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城市与景园间

2022-02-19 07:15
中国园林 2022年1期
关键词:惠山虎丘无锡

陈 薇

城市相对来说是人口和建筑密度较高的场所,而景园主要指城市之外的近郊风景园林。两者之间的距离,在中国古代一般当天可以往返,在现代估计也就1小时以内车程。这种特殊的城市与景园架构及形成的人群流动现象,亦古亦今,相当普遍。在古代江南①[1],有山水环境的许多城市也多有景园相伴,并形成特殊的城市关联活动好去处,从而成就丰富的文化。诸如南京有“春牛首,秋栖霞,夏钟阜,冬石头”之说,这些四季后缀的名称都是南京附近的山脉或景园;再如苏州虎丘,便有“春之花会”和“秋之庙会”活动,从而带来与苏州城市之间的频繁交流;又如对于无锡来说,锡惠山既有持续的香火,又有人间的佳泉,可谓人生的悲伤和欢喜都在这里。故而,穿梭于城市与景园之间,是古人的常态,也是当下城市发展的重要出发点,因为生活多半如此——在功能和精神的需求中取得平衡。本文选择古代南京、苏州、无锡及其相关景园作为探讨对象,无意于陈述城市具体发展和辨析景园具体景点,主要在时间梯度上回望江南古代城市与景园的发展之间有何规律,以及不同规模城市(都城南京、府城苏州、县城无锡)和景园之间存在如何结构关系及发展模式,从而能够在时空中了解和发现两者之间的相关节奏和交叉频率。如此,对于今天及其未来的城市与景园发展做到胸有成竹和略有洞见。

1 生活在别处

景园和城市的最大差别,一在自然为胜,一在人工为主,尤其在城市发展初始阶段,表现尤甚。后来的景园,曾经往往只是在特别僻静处,只有独有眼光的人才会向往和选择。那么当时的这块僻静地对何人有何用,以及特征是什么?

1.1 山地为主,形态稳定

如南京栖霞山(古棲霞山)一名摄山,峰峦叠嶂,“高一百三十二丈,周回四十里”[2]3,山体主要由石灰岩、砂岩等组成,北麓由带状花岗岩分布,这种山体形态自古至今没有太大变动,其规模也足以为后来的发展形成支撑。钟阜山即钟山、紫金山,“山高一百五十八丈,周回六十里”[2]2,山势整体呈弧形,中部向北凸出,东段向东南方向延伸,西段走向西,隆起为富贵山、覆舟山(今九华山)和鸡笼山(今鸡鸣山),蜿蜒逶迤,形似巨龙,故称“钟山龙蟠”。临长江为石头山(清凉山),系长江冲刷自然山岩形成,呈红色砂砾岩而凹凸不平,其位西的形胜和东侧钟山一起,构成诸葛亮称谓的“虎踞龙盘”之势。而牛首山脉,由牛首山、祖堂山、将军山、东天幕岭、西天幕岭、隐龙山等诸多大小山组成,其中牛首山因东西双峰对峙形似牛角而得名,属沿江低山丘陵的一部分,山体多为三迭系黄马青组砂岩。这些山体山脉不仅形态稳定,更重要的是其构成的空间和条件为金陵②[3](南京)的长期发展建立了平台(图1)[4]。自冶城、越城、孙吴石头城到六朝建康,由南唐金陵到明朝南京和民国首都,均在四周环绕的山水环境中建城立都。

图1 南京古城和周围山水形胜示意(作者改绘自参考文献[4])Fig.1 Schematic map of the ancient city of Nanjing and surrounding landscapes

苏州虎丘山又名海涌山,山体为侏罗系火山岩浆构成的流纹岩,虎丘远古时曾是海湾中的一座随着海潮时隐时现的小岛,历经沧海桑田终从海中涌出,成为孤立在平地上的山丘,人们便称它为海涌山。“高一百三十尺,周二百十丈”[5]1,地质也相当稳定,“剑池”便是这种特殊山石形成的景观——“两崖倚天开,苍渊深莫测”③[6]1。自传说阖闾试剑到如今仍为奇观,可见岩石之坚固,而苏州建城伊始也是在春秋战国之吴国时期,可以互为呼应。

