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飞翔

2022-02-19 08:49后街
福建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哈雷东家

后街

室内温度攀爬的速度极快,像一口烧干了水的蒸锅,被四处的火苗舔舐,几乎可以嗅到木质的焦香味。小俤半蹲在人字梯上,与他视线平齐的窗外是明晃晃赤条条的阳光。一阵摩托车巨大的轰鸣声像一发炮弹从楼下呼啸而过,他从人字梯上急忙跳下,“嘣”的一声落地,腿肚子一软,险些栽了跟头。冲向阳台后,见一只麻雀歪着头站在栏杆上,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啾”的一声飞走。他的视线跟着麻雀穿过栏杆落了下去,楼底下只有个孩子骑着小自行车,那辆摩托车已经不见了踪影,那一定是个大家伙。小俤心里略有失望地想。麻雀从低空中掠过,打了一个漂亮的回旋后,无影无踪。

小俤收回目光,然后迫不及待点开手机里的本地二手交易信息,国产春兰高仿限量版的哈雷复古老爷车,400双杠、水冷电喷、续航超强。照片上的金属色泽充满喑哑浑厚的质感,发出隐隐的光,那光能瞬间吞没你的眼球。每看一次,小俤都在心里喊出无数个“哇”,甚至想要飚出脏话。回帖谈价钱的人并不多,这不是一部普通的摩托车,更不是一部实用性的摩托车,它彰显着另类、不羁、豪迈以及跟这个小县城格格不入的时尚与前卫,像是来自虚拟的游戏世界。但它仍旧随时可能消失,或许明天,或许下一秒,二手的价格颇具吸引力。这爱死人不偿命的家伙。小俤不时地看它,如同觊觎与他毫不相关的时尚美女。

也就是为了这个爱死人不偿命的家伙,昨晚同秀娥继续冷战,小俤也只有这个能耐,像一只遇险只会钻地洞的土拨鼠。战火延绵已近半个月,这半个月里,秀娥每晚从她那间不到十平方米的美甲店回到家,鼻尖上掛着汗珠子,目空一切的眼神,一副油盐不进的表情。小俤则早早躺在床上,摊开手脚打着光背汗津津地玩手机游戏,隔壁骆童和骆倩兄妹俩无所顾忌还在尽情闹腾,一切保留在他的不动声色之下,这个家在吵闹声中裹挟着冰凉的气息。秀娥开门后站在客厅,像一只荒野里孤独的母狼,环顾四周只显得更加的孤独,她重重地把板砖一样硬实的小背包摔在沙发上,弹起来半米多高,她极力想就此打破凝固的冰冷的气氛,张开利嘴,好好地狠狠地吵一架,但小俤仍旧一点动静没有,像一团只会呼吸的烂棉花。

此刻,东家大姐用白胖的手指推开虚掩的门,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像一头觅食的水鸟,昂首挺立在一堆淡黄色海浪般的锯末刨花之间,显示她主人家的姿态。地面上的刨花窸窸窣窣地响,小俤在阳台立马掐了烟头,顺手抄起一块边角料闭上一只眼睛使劲捣鼓,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

已近正午,东家没有要走的意思。小俤便自顾转身去了卫生间,拍了拍头上的木屑,重重地擤了擤鼻子,洗了把脸。一抬眼,镜子中的自己,鬓角居然有几根头发银亮亮的扎眼,抬头纹里夹了一道道的黑灰。镜子中的自己,瞬间老了下去,表情便有股哀怨的味道。可谁也不欠他的,这是个鸟语花香的世道。从卫生间出来,东家不见了踪影,她总是搞这种偷袭,像是新居里进了贼。从阳台窜进来阵阵穿堂风,吹在皮肤上麻丝丝的,小俤便轻快了许多。

穿过裕达小区那片假模假样堆砌起来的花园,种下不久的花草都还蔫头蔫脑,新鲜而干燥的泥土被一圈建筑垃圾围困着,一副任人宰割又桀骜不驯的样子。小区里迟迟早早持续不断有新住户在装修,永不消停。从小区的东门出去,巷子里的几家快餐店正是上客的高峰期,小区里不少装修工都在这里解决午饭,一路上芸芸众生,人气与热气相互裹挟,云蒸霞蔚。小俤不爱扎堆,打包一份快餐,骑上那辆贴满大头贴的踏板车,锈烂的排气管像破了嗓子的男高音,一路哀号到巷尾的大樟树下。一圈水泥围栏躲在树荫下,台面上冰冰凉。小俤一手托着盒饭,顶着筷子的食指尖是个暗红色的小肉团,明显短了一截,看着让人一阵哆嗦。那一年小俤二十岁,刚用上电动台锯,锯齿细密而锋利无比,稍一恍惚,嘶啦一声,指尖就消失了一节。从那以后,指尖的肉团里就住着一只长有利齿的蚂蚁,只要专注地看上肉团几眼,利齿便开始啃食皮肉,记忆中那撕心裂肺的疼痛就立马从指间钻出来,瞬间鲜血淋淋。比起身体各处的伤痕,那一次痛彻心扉,痛点布在所有的成长记忆空间,在很长一段时间,小俤看到那台锯就心生恐惧,甚至想要彻底离开这个行当。师父说,这就是教训,保证你以后不会再发生。母亲说,学一门手艺不容易,总比种地强。

小俤心事重重地从泡沫盒里大口扒饭,小肉团上下撬动着细小的一次性筷子,一口气扒了小半盒,将另一盒菜的汤汤水水全部扣进饭里,再一搅和,劈头盖脸地倒进嘴里,咽进胃里,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一只被磨得溜光的摩托外胎无辜地躺在路边。半个月前,小心翼翼跟秀娥说了买那辆二手摩托的事,秀娥尖薄的嘴唇像吐瓜子壳一样利索地吐出两个字,不行!

