵工又如何进行相应的博弈?动态化的数字灵工主体性建构中蕴含着怎样的传播政治经济潜能,对未来数字劳动解放有何启示作用?这是本文重点关注的问题。

一、文献回顾

(一)有关工人劳动控制的研究

劳动控制研究始于马克思,他指出:“控制是劳动过程中的基本问题。”③泰勒(Taylor)就是在控制生产效率的前提下提出实行差别工资制、职能工长制的劳动管理制度。④布雷弗曼(Braverman)总结了科学管理的三个原则:使劳动过程和工人的技术相分离;使概念和执行相分离;利用对知识的垄断来控制劳动过程。⑤在制造劳动者同意上,布诺威(Burawoy)提出“赶工游戏”概念,指出:“工人们置身于赶工游戏的生产关系中,这不仅提升了员工投入生产的积极性,更使得他们积极主动地去维系这种生产方式和制度安排。”⑥平台经济时代,赶工游戏理论被打车平台、外卖平台的数字劳工研究再次验证。在此概念上,学者们根据赶工游戏规则特质又提出强调男性霸权的“性别游戏”、创业理想的“老板游戏”、个人情感满足的“情感游戏”与成名想象的“理想游戏”等制造同意的相关概念。本文中短视频平台的意识形态控制虽然同样具有“理想游戏”的特点,但与新闻实习生的“理想游戏”有所区别:前者是一种以获得名利为目标的“成名游戏”,而后者是一种对新闻理想的价值追求。理查德·爱德华兹(Richard Edwards)认为劳动控制制度通常包含三个要素:指导(direction)、评估(evaluation)、规训(discipline)⑦,之后被总结为三种核心策略:制度设计、技术监控、生命政治。以上概念虽提供了解释数字灵工制造同意的分析视角,但因劳动控制论是针对西方资本主义生产的管理理论,无法完全解释短视频平台对我国非正式就业数字灵工的制造同意。因此,本文将针对中国平台化社会迅速发展下的“数字劳动管理”,进行相应的理论探讨。

(二)媒介化平台的劳动控制研究

互联网时代的数字劳工研究聚焦产销合一者以及玩工模糊生产与消费之间的关系,关注到其被平台私有化、商业化的过程及其不合理性。在创意劳工平台劳动控制方面,张铮、吴福仲总结到:“网络文学平台通过产量竞赛、创意规训和权责置换的方式,分别达成对‘执行’‘概念’和‘契约’的控制。”⑧吴鼎铭认为,视频众包平台传播者看似自由的工作时间实质并不受意志的支配。⑨而短视频平台的数字劳工研究则更多对“表演的劳工”自我呈现与文化生产方面进行探究,缺乏中观层面生产主体的社会网络探讨。

当下信息技术的发展使社会发生结构性变化,改变了劳动条件、劳动关系和劳动市场。数字劳工研究重点从流动领域转向更为多向的生产、消费互动过程和主体社会化过程,回归至平台与产业数字劳工之间的劳动关系。因此,本文将在平台电商生态背景下对短视频内容生产者与平台方的关系进行深入思考。

(三)有关劳动者主体性的研究

基于劳动的异化理论,马克思提出,劳动者解放的根本前提就是要实现劳动者对劳动资料的占有和对劳动制度的社会性革命及根本性改造。关于数字劳工的主体性,孙萍以平台算法逻辑为探讨核心,提出人与平台的关系具有技术政治与底层叙事、算法依附与自我赋权的特征。丁未以“人作为基础建设”为视角,探讨出租车司机群体与滴滴平台之间的劳动抗争与基础设施反演推进过程,强调“从劳动者媒介化的实践来考察数字平台”。国外学者研究发现,虽然众包平台的计算机思维剥离了人本身所处的现实社会关系,但身处不发达地区的印度工人机智地利用社交工具和亲朋好友等资源,通过众包协作网络,顽强地为“社会连结”赋予价值。以上研究为本文提供了以劳动群体的主体性为视角的方法探讨数字灵工。

