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在桌上的绿萝

2022-02-19 08:49蔡伟璇
福建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璞玉文友文联

蔡伟璇

这是2018年的冬末了。这天下班后,我跟前来等我的梅一朵,从文联出来,踏上门口的林荫道,去参加一个跨年诗会。

这条林荫道很长,林荫道的两旁,种满羊蹄甲。在我们南方,羊蹄甲的花期也很长,从初冬直开到春末。林荫道的尽头,就是跨年诗会的举办地。

一阵寒风袭来,我紧了紧临出门加上的厚披肩,和梅一朵步履匆匆地穿过纷纷扬扬的落花构成的紫红时空。

走到林荫道的近三分之一处,我和梅一朵的步子,不约而同地滞涩起来,那里是昔日吴尧的尧阳居所在的小区门口。我们已经有三年,没见到吴尧了。

认识吴尧,是我刚从外地调回滨海市文联。那时,市文联的同事璞玉知道我爱喝铁观音,想买正宗安溪铁观音,便带我去尧阳居。

我以为尧阳居是一家茶叶店,却不是。

璞玉带我上到一个普通住宅小区的3号楼301,我们去得早,门尚未开。璞玉敲了门后,门开之处,露出一个中年男子。他不高,微胖,侧看过去,腮帮子已有些下垂。他和璞玉很熟,他和璞玉寒暄的时候,我的眼光斜掠过他头顶,瞥到客厅墙上正中央,褐色画框里挂着的一幅隶书“尧阳居”。他与璞玉寒暄完,正过脸来,我赫然看到,他的脸上,竟以几何美学的形式,分布着十分周正的五官。炯炯的大眼睛,竟像是脱离了他偏胖偏于松弛的肉身的另一个存在。我在探触到他眼光深处的时候,又吃了一惊,他的目光,让我迅即想起顾城帽子底下的那双眼,亮得具有某种穿透力。璞玉的手肘碰了碰我的胳膊,向呆愣着的我笑道:“吴尧,滨海著名诗人、散文家。”又朝吴尧热情介绍:“郑瑶瑶,著名评论家,刚从外地调回来,在市文联文学院上班。”璞玉的介绍,让我们都自嘲地笑了起来。我们笑的,自然是文友惯常互加的“著名”。虽然“著名”是个浮词,但我马上明白了他的极具穿透力的目光的来源。

璞玉才把我们俩介绍完,铁观音清幽幽的香,已热腾腾地飘过来,抚过我们的皮肤,逸满整个茶室,诱出我们强烈的对茶的欲望——吴尧已泡起了工夫茶,我们顺势落座到他的茶桌边。我才端起茶杯品啜,吴尧和璞玉已热烈地讨论起了一个什么事件。我插不上话,就边喝茶,边环顾尧阳居。原来这是一套二室二厅的公寓。厨房出来的一小块地方,塞着冰箱、消毒碗柜、微波炉、饭桌等,算是饭厅。大概是怕饭食的油烟气蹿到茶叶里,那小饭厅与不大的客厅之间,拉着一道严实的玻璃门。不大的客厅里,则挤着装茶的冰柜、木柜、架子和大小袋子,此外,还像一片净土般,奢侈地摆着我们泡茶的这张长茶桌。

尧阳居的卫生间在两间对着门的卧室之间,我因为要用卫生间,走过去时,顺便“偷窥”了两间卧室。开着门的次卧,仅有简单的旧的小床、小书桌、小柜子,其余空间满满当当地塞着书。主卧的门半掩着,但见一面斑驳的大穿衣镜上,映出满屋的书:书架上放不下,搁地板,塞床下,挤挤挨挨,一副随时要挤落下来,却又坚韧地挺立的样子。的确像个“著名诗人、散文家”的家。

从卫生间出来,他们还在议论,我便坐在一旁听他们热烈地述说、评论,倒像我们这趟来不为买茶。正好我也没啥事,因此就边喝茶,边旁听,顺便了解本市文坛。原来他们在说一个叫梅一朵和一个叫宋铿锵的作家,本来是无话不谈的两位文友,后来合作写一本叫《滨海市海洋文化大观》的地方文史资料,因为稿费分配和署名先后问题,两人闹得不可开交。他们分别向文友申诉自己为这本书倾注的心血,投诉对方的不可理喻,几近要援用法律武器。吴尧和璞玉就这件事深入探讨,各抒己见,互相补充。这样过了有两壶茶工夫,璞玉方才想起,她这回来,是要带我买茶。

