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观念的 “ 潜流 ”

2022-02-26 11:13陈婉君
今古文创 2022年8期

【摘要】 每个阶段的史学观念都有显隐之分,而较为不显那一面虽然在它产生的那个时代影响微弱,却可能是一股有力的“潜流”,甚或是“未来的主流”。此外,“潜流”与“主流”的地位又是可以相互转化的,而且还可能存在反复的转化。在西方史学思潮的流转与衍变长河中,便可以见到某种前后映照的史学理念,在时移世变之中,呈现出不同的色彩。鉴于史学观念这种奇妙的变易,本文试图聚焦修昔底德的史学观念在西方史学史发展中的位置,观察该理念在不同时空背景下何以形成不同的社会地位,体味其“显”与“隐”两种面貌的呈现与转化,以更好地把握史学观念中各种思潮间“你方唱罢我登台”的复杂变化情态。

【关键词】 史学观念;修昔底德;兰克;《西方史学史》

【中图分类号】K0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08-0047-03

由张广智主编的《西方史学史》是对西方自古希腊以来史学史的系统介绍,是当前中国了解西方史学史的优秀教材,受到学界的诸多好评,甚至有学者评价它是把“教材的写作与学术研究进行完美结合的著作”。该书将西方史学的发展分为“四个阶段”和“五次转折”,而各阶段的划分依据显然来自各次的转折,而这些“转折”的动因,可以说是生产力的变革,也可以说是人类社会偶然性显现的剧变。就以公元5世纪前后罗马帝国的覆灭来说,如果不是蛮族的文明较为落后,基督教的神学恐怕难以继续它的生存,神学史观也就无法称霸整个中世纪,历史的偶然性有时站在变革的风口,势必带来独特的“转折”。

在这四个大阶段之中,当然还分裂出许多小阶段,而各个时段中的史学观念并非断为两阙的,前面某个时期的史学观念或许在后面某个时代中戛然而止,以往某个阶段的那不为人注重的一些史学观念,却突然在未来的某个时段里熠熠生辉。而同一种史学观念,可能在诞生的时候默默无闻,只是一种潜在的暗流,但随着时光的流逝,它可能在某个阶段备受推崇。而曾经显赫的那些史学观念,突然受到暗流的挤压,自然只能退居其次,甚至跌落尘埃,连“潜流”都算不上。等待它的命运,一种情况可能是东山再起,再现辉煌;而另一种,恐怕就此消殒于历史之中,不复存在。那么,史学观念这种起伏不定、或隐或显的转易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过程呢?它又是受到何种因素控扼“命运的咽喉”的呢?

一、修昔底德与他的时代

谈到修昔底德,这位古希腊重要的史学家,其史学思想在今天也堪称精彩。不过,假如回到修昔底德生活的古希腊,去看看他那精妙的史学观念,或许会让人们大吃一惊,因为在当时的人们心中,修昔底德虽然是位名人,但他的观念却不能与他享有同样的名声。或许这个问题得从希罗多德说起。目下,西方普遍认为修昔底德与希罗多德是西方史学界具有开创之功的两位著名古典史家,但这可以说是“后见之明”。

从时间上说,希罗多德算得上修昔底德的前辈。不过,二者相隔的时间距离也不过就是30来年,他们经历的时代虽然有所变化,但大体说来,仍旧是“同”多于“异”。可是,人们却发现在他们的时代里,希罗多德名声显赫,人们普遍赞同他的史学思想,而修昔底德却居于次要的地位,可谓一种当时史学界的“潜流”。既然时代背景相似,且二人的史学水平都经过历史的检验,最终同登于史学的纪念殿堂,那么为什么修昔底德收获的荣光却要比希罗多德迟滞得多呢?