无锡惠山一名历山、慧山,坐落于江苏无锡西郊,属于浙江天目山由东向西绵延的支脉,“周四十里,高百余丈”④[7]8;锡山“山在惠山东偏,广三里,高仅数百武”⑤[7]1。锡惠山是无锡近郊的重要山体,两者连为一体却各有山峰。如果说,惠山的山泉给无锡带来无限的赐予,那么锡山因为“无锡锡山山无锡”⑥[7]1,则给无锡带来了长久的安宁。无锡也得县名于汉代,后虽有废制而西晋复县后,经长期发展为富饶的无锡县(图2)[8]。这几座山均和整个江南的丘陵地带及地质状态融为一体,山体坚固,形态稳定,且多有充沛泉水,并和水源联系,是大自然的馈赠。

图2 苏州、无锡古城和山水形胜关系(作者改绘自参考文献[8])Fig.2 The topographical relationship between urban and natural environment of ancient Suzhou and Wuxi

1.2 择地埋葬,选址营墅

公元前333年,楚灭越,楚威王欲借长江天堑为屏障图谋天下,于石头山筑金陵邑。东汉建安十六年(211年)吴国孙权(182—252)迁至秣陵(今南京),在石头山金陵邑原址筑城,名石头城,自此及六朝都城建康的持续发展,是南京历史上第一个重要发展阶段,城址主要位于钟阜余脉之覆舟山和鸡笼山南侧,北倚玄武湖。当时风尚自然,近郊山地也有别墅或宅园建设,如东晋谢安(320—385)于土山、王导(276—339)于钟山,梁代沈约(441—513)于钟山均有私宅建设,而孙权安葬也是在钟山。棲霞山距城略远,有南朝平原人明僧绍(?—483)于棲霞山修建宅院。

无独有偶,苏州虎丘也是重要埋葬地和别墅地。据《越绝书》记载,吴王阖闾(公元前537—前496)葬于此,葬后3日“白虎蹲踞其上故名”[5]1。至东晋,有王珣(349—400)“其宅在白华里,别墅在虎丘,与弟珉夹石涧东西以居”[9]1。

无锡锡惠山亦然。锡山有吴泰伯遗祠,另惠山南朝刘宋年间司徒右长史湛挺(南朝宋人)建有“历山草堂”。

可以见得,山地形胜佳绝处,是早期帝王建都及部分士大夫和高等阶层择地埋葬和选址建造别墅的共同取向。

1.3 “人-地”关系

对于处于江南的南京、苏州、无锡而言,建城历史均相当久远,春秋战国前后为重要起始,但城市和景园的主要发生阶段在六朝时期,这也是建立“人-地”关系认知的重要阶段。如郭璞(276—324)擅长奇异方术,还精通风水之学,著有《葬经》,不仅对风水及其重要性作了论述,还介绍了相地的具体方法,可见其时人对于“地”的认识进入了新阶段,郭璞也被奉为中国风水之宗,他也是游仙诗的开创者,代表着当时人们对于自然的认知已进入理性和感知、利用和崇尚并存的深入阶段。不过,相对于城市,自然之地被人们纳用还只局限于少数人,笔者称之为“生活在别处”——既区别于城市空间的他处,也蕴含着仅上等阶层对另种生活方式的选择。

2 生活在圣俗

城市发展到六朝中后期,江南社会兴盛不已,经济繁荣,文化昌明,尤其宗教发展达至巅峰状态,城市近郊的山地被选择作为佛地或道场成为一种普遍现象,并影响后来的发展。之后,江南的第二次城市兴盛主要是在唐、南唐、宋代时期:唐代扬州作为大运河的枢纽带动了江南相关江河湖海城市的发展;而南唐金陵再度成为都城也加速了城市的建设及力度,南宋时期还建有行宫;宋代及其以降则是太湖流域尤其是苏州无锡等地为解决人口增多问题而进行普遍塘浦圩田的时期,从而带来自然与人工发展的频繁互动。只是区别对于宗教的狂热,从六朝中后期到唐宋,江南再次关注近郊自然属地,一方面是对在地宗教建筑进行持续建造;另一方面则伴随着人们生产生活的新兴方式的诞生和改变而发生。