“郑老师过来看看,你要什么价位的?”吴尧忙起身,走到柜子边,从一个已打开的白色大蛇皮袋子里,抓出一小把,摊给我看“茶米”,说:“这是500的(500元一斤)。”他放下这一把,又解开另一袋,抓出一把,放到我面前,说:“这是800的(800元一斤)。”他说着,放下800的这一把,又指了一下稍远处筛子里的,说:“那是1000的(1000元一斤)。”我便跟吴尧说:“泡一泡800的看看。”“可以可以!”吴尧好脾气地说,脸上浮起饱满的、商业化的、陌生的笑容,挤走了大眼睛里炯炯的亮光。

我和璞玉回到茶桌边,等着吴尧张罗泡一泡800的。吴尧一边从容地拿茶、烧水、换壶、洗杯,一边又显出一点急迫地接上刚才的话题:“他们这本书是这样,梅一朵基础性的收集采访的工作多做了一些,宋铿锵修改提高多一点,总之都出力了。都在滨海文坛行走,各让一步,不就行了!唉,搞成这样……”璞玉撇撇嘴说:“关键是宋铿锵脾气太臭,动不动铿锵骂人,要不,我们就好劝梅一朵,让宋铿锵署名排前一下,满足一点他教授的自尊心。而梅一朵,唉,也真是的,嘴尖舌利不饶人,老跟人说,整本书都是她写的,宋铿锵就是做了一点锦上添花的事。”“那就宋铿锵第一署名,稿费梅一朵多拿一点嘛!唉……”吴尧边往我们的茶杯慢斟热茶,边慢摇着他白发毕现的头说。说话之间,我和璞玉喝了两杯,觉得这茶不错,因此,就让吴尧给我先称一斤。

我和璞玉又坐了一会儿,才告辞出来。

“吴尧的茶,性价比还是比较高的。”回文联的路上,璞玉一路跟我闲聊,“吴尧守在这里边卖茶,边照顾上小学的儿子。他老婆大多时候在安溪老家收茶、制茶,有时候也到山上茶园帮忙干活,不常在这里。”我不解地问:“怎么不是吴尧回去收茶帮忙干活,他老婆守在这里卖茶、陪儿子?”璞玉笑说:“安溪是他老婆娘家。他老婆就是安溪铁观音发源地安溪尧阳村的。”“哦哦,我还以为‘尧阳居’来自‘吴尧’,原来另有来历。”我说。

这一次带回去的一斤铁观音,我放在单位泡。单位公家一斤200多元的茶,只能囫囵解个渴。在文联上班,不时有文友过来坐,得泡点好的招待好友同道。

我这一斤铁观音泡完后,再去找吴尧买茶,就不需要璞玉带路了,我自己去。那天,才上到三楼尧阳居门口,就听到里边澎湃着激昂的声音。我扣了两下开着的门,吴尧探头,见是我,笑把我让进去。这时,茶桌边侧过一张犹涨红着的脸。他肥白的脸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竟像是嵌在白的皮肉里。这大约就是那声音澎湃激昂的人了。吴尧指着那张未褪尽激动的潮红的脸说:“滨海大学的宋铿锵教授,著名作家。”又向宋铿锵说:“市文联文学院的郑瑶瑶老师,著名評论家。”原来这就是宋铿锵!见我来了,宋铿锵暂时熄火,朝我微点了个头,随即端起一只大号白瓷茶杯子,咕嘟咕嘟很响地喝茶。一杯茶下去,宋铿锵的话题,又单刀直入他们刚才的《滨海市海洋文化大观》。宋铿锵气势恢宏地端出自己的观点,说:“我们滨海的很多作家,整天生产文字垃圾,他们写出来的,一没人看,二没有几年,再没人提起。还不如用那点文字功底,那些雕虫小技,踏踏实实写一写滨海的地方文史,至少可以存留下来,几年十几年后,仍有人查阅,还能顺带对地方经济文化发展起点积极作用!”宋铿锵本来就胖,铿锵起来,面颊上的肉,肚子上鼓起的肉,全部跟着抖动,更胖了。但是,他的这个新鲜观点,让我迅速转换看人的视角,对宋铿锵不敢小觑。“要是写得史据翔实,经得起大推敲,也是了不得的。若是再加上文字洗练,富有趣味,那也是可以成为经典之作的。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就把侦探小说写成文学经典。还有拉格洛夫的《尼尔斯骑鹅旅行记》,更是用别具一格的童话方式,真实地介绍瑞典的地理地貌、动植物、文化古迹等,受到全世界读者的欢迎!”吴尧不“铿锵”,他慢条斯理、波澜不惊地表达他的肯定和不容置疑,在我眼里,从茶商吴尧,迅速切换到“著名”诗人吴尧。我刚略为惊讶地想着,只听宋铿锵又“铿锵”起来:“这一点,梅一朵那女人,就不懂啦……”宋铿锵把“就不懂啦……”说得很响,“啦”字拖得很长,那个老长的“啦”里满载着不屑。我虽然尚未见到梅一朵,两次来尧阳居听到的梅一朵也是抑多于扬,但我不喜欢有人以这样的口气说“女人”梅一朵——这大概是我也是女人的缘故。只见宋铿锵又铿锵起来:“我要求梅一朵往这方面拔高,给了她许多点拨,她不开窍,死活不开窍!最后是我亲自捉刀,一页页一章章地改。她居然能说未必要锦上添花,不添所谓的‘花’,应得的稿费,照拿不误!不给我署名不给我稿费都没亏欠我,在后记里给我鸣个谢就行了!这女人,什么德行!”他说着,细眯的眼睛在白镜片后,忽然瞪得滚圆,还把自己两边的袖子,往上一一撸去,露出两截肥白的胳膊,一副要干架的架势。

