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孜勒河的诱惑

2022-02-26 11:15刘枢尧
延河 2022年1期
关键词:磨房场长喀什

刘枢尧

我就是那个出生在喀什的汉人。我的祖籍在内地,隐约记得在我们老家那本祖传的刘姓家谱里记载着,我们家的始祖是南匈奴后裔。据《史记·匈奴列传》载,匈奴是秦末汉初称雄中原以北的强大游牧民族,公元前60年,匈奴的虚闾权渠单于病死,引起内部分裂,分为南匈奴和北匈奴,南匈奴归附东汉王朝俯首称臣,被汉武帝赐姓刘,延续至今。

小时候,我在喀什的小学同学说我头大,眼睛小而深陷,鼻塌,头发不多,我的眼珠子和他们的颜色也不太一样,为了证实这一点,他们一拥而上—其中还有几个女同学,把我摔翻在地,摁着我的脑袋,扒开我的眼皮研究说,看,这家伙的眼珠子不黑,也看不出是啥颜色……头发是自来卷,还有狐臭。接着,他们就放开我,互相看对方的眼珠子,然后,得出一致结论,这家伙不是汉人。日他先人的,我不是汉人,我是什么人!那时候,只要谁说我不是汉人,我就和谁玩命。

多年以后,我个头一米八,膀大腰圆,长了一脸络腮胡子,胡子比头发还旺盛,一天不刮就冒出来。我还喜食羊肉,尤其喜食羊油烙饼,性格也像豪爽的游牧民族,你说,我是汉人还是匈奴人?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了。从东汉到现在两千多年过去了,匈奴人的基因还在我身上延续。现在我的脾气好多了,再有人说我不像汉人,我都心平气和地接受,你们随便说吧,我的姓可是大汉皇帝所赐,就像大清朝的黄马褂一样,不是谁都能穿上的。

小时候,我的理想很多,想当这想当那,就是没想到当作家,这和我小时候的理想大相径庭。现在我用汉语写小说,题材广泛,天马行空地写,有时候也写我自己。我虽不是一流作家,但我对我的小说充满信心,因为我肯定不是最差的。我觉得人小时候的眼睛特别管用,只相信眼睛能看到的东西,所以是为自己的眼睛活着,看见什么就记住什么,如此,我把克孜勒河清楚地记在了我的脑子里。我写小说就从我印象最深的地方写起,从绕过喀什的克孜勒河写起—为什么要从克孜勒河写起呢?这你们就不知道了,我爸是第一批驻守新疆的军人,他所在的部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一兵团第五军第十四师,后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农业第三师,驻喀什垦区。我小时候的保姆是维吾尔族阿姨,所以我也会说维吾尔语。我的汉语有很浓的喀什口音,比如有人问我,你好吗?我就回答说,好着呢嘛。我在喀什生活了十几年,我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喀什人,喜欢面食和羊肉,说话直来直去,不会拐弯。后来,我参军入伍考上军校,转业到其他地方,就再也没有回过喀什。

所以,留在我记忆里的是老喀什,老喀什和现在日新月异的新喀什大不一样。我在喀什的时候,街上小汽车很少,主要的交通工具就是毛驴车,连喀什最著名的大十字街上都跑着毛驴车,驴脖下系着铜铃铛,跑起来发出一串有节奏的响声,十分悦耳。那时候,喀什市区不大,也没啥高楼大厦,最有名的就是位于大十字街的老百货大楼和五一电影院了。按现在的话说,喀什市区都在一环以内,顶多到二环,再往外就是郊区了。由于地理知识的匮乏,我压根儿就不了解喀什市周围的状况。那时候,我们学校四周是一片平房和低矮楼房交织的建筑物,高低错落,再远处就是辽阔的平原,土地深厚肥沃,适宜农耕。学校里有一座高达30多米的红砖砌的水塔,水塔的弧形外砖墙上钉着铁梯,可供单人上下,水塔的顶部有带护栏的圆形平台。我们爬到水塔顶上眺望,东边耸立着绵延几百里的喀喇昆仑山,我们叫它大山;西面是慕士塔格峰,我们叫它冰山;南边是克孜勒河,我们叫它大河。克孜勒河是一条蜿蜒不知到何处去的河流,平时河流平稳,冰雪融化时河水暴涨,能看到暴涨的河水与河堤齐平滚滚而去。

