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压力的缓释胶囊

萧桦

网上有个段子，说孩子幼儿园的时候家长都以为自己家娃能去清北，到小学了感觉能上个985，到初中了211就不错了，到了高中，哎呀！考上个本科就烧高香了。这个段子亲测比较真实，孩子上大学之前的18年，既是一个家长对孩子的认识不断更新的过程，也是家长不断反思自己调整自己的过程。比如说小美，我自认为对她了解足够全面。然而高三层出不穷的状况还是不停地刷新我对她的认知。

小美性格的基本盘是什么样的呢？在多年前一个夏日的傍晚，五六岁的小美在楼下玩，她的朋友膝盖磕破了，哇哇大哭，她妈妈哄不过来就只好带回家。目睹全过程的小美说：“我觉得她这样划不来，流血了肯定疼，哭也疼不哭也疼，你看她哭了吧，被她妈妈抱走了吧，还是一样疼，也不能玩了。那还不如别哭，抓紧时间赶紧玩。”这个傍晚得到的人生感悟贯穿她后来十几年的成长中，无论刮风下雨她都在小区的广场上跑来跑去，忙着玩轮滑自行车滑板车，不管摔得多重她都一骨碌爬起来继续玩，其皮实程度使目击群众在十几年后都感叹不已。

然而从身体到精神都如此结实茁壮的小美，在高考带来的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重压之下也脆弱起来。这使得原本管理十分粗放的我们应接不暇。

整个高三大考试小考试一个连着一个，一个套着一个，永无尽头。一开始小美就被突然加快的节奏来了个下马威。9月初的一天她考完回家后情绪低落，表情沮丧，一看就知道考得不好。我安慰了几句，说没事儿，快吃饭吧。

小美立刻从消极变成警惕和防备，说：“你要说啥？是不是要说你对我也没特别高的要求？是不是要说不管我考咋样你都一样爱我？”

我只好淡定地说：“我没打算说这个，但的确，你不管考咋样我都一样爱你。至于要求，我觉得你上个普通985也可以啊，985都已经非常棒了，没什么不好啊。再说你最近努力了，我也能看到。”

小美：“你现在是这么说，可能你转过身去就给别人说我笨得很。”

我很吃惊：“啥？我这样做过吗？我一般有啥难听话就当面给你说了呀。比如说我觉得你对物理有一种迷之自信，这话是不是我一直就当面对你说了？”

她说：“嗯，这倒是。”

我继续说：“其实你对物理的迷之自信我一直非常不理解。你别的科目吧，自信点儿还行，虽然也起起伏伏，但好歹有考得好的时候。唯独物理从来就没考得好过，却不愿意去上辅导班。所以我把它称之为迷之自信，这给你说过吧？”

小美苦笑：“嗯，就是，一直都考得不好，而且学好物理的愿望还很强烈。”

我：“所以咱们为啥不愿意去上物理课呢？我觉得你的物理可能跟数学存在同样的问题，就是做题凭感觉。可能这次也是这样吧？前面有题不太会，就心慌，一慌就看啥都不会了。你想想，你的数学是不是现在做题自信了很多？多学一些方法你就不胆怯了，对不对？”

小美：“就是的。”

我：“所以啊，要不你考虑一下？”

小美叹口气：“唉，好吧。班主任那天也说了，要是觉得自己哪门课不行，一定要在过年之前解决了，不能拖到过年。后面更没有时间。”

我说：“是啊，时间不等人，你同学们也不会站那儿等你，要查漏补缺就趁早。咱现在有问题就解决问题呗。”

小美：“我考虑一下。”

她去上学之后，我复盘了这次对话，给自己机智的表现打了一百分，这次对话的开头颇为凶险，但我比较成功地把她的注意力从情绪上引到解决问题上，可以说是十分优秀了。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种类型的对话在高三一年会反复出现，难度越来越高，以至于到后来我都已经想不出什么新鲜的词，新鲜的角度来安慰她了。

她不停地怀疑自己，天天在志得意滿和自惭形秽之间横跳，切换速度极快。有时候老师们鼓励了几句，或者同学们互相打气了，都会使她自信心爆棚。自信并不可怕，怕的是一阵阵突如其来的心灰意冷。某次考试回来说：“我觉得我笨得很，当初就不应该学理科。文科就没有这么难，唉，能出家就好了，也不用天天怀疑人生。”

我：“你不要妄自菲薄，你在全省前五的重点中学的实验班。你还笨？那其他人呢？”

小美：“我不想跟别人比，她就特别羡慕班里小刘，啥时候都气定神闲。”