2.1 舍宅为寺,佛教圣地

建康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名句,表达出当时的盛况和情境,而棲霞寺为众寺之首,《棲霞寺修造记》云:“金陵名蓝三,牛首以山名,弘济以水名,兼山水之胜者,莫如棲霞。[10]”当时舍宅为寺风行,犹如现在大财团发迹后喜欢投资公共事业一般,这也是城市发展至成熟后的经济表征,棲霞寺以南齐永明七年(489年)由平原居士明僧绍隐居江乘棲霞山几年后舍宅为寺为始,称棲霞精舍;南梁僧朗又于棲霞大弘三论教义被称为江南三论宗初祖;明僧绍子令仲璋琢大石佛、齐文慧太子等开千佛岩(图3);隋文帝时期立舍利塔;唐高祖敕改棲霞寺为功德寺,增建梵宇49处;南唐高越林复建而成石质舍利塔5层[11]3,进而棲霞山成为佛教圣地,这是一个连续发展的过程。圣地后倚山体屹然卓立,并迤逦南下,左右山环抱如拱之中[11]1。

图3 南京栖霞(棲霞)山千佛岩Fig.3 Thousand Buddha Cave in Qixia Mountain, Nanjing

而虎丘有东晋“王珣与弟珉曾据为别业已,而各捐为寺分东西两刹并建”[5]2,即舍宅为2寺;又有东晋著名高僧竺道生(355—434)在长安传播“一阐提人皆得成佛”后被拒却在虎丘继续弘法而成⑦[12]1-2,他提出“顿悟成佛”在中国佛教发展史上是一次突破,“如我所说契佛心否?群石皆为点头”[12]2,便是至今虎丘山留有的遗迹“千人石”——有千人列坐听经,其实说的是“学众云集”[12]2;之后南朝陈代和隋仁寿元年(601年)山寺始建佛塔,唐会昌中合二寺为一,名云岩寺,发展为一座规模宏伟的著名佛寺,而云岩寺塔建于五代后周显德六年(959年)。也是一个结合自然不断人工化和人文化的过程(图4)。

图4 苏州虎丘云岩寺塔和剑池Fig.4 Suzhou Tiger Hill Yunyan Temple Tower and Sword Pond

惠山寺前身是南朝刘宋司徒右长史湛挺创立的“历山草堂”,嗣后刘宋景平元年(423年)将“历山草堂”改作僧舍称“华山精舍”,梁朝大同初将“华山精舍”更名为“法云禅院”⑧[13]10,又名“慧山寺”(唐代及其之后寺庙几毁几建,寺名屡有更改,明初“洪永间重建始名惠山寺”⑧[13]10)。寺庙积淀有历朝遗物可为明证,如门外有石经幢,左为宋熙宁初立,右为唐乾符初立;大雄殿为大同梁名⑧[13]10。

这些寺庙往往最初均与先前所说的择地建宅有关,城市发达及宗教发展后,自然胜地成为宗教圣地。

2.2 取泉饮水,煎茶吟唱

在唐代,陆羽(733—804)钻研茶经,遍访山泉,编纂有世界第一部茶叶专著《茶经》而被尊称为“茶圣”。他品泉定其次第,也带动了地方山泉地的发展,如评判镇江金山为第一泉、无锡惠山为第二泉等,唯独沧海遗珠,对棲霞未得羽知,实际上棲霞“泉甘水洌,允构隽品”⑨[14]114,是煎茶好水。棲霞山种茶的范围在现今中峰和龙山之间的坡谷地,唐人诗曰:“千峰待逋客,香茗复叶生,采摘知深处,烟霞羡独行,幽期山寺远,野饭石泉清,寂寂然灯夜,相思一磬声。⑩[11]65”可知唐代棲霞山种茶为实。

