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朱熹“寓理于茶”的美学思想

2022-02-24 15:27王秀萍朱海燕
茶叶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武夷朱子朱熹

王秀萍,朱海燕

(1.福建省农业科学院茶叶研究所,福建 福州 350013;2.湖南农业大学园艺学院,湖南 长沙 410128)

琴棋书画诗酒茶自古是中国文人幽雅精致生活的象征,至宋代,迎来了茶文化的鼎盛时期,文人墨客更是与茶结下了不解之缘。朱熹(1130~1200),他是宋明理学之集大成者,也是德高望重的教育家,更是一位有深厚造诣的美学家。就艺术领域而言,朱熹不但精通诗文,而且还对乐理乐律、琴艺琴律、书法金石、绘画等诸多艺术门类体现出细致的关照,并有较精深的研究[1,2]。纵观朱熹的一生,闽北茶山是滋养他的沃土,他曾流连于武夷山水,走访了数片茶区,自诗云“琴书四十年,几作山中客”[3]。也正是武夷山秀美的山水、芬芳的佳茗,激发了他无穷灵感,他在悠游中治学传道,著述立说,临水瀹茗,吟诗阔谈,茶区山水之胜景,林峦之幽绝如数家珍,屡有记述[3,4]。

在艺术创作与道德修养的关系上,朱熹认为道德修养和艺术创作都是逐步践行儒家伦理的过程,强调人品与文品的统一和作文与穷理的统一,抑或说,在艺术理想与境界的追求上,他崇尚文境与道体的统一[2,5]。在这种以儒家伦理道德为核心的美学思想的统摄下,他吟诗论茶不像其他饮者一样咏茶、赞茶并以华丽优美的词藻描写茶的色香味,或是借茶抒发着温柔敦厚之意,在他字里行间和言论中,多是理学观念重于文学色彩,把茶之韵味和理之至和水乳交融地糅合在一起,隐含着“天人合一”的和谐思想[6]。本文旨在通过剖析朱熹诗文中独特的寓理于茶、以茶明理、以理为美的茶审美思想,呈现宋代文人茶审美的风貌特色,为当代的茶消费审美提供历史借鉴。

1 以茶明理

有宋一代,文人饮茶风气炽盛,朱子长年在民间生活,尤其是茶区,他眼之所见,身有所体,深刻感受到茶农的艰难。他十分体恤百姓,曾撰写《劝农文》针砭时弊,提出“天下之务,莫大于恤民;“而恤民之本,在人君正心术以立纲纪[7]”,可见他认为朝廷应以民为本,制订更具公正性的法令法规;与此同时,向民众提出“足食之本在农”的主张,力兴农业[8]。事实上,多年的茶区生活,并经常躬耕茶事,他已然成了一名精通茶树栽种、茶园管理、茶叶采制的行家里手,不仅提倡广种茶树,更是在茶事活动中“格物穷理”,不论种茶制茶,还是采茶品茶,都是探究事物道理的方式。乾道六年(1170年),朱子在建阳云谷筑起草堂三间,堂后结草为庐,名之“晦庵草堂”。爱茶的朱子在北岭的山坡上开垦了一片茶园,经过他的精心培管,放眼望去,漫山皆是青青郁郁,故称茶坂,或称茗坡。他常与朋友、弟子们在此栖息,品茗阔谈,度过轻松而惬意的美好时光,还留下了《云谷二十六咏》等佳作,其一即为《茶坂》,诗云:

携籯北岭西,采撷供茗饮。

一啜夜窗寒,跏趺谢衾枕。

短短二十字,便在读者眼前展开了一幅生动的事茶图,描绘了“躬耕园亩,聊补食用,种植茶圃,耕且食之”的闲适自在之美[3]。在晴朗的日子里,朱子携带茶筐来到云谷自植的茶圃,亲手采摘下幼嫩的茶梢,采了满满一框,下山后将茶蒸制、焙干。每每夜间读书,饮着亲自采制之茶,心神意爽,睡意全无,常常盘腿交叠,静静地坐于床上,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无比自由畅意。这与他在另一诗中所言“茗饮瀹甘寒,抖擞神气增。顿觉尘虑空,豁然悦心目”有异曲同工之妙,均是赞美饮茶有提神醒脑之功,而且让人在精神上超越有限的自我,进而升华到与天合一、与物同体的高妙之境,而这正是宋明理学追求的人生最高境界[9,10]。朱子借饮茶言说这种理想境界,让理学思想也散发着茶的馨香。