吴尧给宋铿锵续了热茶,又见我只呆呆地听,连茶都忘了喝,就把我那杯倒掉,换了一杯滚热的,才好脾气地朝宋铿锵说:“这是她当你的面说的?”“有人转告的。她以为大家跟她一样没脑袋!滨海文坛还不是咱有威望!”宋铿锵说话的时候,嘴有点歪,怪异的是,铿锵起来,倒不歪了。他一会儿把肥粗的左腿搁到右腿,一会儿又把肥硕的右腿搁在左腿。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又从大大咧咧中,滋出一点痞气,一些精明。吴尧喝了半盏茶,搁下茶杯,劝道:“她还年轻,经历不多,你多担待。并且,别人转告的,你也不可全信。”吴尧诚恳的男中音里,有茗茶般的醇厚,再浮躁的心,都不能不沉下来一点。

我们又喝了一壶茶,我才拿了两斤800的,然后与宋铿锵一道告辞,出门下楼。

我与宋铿锵在尧阳居小区门口道别的时候,宋铿锵顶着明晃晃的太阳,陡地又来了精神头,朝我铿锵:“有空去你们文联泡茶,再跟你唠嗑梅一朵,让你对她深刻认识认识!”宋铿锵说着,兀自笑起来。宋铿锵阳光下的笑,格外高爽,光亮昂扬抖擞的脸,像极一株饱满油碧的多肉。细眯的眼睛,则淹在油亮的皮肉里,闪着一点贼贼的光。

我此后买铁观音,就都去尧阳居;不买铁观音,也会溜去尧阳居泡茶会友——在文联上班,时间相对灵活。

在“尧阳居”那三个字风清健、气象高古的隶字下,吴尧的工夫茶,诱出的,往往先是“谈欲”,再是“茶欲”。而每当我喝完一杯,把我的淡蓝广口低陶杯,轻放在蜡染老蓝布上,那熨帖的质感,便会从手指溯流而上,让我心中格外清爽安然。因此,哪怕后来吴尧的茶,慢慢地不再“性价比还是比较高”,卖得仿佛比别人贵,我也坚持拿吴尧的茶——吴尧的日子过得颇为艰难,帮衬他一下也应该。再说,我们也总在蹭他的茶。