苏州几处名泉则多在城西北的虎丘山,绝岩深壑,曲涧潺缓,池泉清冷,茂林深篁,名泉于此环境汩汩而出,茶圣陆羽晚年长期寓居虎丘,边著书立说边研究茶学,所谓“陆羽井”也有说就是“剑池”——“宛然古石井,四壁若天成,鳞皱立苍矿,泉自石脉出”⑪[6]1。

惠山多清泉,根据王世贞记略,山之泉其胜,启于唐太尉李文肃公绅,“归卧旧墅,饮泉而甘之”,遂派人寄泉水以品,“自陆羽品天下水,置第二”⑫[7]8,俗称二泉(图5)。宋代诗人苏轼曾2次游无锡、品惠山泉,留下了“独携天上小圆月,来试人间第二泉”的吟唱,更使惠山生辉。

图5 无锡惠山“天下第二泉”Fig.5 Wuxi Huishan "the second-best spring in the world"

2.3 “地-景”关系

如上概述佛教圣地渐成气象及名泉因煎茶之需而名声大噪,促使城市近郊景园快速生长,实际上也是“地-景”与城市关系的进一步联动。一方面,江南城市处在重要的发展阶段,又历唐代至宋代的兴盛、经济实力和文化积淀及茶文化的推动,促使了景园的建设;另一方面,茶与佛教有着密切关联,这样的联合,也带来城市普通民众与士大夫共同涌向景园,是城市之外另处具有丰富活动内容的场所。如记载在无锡惠山的“士大夫垒石为山,凿池为沼,深篁高柳,掩映楼台,咸在寺左右,而假泉为胜,又沿流一苇可航,故游者亦引兴于泉”⑬[7]9。而对于南唐都城而言,人口高密度居住在城市南区,棲霞在城市近郊东北,作为景园也成为城市生活很好的平衡点,于城市生活在市井中,于景园生活在神往中。

3 生活在彼此

城市不断迭代更新,景园也随着人工建设叠加成丰富的景观,这种情形在明清时期随着太湖流域和运河的长期开发和发展,表现得尤为突出。清代康乾下江南建设尤甚,一方面,为方便皇帝抵达,交通得到发展,或水路或陆路均此,在南京棲霞山、苏州虎丘、无锡锡惠山均建有行宫或驻跸处,带动了景园的建设;另一方面,交通的便捷也推动城市生活与景园得到互动发展。

3.1 南京-棲霞

棲霞山在明南京都城太平门40里(约20 000m)[11]1。明代诗文中表达游棲霞一般会小住。明太祖洪武二十五年(1393年)在南宋至元损毁寺庙的基础上重建寺庙,赐额称棲霞寺,但以后屡次损毁又重建,直到清高宗南巡,5次均驻跸棲霞,才增建法幢,达两千余间,方“殿阁宏丽,冠绝东南”⑭[14]72(图6)[11]。但由于南京城市是个多难的城市,清末咸丰五年(1855年)在太平军激战中,全寺悉遭毁坏,直至民国八年(1918年)又复旧观,“于是摄山之丽,攘往熙来,万里游人,指画殿阁;十方缁素,瞻礼金容”⑭[14]72。民国时期还在棲霞设置铁路、航路、桥梁、电报、邮政⑮[14]79,推动其作为集镇的发展。而附近的萧梁诸碑和石柱、石像生,也成为城市居民秋游棲霞的一项内容。棲霞寺最著名的古树是银杏和枫树,深秋时节,层林尽染,一线天、叠浪岩、桃花涧、彩虹明镜、玲峰池、白乳泉、珍珠泉等均为自然林石水景,吸引众多游客。