淳熙十年(1183年),历经宦海波折的朱子择址武夷山隐屏峰山麓,兴建武夷精舍,亦称武夷书院、紫阳书院。爱茶至深的他在精舍四周垦建了三处茶圃,栽种了茶树百余株。他伴着茶香蛰居武夷精舍,一边著书立说,一边开堂讲学,弘扬圣贤之道,闲余之时,便亲耕事茶[11,12]。他所作的《次秀野闲居十五咏》记录了闲居生活,其中之一《春谷》又名《咏茶诗》《咏武夷茶》,倾诉了他隐居山中以茶相伴、事茶为乐的快意生活,诗云:

武夷高处是蓬莱,采取灵根手自栽。

地僻芳菲镇长在,谷寒蜂蝶未全来。

红赏似欲留人醉,锦障何妨为客开。

饮罢醒心何处所,远山重叠翠成堆[13]。

此诗先以平铺直叙的方式直言所处山高地寒,尽管人稀地偏,但草木芳菲,蜂蝶翩翩,宛如蓬莱仙境,闲时可亲手种茶采茶,客人来了则以茶相待,独自一人也能品茗闲居,尾联则是从饮茶之美引申出对天人合一的和合境界的向往:一瓯茶饮尽,回首看那满山叠翠,郁郁葱葱,只觉“一草一木,皆天地和平之气”,人生如茶,唯在天地和谐的环境中,纯任自然地生活,才能实现自由人生的理想境界。诗中直言采茶、种茶、饮茶、观景之趣,毫无名利之欲,甚至看不到一丝悲喜之情,唯有人、茶、天、地和谐相存之态。他亲力亲为、简朴素淡的作风,影响了一大批福建文人,他们也开始重视由茶事活动带来的人与自然合而为一的精神享受[14]。

2 以茶喻理

朱子深谙茶趣,精通茶理,茶诗茶文信手拈来。今天,当人们走进武夷山水帘洞的三贤祠,便可以看到他为隐士刘甫手书的一幅茶联:“山居偏隅竹为邻,客来莫嫌茶当酒”[6]。他常将诗学创作与审美方法应用于生活中,让看似平常的茶事生活变得颇有深意。武夷精舍前的五曲溪中,一块巨石屹然而立,可环坐八九人,四面皆环水,而巨石中央内凹如臼,远远望去,仿佛自然天成的灶立在水中,书中记载“可爨以瀹茗”。于是,朱子便将此石取名为“茶灶石”,经常约上朋友或弟子们围坐于石上,烹茗取乐,吟诗畅意,给“茶灶石”注入了文化意味。朱子为“茶灶石”所赋《武夷精舍杂咏·茶灶》一诗的手迹至今清晰可见,诗云:

仙翁遗石灶,宛在水中央。

饮罢方舟去,茶烟袅细香[6]。

诗的开篇就拉动了读者的想象之翼:不知是哪位仙人留下了这座石灶?她袅袅婷婷立在水中央,倒影在水光中微微起伏,仿佛《诗经·蒹葭》里所描写的那个在水一方,让人心神萦绕的“伊人”……如此,悄然无声地在读者眼前展开了一幅石立武夷山水间的美景图。最妙的是,当朱子与好友在此饮茶后,带着无限惬意乘着小舟离去时,不经意地回头一望,那石灶上方竟然有一缕茶烟正在袅袅上升,带着茶香随风散开。喻石为“灶”,喻灶为“佳人”,喻“水雾”为“茶烟”,一连串的妙喻,诗的意境变得清远恬淡,读者的思绪随着那缕茶烟飘向无边的尽头。然而,这种联想不是让人心猿意马,反而是让人心境趋向宁静,在宁静中感受天、地、人相融相合之美。