午后的天空只有几片薄如蝉翼的白云,悬在空中纹丝不动,身体周围的燥热也纹丝不动。巷子里芸芸众生如快闪般人间蒸发,空荡荡剩下蝉在树上不厌其烦地嘶鸣。小俤在树荫下又回放昨晚的镜头——骆童跟他妈说补习的钱要交了,秀娥用手一指说,找你爸去!那一手指像戳进小俤的眼窝子,凶悍毒辣。他把快餐盒用筷子一戳,串成一团用力一甩,距垃圾桶半米之处坠落,像没有翅膀的白鸽,触目惊心地死在那里。

傍晚,东家又来,里外走动,寂寂无声。东家每回来都要数一遍装修材料,再看到散落一地被肢解的边角料,不免有些心疼,慢慢挨到小俤身边,本想找点主动的话语权,却没想到小俤率先开口,大姐,能不能先结一部分工钱?东家的眼神立马慌慌地躲开,重新去数了墙角那几块板材,稳住了阵脚才说,骆师傅,材料都是你预算的,那些边角料要尽量都用起来啊,这一片板二三百块啊。小俤不出声,盯着那指尖上的肉团看了一眼,不等蚂蚁出现,赶忙举起射钉枪啪啪一阵乱响,一片板在墙上就老实了。

东家一走,小俤快速从屁股兜里掏出手机,车还在,零星几条回帖讨价还价,但都是纯属娱乐的那种。最初在网上看见那辆二手哈雷并没动多大凡心,就像看T台上的模特,漂亮的东西看看而已。可是大数据这种东西确实可怕,尔后手机浏览器上开始推送那些关于摩托车的小视频,豪车推荐,摩旅进藏……没完没了地攻击你的眼球,那才是真正撬动欲望的杠杆。视频里发动机沉闷有力的轰响,宽厚的轮胎绝尘而去的潇洒,还有那远处神秘的高山,峰顶皑皑白雪,自由翱翔的苍鹰……

这线上线下究竟有多少个为之心动的买家在暗中较量?毕竟,在这个小县城里能出现这样一部二手哈雷也算是稀罕物,即便它只是一部国产高仿。小俤正处在极度渴望的臆想中,这种渴望在日复一日地加剧,无可救药。这种牵肠挂肚又遥不可及的日子,让他急需寻找自我焦虑的排解方式。他从梯子上飞身下来,从墙角拉出一片可用的寡料,让长着一团肉球的食指将它按在锯床上,随心所欲地充分解体成再无可用的小块。小肉球在距离锯片不到两厘米的位置来回滑动,嘶啦嘶啦的声响,紧张又刺激,像是他自己已经骑着那部哈雷飞驰在西藏高原上,所过之处,玛尼堆上的经幡猎猎地响,苍鹰滑过头顶飞向远方,小俤听到自己在无边无际的苍穹中放声歌唱。

每晚收工后,只要出了裕达花园小区,小俤就感觉自己此时成了那些板材,咔嚓咔嚓地被分割成无数的小块。他先要回到城关新村的廉价房,呼哧呼哧爬上六楼,像中午的快餐一样,把饭桌上一切剩饭菜搅和在一起扫荡干净。整理好个人卫生再重新进城,在孩子面前,应该尽力保持一个父亲的尊严。这是秀娥说的。

哥哥骆童刚上初一,花大价钱进的县中学,是秀娥的主意;傍晚下课跟着老师继续上补习班,这也是秀娥的主意。骆童让人揪心的成绩就是输在城关农民工子弟小学的起跑线上。既然有了前车之鉴,妹妹骆倩就不能重蹈覆辙,倾其所有安置在城内小学借读,中晚托管外加钢琴培训,这一切都是秀娥的主意。秀娥自己从上午九点开始,在城关那间窄小的花里胡哨的美甲店一直折腾到夜里十点钟,除开中午,所有时间都要盯牢只有她一个人的美甲店。从她手里过的每一片指甲,都是那么生机勃勃,娇艳欲滴,从她手里过的每一分钱,包括小俤的,都是铁板钉钉,有去无回。

小俤先到琴行接骆倩,再到补习老师家楼下等骆童,这中间会有半个多小时的空闲。这难得的闲暇时光,给骆倩买一杯饮料或者什么小零食,她就能很乖巧地坐在摩托车后座上耐心地等哥哥。小俤则握着手机蹲在马路牙子上刷小视频,网名叫“高原一阵风”的拍的小视频他一直在追,几乎每天都有更新,一群骑摩托走川藏线的驴友。苍茫的大地……视频里配音是这样描述的,雄鹰在空中自由地翱翔……小俤每次看到这样的场景,心里总是咚咚咚的感觉,具体什么感觉,他说不上来,看见那宽阔的翅膀在翱翔,就觉得自己的身体轻了,飘了,要飞了……

这晚,小俤还是打着光背,弓在床上,手机屏幕的亮光忽闪忽闪,手机游戏呼哈呼哈地响。秀娥从一到家就开始没来由地训斥俩孩子,她那是指桑骂槐,迂回攻击,句句话都从客厅里绕进来,泼进来,刺刺痛地扎进来,本来渐渐凉爽下来的夜又燥热起来。但小俤似乎铁定了心,就是不接招。駱倩出生后家庭生活质量明显下降几个档次。秀娥并没有读多少书,跟小俤一样初中毕业,但是秀娥懂很多“道理”,城里人的那一套,大概都是在修指甲的时候听来的,学得像模像样。她每天弓着腰坐在矮凳上,握着无数女人不同质地的手指甲,剪剪刮刮,涂涂抹抹,眼前便呈现出一片锦绣山河来。