这一天,我又去吴尧那里,因为单元的门开着,又是已经熟门熟路,所以,连门也没扣两下,就径直进去。里面已经有个女子,她似乎是来买茶,并且她的茶已买好,两提齐整地放在身后,却还在跟吴尧诉说:“稿费要分三分之二不说,署名还要排前!还教授,简直是文化流氓!”我进来了,她也不回避,依然诉说,委屈与愤怒,都从那尖厉的高分贝,直通通地出来。她边说,边用碧亮的眼睛打量了我一眼。吴尧忙介绍:“评论家郑瑶瑶老师,刚从外地调回来,在市文联上班。”又转向我,说:“这是作家梅一朵。”这当然是梅一朵!但梅一朵并不是“一朵梅”,比我凭她的名字想象出来的,要平淡苍白得多。高而尖的嗓音,更是彻底夺去“梅”韵。吴尧先给我斟茶,才又劝梅一朵:“他是大学的名教授,给他一点面子。稿费他要多少,也给他吧,不然,没完没了,你们的书,也出不来。唉,弄成这样!以后再跟人合作,要事先说好,订个合同,至少留个备忘录。”我宽慰初次见面的梅一朵,说:“算了,给他吧。吃一堑长一智。”“我写初稿的时候,跑遍全市城乡遍访非遗项目,单单汽车油费,就远远超过稿费,更别说寒冬酷暑,田间地头地跑了!”梅一朵说着,热辣辣的泪,忽然扑簌簌地下来,她哽咽道,“我这是要评职称的书,这样一署名,还不知能不能用,有多少用?”她高而尖的嗓音,淹在哽咽里,听了让人格外难过。“这样喔,原来没听你说……”吴尧一扫和事佬神情,脸又黯了一层。他蹙眉凝思了一下,朝我说:“一朵在滨州区文化馆做非遗工作,要评副高了。”

这一天是周五,下午要下班的时候,接到吴尧电话,说是他老婆从安溪带了湖头米粉和土猪肉回来,晚上炒米粉,要我下班后直接从文联过去。我问他几个人参加他的家宴,他说,宋铿锵,我,还有一个诗人。虽然上回见了梅一朵,颇为同情她,但是,很奇怪,我没法彻底反感宋铿锵,没法反感他太阳底下多肉那样的脸,那些铿锵,那点痞气、精明与贼光。因此,我朝手机里的吴尧爽快地说:“好!”

我望着窗外接这个电话的时候,窗上吊着的绿萝挂下来的一长条,恰好在我的视线里摇曳。因此,我收了手机,拿来剪刀,剪下这一长条,准备一并带去赴吴尧家宴——吴尧的茶桌,再逶迤上这一抹绿意,就齐全了。

我到达尧阳居的时候,吴尧、宋铿锵和一个个头瘦小、圆圆眼睛的文友已在泡茶。吴尧一边给我斟茶,一边介绍那个圆眼小个头,说:“诗人陆浩盛。”又向他说:“这是市文联郑瑶瑶老师,著名评论家。”“著名”又来了,我忙笑道:“没有著名没有著名!”吴尧给我做完介绍后朝陆浩盛说:“你继续说,郑老师是热心人,又在文联上班,说不定,正好有什么门路帮得上你。”陆浩盛因此把刚才的话,又沮丧地说了一遍:“郑老师,是这样,我在市商业集团当司机,现在我们集团在裁员,一部分一两万块买断回家,一部分去當保安,工资也很低。我都在商业集团干了一辈子了……”“你的‘一辈子’,”我望着他狭窄而油亮的额,说话间不时闪现的小虎牙,惊讶地问,“是多少年?”“二十几年啊!”陆浩盛委屈而气愤地瞪着一双无助的圆眼,说道,“我们领导搞我!”如果不是他头上星星点点的白发茬,落小雪的小山头一般,我真会以为他不过三十出头。吴尧的脸转朝我,炯炯的大眼睛恳切地看着我,说:“陆浩盛诗写得很好,郑老师在市文联,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帮一下这些文友。”吴尧说着,微信发来陆浩盛的一首诗:

雨 中 的 你

我顶着淅沥的雨,

提着沉重如石的饭罐,

去找你。

爸,

一塌糊涂的苍穹下,

你黝黑的,

佝偻在田里的背脊,

水花激溅,

那是要放鱼的方塘吗?

我穿过沙沙细雨,

去看你。

你站在榆树下,

黑长黑长的睫毛,

亮着无数星子。

我瞅着那熠熠的光,

问你,

这是天上,还是人间?

我拨开汪洋泪雨,

去看你。

看床上的你,

看你白壁那样的脸,

看你闭成一线的眼。

奶奶啊,

你这是要用床板

当船,

驶过汪洋,

去远航?