朱子的诗是融合了理、趣与情三要素而创作的,是趣味、义理及诗人对日常生活的体验和感悟的融合,具有言有尽而理有余的诗意之美[10]。《茶灶》诗问世后,便广为流传,引得诸多与朱子交游的文人墨客们皆以“茶灶”入诗,吟咏“茶灶”成为风尚。武夷精舍建成后,朱熹陆续邀请四方好友如韩元吉(1118-1187)、辛弃疾(1140-1207)、陆游(1125-1210)、杨万里(1127-1206)、袁枢(1131-1205)相聚武夷山,他们都是当时一流的学者诗人,来此既是庆祝新居落成,更是为共赏武夷风光,共同探讨学理,留下了不少唱和之作,以袁枢与杨万里的和诗最为著名[15,16]。袁枢作有《武夷精舍十咏》组诗,第九首《茶灶》诗曰:“摘茗脱仙岩,汲水潜虬穴。旋然石上灶,轻泛瓯中雪。清风已生腋,芳味犹在舌。何时棹孤舟,来此分余啜”。这首诗描绘了在“灶”上烹茶品茗,饮得两腋生风,茶香久久回味的惬意之感,朱子半圣半人、半儒半仙的隐居生活跃然诗里行间,这既是对朱子归隐之心的理解,也流露出袁枢自己的退隐之意[16]。杨万里和作《寄题朱元晦武夷精舍十二咏》中的第十一首也以“茶灶”为题,诗云:“茶灶本笠泽,飞来摘茶园。随在武夷山,溪心化为石”,以生花妙笔形象地概括了朱子七年蜷伏在武夷山著书立说、讲学弘道的生活[15]。正可谓:朱子一妙喻,茶灶芳千古。

3 论茶明德

由道德境界走向审美境界,再终升华为人生的最高境界,这是儒释道的美学精神。在朱熹看来,理学美学即是道德美学,推崇“中庸之为德”的他,在品评茶叶时也不忘表达自己的观点。

“建茶如‘中庸之为德,江茶如伯夷叔齐’”。又曰:“《南轩集》云:‘草茶如草泽高人,腊茶如台阁胜士。’似他之说,则俗了建茶,却不如适间之说两全也。[17]”

宋代欧阳修《归田录》卷一云:“腊茶出于剑、建,草茶盛于两浙。[18]”建茶,是宋代福建路建州产的名茶,也是当时最负盛誉的贡茶。江茶,是宋代两浙东路衢州江山县出产的名茶[19]。据南宋李心传编撰的《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甲集卷十四记载:“江茶,在东南草茶内最为上品,岁产一百四十六万斤,其茶行于东南诸路,士大夫贵之。江茶在当时名气大,名茶入画亦是自然之事,如南宋宫廷画家刘松年(约1131~1218)所绘的《茗园赌市图》[20],生动呈现了集市中的斗茶、售茶场景。画面中,有注水点茶者,有提壶而立者,有举杯欲饮者,十分传神;吸引人眼球的是一卖茶者,他所挑的茶担具列顶上有个标有“上等江茶”字样的小方旗[21]。草茶,就是经过焙制而成的散茶,加工过程中没有经过研膏,因此茶味较淡,回味较短。腊茶,是经过研膏拍压而成的团茶,又称腊面茶,宋代的龙凤团茶、龙园胜雪(龙团胜雪)等皆是贡品团茶。为了让茶看起来表面光泽油润,烹饮时香气丰富,在制作贡茶时一般都会加入香料膏油。在饮茶风气炽盛的宋代,评茶论茶是文人生活常事,张栻认为“草茶如草泽高人,腊茶如台阁胜士”,即他以阳春白雪喻建茶,而以下里巴人喻草茶。朱熹对此评说提出异议,认为张栻(1133-1180)《南轩集》之评茶让建茶沾染了俗气。他以“中庸之为德比喻建茶,以伯夷叔齐比喻江茶”,因为建茶经加香、研膏、压制等工艺精心制成,形、色、香、味皆十分出色,外观之美与其内在品质和谐一致,符合中庸之道,他的这一审美思想正是苏东坡所言“要知冰雪心肠好,不是膏油首面新”的另一种表达;而草茶工艺是顺应了茶的自然本色,显现的是一种非凡的气节风度,也并非建茶可以媲美。比较朱熹和张栻评茶,相同的是两人都采用了拟人化手法,皆是运用“意象”比喻茶的不同品格和审美属性,而朱熹独具匠心地升华了“茶德”理念,反映了他崇尚“真我本色”,追求“天真自然”的节气风度和审美理想。