我在喀什读初中的时候,才开始上地理课,我有一个红色硬纸壳面的笔记本,开头抄的是我们地理老师讲的喀什噶尔概况:喀什属暖温带大陆性干旱气候带,境内四季分明,光照长,降水很少。夏季炎热,但酷暑期短;冬无严寒,但低温期长;春夏多大风。另外,喀什是一个水资源很丰富的城市,流经喀什北边的是弯弯曲曲的吐曼河,南边的是以融雪补给为主的克孜勒河,两条河流平行东去,把喀什市区夹在中间形成绿洲,是出了名的瓜果之乡。

啰嗦了这么多,细心的读者很难不发现一个问题,就是我讲的都是老喀什,没有讲现在的新喀什,是不是有些失望?實话实说,我只能讲老喀什,讲我熟悉的人、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故事。至于新喀什,我这个老喀什人没回去过,只知道喀什发展得让人惊掉下巴。是啊,祖国大地哪儿都在飞速发展,喀什当然也不例外。

我上初中的时候,我爸的单位从兵团合并到喀什市,新单位设在喀什南郊,距离克孜勒河北岸不远。新单位有一圈用泥巴筑建起的围墙,这种泥巴建筑很适应喀什的气候—喀什年平均降水量仅有60毫米,干旱炎热,用泥巴建筑的房屋冬暖夏凉,非常适合这里的环境。但是,泥巴墙的制作非常耗时耗工,整个过程不需要任何机械设备:先将红胶泥在水中浸泡一天一夜,再用坎土曼一边翻,一边用脚反复踩压,直至变为细腻有黏性、有韧性的泥巴,这种泥巴干后抓在手里像石头一样坚硬。接着,挖半米深的地基,用大块和好的泥团垒地基,再用泥巴团一块块地沿着地基往上粘贴,边粘贴,边压实,让泥巴团填入泥巴团之间的缝隙。在垒泥巴墙的过程中,匠人会不断地根据水平线调整墙体的平整度,每垒半米高就要停下来,等泥巴团基本干透才能继续工作,逐步形成上窄下宽的梯形结构,直到完成所需的高度。

新单位的院子很大,一道门把前院和后院隔开,前院是办公区,后院是家属院。家属院是四合院结构,院子四周是用土坯建的平房,一家两间,每家门前都有个小院,小院是各家各户在自家门前空地上砌墙围起来的,很不规范。我家在家属院的最后面,说来你们可能不信,我家院门是我做的。当时我只有十二岁,门是用铁丝编的,门框是四根木棍,把门框一边用铁丝拴在深埋在地上的木棍上,那木棍呢,紧靠门口的墙头,就成了一扇可以开关的门。现在看来,这门极其简陋,就像羊圈的门一样,但在当时家家户户都是这样,没觉得不好。在家属院后面还有一个厚重的白茬木门,木门外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土路两边是大片的庄稼地,由北向南可以通到两公里外的克孜勒河。

克孜勒河的河道非常宽阔,站在克孜勒河北岸向南岸观望,飘忽的水气笼罩着河对岸,使对岸只是模模糊糊的一条线。平时,克孜勒河的河道里并不都是水,是几条分叉的河在河道里并排流淌,就像是有几条河并存在克孜勒河的河道里。只有到每年汛期,冰川溶化后的雪水灌满整个克孜勒河,河道里的小河都不见了。到那时,克孜勒河水流湍急,浪涛一个接着一个,卷起巨大的浪头砸向堤岸,发出震天的响声,在单位的家属院里都能听见。

在喀什南郊有一座通往疏勒县的七里桥,我在喀什的时候,经常在距离七里桥不远的西面河段游泳。那时候,天一热,被大人称作野孩子的我们经常去克孜勒河游泳。河道中间泛着泥沙的漩涡一个连着一个,像有急事似地向下游飞速滑去。“哈”—我大喊一声,张开双臂,跳下河去。河里左一个右一个打着转转的漩涡就像一个个圈套,纠缠着我。我要往东,它偏扯着我往西,很快就把我卷入了漩涡里。我赶紧在翻滚的漩涡上张开四肢,摆出一个大字型,防止被漩涡吸进去。有一次,我被卷入了一个超大漩涡里,虽然我的游泳技术和灵巧的小鱼不相上下,但我只有十一岁,即使拼命张开四肢,趴在漩涡上的我也太短小,像一棵草芥,如陀螺般在漩涡上迅速旋转起来。在遭遇灭顶之灾时,我露出脑瓜顶,大喊一声,“救命”!只深吸了一口大气,眼前一黑,就被吸进了漩涡里。