(四)有关数字灵工的研究

有学者根据劳动内容的不同,将数字劳工分为:制造和服务业中的数字劳工、媒介产业中的数字劳工、产消合一者和玩工以及数字经济中的劳工组织。之后,在媒介产业出现“数字灵工”概念。牛天将在平台进行脑力劳动、非物质劳动的数字劳工定义为数字灵工,指出:“区别于餐饮外卖、网约车等以体力劳动为主的零工,数字灵工的工作具有灵感和灵捷的文化特质,主要以脑力劳动或者精神劳动为主,基于个人的优势迸发的灵感生产出包含知识、文化等创意的内容和服务,且能够以资源共享的形式灵捷地链接到外部资源,形成自主内容创作的群体。”在数字灵工的控制研究方面,刘战伟等学者较为全面地认识到:“平台资本采用兴趣玩工、命运自主、情感能量、程序正义与希望劳动等一系列意识形态理念……制造出创意劳动者的主动‘同意’。”在数字灵工主体性的研究方面,张铮、吴福仲发现网文写手通过个体抗争和社群联结的方式建立起劳动过程中的主体性,刘战伟、李嫒嫒发现“平台型媒体创作者通过平台迁徙,利用规则漏洞,争取和维护自己的权益”。以上研究关注到了个体抗争和群体合作两种方式,忽视了数字灵工可能会与平台形成共谋,以维护自身的权益。

现有的平台劳动控制研究主要探讨互联网平台的数字操控,停留在平台制度设计内的数字管理,忽略了自有平台外的控制研究,缺乏对不同数字灵工的主体性实践的具体研究,尤其是群体实践方面。因此,本研究通过研究团购达人在短视频平台的营销实践过程,讨论短视频平台对本地业务扩张下的数字灵工的劳动控制与数字灵工群体的劳动博弈。

二、研究设计与研究方法

本文结合网络民族志与田野调查方法收集研究资料,时间集中在2021年8月到2022年3月,主要以短视频平台抖音认证的“团购达人”为研究对象。由于长沙号称“美食之都”,媒介形象具有代表性,且媒体资源丰富,加之出于地缘性方便考虑,研究者选择将长沙作为研究地,分别加入五个长沙短视频“团购达人”微信社群。群人数均在300以上,活跃度较高。期间笔者亲身参与到短视频内容生产活动中,更为深切地观察到团购达人个体与群体之间、群体与平台之间、群体与商家之间的内容生产关系。以微信群主的职业化特征作为区分,团购达人职业微信社群主要分为三类:一是短视频平台方组织的达人探店交流群,群主为平台管理人员;二是群主为“团购达人”职业群体中的关键意见领袖,掌握一定广告商资源,为群成员提供广告单、组织探店活动的互助探店群;三是群主是MCN(multi-channel network)机构相关负责人,不定期发布广告单。除此以外,研究者还加入少量直接对接商家的微信群。本文研究资料主要来自微信社群聊天内容以及参与式观察中的半结构性访谈的交叉验证结果。

表1 本研究中团购达人主要微信交流群

三、短视频平台对数字灵工的技术控制与微社群信息资源双重控制

短视频广告是商品化数字内容的载体,短视频平台将内容生产者数据和作为消费者的用户的数据进行私有化、商业化,兜售给广告商进行牟利。理想化的平台商业扩张希望实现多方价值共创,平台电商化发展下,商品链接的开放促使平台与内容生产者共同参与到变现过程中。借助优质内容达成短视频平台的效益转化是平台面向团购达人进行劳动控制的最终目的。其中,平台变现渠道的增加意味着平台方与内容生产者的关系产生了改变,短视频平台对数字灵工的劳动控制过程也发生了转变,展现出具有一般意识形态操控的软性制造同意特点,主要指平台通过弹性雇佣制度和有酬化、灵活的分利模式、兴趣劳动以及成名劳动吸引数字灵工同意参与平台创意内容生产传播。除了既有的弹性雇佣关系下的软性指导,平台为了更直接地加强对数字灵工群体的劳动意识形态控制,还在平台内外对数字灵工群体进行双重规训。