读完这首诗,我吃了一惊!一个司机岗位的业余作者,竟写得这样好诗!我瞅了一眼陆浩盛眨巴着的白多黑少的圆眼,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下,可是,自己刚刚调回来,亲朋故旧多年没有联络,也无能为力。

宋铿锵在这时,出去接了一个长长的电话。他肚子老高地鼓着归来就座时,豪气干云地朝我们挥挥手中的手机,说:“基本搞定,他们集团邱总正好是我一个研究生的堂叔。”宋铿锵说话时,一颗牙缺口跑风,牛气烘烘里,漏着一丝稚气。

这夜,我从尧阳居小区出来,走在羊蹄甲树下斑驳清澈的月光里,心头浮想:那株绿萝要是将来哪天枯了,可能会有擅画的文友,像《最后一片叶子》里老贝尔门为琼西,把最后一片藤叶画在砖墙上那样,把它画在吴尧的长茶桌上。

那时候,我只想过一株绿植可能脆弱的生命,尧阳居在我心中,是个很牢靠的存在。

又一天,吴尧突然来文联找我。我请他坐下,泡茶。他跟我喝了两杯茶后,不再喝,手握空杯,跟我解释:“我来,是想约你去梅一朵那边一趟,去安慰她。她职称没过,刚刚打电话给我,哭得很伤心……”“我正好有《滨海文学》杂志的事得抓紧处理,去不了。这样,你先去宽慰她,我今天手头的活先完成,明天就去!”吴尧踌躇了一下,说,还是希望我能一起去。因为他怕梅一朵突然,突然……我明白吴尧的意思,梅一朵离异多年,单身太久,无人顾惜倾诉,吴尧怕她会突然伤心失控——孤男寡女的,可怎么好?虽是玩笑话,吴尧的脸上,居然涨红起来,我忍俊不禁:“我手头的活赶一赶,争取下午跟你一道去,你先电话跟她再聊一聊!”

又一天,陆浩盛一早就提了肉、鱼和菜到吴尧那里,因此,吴尧打电话叫我去他家吃午饭。吴尧家离我文联办公室近,离我家却颇远。因为周末没去文联上班,我本不欲过去。陆浩盛听说我不去,一把抢过吴尧的手机,语速极快,兴奋不已,一口气不停歇地在电话里告诉我,说他已经到集团办公室上班了,中午特地请我、吴尧、宋铿锵一起庆祝一下。又说本来是昨天跟吴尧和宋铿锵说,大家一起去外面酒店吃,但吴尧说他老婆正好回来,叫我买菜过来,让他老婆下厨就行。宋铿锵也说喜欢吃吴家嫂子烧的菜。我知道,这是吴尧怕陆浩盛花钱——陆浩盛工资低手头不宽裕,因此让他老婆帮忙下厨。于是,我换上出门的衣服,家里现成的酒,拎了一瓶,就去赴席。

我到的时候,吴尧正在给陆浩盛泡茶,吴尧的老婆则已淹没在厨房的烟火中了。我安心坐下来喝茶,任由吴尧老婆独自忙活。吴尧老婆厨艺好,只要她回来,常走动的一帮文友闲聚,常买了菜到吴尧家来做,又卫生,又实惠,又不耽误吴尧做生意,尧阳居的人气也显旺。逢上这种时候,文友们都是拿来的酒、菜、茶点没有吃完、喝完,都一股脑留着给吴尧,或者饭后顺便带一两斤茶叶回去,反正家里或单位,都要泡——即便吴尧的茶现在真的比别家的贵。这是帮衬吴尧的意思——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吴尧过得蛮艰难;也是酬谢吴尧老婆在我们品茶论文时,烟熏火燎地劳动。

我们边喝茶聊天,边等宋铿锵这个“大功臣”。吴尧老婆一盘一盘菜出锅上桌,最后把煲好的一大陶罐土龙炖猪尾骨端上桌的时候,已经12点多了,还是不见宋铿锵的影子。陆浩盛打宋铿锵的电话,竟关机!陆浩盛喝了一口茶,再打,还是关机。吴尧忍不住,用自己的手机打,依然关机。陆浩盛改发微信给宋鏗锵的时候,我同时跟宋铿锵微信语音通话,没接。宋铿锵是单身,我们都没有他父母家人的电话,所以吴尧打给几个平常跟宋铿锵走得近的文友,他们也都说不知啥原因。