我是头朝下被吸进去的,我的头不停地和周围碰撞,凭感觉,我被吸进了河床的地下暗道里。完了,活不成了,这次是死定了。这时记忆就如开闸的流水倾泄而出。在这之前,我以命大著称,有一次学校组织我们去肥皂厂学工,我居然头脑发晕去拉裸露的大电。为什么要拉?老师带着哭腔凶我,我的脸被电闸冒起的烟熏黑了,我耷拉着脑袋想伸伸手,但我的手抬不起来了。我想指墙上的字,字是白油漆刷的,墙上说,此为总闸,小心有大电!吓唬谁呢?电闸破得连个外壳都没有,闸刀也没塑料把,就是个大铁片子,还大电,大电你个锤子!我想啊,这就像我们恶作剧一样,搞个纸牌子,上写:小心地雷!插到人家门口,其实啥也没有。我戴着干活手套,一拉电闸,“咔嚓”一声,电光四射,浓烟腾起,我肚皮朝上如同腾云驾雾一般向后飞去。还有一次,我的一个小伙伴先我一步,去抢一根悬挂在墙上的铁丝,不料是裸露的电线,被当场电死—我被电闸电得在空中向后腾飞,先是后脑撞到墙上,把脖子都快撞断了,接着落地。我浑身麻木,胸脯剧烈地起伏不定。结果全厂断电,车间里一抹黑,所有机器都瞬间停止了运转。

这会儿,我眼前一抹黑,在河下暗道里磕磕绊绊地穿行,死就死了,无所谓了。谁知苍天有眼,命不该绝,不知怎么回事,河下暗道里突然来了一股力量,像发射炮弹似地把我从暗道里喷出,我直挺挺地跃出水面。哈,天亮了。一出水,我就拼命朝岸边游去,连滚带爬上岸,算是捡回一条命。

我小时候生活条件不太好,供应的杂粮多,还限量吃。家家情况差不多,家里除了床、桌椅就没有其他家具了,家家看着都像个大宿舍。我在学校上学时,有课本,但课本很薄,要不了几个月就教完了,于是要上很多实践课,学工,学农,学军。那时,学生的成长之路就像火车一样,轨道已铺好,只能照着轨道走,走向广阔天地做一名下乡知青,这是那时候我们这些毕业生的共同出路,没有别的选择。

我高中毕业是1980年,“文革”已经结束,当时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恢复了高考,我们班的口号是: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把丢失的时间夺回来。为了迎接高考,我们夜以继日地学习,满脑子都是数理化公式和课本上被我画过红杠杠的地方,黑色的印刷字体像蚂蚁一样往我脑子里爬。开始的时候,我们缺少课本,老师就刻蜡纸、推油墨磙子给我们印学习资料。过去不学习啥也不知道,现在一学才发现,要想学好数理化还真不是一件容易事,这都需要很高的智商啊,比如我遇到一道物理和数学的综合题:两个钢球在平面上发生完全弹性碰撞,一个钢球沿弧形轨道逆时针向上滚动90度到达弧形轨道顶点,然后在顶点以抛物线形式飞向地面,问该钢球水平距离抛出了几米?这道题,我算了十几遍还是算不出标准答案,我感到非常沮丧,对高考信心不足。

我记得,1980年高考是全国统一试卷,我们学校是一个考点,到考试那天,我一遍又一遍检查考试用品,准考证、笔、橡皮等,一应俱全,才放心去考场。我一到考场就傻眼了,考场纪律是前所未见的严格,有武警战士在用白石灰粉撒的警戒线里笔直地站岗,考生进考场需要对着照片检查准考证,教室里前后都站着面色严厉的监考老师,宣布考场纪律后,随着尖厉的电铃突然响起,开始发考试卷,接着监考老师手一挥,开始答题!我哪见过这种场面?一紧张,脑子里一片空白,啥也想不起來,我落榜了。

我高中毕业成了待业青年,在这之前,高中毕业是下乡,是被有组织地派遣到知青点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现在下乡取消,考不上大学的毕业生就由各单位成立的服务公司消化,统称待业青年,等待招工招干和参军的机会。在克孜勒河北岸有个农场,距离喀什市三十多公里。农场有上千亩土地,需要大量人手。我爸单位的服务公司就设在农场里,采取自愿报名的办法,愿意去的就到农场服务公司上班,不愿意的就闲在家里。我是自愿报名去的,每月工资四十元,这在当时已经不低了。