(一)算法逻辑主导下的数据评估:计流量制

短视频平台作为算法型内容分发平台,算法技术掌握着流量分配的绝对权力。平台的算法规律服务于媒体机构利益以及相应的排他性商业措施。在数字媒介技术发展下,对流量的追求促使技术监控下的流量评估成为主导生产的核心指标。利用平台技术的远程操作,平台实行“超视距管理”,通过算法技术对工人的工作线程、工作效率以及工作结果达成实时的管理监控,使得劳动管理更为精细化与个性化。平台自有的“数字智能霸权”监管着数字灵工的创意生产与传播,如平台进行实时大数据监测,根据账号的点赞量、完播率、活跃度决定是否向大的流量池投放,而更新频率较低、浏览量较低的账号会被算法认定为质量较差、无运营管理的“废号”,之后账号会被限流,进而造成商业贬值。这种情况下,短视频账号运营方需自行负责长期运营成本,这种平台对数字灵工“沉没成本”的控制将避免其从中“撤退”。然而,短期内获得平台流量推送的团购达人并不意味着他们会长期获得平台稳定的流量曝光,并且优质内容也不一定会得到流量,这种不稳定的“算法”流量推送技术给数字灵工带来不安全感。流量的不稳定意味着数字灵工变现收入的不稳定,为了保有竞争力,灵工群体选择通过付费流量进行推广,或者敦促自身提高创意产出能力。前者是可见的平台付费商业逻辑,后者是隐性的创意劳动控制,总之一切都在平台的生产掌控中。而作为专业内容生产群体的文化创造力则不断遭受着“数据挤压”,因平台所规训的文化复制工业不断陷入“创意漩涡”的时空压缩中。

(二)权力失衡下的双重规训:平台与微社群的双重管控

短视频平台通过前后台技术对数字灵工达成数字规训,但由于信息传达效果有限,为了加强与数字灵工的交流和控制内容产出导向,平台还会在其他社交平台如微信,利用自身广告资源优势和等级隔离制度控制灵工群体,最终实现平台数字技术与微社群对数字灵工的双重管控。

1.平台规训:流量扶持或限制的奖惩机制

平台掌握着数字灵工的流量分配权力与数字生存权利,它凭借自身的技术主导权,通过设置一系列的奖惩机制对团购达人进行规训,使平台的目标内化为团购达人的价值追求,迫使其遵守规则。

奖励机制体现为流量扶持。当某一类型化短视频的量产可以为平台快速增值时,平台会在前期利用技术红利对该类型内容进行流量扶持。这种流量福利吸引越来越多曾搭上平台流量快车却难以变现以及从未涉及该领域、期待成为名人获得“网红”高收益的用户加入未知的“成名游戏”中。如抖音推出针对团购达人的流量扶持计划,吸引广大短视频博主涌入该领域赛道。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相关内容生产者都能获得平台所允诺的流量和收益。在市场中,他们要么成为获得平台扶持的创业者,要么成为统计数据中“沉默的大多数”。以奖励机制吸引大量数字灵工后,平台便开始对其进行进一步规训,团购达人要想被赋能,就需要按照平台的规则调整自己的内容创作,由此陷入平台流量控制下的文化创意“缺位”中。

平台的惩罚机制主要表现为限流与封号,这也在极大程度上影响了数字灵工的生存权利。面对抄袭、低质量内容产出等问题,除了“限流”外,“封号”是最为严重的惩罚手段。其中对“封号”控制权力的使用,也极尽表现出平台的成本控制逻辑。如平台设立责任举报机制将数字灵工纳入监督体系,被封号的数字灵工如果想快速解封,可以选择通过举报其他违规账号加速自我解封的方式。某抖音博主因滥用他人肖像发布内容被封号,抖音官方提出举报十个账号便可以提前解封,被惩罚的数字灵工仍要通过举报他人继续为平台“打工”,这减缩了平台的审核成本。在平台媒介权力主导下,数字灵工为维护既有的商业价值,不得不向略带霸王逻辑的规则设置妥协。

2.微社群规训:广告资源和人情信息魅惑下的等级隔离与信息控制

由上可知,虽然平台的控制管理权主要依靠数字治理,但数字灵工是通过人际互动来完成劳动过程。凡是涉及人际互动的活动,都需要进行情感工作,仅依靠数字平台治理很难完成对数字灵工的深层控制。深谙此道的平台以广告资源为纽带,以信息资源为“人情”将灵工群体设置等级隔离制度,实施分而治之,由此形成微信管理社群(S1)。