小俤只能继续冷战,他没有任何理由可以缓和自己的心情,同时这也是最好的一种申诉方式,是对秀娥最大最有效的对抗。秀娥爱说理,凡事都能娓娓道来一些道理,语言组织能力也不错,总能把小俤说得哑口无言。已经半个月无处说理了,秀娥憋不住,夜里捅了捅小俤的后背说,不让你买那二手车你就打算一辈子不跟我说话?那部摩托车两万块,还是二手的,你买来干什么用?你又不是没有车,你那辆旧是旧点,骑个一两年再换新的不可以吗?你跟我说说看,你买那种中看不中用的车来干什么用?你自己想想清楚,两个孩子要读书,要补习,要学钢琴,要……小俤关了手机屏幕,身体一动不动。秀娥岔开两腿仰躺着,身体的姿势像是有些想法,但边上这个人的后背寒气逼人,秀娥的身体一下子就冷了下去。

周六,东家一早就过来,拎着扇子和水壶,看架势要监工小半天。小俤做起事来就不那么自在,鸡毛蒜皮,呼来唤去。小俤做木工活儿一向自己有分寸,件件都铆在心里,喜欢一个人单打,就怕别人一搅和,计划立马就碎了一地。他索性叼着烟蹲在人字梯上,看着东家指指点点,絮絮叨叨。看着看着,小俤看出味道来,东家大姐今天穿了套松松垮垮的休闲装,领口空了一大片,一根细小的白亮亮的链子在两坨白肉间滚动,蹲在人字梯上一览无余。跟秀娥冷了半个月,这一瞬间自己倒是突然热了起来,小俤吓了一跳,收起眼光做事,但领口里那点东西一直在眼前晃动。

周末不用接孩子,骆童会在放学后接了骆倩搭公交去美甲店里欢度周末,秀娥会在这天敞开钱袋搞亲子活动,炸鸡可乐最能促进母子感情。小俤汗津津回到家,天将黑透,桌上剩饭菜让他毫无胃口,打开冰箱,还有两瓶啤酒,灌了一瓶下肚,十足清凉。打开手机看,那部哈雷有人出价一万五,有人出一万六,车主回帖说,只接小刀。也有人说顶到头一万八,车主说私信吧,可以考虑考虑。这消息让小俤心里一紧,惶惶然不知所措,又拿了一瓶啤酒,站在黑漆漆的阳台上。夜色中,远处高高低低的影子,这一片城郊改造得并不彻底,楼房、瓦房、土夯房并存。县城前几年一路凶猛扩展,但力道中落,就差几里路却戛然而止,使得秀娥做城里人的距离仅差半步之遥,让她的梦想在半道上折翼。欠着一屁股的房贷,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既然这样,何不肆意妄为一次?不就两万块钱的事。小俤一口气半瓶酒落下去,血脉偾张决意已定,办法总会有,关键时间怕是等不得,那部哈雷等不得。

秀娥带着孩子如期到家,门外还听见她和兄妹俩嘻哈打闹,在进门那一刻表情瞬间恢复到高冷。她有一种顽强的生活态度,在捉襟见肘的花钱度量上严谨得滴水不漏,好钢永远用在刀刃上。小俤正光着膀子靠在通往阳台的门框上抽烟,在半明半暗的烟火中摆出无比黯然的姿态,眼神中却闪动一股誓不罢休的坚毅。秀娥黑着脸从身边挤进挤出,她身材瘦小而紧致,但也不可避免与小俤发生肢体碰撞,这难免有双方的刻意,皮肉刮擦,气氛开始有所松动。洗洗刷刷到了十一点多,一直到秀娥躺在了床上,小俤还是没把该说的话说出口,倒是把想做的事穷凶极恶地做了,两瓶啤酒的威力。秀娥紧闭双眼,一路乔装反抗却渐渐打开身子,两人在无声中博弈,最终都大汗淋漓地松软下来。秀娥心满意足,咬牙切齿狠狠地掐了小俤腰窝上的肉,小俤从掐肉的力度上估算,算是给长达半个世纪的冷战走向和平的一个重要信号。他见机终于开口了,很不容易,但还是说得清……

秀娥刚刚松软下来的身体,又僵硬了起来,从床上腾地坐起来,按开了灯,把脸高悬在小俤面上,冰锥一样的眼神,充满嘲讽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你有一个理想!你想买那部二手车,你还想骑着车去拉萨!我还想去新马泰呢!你要骑着两万块的摩托去拉萨,你去啊!秀娥说完又身体舒展开,轻描淡写地靠在枕头上,一种必胜的姿态,把眼白歪向床邊的小俤,再一次粉碎他的“阳谋”。你去呀!你把隔壁房间那两个小东西一起带去,爱去多久去多久,爱去多远去多远。秀娥语气又一换,简直就是一把薄如柳叶的软刀子。之前的皮肉相搏,身体的热度都还没凉下来,小俤却感觉已经冰冷得快要窒息,心口一缩,眼窝里阵阵酸胀,他绝望地翻过身去,放肆地盯着手指尖上的小肉团,等那蚂蚁出现,痛快地撕咬,痛快!