图6 明代棲霞寺图[11]Fig.6 The map of Qixia Temple in Ming Dynasty

3.2 苏州-虎丘

虎丘山在苏州城西9、10里⑯。从早期虎丘孤山到明代至清代,交通还是发生了很大变化,其突出特征乃因山塘⑰[17]21(又称为白公堤、白堤——唐白居易时开始建设)水系将苏州和虎丘沟通起来。即使有明代的唐寅(1470—1524)也感慨:“寻乐何如物外清,吴王陵墓化人城,邱中尚有金银气,池上今无剑配声,千里湖光春树暝,万家楼阁夕阳明,旧游回首成陈迹,两鬓苍华百感生。[6]31⑱”可能是在他生活的几十年内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清代虎丘已经变成“去城三五里”“好景偏宜近”⑲[18]11。市井景象连着山寺,路途似乎感觉变短了,抑或城市活动外延了。白堤上及附近景象随着时间也有变化,明代《舟过虎丘》“白堤斜日柳垂湾,花气烟容艳淡间,正爱风微舟到缓,看山情在未登山”[15]28⑳;清代“白公堤上花成市,斟酌桥边水拍堤,游女兰舟归渡急,伯劳啼树日沉西”㉑[18]1,十分热闹。

虎丘山经过历代发展,旧时的墓葬已成陈迹,而佛教圣地至明清已经发展成宛若一座王城:“海上芙蓉一朵青,天开南国梵王城。㉒[6]11”永乐六年(1408年)有以虎丘塔影倒射为祥的记载[19]10,更加突出了虎丘塔的景观和佛性价值。在山背后,有传说宋朱勔所植玉兰树千春,还有花石㉓[20]3,形成苍古气氛㉔[20]27。这时虎丘应该就是南向如城矗矗、北向如林屈曲的景园了。此时虎丘是景园还是城林已不分彼此,在“虎丘山全图”中表达得十分充分(图7)[5]。

图7 清代虎丘山全图[5]Fig.7 The panorama of Tiger Hill Mountain in Qing Dynasty

虎丘最兴盛时为康乾间,康熙帝玄烨和乾隆帝弘历都曾6次南巡,每次下江南都要光临虎丘,有几次从浙江回京途经苏州还要重游虎丘,驻跸处便是虎丘行宫,建筑高耸,园林相伴,“日借春和晴荡漾,地兼禅悦憩安便,层峦窈窕离宫峙,苍隼盘迴塔影圆”㉕。苏州阊门外联系虎丘之沿线也增加了许多建设,城和景几乎连成一片,开发和收益互为关联,成为一种新景象和生活氛围及其特殊场所。盛产有“虎丘茶”——“色如白玉而作豌豆香,宋人呼为白云茶”[19]16;特市有“花市”——“虎丘人善于盆中植奇花异卉,置几案间,谓之盆景”“最怜一种闲花草,但到山塘便值钱是也”[19]16,并引发专门到虎丘观菊㉖[15]30;产业有“蓆”“斑竹器”“竹刻”等均成为手工产业的特色[19]17。可见,城市的世俗生活和热闹气氛浸濡到景园,而山景和水景又形成新的城市景观。

3.3 无锡-锡惠山

明无锡县城和锡山是“五里山城一水通”⑤[7]4,水上观山,龙光塔屹立凌清虚,是城市的标识;在锡山上“望城中,万井鳞次,崇垣粉蝶,相错如绣”⑤[7]1。这是城-景在交通和视线上的互通之一。

对于惠山泉,则十分重视自然泉水的功用,“泉分二流,北由寺塘泾达双河,东由锡山涧,下梁溪,汪汪森森,孰非吾泉之化身,而邑中腴产,两地并推,正赖兹泉为灌溉,否则偶当旱岁,不至于槁且同尽者几希矣”㉗[7]32。对于泉而言,若湍急不合茶经的泉水,灌溉粮食合宜,“一方泉之功用于是为大”㉗[7]32。这是“景-城”在生产上的互通之一。

最突出的是泉石与古迹、建筑和活动完全融为一体(图8)[2],惠山寺因舍宅为寺之故多承袭,而当初营建村塾别业,注重生活,多临泉近水,因此寺庙也多水——“寺中有千叶莲花池,一名䌒塘,亦名浣沼。岁集山姬野妇,漂纱涤缕,皎皎之色”㉘[13]12。俗圣不分,这是特别有趣的地方,也是“景-城”在生活上的互通之一。