饭菜彻底凉掉的时候,吴尧老婆把菜过了微波炉后,大家只好狐疑地开吃。还好,陆浩盛因为宋铿锵“拔刀相助”,不但没有被廉价买断,也没有被贬去当保安,还被调到集团办公室发挥笔头优势,当上了准白领,正在高兴头上,一直不停地给我们敬酒。我知道集团办公室的文字材料,很快就会像一山废煤渣压到春草嫩芽上那般,废掉他的诗的灵性。想起他的那首《雨中的你》,暗自为他未来到这世上的好诗难过。但是,人首先得吃饭!因此,我没有坏他兴致,破例一杯接一杯地闷喝。陆浩盛这一敬,没有几下,就带头喝出了醉意。因为是周末,又是大白天,我和吴尧也毫无顾忌地彼此灌酒,暂且把宋铿锵搁一边。

我带着七分酒意回到家,倒头便睡,根本就忘了宋铿锵。

我睁开迷糊睡眼时,天色已暗。我摸出床头静音的手机查看,看到几个吴尧来的电话,忙回拨。吴尧说,他辗转找到宋铿锵的三哥,他三哥说宋铿锵已于昨晚深夜送进ICU。肝癌,晚期。吴尧说着说着,说到最后,竟号啕大哭。

宋铿锵只坚持一个月,就走了。

送别宋铿锵的时候,我只看了一眼他放大的照片上,阳光下盎然的多肉那样的脸,就悲哀得不能走近前,去再看宋铿锵最后一眼。我低头退到人群之后。站在外围,眼角的余光,扫到站在一边的陆浩盛,他泪雨滂沱,抽搐得像个孩子。他哭的时候,虎牙一闪一闪,像哭,又像在笑。这让我更加悲恸。

这时,我竟看到梅一朵,她就站在陆浩盛身边。我走过去,跟梅一朵站在一起。我知道她和宋铿锵合著的那本《滨海市海洋文化大观》已经出版,宋铿锵坚持第一署名,坚持拿走一半稿费,毫不让步——也让了一步,本来要求三分之二稿费,在吴尧劝说下,降为一半。梅一朵也在吴尧的劝和下,才没有在职称通不过的气头上,与宋铿锵打上法庭。梅一朵湿润的眼睛茫然地望着门口远方,雨后兀自万里无云碧丽无边的天空,说:“吴尧说得对,除了生死,其他都是擦伤。”一向看似苍白瘦小、平淡寡味的梅一朵,其实长着耐得住细品的模样:芒花那般飘逸的眉;细长的眼,犹如石缝底下碧亮的泉水,而黑的瞳仁,则像泉水下光亮的黑鹅卵石。这些,此刻,又由她身上的月白旗袍,托出一朵梅,一朵雨中白梅。

随着宋铿锵的离去,梅一朵与宋铿锵的纷争,也尘封了。

这之后,我再到尧阳居,已是另外的心境——我自己的婚姻走到尽头。我决定搬出和老公一起按揭的房子,住到郊区我父母留给我的单身公寓去之前,到吴尧那里去喝茶——无尽悲哀中,唯一的可去之处。

那天,照样有几个文友去,有买茶的,有像我这样,去蹭茶会友的。我边喝茶,边听吴尧细述他父亲的腿,说是如果有事非出门不可,就要事先嚼一口人参,否则已经无法走路。文友许三多跟吴尧说:“我妈也这样,后来手术注入‘骨水泥’,现在走路生活自理各方面都不错。”“医生也这么建议,我就怕年纪大了,手术风险太大,一直在犹豫。”吴尧低头泡茶,眼睛里落满无奈。瘦骨嶙峋的许三多建议:“你找个好医生给他做,这个手术还是比较安全可靠的!”“你妈是哪个医院做的?”吴尧抬头,眼光灼亮地停在许三多脸上。“第一医院骨科,主任亲自做的。你爸如果要做,我叫人帮你联系!”许三多举着瘦骨伶仃的长手臂,张开五根手指,往后痛快地梳一把越发稀疏的头发,很仗义地说道。吴尧在滨海文坛是实力派,为人又厚道实在,尧阳居则像一个冷天暗夜里放光发暖的物体,聚拢着我们这些文友,因此,他的事,文友们都会上心相助。“好,那就让你多费心,帮助咨询联系看看。”吴尧转过脸,朝我们说,“我爸腿治好后,我想让他待在滨海,滨海医疗条件好,有个什么事就医方便。并且,他的腿好了,也能帮我照管尧阳居,我临时有个事出去方便。而我爸要是恢复得理想,我也想出去跟朋友合作个事,单靠卖茶,没法维持一家生计。”“也是。”我问,“你爸几岁了?”“今年79。”吴尧说着,眼中的愁,黯淡了那极具穿透力的光。一脸络腮胡的文友冯恨虚,一直黑着一张脸,默然坐在对面。这时,他向吴尧瞥去一眼,一把把手中的杯,推举到我们面前,断然一声:“喝!好歹比宋铿锵多活39年了!”我们都笑起来,一齐举杯“砰”地一碰,又一声叹息地纷然落下。吴尧忽地红起眼圈,说:“一眨眼,宋铿锵已走大半年了。”吴尧拿杯子的手上,有不少细黑裂口,长着许多肉刺,离文学非常遥远地粗糙着,看着让人心酸,但奇怪地,也让我心下莫名踏实。