窗外的夏虫不厌其烦地嘶鸣,像聒噪的老妇人,没有空调的卧室里弥散着发馊的汗液味道。冷战继续开打。或许永远没有结束的那一天。

一票人骑着形状各异的大摩托,戴着头盔,像电影里的机器战警,在人迹罕见的川藏路上激起阵阵彪悍的尘土。飞驰中的摩托长出了一双老鹰翅膀,飞上山巅,冲下山涧。小俤在梦里都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那些高头骏马似的摩托车,让人血流急速,漫过大脑,酒醉般一片眩晕。肩胛骨突然一阵奇痒,骨头与皮肤之间那狭小的空间里,像无数破茧的虫子用细嫩的牙齿剐蹭,等待呼之欲出的蜕变。哦,那是一小片褐色的羽毛,麻雀的羽毛,一片又一片地窜了出来,毛茸茸、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堆积着,却始终长不成一副足以高飞的翅膀模样,那一片肌肤奇痒无比,一通抓挠,那团多肉的指尖瞬间鲜血淋漓,血越流越多,像水龙头一样哗哗地流。小俤猛地从梦中惊醒。

装修总体已经接近尾声,就差粘贴上那些薄而昂贵的面板,那些昂贵的面板像是女人的脸。东家是咬牙跺脚才下的本钱,在好几家材料店来回折腾,挑三拣四讨价还价,稀罕得不行。按总面积预算,再刨除一些必要的寡料,小俤都是实打实算,材料店该给的回扣早已经暗中给过,这不是东家能够提防的。事实上,即便是小俤没有出现在材料店里,也一样拿得到回扣,同样,东家千方百计避开小俤,再费力讨价还价,那回扣的钱,她也省不了。这是行规,她不懂。她每次都煞有介事地去清点那几片薄薄的贴面板,嘴里嘀嘀咕咕地盘算,倒让小俤更加小心翼翼,预算的误差正常不会超过一块面板。即将完工,很快可以拿钱走人,小俤的心情却没有丝毫的改善,灰暗面积还在增长。他时常呆看着窗外,开始羡慕所有长了翅膀的鸟类,哪怕是时常停留在阳台上那灰不溜秋的小麻雀,都代表着一种无尽的自由。

买车已经是困难重重,去西藏更是遥遥无期,毫无生机,如同那节小肉团,永远不可能再长出指甲一样,让人心酸又绝望。小俤十七岁初中毕业,就奔了村里的木工师父,母亲的道理简单实用,不会读书,就学一门手艺。他刚刚开启的世界里就只有锯子、刨子、尺子,游历在刨花锯末的海洋里永远上不了岸。后来有了秀娥,日子倒是丰富了,再有了骆童、骆倩。小俤也一路从村里干到城里,工具从手动悉数变成电动,离开师父后跟过施工队干工装,组过小团队干家装,到了连家具都可以上网定制,木工的传统活儿就所剩无几。小俤习惯了一门心思地做那点木工活儿,业务量自然一路缩水,好在有秀娥能操持这个家。他本以为人生就是如此,不咸不淡地过下去,但自从在二手网上看到那辆摩托,再到推送的摩旅小视频,陆续看下去,整个人就魔怔了,他心里猛然间就冒出一句歌词——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视频里的他们已经在布达拉宫的山下晒着太阳,跷着二郎腿喝着酥油茶,一排铮亮的形状各异的大型机车横在路边,肤色黝黑的喇嘛三五成群地靠拢过来观摩,连僧侣都动了凡心。

第二次冷战刚刚拉开帷幕就已经升级,这是小俤完全没有预料到的。秀娥要对他的“理想”进行全方位的封杀,把这件她认为完全不可理喻的事情捅得满天飞,以博取更多支持来壮大自己,让小俤尽快回到以往太平生活中来,她不想这种毫无意义的冷战再这么无休止地持续下去。她就是想不明白,小俤怎么可以有这样一种超越现实的想法?

小俤先是接到母亲的电话,老太太倒是不太相信儿媳妇的话,本能地觉得是秀娥搬弄是非,自己老实巴交的儿子怎么可能做这么没边没际的事呢?小俤借坡下驴说不要听她乱讲,我就是开个玩笑说说而已。自己的妈倒是好糊弄,隔天又接到外地姐姐、姐夫的电话,姐姐开口没几句就让小俤给挡了回去,跟自己的姐姐可以任性一把,可姐夫是中学教师,有文化懂礼数,小俤一直尊重,是可以倾诉的对象,就说了心里话,确实想买下摩托车完成一次心愿,这辈子也就值当了。电话那头开始慢条斯理地上课,你的这个心愿我很理解,真的理解,不要说你,我也有这种冲动,我的条件应该比你好点吧,可是我去了吗?没有,因为考虑到诸多因素……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啊……姐夫情深义重一口气说了有半个多小时的大道理,就是没有说点友情赞助的事,尽管小俤也没有开这个口。小俤最后回了一句,以后?以后是什么时候?我还有什么以后?