后福特主义(post-fordism)主张通过柔性化管理实现工人个性化生产,从而达成范围经济。短视频平台在群内推介的广告资源为数字灵工提供内容素材及广告收入。数百位团购达人在群内备注为“账号名称+粉丝数量+带货等级”,平台发布广告单后,群成员“接龙”填写信息等待挑选。微信社群看似是扁平化的柔性管理,其实管理者仍通过等级隔离的设置来加强劳动控制,这是组织机构常见的劳动管理手段。带货等级较高的团购达人拥有更多选择资格,因此为了提高等级,团购达人会按照平台规则调整创作内容,接受平台的规训,并以自我规训、自我进取的方式竞相提高等级。而等级较低的团购达人往往需要牺牲个人权益获得广告资源。如首次开通平台团购业务的广告商户会获得官方指派的团购达人为商家免费拍摄宣传的机会,这对团购达人来说是一种利益的让渡,作为数字灵工的团购达人牺牲了创意产出的时间与金钱成本,甚至倒贴路费、人工费。

短视频平台利用数字灵工群体极度依赖平台内部有关内容规划的信息差特点,越过多方机构,通过微信社群组织,建立直达内容生产主体的劳动控制。其以信息资源作为“人情信息”交换成本,拉近与群内成员的关系,并且对不同类别的数字灵工群体分而治之,巩固非正式雇佣下的劳资关系,并且通过“等级隔离”促使数字灵工群体自我奋进。

四、作为数字灵工团购达人的主体性实践:自我赋权中的博弈抗争

短视频平台与数字灵工的弹性雇佣关系、灵活的薪资标准赋予了数字灵工一定的劳动自主权,但同时又通过平台内外制度管理和流量算法控制着数字灵工的传播生产权力。团购达人既要面对平台以及第三方机构的管理监视,又要面对商家及受众,对流量和数据结果自行负责。在多种压缩的生存机制下,数字灵工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尽管如此,这并不意味着数字灵工就陷入自我妥协的数字生存陷阱中。为了降低职业风险、维护权利,灵工群体发挥主体性以及集体组织活力进行自我赋权,与平台进行策略化博弈,并不断延伸灵工群体创意生产领域。

(一)越过平台:自我赋权与平台博弈

数字灵工的主体性并不只局限于创意内容的生产,在弱关系构成的非正式职业社群中,他们通过社群管理与合作进行自我赋权,也呈现了“灵活”的主体性特征。

短视频团购聚集大量本地用户作为内容生产主体,本地业务的涉及使团购达人本身的熟人社会资源得以被利用。现实生活的“人情”因素和短视频内容的传播力使团购达人相较于其他类型数字劳工有了更多自我“赋值”的机会。首先,团购达人的微信社群是数字灵工的网络职业社群,并且具有同乡同业的群体特征,具有“非正规经济的弹性和自组织的活力”。在短视频平台发展团购业务的初期,平台依靠自身品牌优势吸引本地广告商,但由于业务人员拓展市场能力有限,依旧有大量本地商家未加入平台。而多样化职业身份下的团购达人具有多重身份的社会资源,由此团购达人找准时机打破线上线下的社会资源壁垒,以自身社会资本撷取广告商资源,达成“以资源共享的形式灵捷地链接到外部资源”。因此,在非平台方组织的团购达人微信社群内,作为团购达人的群主也兼有向群内成员介绍广告资源的“中介”作用,能够越过平台和MCN机构直接与商家结算广告费用,通过向群内成员派发广告任务赚取抽成费用,进而最大限度利用广告商资源。为了方便管理,群名一般命名为“XX(群主名称)探店互助群”(S2、S4),除了派单之外,还会避开平台方进行博弈性的内部经验探讨。等级较高的团购达人群主是社群的关键意见领袖,会在群内分享“非正规”经验,对群内成员进行“培训”。

数字灵工正从个体自雇向集体合作形式发展,呈现轻组织架构的特征。群体内的每个团购达人都可以代表组织“招揽”广告,最后将资源对接到群主,统一完成协作。通过轻组织架构达成莱克维茨(Ckwitz)的“异质性协作”,以单次探店推广作为“项目制”,形成“有限性、即时性和灵便性的组织形式”,合力完成对群体的“赋权”。个体与平台是一种互相征用的关系,对于这种以“中介”身份作为资源链接的行为,短视频平台显示出一种特殊的默许。因为团购达人群体迅速且多样化的短视频内容供给,是平台本地生态业务扩张的重要内容生产力,因此在不损害平台长远利益时,平台默许灵工群体进行自我赋权。实际上,所有的内容产出最终都“喂养”到平台,海量商家的加入也成为平台资本价值链的重要资源。无论是商家向平台交付的业务服务费,还是团购达人的平台流量推广费,利益最终都回流到平台。