具体来说,修昔底德的史学观念之所以较为落寞,就在于它与时代的社会期许不一致。自从希罗多德写出《历史》后,后世关于该书的“真实性”的讨论就没有断绝过,而这个质疑首先就来自修昔底德。

他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曾对以往的历史写作发出这样的评论:“关心的不在于说出事情的真相而在于引起听众的兴趣,他们的可靠性是经不起检查的;他们的题材,由于时间的遥远,迷失于不可信的神话境界中。”这句话里道出了两个关键的问题,一是“听众的兴趣”对历史学具有引导性;二是史家的取材与“神话境界”有很大的联系。

从这两个史学取向中,或许人们已能一窥希罗多德的历史思想。显然,希罗多德认为历史的呈現首先是要迎合读者、听众的需求。这一点倒也不难理解,因为在遥远的古希腊时代,人们多是靠访问去采集资料,而历史的记录方式也十分依赖于口耳相传,如果听众对于史家所谈论的历史故事都没有兴趣,那历史又如何在人们心中留下痕迹呢?而对于希罗多德的时代而言,要想吸引听众的兴趣,那么引入一些神话故事似也不可避免了。而且,时代越往前推,历史事实便越难复原,自然就容易沾染神话的色彩。

西方史家施林普顿也谈到那个时代的一些社会情势,部分揭示了为何希罗多德能大受欢迎,而修昔底德只能韬光养晦。他认为,修昔底德之所以放弃继续完成其著述,乃是由于在古希腊时代,历史是被记忆的过去,因此史家的叙述是否真实是由听众来检验的,如果他们对史家搜集的信息产生怀疑,就会迫使史家放弃他的著述。显然,修昔底德并未迎合听众,反而是在反思希罗多德的史学思想。这样,当然与时代的期望相背离,因而也就无法像希罗多德般立刻获得名声了。

西方另一史家阿里斯托芬也从另一个角度表示:“修昔底德著述的目的就是回忆昔日的恐怖与错误,而这违背了当时雅典倡导的宽容精神。”一句话,“个人没有权利描绘社会不期望的事件,而只能描绘社会已经知道的、希望知道的和至少已经提前接受的事情,即使在自由民主的雅典也不例外”。这就呼应了修昔底德所批判的迎合“听众的兴趣”。即是说,当时的雅典社会压根就没有今天所认为的成熟的历史观,既然如此,当时修昔底德的这种史学观念不仅在态度上与其时代相排斥,而且在事实上就是一种较为超前的史学观。难怪会遭遇抵触。

然而,即使其对当时的影响有限,但它之所以产生,总归有一定的缘故。据西方学者的考察,修昔底德深受“智者运动”的影响,有理由认为,智者的怀疑主义和“人是万物的尺度”的思想观念让修昔底德的史学观念走上了和前辈史家希罗多德相反的道路。对修昔底德而言,怀疑主义就是批判史实而求真,不去取悦流俗;“人是万物的尺度”就是依据人本身来解释历史。

可见,修昔底德这种史学观念作为当时史学思潮中的“潜流”,实际上也是为了弥补希罗多德式史学中所忽略的一些内容。当然,这与修昔底德所经历的时代发展具有相当的关联。作为经历过伯罗奔尼撒战争的贵族,修昔底德阅历丰富,对时代的脉搏也感悟颇深,因此才催生他与希罗多德不同的看法,对于历史有了更成熟的感悟。

而随着风云的变幻,修昔底德的史学观念变得越发耀眼,并经由后世史学大家兰克的发扬而走向一种“正统”的地位。

二、兰克与修昔底德

兰克是19世纪德意志的史学大家,在一定程度上而言,正是他带领德国踏入西方史学的中心。而在他的史学观念中,可以再次看到修昔底德的思想。令人惊奇的是,兰克与修昔底德生活的时代相隔如此久远,却终究汇流一处。物换星移几度秋,为何近代的兰克突然想念起了遥远的希腊先贤修昔底德,而希罗多德却并未被他唤醒呢?