以后?哪里来的以后?姐夫拿出教育孩子的那一套,让小俤大失所望,自己一个快四十岁的人,在别人眼里怎么就像个幼稚的孩子?电话接踵而来,语言风格不断切换,但宗旨如一,秀娥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通过一切外交手段,共同粉碎他的梦想。

不就两万块钱,外加一个月时间!不偷不抢,怎么就闹得那么天怒人怨?午后的装修现场就像一锅黏稠沸腾的白粥,汗珠子劈头盖脸地流淌下来。小俤握着锋利的美工刀,食指的小肉团顶在薄薄的刀背上,在重压下泛着红艳艳的光,像一张被揉压变形的婴儿脸。嚓,一刀在面板的收尾处偏离了轨道,划出一道弧线,这已经是第三次出错了。小俤愣了半分钟,一怒之下将美工刀用力地摔出去,瞬间支离破碎。他内心在彻底的绝望中,猛然生发出悲凉与怒火,两股力量在身体内碰撞、炸裂,巨大的气浪掀翻了他懦弱的躯壳,变成一只困兽疯狂地宣泄,一脚踹飞了那条铝合金人字梯,人字梯飞向那几张无辜而昂贵的面板,唰啦啦一片撕裂的声响。

傍晚六点,东家依旧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进来,脖子似乎比先前长了许多,一身雪白的长裙,包裹着丰腴的身子,立在欣欣向荣的新居里,似乎新生活马上就要开始。小俤蹲在墙角,眼光呆滞,地上散着几个吸尽的烟头,还深陷着牙印。人字梯四仰八叉,昂贵的面板散乱地躺倒在地,几道醒目的裂缝和剐痕,如散乱一地的破衣烂衫。她如被非礼般奋力而短促地惊叫,啊!短暂的沉寂,东家呆立在刨花锯末当中,像一只六神无主体态笨拙的白天鹅。

小俤已经从墙角缓缓立起身子,面无表情步步逼近,东家双手护胸紧张后退。

大姐,我不想做了,你把账结一下,扣掉这几片面板的钱,剩下一点事你找别人来,我不做了。小俤在距东家一米之遥,收住脚步,毫无逼人之气,反倒是表露出低眉顺眼的哀求。他想尽快抛开眼前糟糕的一切,决绝地,义无反顾地。

骆师傅,你不能这样,我知道你也不是故意的,这样吧,碰坏的都算我的,就差这么点收尾的事,做完马上就给你结账,一分钱不差你的。但你这样不行,你要不做完这个,账我也没办法给你结,哪有你这样做事情的!稍作调整的东家终于找到利器,钱还在自己手里啊。

对,这样不行。小俤瞬间冷静,家装工半路撂挑子的事大多是东家欺人太甚才撕破脸皮。可这位东家也并没有啊,不过就是防范过度,造成自尊上一点小打击。做了这么些年家装,这点事算个啥?蛮横不讲理的黑心东家多了去。小俤从一码事跳到另外一码事上,就感觉是自己的不对了。小俤重新蹲回角落里,脑子开始乱,先前的义无反顾开始衰弱,不该给人家出这种难题。

我是家里出了点急事,又急着用钱才……小俤彻底软了下来。冲动是魔鬼。小俤重新拿起工具,东家面露感激,匆匆下楼买了两包烟硬要塞进小俤的口袋里。小俤客气,四手轻微相搏。手臂轻触,绵软而弹性,小俤烫了一下,慌忙退开。小俤对于之前的冲动更加懊悔,应该冷静,顺利完工拿到工钱,一切就有希望。

小俤上网查过摩旅自驾攻略,住帐篷,吃干粮,花不了几个钱,关键是买装备还有来回油耗,还得算上意外抛锚。总体算下来就不是个小数目,这笔工钱加上自己手头上一点私房积蓄,再找朋友凑点,勉勉强强应该能先拿下那部二手哈雷。对,先拿下车,这是关键,有了车才能成事。他急忙点开手机,二手网的帖子不断更新,长长一大溜,一路划拉下来,却没有看见那辆哈雷。难道已经成交删帖?!再次刷新,还是没有!小俤像是失了魂,一根接着一根点上烟,烟头闪闪灭灭。他不断责怪自己,后悔不该瞻前顾后、犹犹豫豫,早该谈好价钱付点定金。

晚上,小俤失魂落魄地接了俩孩子到家楼下,哄他们上楼,自己却转身到街角的小食摊,他想静静,用冰凉的啤酒安慰自己。边上一桌小年轻,都是最张狂的年纪,他们高谈阔论,什么APP,什么P2P,什么手机贷,都是网络上的新鲜词儿。小俤不是没有听说过,手机上也时常有广告推送,但从不在意,那跟他能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小俤猛地一拍脑门,随手点开浏览器,没翻几页,里面就夹着一条信息——急用钱?最高可借二十万,靠谱的借款平台。再点进去,利息也不算高,新用户还有一个月免息……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这一切都来得太迟了。

或许,这也不是件坏事,与秀娥重新修好,日子继续过下去,原本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小俤一瓶瓶喝着冰凉的啤酒,收拾自己颓丧懊恼的心情。几部摩托车从路边飞驰而过,排气管发出怪异的声响,小俤忍不住回头。那群乡镇里吃饱喝足无忧无虑的小年轻,骑着改装过的小踏板,肆意地轰着油门,一路尖叫而去。尾气的青烟在路灯下弥散成亦幻亦真的帷幕,透过帷幕,是极远处的黑夜,那一团神秘而混沌的黑色里,随时都有可能冲出来一部哈雷……

地上一只酒瓶被人一脚踹飞,落在不远处,砰的一声炸裂。小俤猛地睁开惺忪的眼睛,从酒醉中惊醒。秀娥一脸愤怒站在桌边,她抡起手中板砖一样的小背包,没头没脑地砸了下来。小俤第一次在酒醉的怒火中回了手,夫妻俩撕扯在一起,踢翻了一地的酒瓶……