(二)活用规则:群体合作

虽然短视频平台通过制度设计在对用户的控制管理权上占据主导地位,但这并不意味着平台技术就是“完美”且“万能”的。人作为基础设施同样也是构成“软件”的重要部分,在反抗博弈中推动平台技术的进步。

同类型团购达人之间既是竞争关系也是合作关系,除广告资源竞争外,他们有着共同抗争的目标——“平台”。在话语上表现为“吐槽”平台或制作短视频达成底层共情。在实践中,面对平台的绩效规则,团购达人职业群体作为利益共同体对平台开展的技术博弈既有简单也有复杂的。简单的技术博弈成本较低,主要在面对平台的流量控制时,在平台及微信群组织进行群体互助,如互相关注、评论、点赞以增加互动量提升账号数据,或在评论区以路人视角进行联合表演达成互动效果。这种互助式表演同样体现在拍摄现场,团购达人较多呈现友好的互助状态,如互相帮忙拍摄、分享摄影技巧等,现实的人际互助行动增加了这个群体之间的情感链接。同时,作为利益共同体与情感共同体的团购达人群体之间也会进行创意资源共享,如发现新的“流量密码”时,团购达人会分享热点信息给群成员,甚至共享自己拍摄的视频资源,或邀请其他达人“合拍”共同上热门,达成多方共赢。在疫情期间,当本地业务无法开展时,团购达人通过这种共享内容资源的方法保持账号正常运营,并不断吸纳其他成员加入自我微型灵活的MCN组织架构中,联合探索更多新媒体业务,如挖掘优质主播合作直播带货。

(三)携手平台:与平台共谋抗击内卷

一方面,在媒介产业中“流量与资本的裹挟迫使他们必须量化工作,由此他们必然陷入固定创作模式,不仅失去了灵活、自由、充满创意的劳动初衷,也因此被迫卷入了非自主、重复、机械的工作中,最终陷入了缓慢增长但无发展的困境”。虽然灵工群体通过自我赋权以及内部合作可以一定程度缓和生产矛盾,优化自我数字生存现状,但是效果有限。另一方面,在数量有限的资源下,不断激增的数字灵工群体促成了“内卷”局面的出现。“内卷”现象在经济学中与供需关系相关,指当由于某些因素的影响,供给大于需求时,市场从增量竞争转变为存量竞争。如今内卷化概念在新媒体语境下被赋予更多内涵,在数字灵工劳动过程中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广告资源有限,需要付出更多成本与精力获得相应资源;二是内容价值的内卷化,陷入单一内容模式中。行业的内卷化容易引发更多内部恶意竞争,如抄袭创意、恶意举报等。由此,数字灵工开始寻求平台帮助,共同对抗内卷。面对资源的内卷,数字灵工通过自我赋权成为“老板”,开启非正式的管理经营为平台业务扩充广告来源,并且积极给平台方出谋划策,为平台系统优化做出贡献。如对不完善的平台电商评分机制提出建议,希望设立“团购达人—商家—消费者”三方打分机制,共同监督提高各自业务服务水平。平台也积极接受灵工群体的反馈建议,继而优化自身。面对内容价值与恶意竞争的内卷,团购达人职业群体会在进行社群交流的同时在新媒体平台积极发声维权,如联合众多社群将低质、违反行业规则的成员清除在外。在网络清朗行动以及平台整顿政策之下,短视频平台同样鼓励积极举报违规用户,二者共谋合作进行举报处理。

五、结论与反思

短视频团购中的数字灵工群体以地缘职业群体的身份进行联合,通过自我赋权争取权益。但数字灵工群体与平台并非完全对抗关系,在利益驱动下会共谋合作。

(一)成名想象与现实困境:流动社会下底层数字灵工双重媒介生存样态

中国的平台化进程具有“流动社会”本土化语境的特征,在社会结构化层面,浓缩着新媒体时代带来的数字劳动者社会阶层流动以及城乡社会成员流动发展的问题。数字灵工以流动的多重社会身份穿梭于互联网与现实生活中,勾连着“网络红人”与“数字打工人”双重社会生存语境。“团购达人”是短视频平台用户寻求变现的一种身份标识,从职业构成上看,这部分群体也是短视频平台乃至整个新媒体行业数字灵工群体的缩影。一方面,数字灵工享受着互联网带来的打破社会阶层的期待,即个体被关注的“草根网红”成名的理想游戏,以及与粉丝之间产生的情感满足关系,他们的“网红气质”吸纳各地各行各业乃至边缘群体作为生产要素入场短视频赛道。另一方面,数字灵工群体在平台的控制下被迫接受管理制约,包括发布权、让渡平台管理权等商业权益,并且还可能需要面对平台流量黑箱的操控,以及MCN机构等第三方平台的生存挤压。这些关系的介入都让劳工关系变得更为复杂。