早在1824年,兰克就在他的处女作《拉丁和条顿民族史》中念出了他那句振聋发聩的“咒语”——“如实直书”,这条“咒语”也贯穿了他的史学观念,对他而言,据事直书和如实客观就是史家当然的任务。兰克认为历史研究不同于文学创作,历史研究追求的是以确定可靠的史料,排除来自个人的主观意见,客观描述在过去的历史事实。他排斥以往历史学科价值的垂训性意义和鉴往知来的功能。那么如何做到如实客观呢?兰克认为主要的途径就是运用史料批判的方法严格考订各种史料,强调以第一手档案文献资料为基础来撰写历史,而这些一手文献档案又主要集中在政治、军事、外交方面,于是他的研究领域也主要地集中在这些地方。

对于第二手的史料,重要的不是否定其历史研究价值,而是应该考证其形成的过程,确定这部分史料与第一手史料的关系,考察其能否作为一手史料的佐证和辅助。

这就容易使人们想起了修昔底德。求真的精神也是修昔底德所注重的,他说:“我们可以要求只用最明显的证据,得到合乎情理的正确结论”,其《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体现了这样的原则,他的“证据意识”颇为自觉,很是看重历史叙述与客观事实之间的契合性,这是他辨清真伪所做的努力”。在谈及怀疑主义的态度时,他认为,“在研究过去的历史而得到我的结论时,我认为我们不能相信传说中的每个细节。普通人常常不用批判的方式去接受所有古代的故事”,他这话虽然是针对当时古希腊普遍风气而说的,有一定的特指,但他的有个观察似乎没有错——人性不变所以历史会一再重演。至少,不得不承认的是,直到兰克那个时代,一般人对于过去的历史要么不加质疑的接受,要么表现得兴趣索然。而且,兰克正是因为其“如实直书”的主张而震惊学界,可以想见,在他之前的学界对于史料批判的求真意识的重视程度恐怕不算太高。

此外,修昔底德曾担任过十将军之一,所以他能接触和搜集到大量政治、军事方面的一手文献资料,得以开创西方政治军事史研究的传统,无独有偶,兰克的研究对象也集中在这些方面。

从以上比较可以看出,兰克因为“如实直书”的主张而引起学界的震动,说明兰克的时代同样已经经历了一段虚浮的历史学风,人们已经不再想要这种夸夸其谈的历史故事了,人们需要真正的、客观的历史,人们对于何为历史已经发生了变化。正是在此背景下,兰克的主张一呼百应,获得大量的赞同音调。

而修昔底德同样如此,他也是对于主流的一种批判与反思,当然,也是弥补一种不足之处。修昔底德与兰克的史学观念,可以说是立足于其前面时代的史学思想的,但因为时代发生了一些偏移,使得他们拥有了不同的经验,从而催生出不同的观点——针对“主流”的挑战性的观点。

在兰克和修昔底德之间还间隔着一段漫长的时间,其中有黑暗的中世纪,中世纪的西方史学不论是与古典史学还是东方史学相比都显得落后,这一时期的西方史学被基督教神学史观所控制,叙述的对象多在空洞的彼岸世界。一方面,西方近代的人文主义学者将这一时期贬为“黑暗时代”,另一方面,古典史学的传统在拜占庭史学家的努力下得以传承。修昔底德与兰克的史学观念如此相似,即使是经过了如此漫长的间隔,如此蒙昧的时代,借助兰克的传承,修昔底德开创的范式最终成就了正统的地位,那么,这股“潜流”是如何走向“主流”的呢?

三、“潜流”转化为“主流”

修昔底德的史学观念虽然也是西方史学开创的代表,但在他的时代影响较小。此后,按照张著的划分,西方史学又经历了一个漫长的中世纪的“基督史学”时期。本来,修昔底德的史料批判方法在他的时代是不太受重视的,漫长的中世纪又以神意为指导,尽管有些史家会吸收史料批判的方法,但在根本目的上,神学史家们不是为了历史的真实客观,而是为了宗教的尽善尽美,在这样的背景下,修昔底德开创的范式自然不能大放异彩。