图8 清代锡惠山图[2]Fig.8 The image of Xi-Hui Mountain in Qing Dynasty

同时重视埋葬而延伸有祭祀的传统,山上“前代衣冠已尘土,空留碑碣枕斜晖”㉘[13]18,山下“崇祠杰构锡山陲,冠裳秩秩俨遗像”⑤[7]6。唐代便有张继春申祠宇,明代属秦氏,名“四桂堂”;还有“华孝子祠”“东岳行宫”——祭祀“灵煌煌兮岱宗”;宋代始建“灵护庙”——护佑家族繁盛免于病灾,明代属王氏宗族;“罗柔睢阳庙”——唐代人称谓“宅灵”,祭祀武烈等㉙[13]33-39,明清至民国时期惠山山麓建设祠堂繁多,清明时先祭祖再上坟,有的提前来小住,形成祠庙园林。这是“景-城”在人之生死之间的互通之一。

而寄畅园应该是祠堂园林中最著名的秦氏园林,曰“凤谷行窝”,再早“正德中秦端敏公并而为园,越六十年,一转属方伯,再转属中丞,大费剪裁,更名寄畅”㉚[22]7。该园既取自惠山石泉,又借景锡山秀塔;同时经营位置,形成大水面“锦汇”使得惠泉支流所注;而祠堂位于一隅,有坐镇之势。这是个将自然和人工融汇绝佳的园林,也成为泉、林、石和人工营园的典范。在寄畅园门外,清代有御码头,是康乾皇帝历次抵达寄畅园走水路的见证,乾隆6次游寄畅园并题诗,还在北京的清漪园(颐和园)内建惠山园(谐趣园),模仿寄畅园的景色和意境。这是超越“景-城”和等级之间的文化互通之一。

3.4 “景-城”关系

如此,“景-城”关系在江南古代晚期至民国不仅在某种程度是个整体,而且景园甚至成为一地文化的代表,抑或推动发展为新的集镇,流动前往景园的人群和部分相对固定居住于景园的人群,构成了发展的新动力。其中,“景-城”关系有一些特别的共性。

1)交通便捷。虎丘自吴国以来本在平田中㉛[6]11,到唐代白居易时将其通渠南北和运河相连,但并不方便,再后来通川形成东西向山塘㉜[5]2,清代时抵达已很便捷,“舟行忽到寺门前,侵晓梳头废宴眠”㉝[6]20。惠山有在唐代无锡县西7里和明代西郊5里的记载㉞,可能是县城地域加大而计算起点不同,也可能是交通改变,原来由梁清溪连通——源发惠泉,梁大同中开浚,到明时运河穿城而过,船行可直抵西郊。民国时期南京棲霞山更是开设了铁路,有直达站点。

2)人文荟萃。原来僻静的地方经过发展至明清,许多名人文人居住在苏州山塘和虎丘一带,并不住在城内。如明人吴一鹏为弘治六年(1493年)成进士、官至南史部尚书;清人汪琬顺治乙未进士、翰林院编修等[9]4-5。这使得原来的郊区逐步成为新的文人聚集地。无锡惠山地情形亦同。

3)经济多元。虎丘“盖自清顺以来山门之盛莫踰于此,寺至绍隆宗达而规模始大,舍田至八千亩充塔灯费”[12]9-10。有自给自足的,有临时草市的,有稳定茶业的,有流动于城市和乡村之间的集镇特色的经济运作等。

4)生态保护。惠山“江南山浅土薄,不有流水,而此山泉源滂,注崖谷,下溉田十余顷”㉘[13]12。因此对水体十分重视保护,还对许多古树名木进行保留,经历各朝各代重要人物手植形成气象,如惠山有唐代李文肃手植“双温”、有宋代苏绅手植“凤桧”、有赵氏邑令手植“赵令松”等㉘[13]11。棲霞山则多产药草,可以摄生,故名摄山[11]33;银杏数寻,为齐梁时物[11]40;“宋元时木数百株,奇古异状”[11]43。不因后代发展毁坏环境,景园成为城市自然资源的来路之一。