秀娥闹够了,骂累了,头一落枕就沉沉睡去。而小俤却一万个不甘心,他起身到客厅的沙发上,再一次点开二手网,认真地细细搜寻,一页一页下翻,果然,帖子只是被深埋,车还在,那个一万八的询价后面也没有下文。这一次小俤丝毫没有犹豫地给车主留了私信,一万八不二价,同意请速联系。留了自己的电话后,一切就静待佳音。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一切来得如此突然,他对自己如此杀伐果断而感到满意。

进藏攻略之一,身体问题,是否会有高原反应?小俤自认为这不是问题的问题,从小没病没灾,能吃能睡。之二,线路问题,这也不是问题,上网下载一个攻略就行。之三……总之问题是不少,但都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是,怎么走?离开家,走出去,不回头!是心理上的走,这辈子头一回。孩子一个月见不着爹,父母一个月见不着儿子,妻子一个月见不着……或许秀娥压根就不会想,冷战这么久,秀娥的冷脸几乎已经冰冻三尺。

一连几天,小俤夜夜失眠,翻来覆去,最后索性去客厅沙发上躺着,黑暗中摸索着抽支烟。一切都在计划中,思考中,資金还没到位,哈雷的主人也尚未谋面,八字还没一撇,秀娥还蒙在鼓里,骆倩骆童整天还在没心没肺嬉嬉闹闹。反倒是小俤自己,越发犹犹豫豫,心里发虚,自己不告而别走了以后的家里,会有多少种可能发生?留言是一定的,情真意切,掏肝掏肺好好在微信里跟秀娥说清楚,并非逃避家与责任,也不是只图自我享乐的问题,但说一千道一万,最后都得关闭手机。手机关机?就等于人间蒸发,好可怕,不敢想象。开着手机?肯定不行,谁也受不了铺天盖地的电话追杀。开还是关,就已经足够让小俤又一夜失眠。

一连串失眠,做事就更不利落,东家新买了一片面板来,心痛的样子,反复地交代。小俤还是一不留神错了一刀,不细看也确实看不出来,但自己心慌慌,像做了贼。几天前车主已经回复,一万八可以成交,但是过户手续和费用要小俤自己负责。小俤在手机上提交了两万的借贷申请,填了一系列相关信息后,还得有备用联系人,犹豫半天,还是填了秀娥的名字电话。既然已经是先斩后奏,顺带着也让她体验一次无法预料的心痛,不就是两万块?现在最后的问题是,小俤的决心!

小俤的决心,在雪峰顶上冻着,在玛尼堆的经幡上飘着,在人极罕见的山道上飞驰着,就是还没在小俤这落脚。他在即将完工的客厅里精神恍惚,动作迟缓而笨拙,那些熟练的操作突然变得陌生,按在刀背上的小肉团也变得不听使唤。

嚓,最后一块面板切错了,台面上最核心最醒目的一块。小俤心慌,在废料堆里翻找了一下午,最终也没有一块能顶上用,差这么点,让东家再买一张也实在张不开嘴……他蹲在阳台夹角的阴影里想辙。麻雀又飞过来蹲在栏杆上,夕阳斜斜,一点金灿灿的光亮点在麻雀的脑袋上,衍射出一圈光环,光环在荡漾,在生长,在小俤两米远的距离。小俤盯着它,视线开始模糊,瞳孔开始涣散。那只麻雀在膨胀,羽毛疯长,双爪粗壮,扑腾腾地扇开了翅膀,眼珠子目露凶光,血红血红,它变成了一只鹰,天葬台上吃肉的鹰,这只鹰的翅膀遮天蔽日,黑暗如幕……

小俤仍窝在阳台的角落里,覆盖着鹰的翅膀,这一觉,竟然睡到夜幕降临,一片黑,没有星星。在黑暗中摸索着按开手机,竟然已近九点,马上到了接孩子的时间。小俤双手撑地而起,腿脚却瑟瑟酸麻,待血液稍有回流,一瘸一拐飞奔而去。

这两天,东家都未曾出现。小俤反倒静下心来,他已经做好在工钱上妥协的心理准备,以弥补自己的失误。他在最后切坏的面板上倾注精力,在拼接技术上突飞猛进,纹路分毫不差,肉眼难以捕捉的缝隙。一切完美收官。他又想起一句歌词,我要飞得更高……

两万块的借款已经顺利转到小俤的银行卡上。小俤生平第一次在手机屏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自拍了头像,紧张到大脑一片空白。他习惯性伸出右手那一节肉团,胡乱地在屏幕上滑动,写下凌乱而触目的名字。三天后,与车主约定在裕达小区内交易。

小俤猛然间像从雾气弥漫的山林,闯进阳光刺目的平原,视野通透,思想清晰。那么现在,已经不是哈雷和西藏的问题,而是即将拥有一次独自的远行,他将要获得的是抛开一切凡尘俗界的纷纷扰扰,实现一次纯粹的自我。他甚至设计好了一切未来,他会更加尽心尽力地为了那个家,毫无怨言地劳作下去。

如期收到车主的信息,当晚到约定地点交接。他一直以来为之心心念念神魂颠倒的哈雷,已经触手可及。小俤飞一般从城关村一路狂飙过来,在小区一角的车棚下,确确实实停着一辆与照片上外观基本相同的摩托车,这不是梦,而是梦醒后的真实。这车只是看起来更加苍老,车身伤痕累累,一副饱经风霜的样貌,但并不影响这是一部外形狂野、动力澎湃的动力机车,曾在屏幕上无数次出现的大家伙。