终于,曙光来临,14世纪兴起的文艺复兴给漫长冷酷的中世纪带来了一束明光,西欧的农本经济产生了一股否定它自身的力量,这就是新兴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这些引起了巨大的变革,整个时代也开始“转身”了,在这样的时代变革中,西方史学也发生了不小的转折,张书称之为“近代史学”阶段。起初受到文艺复兴的影响,“人是万物的尺度”这一观念再次被提出,于是人文主义史学如一朵色彩绚烂的鲜花开遍欧洲大地;接着,启蒙运动又迎来了理性主义史学的浪潮。在这样的发展趋势下,修昔底德这一派的史学思想的传承发扬基本是指日可待了。

果然,西方自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得以开创后,技术变革的速度一日千里,像开了魔盒一般,到了19世纪,自然科学已经获得了爆炸式的发展。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以兰克为代表的史家们也渴望让历史学变作历史科学,因为自然科学的极大成功使得社会科学家和人文科学家也希望通过观察和实验获得对事物的不带个人偏见的科学认识,并以此摆脱哲学或神学的控制,和文学艺术相区别。

兰克发展了“习明纳尔”的教学和研究方法,他在柏林大学的历史研讨班,培养了大量的历史学科研人才,为此后历史学的蓬勃发展储备了大量人才,奠定了基礎。兰克将严谨、客观作为历史研究的最高准则,这种思想影响了他的学生,兰克研讨班的学生根据这一准则进行研究,研究成果的优劣也根据这一准则进行判别,兰克同时将收集考证史料的方法和“一丝不苟的治史态度”传递给了学生。兰克历史研讨班的教学模式使历史高级人才的培养实现了标准化,其核心目的是为了建立规则,限制标新立异,兰克的信徒遍及欧美各大高等学府的历史系,他的思想也成了近代史学的主流思想。

于是,修昔底德的史学观念历经沧桑,终于找到了属于它的时代。从“潜流”到“主流”,正是时代的变革给它提供了机遇,时代不同,社会的构造就有所不同,人们为了适应不一样的社会,自然就产生不相同的需求,而史学往往会映现时代的现实,正如有意大利史学家克罗齐曾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所以时代的变革是史学观念得以转化的重要条件。

当然,并不能肯定说兰克是全然继承修昔底德的史学观念,但正因为他们在面临着特殊的环境时,最终竟然得出十分相似的主张,这不能不说二者具有极大的偶然性。但是,偶然之中,却又隐含着必然,因为,尽管时代在转换着不同的面貌,但有些因素始终没有太多变化,这也是修昔底德与兰克的史学思想能够前后交相辉映的一大缘故。

但同时还需看到,修昔底德毕竟是前辈大家,他的思想已经在漫长的历史熔炉中融进了历史的血液,兰克及其之前的历史学家,又怎能不受到自觉与不自觉间的影响呢?

此外,另一个促使转化的原因或许在于历史价值的“可选性”。史学观念的产生是有缘由的,它也是在照应现实需求,不过,相对于“主流”史学来说,一些处于次要地位的史学观念可看作一种补充,要么是补充“主流”现在所忽视的方面,要么是未来的方面,甚至也可能是过去的方面,因为时代会向前也会往后。历史的价值性是多样的,时代的变化又是永恒的,在这样的条件下,人们必然会更新他的需求来适应发展,因而,修昔底德也好,兰克也好,他们的观点看似一脉相承,却不能忽略了其间相隔的几十个世纪。

造成“主流”与“潜流”之间转化的缘故,自非“传承”而能轻易说清道明,他们面临的有些缘故相似,有些却也大相径庭。因此,“潜流”所以能成为“主流”,不在于时光的久远和距离的漫长,而在于人本身的发展。

参考文献:

[1]张广智主著,张广智,陈新撰稿.西方史学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

[2](古希腊)修昔底德(Thucydides).伯罗奔尼撒战争史[M].谢德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

作者简介:

陈婉君,女,汉族,四川南充人,四川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外关系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