5)塔楼云起。棲霞山寺除了山麓有历史久远的寺庙和石塔、山腰有千佛岩,还有山巅三茅殿,建有楼阁,“直凌峰顶江流绕,知是岷源地几湾”㉟[23],可以俯览江山。同样,虎丘塔和锡山龙光塔都有这样的功能,同时也是被看的对象,成为“景-城”一体的标志。

4 生活在古今

江南几座城市及其相关景园的如上论述,实际上经过了“人-地”认知、“地-景”共存、“景-城”互动的关联过程,将之联系起来,便是“人-地-景-城”在自然与发现、文化与建设、内需与拓展、生产与生活等在形态和内涵上的创造与创新,也是应对社会和历史发展取得的成就,是珍贵的遗产——在物质和思想方面古人给今人作出的贡献。

中国近现代建设经过百余年的发展,如今又面临如何认识“地”——资源、如何理解“景”——文化、如何发展“城”——生活的问题,只是我们没有时间如同古人经历漫漫之路而探索,却需要通过整体的思考和研究、规划和设计、预判和实操,从而在短时间内综合解决问题,甚至是修补这百余年来人类发展带来的生态恶化、环境脆弱、文化认同存变等问题,那么,在古典的城市与景园之间穿梭,能带给我们什么启发呢?

首先,在思想层面,善用、顺势、互惠、节制的理念是值得借鉴的。善用,包括就既有条件而展开功能和文化的作用,如“剑池”和“千人石”其实是对真实山石形态的认知和想象,如泉水兼顾上等泉煎茶、下等泉灌溉及对泉水命名成为景点的有效发挥。顺势,包括在历史条件下的合理转型,如舍宅为寺和南巡时有对既有建筑改造为行宫的作为等。互惠,是互景和互借,是共用水体和水系,是城市与景园的联动发展。节制,包括对水土充分利用却不进行大规模的人工开发,也包括对历朝历代古树的保护及其历史上陈迹的爱护和维持等。

其次,在时序层面,可以发现城市与景园之间的发展是有节律和交叉规律的:1)不同城市和景园在同属人文和相似地理区域都会在同一阶段有相近的建设思想和技术回应;2)城市发展成熟时期和经济文化兴盛时期对应有比较多的景园建设;3)在“人-地-景-城”的发展过程中,相应的是从少数人到特殊群体再到多数人的参与,从而逐渐成长为新的聚落或社群,并构成集镇形态,成为城市的增长点。

再则,在空间层面,都城、府城、县城由于格局和规模不同,与景园的关联形成不同的生长模式。实际上南京原都城的格局一直影响着今天的发展,在古代,比较有特色活动的4座山与明代都城的4套城制构成比较均衡的空间节点,也是现在发展比较成熟的几个区构成的更大边界范围——从而形成一个相较古代更大的一个核心城市圈层。苏州在历史上虎丘和古城由分立到水系连接,而经近几十年的发展,苏州在东、南、西区已成“U”形深拥古城,形成袋状式城市结构。无锡现在的梁溪区包括无锡古城和锡惠古镇,是无锡市最核心的部分。于此情形下,未来这3个城市的持续发展必然也将会突破既有格局,从而进入新的“人-地-景-城”过程中,只是新的循环不会有漫长的时间经历,但却更加需要冷静以对,以保持江南山水城市的特色不被人工填满。这需要人们对于另地选择有科学认知,对于自然资源或是废弃的场地包括可能保留的建筑、街区、环境有精神和品质创造的追求,并纳入和联动于城市的生产和生活中,有可能这个过程就是整体构想规划和具体设计实践的同期结合,这是和古代不同之处。当然,历史的智慧已经留下,如需要考虑交通、人文、经济、生态和形态等,诚如“景-城”关系所概括。

因此,传承不仅是理念的借鉴,也是契机的应对,还是一门综合的科学应用。如此,生活在城市与景园间,不仅是曾经的过去,还将是幸福的未来。

注:文中图片除注明外,均由作者绘制或拍摄。

注释:

① “江南”指代的地域,历代不断变化。秦汉时期,江南主要指今长江中游以南的地区,还有江汉以南、江淮以南的含义。六朝时,苏南一带以江东著称。江南的概念大于江东。

② (宋)乐史撰《太平寰宇记》卷九十首页引《金陵图经》云:“昔楚威王见此有王气,因埋金以镇之,故曰金陵。”