我说：“那都是外在表象，别人看你，可能还觉得你天天高高兴兴的呢？现在还不是坐这儿唉声叹气？说不定现在小刘正跟她妈妈说，真羡慕小美每天那么开心。谁都不会把自己脆弱的一面表现给别人看的，不要多想了，你就每天都开开心心地去迷惑同学们吧。”

小美的情绪波动不仅突然，而且角度十分刁钻，有时候我都快接不上话。比如我说这次考不好没事，慢慢来吧。她会突然来一句：“你是要放弃我了吗？”非常考验人的反应能力。

跟高三孩子谈话的难点在于，你根本不知道她会如何理解你的话，她的心理十分脆弱敏感，有时候你自己觉得这显然是在开解，但这句话本身就又构成新的压力来源。比如有一次小美忧郁地说：“我还是感觉自己笨得很，你中学的时候学习那么好。”

我：“没有没有，你们现在考试难度确实大，而且要求大家没有弱点。我有一门大弱项，最后高考成绩竟然还算挺好，搁在现在那绝对不可能。如果把我放现在，我肯定没你成绩好。”

由此聊到了我的大学生活。小美被我逗笑了，笑了一会儿又突然忧伤，说：“你看你想起母校，多自豪啊。”

我说：“那当然自豪了，那是我很开心的一段时光。你以后回想起你的母校也一样会自豪的，你努力，你的大学就是对你十二年辛苦的奖励。”

小美点点头。

我继续说：“就像我写博士论文那段时间，真的很难熬，天天累得要死。还经常想，写不完怎么办？外审过不了怎么办？后来我就不怎么想这些了，就眼前这一段，就这个图，我把这件事做好，然后去做下一件事。这样过段时间回头一看，哇，这么难的事情我都做出来了，我真的好厉害。这种高兴是其他任何事情都不能带来的，你现在也是，不要想东想西，就做好眼前的事情。”

小美点点头，显然情绪比较平稳了，此次情绪波动终于安全度过。然而我在和小美爸爸回想这件事的时候也有很多感触，我们已经尽可能外松内紧了，但还是在很多方面给她造成了心理压力。有时候介绍一些自己的学习经验，想给她提高成绩出些主意。但我们中学时的成绩，现在对她的期许，甚至对她的付出，又都成了新的压力来源。小美看着嘻嘻哈哈，其实内心很敏感，尤其这一年经常怀疑自我怀疑人生，因此还是要好好沟通，注意方式方法，不要再制造多余的压力。

她如果仅仅是怀疑人生也就罢了，毕竟我都四十多岁了也经常怀疑人生，但处理她情绪的崩溃时要处理得妥帖且不露痕迹，这就非常考验人了。一年里我各方面进步都乏善可陈，唯独演技可谓日新月异。

比如有一天小美又突然说：“我可能哪儿都考不上，我能不能再复读一年？”

我一听头大如斗，但还要举重若轻地说：“可别，我俩可陪不起你了。”

她：“那怎么办啊？我哪儿都考不上啊。”

我：“怎么会呢？你要是考不上，那我不知道高考到底要录取谁啊，来来来坐下说……”接着就谈心，安慰，鼓励……半小时，对高考预定分数进行任务分解，各科都应该考到多少分，目前哪科差距大等等，这之后她情绪稍有好转。

我刚松了一口气，她又充满歉疚地说：“这一年你和爸爸都辛苦了，你们比我还辛苦。”

我听了很心酸，但若无其事地说：“现在快凌晨1点了你在做题，我躺着看手机，谁辛苦啊？”

她又说：“你们俩都对我太好了，都太爱我了，我总怕考不好对不起你们。”

我心想對你好也是压力来源吗？这到底是要我怎么样？就说：“那也是我们乐意的，不要多想了，快睡吧。”

所以说晚上陪着她很有必要，白天在学校毕竟有同学，生活节奏也快，晚上夜深人静这才开始胡思乱想，状况百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没有在深夜痛哭的人，不足以谈高三。

11月的某个周末晚上，我们12点左右就躺下了（这对我们来说是非常早了），让小美也早点睡。我先是听她在说话，以为她在给自己加油打气，就没管。过一会儿感觉不对，不像在说话像是在哭，又听了一会儿一直都不停，我过去一看果然是在哭。

她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没事，你不用管，我马上就睡着了。”

我心想这我能不管吗？就过去跟她躺在一起。她先是抽抽嗒嗒也不说，后来慢慢开始跟我说，觉得自己心里很压抑，主要还是学习方面压力大。

我抱了抱她说：“没事的，咱俩现在一起来想想，最差的情况会是啥？”

她说：“我都想过了，如果考不上某某大学，我就去上某某大学，也挺好的。”

我说：“就是啊，你看这个最差结果其实也不错，是不是？所以啊，你是对自己有要求，而且这个要求很高，咱们现在也在往这个方向努力。但其实其他选项也都挺好的，对不对？”