我瞅着吴尧红的眼眶,把我的淡蓝广口低陶杯,轻放在蜡染老蓝布上。我呆望着蜡染老蓝布边的绿萝,它并没有像我当初想的那样枯死,需要文友中的画家,把它画在茶桌上。它看似长得一派淡然,但是,若是你盯着它清澈的叶片看,你便会听到极细的乐声,从它绿叶的尖上滴落下来。我知道,这是文友清风雨露般的文思,每天氤氲起来的铁观音的清香养育的结果。我几乎要羡慕嫉妒这株绿植了!我不知道在我99分的日常生活答卷上,老公为什么总是揪住掉的那1分,恶语相加,无限上纲上线,使我不得安生,直至没有安身立命之地。我又暗自忖度,女儿在浙江上大学,我搬到市郊的单身公寓后,倘若再有深夜就医,就只有求助吴尧了。比如我前不久有一次消夜吃鱼煮方便面,被鱼刺卡了喉咙,吞咽菜团等都无济于事,最后是到医院让咽喉科医生为我喷了麻药取出来。还有一次,因为天冷,临睡前把一条鸭绒被芯装到被套,一丝纤维趁机溜进眼里,我用水洗,用眼药水滴,都出不来,只好连夜赶到附近的第一医院看急诊,眼科医生才在显微镜下帮我清除出来。再遇上这样的事,敢于相求,求得上,能为我深夜开车送医的,也就吴尧了。住到市郊,跟住在街上灯火彻夜通明、伸手就可拦的士的市区,是大不同的。我这样想着,多少有些慰藉地从自己的千疮百孔中挣脱出来。

过了两天,吴尧深夜打来电话,问我能不能借他1万块,他打算送他父亲去做腿的手术。他说:“我老婆收上来的这批新茶卖完后,就可以还你。最多一个月就能卖完新茶。”我说:“没问题!”我其实是有问题,我打算搬到市郊去住,那單身公寓得重新装修,得买家具和日常用品。我手头本来就没啥钱,做这些事全得透支信用卡,再分期还款。但是,我拒绝谁也不能拒绝吴尧。因此,我从几张卡里,凑了1万块,转给他。

这之后,我开始紧锣密鼓地装修我的单身公寓,每天和老公一触即发的大吵,已让我濒临崩溃,非快快搬离不可。

等到我装修好,让新居通风,等着凑钱买家具的时候,我已有两个多月没去吴尧那了。

我回滨海购买的住房的第一期款,是卖掉我们在外地原来的住房和花光家里的积蓄。我和老公的公积金和每月所剩,则几乎全部用于还这房子的按揭——滨海市的房价,比我们原来城市的高得多。我现在装修单身公寓全得透支信用卡,这光是利息就要一笔。但对于借给吴尧的钱,我倒不是特别担心。我深知吴尧。

两个多月后我再到尧阳居,上到3楼301尧阳居门口的时候,早已是它的营业时间,但门关着——这种情况甚少,尧阳居虽不是正经门面,到底在做生意,也不时有文友来访。许久不来,心竟怦怦地跳,伸出去叩门的手指,已是激动得微微发抖。应声来开门的,是一个老男人,干瘦,黝黑,像太阳底下晒得又干又硬的老木。我起初以为是吴尧的父亲,但又不像79岁的人。从那大而微凸的眼里射出来的高度警觉的光,以及板直的身子骨架子看,至多也就69岁。我急往迎面的墙上探看,“尧阳居”三个隶字,也不在了!我不死心地往两边再瞅去,也不见挤满茶叶的大冰柜、木柜、木架和长茶桌,而是正常居家的沙发茶几电视日用家什,杂而乱却不拥挤。老男人盯着我的眼光,就像可以把人钉在墙上那般刚硬。我惊慌失措地问:“请问吴尧在吗?”“谁是吴尧?!”老男人很不耐烦地反问。“尧阳居的吴尧!”我急慌慌地补充道。“没有吴尧!我们这是刚租的房子,才搬进来一个月。”老男人硬邦邦地说,“砰”地一下,关上硬邦邦的门。