(二)数字管理平台与创意生产力的矛盾

技术早已嵌入数字平台的组织逻辑,平台劳动控制技术“中介”经过长期的发展更新,对用户的控制几乎达成商品流通意义上的“完美”,但同时也成为打压数字灵工创造力的重要因素。平台通过把数据化作为核心控制机制,将流量规则植入信息的价值理性,使得灵工群体陷入流量拜物教式的创意漩涡中,导致创意的跟风与单一。在时间技术层面,数字灵工在流量监管中随时准备参与到内容生产中,弹性工作的“自由选择”反而捆绑灵工的生产创造力。同时,短视频平台劳动工具的提供表面上提高了创意生产效率,但在文化复制工业下,其创意性直线下降,致使数字灵工逐渐呈现“零工化”发展趋势,其灵捷性、创意性的特质逐渐削弱。尤其是当优质内容创作者为平台创造价值,但经由平台智能学习却成为其他用户低成本模仿生产的对象时,而这种模仿的创意又同样受到算法的青睐。因此,在平台流量规训下“自己淘汰自己”成为灵工个体的焦虑。

数字灵工在平台的数据化控制及劳动工具的“去技能化”控制下,对平台产生深度数字生存依赖,这种依赖是对平台的技术架构和运行规则的依赖,使数字灵工很难剥离平台,由此在弱势话语权下被迫接受一系列让渡管理条约,从而导致数字内容的商品化主导权逐渐“合理”归至平台以及第三方机构。虽然数字灵工群体按照平台的流量逻辑可以获得短期期许收益,但是却损失了创意生产力所具有的长尾经济生产效力,而这本质上是技术主宰与创意生产力之间的生产矛盾。

(三)未来数字内容商品化的生产主导权归属

目前,平台与数字灵工之间的劳资结构仍处于“中心—边缘”的位置。其实无论是作为管理工具的“数字管理平台”对数字灵工群体的数据规训,还是人与数字商品之间的工具理性、价值理性的内容生产价值问题,数字灵工群体的劳动控制与博弈问题的本质都在于对数字内容商品的生产主导权归属问题上。

如今,媒介正在引发其他社会场域中特定制度化实践的重塑。平台媒介的商业纵深化发展使之逐渐成为城市数字基础建设的一部分,短视频平台成为城市文明建设的重要领地。在短视频平台本地业务的媒介景观中,团购达人也是展示城市形象的一部分,推动着城市媒介形象的传播。探讨二者的关系,同样在为未来城市基础建设积累治理经验。毋庸置疑,不能忽略数字劳动者强大的本土文化创造力和社会资源勾连能力。面对强大的数字平台系统,灵工群体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以一种新型动态化的“身份”成为“多元发展型”的平台合作劳动者。数字经济社会,只有正确认识数字劳动者创造力背后的政治、经济、文化发展潜力,才能避免数字劳动的异化,进而重构数字时代的劳动正义原则,才能实现数字劳动主权的复归,进而促进数字经济健康有序发展。

注释:

① 团购达人指在短视频平台发布内容(进行直播)时可以添加商品链接及定位,并根据成交单获得佣金的内容生产用户。

② 数据来源:抖音官方团购入驻中心申请界面实时更新。

③ [德]马克思:《马克思资本论》(节选本),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68页。

④ [美]弗雷德里克·泰勒:《科学管理原理》,马风才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07年版,第99页。

⑤ 转引自闻翔、周潇:《西方劳动过程理论与中国经验:一个批判性的述评》,《中国社会科学》,2007年第3期,第30页。

⑥ Burawoy M.ManufacturingConsent:ChangesintheLaborProcessunderMonopolyCapitalism.Chicago,IL: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2.p.28.

⑦ Edwards Richard.ContestedTerrain:theTransformationoftheWorkplaceintheTwentiethCentury.New York:Basic Books.1979.pp.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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