她点头，情绪稍稍平静，又聊了一会儿才慢慢睡去。而貌似平静的我在黑暗中很久都睡不着。

晚上躺那儿自己悄悄哭这种事情后来又出现过几次，搞得我很焦虑。听我同事，另一个高三家长说，她家女儿情况也差不多，天天说累，很可怜。有时候边写作业边哭，家长的各种安抚已经词穷，什么心灵鸡汤也赶不上日复一日的疲倦。

11月底家长会的时候，英语老师说到了这个问题，她说孩子们压力确实非常大，但是没办法，一届一届都是这么过来的。有个已经在北大的女孩子回来看老师，说自己高三每天都十分焦虑，后来自己找了个减压的办法，隔几天就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脸埋在枕头里大哭一场，哭完睡觉。在去北大收拾行李的时候，把这个浸透了高三泪水的抱枕带走了。

老师接着说：“当然每个孩子也不一样，比如班里的小A前几天跟老师说，‘考完试那天我和小B出去玩了，正玩着英语老师发成绩了，他一看脸色就不好了，也不理我了，也不玩了。我虽然没他成绩好，但我还劝他呢，考不好也没啥，该玩还得玩。’”

听到这里，教室里沉重严肃的气氛轻松了那么两秒钟，有些孩子确实是这样，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在高三反而是个优势。我一直以为小美也够心大的了，没想到她居然也是老师说的这种经常需要痛哭一场调节心情的孩子。

不过这次家长会之后，我对她深夜痛哭这种行为就能理解和接受了，就如心理老师讲的那样，这种情绪是正常的，不要否定它，陪着就行了。学校的这个家长课堂确实非常有意义，我听了之后才明白平时跟小美说的话基本上都是错的。

学校大概也意识到家长和孩子一样都被高考摧残得脆弱不堪，因此家长会往常的校长讲话改成了心理老师讲话，讲了半小时，有些是离我很遥远的鸡汤，比如要爱孩子，要多沟通多理解，也有些非常实用的，比如：

第一，要共情。孩子心情沮丧的时候，要对这种情绪有耐心，让她可以不自信，可以沉浸在情绪之中。不要说：没事，别伤心了，我们对你有信心，下次一定能考好，不要急于引导。因为这种说法就又带给孩子新的压力，而且孩子需要时间恢复，你用这种方法让她很快平复心情，她一会儿还会再沮丧的，那么应该怎么办呢？表示理解就好了。

第二，在和孩子的沟通中，长期以来已经证明无效的方式就可以放弃了。我的理解就是不要叨叨，越叨叨越糟糕。

第三，也不要在学习方面指手画脚具体指导，学习上的困难要引导孩子自己处理解决。我的理解是，家长同志们要搞清楚状况，现在的题你不会做，就不要自不量力了。

第四，最重要的是要把自己情绪调节好，心态要稳定。这句话说得很对，但实际操作又太难了，当家长也一样面临睡眠严重不足，成绩跌宕起伏的状况时，保持稳定心态的确是个很大的挑战。

回来跟小美爸爸说了家长会上各科老师的指示，小美爸听了说：“总的意思是，家长必然会感到压力很大，但不要把这种压力传递到孩子身上。所以家长要做的是接手老师给的压力，缓慢释放给她，做一个压力缓释胶囊。”

但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小美的心思敏感和情绪多变达到了她人生中的最高峰。有时候好好地做着作业，就开始抽抽嗒嗒的。我想起心理老师说的要允许她有情绪，陪着就行，于是就让她趴我肩膀上哭，很久之后才开始抚慰，但是后来肩周炎都快犯了她还没哭完，而且抽抽嗒嗒变成了大哭。

小美：“我又不是不努力，为啥每次都不好？高三了，我这么努力还不见成绩提高，我都快绝望了。

我：“你都努力了就行了呀，不要强求自己，而且你成绩已经很好了呀。”

小美：“你是跟谁比呀？你别把我跟那些不学习的比，我同学人家都能做出来我就做不了。”

我：“你要不停地这么比那还得了吗？你想想，普通班的看你们班，你们班看创新班，创新班看那个高一就去清华的，这还有完没完？难道你们年级五六百人，除了去清华的这个之外，其他人都不配活着？”

小美被逗笑了，笑了一下继续哭：“我不跟别人比，我努力了半天也不见提高啊。”

我：“学习就是逆水行舟，难道你同学都停在那里等你吗？不可能啊。”

就这些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地说啊说啊。最开始是站着，她趴我肩膀上，后来并排坐床上，最后是并排躺床上。她边哭还边说：“妈妈你帮我看着表，我还得去上晚自习呢。”