我以为我走错了门。我转身跌撞着离开的时候,脚上被一条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株养在一个广口矮瓶里的绿萝,只是那广口如今豁了一口,面露凶相地朝我龇牙咧嘴。那绿萝一身尘埃,枯黄了好些叶子,尾部青藤折断,全然没有了在蜡染老蓝布边的灵气,但我还是从它残存的柔韧身姿,一眼就认出了它。跟它混在一起的是一小堆缺胳膊少腿的茶杯茶壶,显然是从屋里清理出来的,还未及扔掉。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又在那一堆残破器具中,看到两只杯子。一只淡蓝广口低陶杯,虽浑身挂尘,却完好无损。它守在角落,无言却又不甘自弃。另一只细白瓷杯子,也很眼熟。它身上不但不见残破,还在满身的灰尘下,坚持闪着一点白瓷明净的光。对了,那是梅一朵常拿着喝的!

我明白了,我没走错门。

我伸手捡起那条绿箩的时候,正好文联办公室打电话找我,急要一份材料,我只得匆匆赶回文联。

交完材料,走出文联办公室,我居然看到梅一朵从璞玉的办公室出来,她瞥见我,高而尖的嗓音,隔着老远横穿过来:“哎,好久不见,等我,去你办公室!”我站着等她,她一走到我身边,我就急不可待地问:“我刚去吴尧那,怎么搬走了?”“我一直在忙着准备再评职称,都没去他那,前几天去,连住户都换了。问了陆浩盛,才知道,说是生意不好做,再加上他兒子没有滨海市户口,接下来初中可能没办法上公立学校,因此,就回他老婆安溪尧阳老家去了。”“那他父亲来做腿的手术了吗?”我摇着梅一朵的胳膊,惊愕地问道。“听陆浩盛说,也没来。他还向我借了1万块,说是要给他父亲做手术用。我那1万块,是从宋铿锵手上死活抠过来的,不然我一个‘房奴’,每个月大几千的按揭,哪来的闲钱?”时过境迁,梅一朵此时再说起宋铿锵,已无悲伤,却依然不忿。我心中咯噔了一下。“他是不是说,等他老婆卖完这批新茶,就可以还给你钱,最多一个月?”“是啊,难不成,他也向你借了?”梅一朵惊诧地瞅着我。

我们边说边走到我的办公室。我先找了个瓶子,把捡回来的绿萝养在桌上,然后给梅一朵泡茶。我去尧阳找他!星期六要交职称的材料,星期天我们一起去!梅一朵端着我给她斟的茶,手抖得茶都泼溢出来了。“我倒只周六才有空啊!”我说。“算了,我自己开车去!”梅一朵很决绝地说。

周末过去,周一,梅一朵来找我。她颓然坐下,跟我一杯接一杯地喝茶。一壶茶后,我再忍不住了,我问:“周末去尧阳了吗?”“去了。”梅一朵眼瞟别处,简短地说。“找到吴尧了吗?”我的心都提上来了——同道好友,如今要短兵相接!“去到半路,就,就原路折回了……”“哦……”我提到喉咙口的心,放了好些,却又浮起一些不甘。“走到半路的时候,我想,1万块,不至于把你我推入绝境,而吴尧,可能已经穷途末路——一个文化人,哪是那块经商的料!咱莫要穷追,上当受骗也罢,妇人之仁也罢,留待日后,文坛再相见吧?”我喝下大口的茶,压住心头杂陈的五味,苦涩地说:“其实,我也这么想。”

隔着桌上的绿萝,望着梅一朵,无奈就像褐色蝴蝶斑那样,贴在她苍白的脸上,而她细长的眼里,黑鹅卵石般的瞳仁上,则荡漾着柔软与不忍。我的目光回落到桌上的绿萝,我又想起那一夜,我从吴尧家出来,走在羊蹄甲树下斑驳清澈的月光里时心头的浮想:这株绿萝要是哪天枯了,可能会有擅画的文友,把它画在尧阳居的长茶桌上。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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