车主是个染发的时尚青年,衣着鲜亮,怀抱一个黑色头盔斜靠在车身上,英挺帅气。年轻真好,小俤心里羡慕,他的年轻时代在哪?在刨花堆里,跟锯子、斧子、锤子较劲。青年将车钥匙远远地抛过来,像空中划过一道闪电,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小俤捧起双手,虔诚而神圣。骑上摩托的那一刻,地心引力骤然消失,身体轻盈、飘浮,甚至已经感觉到双脚离地腾空而起,越过县城高高的楼房、城郊延绵的山峦,已经能看到遥远处的草地、湖泊、雪山,牦牛成群,还有娇羞的藏族姑娘。

车主收了钱递过头盔,拍拍小俤的肩膀说,这头盔就送你了,大哥,悠着点,这车飙起来会飞。小俤还从未体验过这种头盔所带来的骑行效果,他笨拙地把脑袋塞了进去,绵软而舒适,拨开护目镜,视野定格在一个方框里,眼前的一切果然变得新奇而怪异。小俤插进钥匙,轻轻一点启动钮,轰的一声,哈雷像是从睡梦中瞬间苏醒,一点细微的抖动从臀部一路弥漫到头,稍稍一拉油门,周遭的空气都在颤抖,他的心也随之颤动。

足足折腾了一晚上,小俤才能够真正驾驭这硕大的机器,发动机的轰鸣让人身体膨胀,如腾云驾雾。他在小区里兜了十几个圈子,才恋恋不舍地暂时把哈雷停在东家楼下的车棚里,挂上他事先准备的一把大锁,小心地盖上一块黑色雨布。他极力抑制住想在夜晚的郊外狂飙一气的欲望,对他而言,这部车暂时还并不属于自己,在这个小县城里,一个装修工骑着一部老旧的哈雷,是有多么的不自信,或者更多的是怀疑。只有在人极罕见的川藏路上,一切才是真实而可靠的。

夜里,秀娥依旧绷着脸从卫生间里出来,湿漉漉的头发挂在额前,在冷战面前,她依旧表现得决绝。小俤破例没有躺在床上玩手机游戏,他心事重重地在几间屋子里走来走去,拨弄电灯开关,试了试水龙头,看看排水口,翻翻电冰箱,还偷偷给兄妹俩塞了点零花钱。等放了暑假,他们自然要去爷爷奶奶家,这一点,小俤很放心。只是一看到秀娥就有点心神不宁,尽管她没有拿正眼瞧过小俤,但是总是眉头蹙起,眼角乜斜。女人的第六感?会不会让她看出什么破绽?小俤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开弓没有回头箭,钱已经借下了,哈雷已经妥妥地停在车棚里,再也没有回头路。

怎么就想着回头路了?小俤心里咯噔一下,握紧车钥匙那刻的热血在回到家这一路已经消退一半。所有视频里的镜头开始回放,西藏,遥远的西藏,好像也就那么回事,是那部老旧的哈雷?是在大山雪地里奔走的快感?想到最后,应该是对短暂自由的向往吧。再想,一个月后,带着紫红色的皮肤和疲惫不堪的身体返回家乡,迎接他的是什么?是秀娥哭天抢地的咒骂,是兄妹俩想念父亲的眼泪汪汪。再以后?一切回到起点,揽活儿,还欠款,日复一日。太可怕了!小俤的美好理想在很长时间的准备和努力之下,又被瞬间打碎。

小俤开始等待东家的结账信息,似乎那是一道指令,无论多少,拿到钱,就必须上路。一路上,会有属于他自己的空气和风,或是几场冰凉的小雨,夜里寂寞的篝火,还有路边的偶遇,最终能够成群结队在八廓街的小酒馆里畅饮。小俤的血还是止不住又一次热起来,但一到夜里躺在秀娥身边,身体又凉了下去。他度过了有生以来最纠结的几天,他甚至开始怀念以往的单纯,哪怕是与东家磕磕碰碰纠缠不清的过往,他的心还是单纯的,做一天工,回家吃一顿热饭菜,夜里等兄妹俩睡着,在秀娥身体上用尽余力。

东家的信息还是来了,一拖再拖,却无独有偶,约定在暑假开始的那天,做最后的结算。

他开始倒计时,时间一天一天接近,骑行的装备已经打包藏在东家阳台角落里。每天晚上在接孩子前的空檔时间里,小俤都要到裕达小区,骑上哈雷,在小区里小心翼翼地兜几个圈子,极力控制油门,车轮缓缓滑动。在黑暗中,燥热的气浪从水泥地面升腾,大汗淋漓。他更像一只小心觅食的夜鹰,张着翅膀谨慎地滑行,他害怕扇动翅膀会惊醒这黑沉沉的夜晚,更害怕苍白的月光暴露出自己所有的秘密。

小俤那一双无形的翅膀也正在疯长,他尽力从大脑中清除一切阻碍他“飞翔”的思想。他期待着那一天,拿到钱,给家里留下一半,然后立刻、马上、迅速地离开,奔向他向往已久的自由空间。

约定的时间是这天下午四点,小俤三点半便已经在车棚里等候,一遍又一遍擦拭着那辆老旧的哈雷,像爱抚着仍旧性感的老情人。金属在棉布的不断打磨下,越发显现出一种喑哑而尊贵的光泽,发动机沉闷而强大的气流声让人沉醉。

这是你的车?东家在发问,她大老远就看见小俤半蹲在哈雷边上,一手转动油门,把耳朵附在发动机上,像是听孕妇的胎音。那辆摩托车的造型足以让任何人产生好奇,而蹲在车边的居然是装修工骆小俤。

朋友借来玩几天。小俤搪塞道。他并不想做过多的解释,从东家的表情上看,似乎拥有它令人难以置信。东家对这部摩托车显然没有太多的兴趣,她忧心忡忡地独自上楼去,眼下棘手的问题是装修的后续,家电以及定制的家具,她还没来得及从庞大的购物计划中剥离出这笔钱来,她还需要缓一缓,今天该如何暂时先打发走骆小俤?