等到她去上晚自习，我一个人在家，烦得都快要炸开了。孩子们真不容易，现在看成绩的指标就是排名，全班必定有人进步就有人退步，不可能所有人都进步。这个零和游戏中每个人都在逆水行舟，保持住自己的名次都不易，进步就更难了。看到有篇文章分析为什么那么多中小学生自杀，说因为孩子们不是达到某个水平就可以，而是要pk掉一半的同学才能向前。这篇文章提了个问题，作为成年人，如果你的工作业绩必须pk掉一半的同事才行，你能快乐吗？

看完一聲叹息，但也无法可想，只能把自己的烦躁忧虑都藏起来，照顾好她的生活，有时候我们也会想办法尽量让她的生活有一点点变化。

11月的一个周日西安下了第一场雪，我们下午带她出去，在路边照照相，找了个林子里转了转，天色已晚，小美说这里很像《千与千寻》里描述的那个场景。林中非常寂静，能听见雪花落下时细密的沙沙声音，又轻柔又坚定。四下无人，时有鸟儿唧唧啾啾，有如天籁，偶尔有雪从不堪重负的树枝上坠下，把鸟和人都吓一跳。

小美闭着眼睛，驻足听着雪声，说：“雪夜林边小驻，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啊！我哭了。”说完睁开眼睛，一笑，往前走了

是啊，这首诗非常应景，主要是最后一段：The only other sound's the sweep，Of easy wind and downy flake.The woods are lovely，dark and deep，But I have promises to keep，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林中毫无回响一片寂静，只有微风习习雪花飘落。这树林多么可爱、幽深，但我必须履行我的诺言，睡觉前还有许多路要赶，睡觉前还有许多路要赶。）

所以休闲这种事情，必须在很忙的时候才显得可贵，天天瞎逛绝不会有这样的感悟。在小美日复一日的奔忙疲倦中，这一天雪中林边小驻，就像是深灰色背景上钻石一样熠熠生光。

我们就在这偶尔放松，天天考试，总是紧张的节奏中一天天走向高考，我俩演技日益精湛，自我开解的速度越来越快，基本做到了老师说的“把自己的焦虑藏起来”了。可以欣慰地说：长大了，是个成熟的高三家长了。

不成长也不行，小美的老师们给了我很多启发。最后一次家长会上，慈祥的生物老师说：“都到这个时候了，咱作为家长也没别的可做的，给娃做点儿吃的，别说人家。有的家长就爱说，别说了，高考完了人家跟你都分家了，都不是一家人了，你还咋说人家？到时候人家去上大学了，你还说，那就不回来了，学校有事，寒暑假也不回，你还咋？所以现在趁着还是一家人就赶紧多爱一爱。”家长都笑了。

在小美的成长中遇到的这些良师真是太好了，我们和小美都少走了很多弯路。她也很爱自己的老师们。有一天在陪她上学的路上，她感慨班主任老师的敬业，

我灵机一动，说：“我知道你有时候对自己没信心，你可以对自己没信心，但是你相信李老师吗？你对李老师有信心吗？”

小美非常坚定地说：“有！”

我说：“对呀，李老师是经验丰富水平很高的老师，又这么敬业，你是不是应该相信他带出来的班不会差的？那你在这个班里排到中间位置，你又怎么会差呢？同样道理，你的同学们聪明又勤奋，最近这段时间都这么努力，你们班怎么会差呢？那你在这个班，你会差吗？”

小美说：“对！”

这番对话我愿意称之为这一年的智慧巅峰。

在这一年，我慢慢觉得，对孩子确实不要苛求，你都做不到的事情干嘛一定要求她做到？要求自己难，要求别人简单，这个别人里也包括孩子。成年人总感叹生活不易，其实孩子的也一样不易。如果你觉得自己拼尽全力，也不过是过上了普通的生活，那为何不能理解孩子拼尽全力，不过得到了个普通的成绩呢？

每个人一开始都觉得自己家孩子最聪明了，想想她高一那年的假期，我们还带小美去了南京大学，复旦呢，高三上着上着就感觉985就没有容易的。但这又如何？平平安安渡劫成功就很好了。孩子面临的重压是她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家长就当好压力的缓释胶囊就行。

我永远都会记得这一年，我和小美经常手拉手走在从家到学校这条无比熟悉的路上，春节过后天气和暖，眼看着两边的七叶树长出嫩芽，叶子长大，开出白白的毛绒绒的花，花儿慢慢变黄凋谢，等高考那几天，小叶女贞的花儿在开了，空气中弥漫着它特有的味道。每朵花都在按它自己的节奏开放，无论家长和孩子，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定时浇水。

时间到了，花儿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