③ 详见“卷十五艺文四‘(明)周南老《剑池》’”。

④ 详见“卷一‘惠山’”。

⑤ 详见“卷一‘锡山’”。

⑥ “当周秦间,大产铅锡,汉兴,锡殚,后有樵人,于山下掘石得铭云:有锡兵,天下争;无锡宁,天下清;有锡沴,天下弊;无锡乂,天下济。王莽时,锡复出,光武以后,锡始竭,故谚有云:无锡锡山山无锡,建县因名无锡”。出自《锡山景物略》卷一“锡山”条。

⑦ “一阐提人皆得成佛”及“被摈南还居虎丘山聚石为徒”。

⑧ 详见“惠山寺二”。

⑨ 详见第四章“名胜古迹”。

⑩ 详见卷四“摄山栖霞寺”中“(唐)皇甫冉《送陆鸿渐採茶相过》”。

⑪详见“卷十五 艺文四‘(明)周南老《陆羽井》’”。

⑫详见“卷一‘惠山 王世贞记略’”。

⑬详见“卷一‘惠山 王士性记略’”。

⑭详见“第一章‘沿革’”。

⑮详见“第二章‘地域’”。

⑯“虎丘山慎蒙天下名山记在府城西北九里,范成大吴郡志虎丘山又名海涌山,在郡西北五里遥望平田中一小邱,吴地记去吴县九里”[5]1;“虎丘十里遥连郭,错落青山尽画阁”[15]14;“按吴地记云,本名海涌山,去吴县西九里二百步,高一百三十尺,周二百一十丈”[16]5。

⑰详见“(清)范允临《计部张公重修白公堤碑记》:‘白太傅乐天守郡时所筑也,其堤自虎丘而至金阊,盖七里而遥,俗所谓山塘者也’”。

⑱详见“卷十五 艺文四‘(明)唐广《游虎丘呈石田》’”。

⑲详见“卷十七 艺文六‘(清)徐延寿《登虎丘》’”。

⑳详见“卷十六 艺文五‘(明)顾梦麟《舟过虎丘》’”。

㉑详见“卷十七 艺文六‘(清)顾樵《虎丘竹枝词》’”。

㉒详见“卷十五 艺文四‘(明)张憲《虎丘》’”。

㉓详见“卷十九 艺文八‘(清)沈德潜《虎丘玉兰歌》’”。

㉔详见“卷十九 艺文八‘(清)吴丈燿《虎丘玉兰歌》’”。

㉕详见“卷十八 艺文七‘(清)张云章《初冬登虎丘次沧州史君旧题元韻兼呈匠门》’”[21]20“卷十九 艺文八‘(清)李绳《蒋辛斋新葺塔影园》’”[20]12。

㉖详见“卷十六 艺文五‘袁应诏《虎丘看菊》’”。

㉗详见“卷一‘第二泉’”。

㉘详见“卷二‘惠山寺’”。

㉙详见“卷二‘张中丞庙’”。

㉚详见“卷四‘寄畅园’”。

㉛详见“(明)王行《虎丘春霁图》:‘群山抱西郭,一峰出平田,孤秀凌太清,旁绝络与联,古迹遍林谷,干将閟重泉’”。

㉜“自吴国以来山在平田中,游者率繇阡陌以登,至唐白居易来守是州,始凿渠以通南北而达于运河。繇是南行北上无不便之,而习为通川今之山塘是也。公又绿山麓凿水四周,溪流映带别成仙岛。沧波缓溯,翠岭徐攀,尽登临之丽瞩矣”。

㉝详见“卷十五 艺文四‘(明)姚绶《虎丘》’”。

㉞详见《锡山景物略》卷二“惠山寺”条记载“唐丘丹记略无锡县西郊七里有惠山寺”[13]1和卷一“惠山”条记载“(惠山明代)‘在邑西北五里’”[7]8。

㉟详见“第十七景 栖霞胜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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