装修现场,东家四处游走,挑三拣四,火药味渐浓。她不断对装修质量进行质疑,表情夸张语言犀利,需要返工的地方一条条码在嘴里,似乎要把一起推倒重来。小俤对于自己的手艺向来心中有数,不敢说有多出彩,但质量也算是中规中矩。他心里知道,今天很难有个好结果,做好了“挨一刀”的准备,只想痛快点来吧。但眼前的情形,很有可能是过不了关也拿不到钱。他默不作声走到阳台上,蹲在角落里收拾装备,打包上肩后,重新回到客厅,极不耐烦地说,结算单你都看过,现在也不要故意挑毛病,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小俤已经失去了耐心,也失去了他的好脾气,他的计划容不得拖延,他害怕时间的拖延最终影响到他的决心。

还在四处查找问题的东家突然又“啊”的一声,发现了新大陆——那块最后拼接的面板,干燥收缩后,在她多肉敏感的指尖触摸下,查找到一条细小的白色缝隙。这一回她感觉自己被戏弄了,这一条缝隙像一条利刃从她雪白的肌肤上划过,刺痛的感觉,一再地警惕,结果却还是这样。她大声地质疑小俤一定是暗中偷卖了材料,不是一直说家里缺钱吗?

这是对于小俤最恶毒的诬陷,从未有过的屈辱。小俤原本愿意为自己的失误付出代价,但不是这种诬陷,一盆脏水已经劈头盖脸地倾泻下来。小俤的面目开始变得狰狞,东家的情绪更是越发激动,手指直戳。情急之下的小俤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有怒气在身体里四处窜动,他下意识地握紧拳头,怒目而视,指尖的小肉团紧紧地挤压在手心里,有蚂蚁开始撕咬、咀嚼,没有疼痛,只有血液即将爆发的满涨。小俤眼睛泛红地盯着她,像一只冲向猎物的鹰。

你想干吗!想干吗!还想打人?东家虚张声势地开始打电话,声音大得吓人,像是招呼天兵天将。她完全没有把小俤放在眼里,一个农村出来的装修工。

四处奔突的热血迅速地冲破了小俤的大脑皮层,搅乱了他最后的理智,他突然叫喊着,来啊,叫人来啊!下意识胡乱地挥舞手中的锤子。在小俤那把挥舞的锤子面前,东家吓得磕磕绊绊夺门而去,在楼道里留下几句难听的叫骂。

小俤的锤子毫无章法地挥舞着,没有目标地搅动着空气,他闭着双眼歇斯底里地叫喊。那一刻,他像是腾空而起,如入无人之境。直到他累了,停下手了,释放出所有的怨气后,跌坐在地。

“在每一个太阳,升起的地方,银色的神鹰,来到了古老村庄……”手机躺在地上,铃声长长久久地响着,不厌其烦地唱着。小俤数次要伸手过去,手掌哆嗦着绵软无力。他趴下身体,俯在手机上,看到骆童的名字。他划开手机听。爸,已经放假了,什么时候送我们去奶奶家?小俤顿了一下,收紧喉咙说,你跟妹妹现在马上整理好东西,等我。

秀娥还没有下班,兄妹俩歪在客厅看电视,小俤急急忙忙进门就问,收拾好没有?骆童眨巴眼睛,很疑惑地问,现在?都几点了呀。

不要啰唆,快点。小俤凶狠、执着,不敢有丝毫的迟疑。

夜色很诡异,刚才的月亮已经不见踪影,在黑暗中,哈雷的大灯更加雪亮。骆童骆倩兄妹俩一前一后发出惊叹,哇,这个车好帅,太帅了!小俤没有回应,瞪大了眼睛。十多公里熟悉的村道像一条黑色的大蛇,扭动着,大灯在路头吐着白色的芯子。手机再次响起,一遍遍地唱着“向往雄鹰”,小俤却置之不理,他和着俩兄妹不着调地跟唱。在寂静的夜晚,小俤第一次感觉到放飞自我的心情,居然会是一种要从容奔向死亡的快感。在白光以外,无可预见的苍穹里,有雪山与布达拉宫,有雄鹰在黑暗中的眼睛。

他将兄妹俩丢在父母家的门外,没有丝毫停顿,立刻折返。车身轻了一半,紧绷的神经也松了一半。哈雷在每一次越过沟沟坎坎的起伏中显示出良好的避震功能,那是飞翔的感觉。在浩瀚的黑夜里,出现了他近四十年生命的最高点。速度一码一碼地增进,时速在飙升,每一个过弯都飞沙走石,烟尘快速地甩在身后。他扯开喉咙高唱,毫无腔调地嘶吼着。现在的骆小俤,已经不再需要方向,去他的西藏,他只想驾着哈雷信马由缰。

哈雷过山过水过桥,穿过县城,在巨大动力的牵引下,发出骇人的声响,向着城外的未知前进……

金戈铁马的气势刚刚漫过城关,却又打了一个漂亮的漂移,掉转车头,他熟练而自然地把车稳稳地停在那一片热闹的小平房前,那间挂着俗气的满天星的美甲店门口。他冲着店里喊,快点啊,带你去兜风。片刻,从店里飞出板砖一样的小背包,结结实实地砸在小俤的头盔上。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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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说“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