4 论茶授学

朱熹是中国古代继孔子、孟子之后最有影响的思想家、教育家。作为孔子儒学思想的继承者,朱熹的教育方法论表现为一种穷理与涵养相互作用的过程:“涵养与穷理工夫皆要到。然存养中便有穷理工夫,穷理中便有存养工夫”,其所谓涵养,即是通过日常的依礼而思、依礼而行、依礼持敬,使感性的生命体与内在于己身的形而上本体存在在生活体验中合而为一[22]。他将这种方法论运用在日常教学中,要求学生们的一言一行严格遵循礼仪规范、礼文制度的要求,并认为“礼成,则黎民各得其份,则至和。”即人人都能知礼行礼,百姓就能安分守己,人与人之间和睦,社会也就能和谐。然而,无论是内在的心性存养,还是外在的整齐严肃,无论是理论探索,还是躬行实践,都不是轻而易举的,只有通过艰苦的学习和锻炼才可能达到身心合一、内外兼备的和谐境界,获得甘之如饴的幸福感[23]。

另一方面,自唐宋饮茶之风传遍大江南北,茶渗透于中国老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无论是以茶待客还是以茶馈赠,无论是婚嫁还是祭祀,茶都是礼仪的使者,传递着真挚的情意,构建着天、地、人之间的和谐[24]。因此,为了化深刻而抽象的理学为亲切易懂的教诲,朱熹常常从饮茶感受展开教学。

先生因吃茶罢,曰:“物之甘者,吃过必酸;苦者,吃过却甘。茶本苦物,吃过却甘。”问:“此理如何?”曰:“也是一个道理。如始于忧勤,终于逸乐,理而后和[17]”。

“苦后回甘”“啜苦咽甘”既是喝茶时的感官体验,也是激发生命思考、升华人生境界的茶审美特性。在此,朱熹借茶的审美特性,十分贴切地阐释了在穷理与涵养过程中,忧勤与逸乐是可以相互转化的道理,进而引申出“始于忧勤,终于逸乐”的人生哲理,点明事物的矛盾双方相反相成的普遍规律。

又如,为了让学生明白治学专一的重要意义,他品评茶的“真味”与“杂味”的标准是:

“只为一,便诚;二,便杂。……如这一盏茶,一味是茶,便是真。才有些别底滋味,便是有物夹杂了,便是二。[25]”

宋代,点茶成为主流的烹饮方式。点茶以茶的“真香、真色、真味”为上,而有些人仍然在沿用旧时的方式:“或用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之等,煮之百沸,或扬令滑,或煮去沫,斯沟渠间弃水耳,而习俗不已[26](陆羽《茶经·六之饮》)”,即是说在茶里掺杂桂、葱、姜、椒、盐之类的配料,饮用时就更像喝菜汤,品不到茶的真味。依陆羽的观点,掺杂了各类配料的茶汤就如“沟渠间弃水”,难以饮用,这种看法得到大家的普遍认可。尤其是宋代以来,多数品饮者以追求茶的“真香、真味”为上,朱子在此以茶论学,将治学诚意专一比喻为纯粹的“真茶”,而掺杂其他学派观点好比茶中掺杂“异类”,因而治学与品茶一样,应以“真味”即精专为上。

综而言之,朱子用理学之光给杯中茶带来了别样之美,实质上是对陆羽“精”“俭”“和”茶美学思想的一脉相承。淳熙六年至淳熙八年间,朱子在南康军任职,那里有被茶圣陆羽评为天下第一泉“康王谷水帘”,他曾多次到此游历,并撰写了《康王谷水帘》一诗,曰:飞泉天上来,一落散不收。披岩日璀桑,喷壑风飚留。采薪爨绝品,瀹茗浇穷愁。敬谢古陆子,何年复来游[13]?沿着荒废的小道,穿过古老的台殿,来到了只见泉飞散珠落玉,宛如从天而降,汲取谷帘泉水烹煮庐山云雾茶,诗人心中不禁涌起对茶圣陆羽的无限敬仰,从心底发出感概:若能与陆羽同游品茗,该是人生中何等美妙之事呀!如是,朱子从道德而生的审美,再至人生理想的心路清晰可见。

同时,得益于对茶理的精通,让他拥有了出神入化地运用“比”的超级思维,在日常讲学中,举杯便是论道,他常用浅显的语言剖析深刻的哲理,或以茶为喻,或以茶明理,生动而充满着意趣;他将深厚的儒学根底和理学思想融入茶事审美中,从而让杯盏间的茶散发出“理学”的光芒,呈现出别样之美,既丰富了茶美学思想,也为茶审美开拓了一片新的天地,让茶之美贴近生活而又不乏哲思,从而推动了茶文化的广泛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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