那年,我爸单位派卡车把我们这些愿意去的子弟送到农场,我们就在农场的土操场上和大家见面。我们脚边放着从卡车上取下来的行李和大网兜,网兜里是碗盆暖瓶。我们身旁围了一群看热闹的农场汉族职工,妇女们不好意思靠近,就站在不远处的一堵矮墙后面,她们歪头打量着我们,投过来好奇的目光。妇女们怀里抱着孩子,没抱孩子的手也没有闲着,在飞快地纳着鞋底,不停举起鞋底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我身材瘦高,穿一身旧军装,是当时青年们的时髦装束。脚上穿的是白色运动鞋,高腰的,两侧还带有“气眼儿”。我有一头略微卷曲的头发,一绺头发很整齐地斜搭在脑门上,显得很洋气。场长是个会汉语的维吾尔族干部,叫阿不都·买买提。他四十出头,身材适中,体格健壮,五官倒还端方,头上戴着帽子,帽沿处露出卷曲的头发,胡须茬子虽密却刮得很干净,脚穿长筒胶鞋,走路胶鞋“扑哧扑哧”直响,我们叫他阿场长。我们是头一批来农场的子弟,三男两女,男的除了我还有赵建新和白石头,女的是邓玲和常玲,我们戏称为俩玲女神。我们都是喀什红旗中学的应届高中毕业生。阿场长从衣兜里掏出一叠裁好的报纸条,给周围人让着,然后开始在口袋里摸索,掏出了一个铁皮小扁盒,掰开盖子,往每个人的报纸条上倒莫合烟丝。阿场长熟练地卷好烟卷,把烟卷放进嘴里,划着火柴点燃了他的烟卷。阿场长吸口烟,看看我们这些待业青年,就指着我,用流利但仍然带有一种怪味儿的汉语对我说,你队长一下。我知道我被阿场长指定为待业青年的队长了。

我们农场位于喀什市和疏附县中间的克孜勒河北岸,由于紧邻河道,这里的地理环境比较独特,既不是荒凉的戈壁也不是碧绿的草原,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一种杂草丛生的大草地。夏天时,太阳的热气在宁静肃然的草地上蒸腾,草被热气晒得散发着酥软甜腥的气味,四周凡是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都是由红柳、骆驼刺、芨芨草和芦苇簇拥着的绿色。克孜勒河是一条原生态河流,滋润着河岸两侧的大地,河岸两旁是一望无际的荒草地,还有裸露的盐碱地夹杂其间。

农场四周种植一圈防风沙枣树,也算是围墙,每年春季,沙枣开花时一阵浓似一阵的沙枣花香笼罩着整个农场。在农场土地中间有一圈用土坯垒砌的平房,形成一个没有围墙的四合院。农场屋顶是平的,在房顶上搭木梁,木梁上铺草席,上面抹一层泥巴。

我们的宿舍很简陋,农场认为我们是飞鸽牌,待不了几年就走了,所以宿舍是临时凑合的。宿舍的窗户就是在墙上凿一个洞,洞里嵌一个旧窗户框子,框子装上玻璃。白天我们就在农工的带领下翻地、种粮种菜、打埂、修水渠、挖排碱沟,施肥……

没过多久,农场成功地打出了一口自流井,井水昼夜不停地往外涌,把整个农场的沟渠灌得满满的。从此,我们农场也和江南一样种上了水稻。那时候,农场没有把待业青年当农工看待,派的活不多,闲来无事,我就看书,看着看着就萌生了再参加一次高考的想法。后来,也就是我高考落榜的那年春节,我去我高中老师家拜年,老师给我出主意说,你错过今年征兵时间了,我建议你明年参军,到部队考军校。我觉得有道理,学习就更起劲了,为了读书方便,我还调换到临窗的床铺,这样采光好些,就是大风扬起的细小灰尘会顺着窗户缝隙渗到我床上。

我们在农场的宿舍距离克孜勒河北岸也就几里路,克孜勒河跟内地河不一样,内地河由于泥沙淤积,河床会越来越高。克孜勒河每年被洪水一冲,河道越冲越深,就像被洪水挖出的深沟,河岸比河底普遍高出一米多。我们农场的玉米地就在克孜勒河的河岸上,那些玉米远看就像长在人脑袋上的头发,在河岸上摇曳。

克孜勒河边的水汽很重,飘忽的水汽笼罩着我们农场。有天,我正在宿舍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赵建新聊天,赵建新盘腿坐在床上,正在往他的蓝华达呢上衣的衣领上别曲别针,这样可以让衣领看上去很坚挺。独眼狗突然“嗵”地一声推开门,带着一股风冲了进来,由于用力过猛,房柱颤抖不止。独眼狗是农场的农工,五十多岁,他个子不高,上穿一件外衣,外衣扣子掉完了,用一根绳子在腰里扎着。他头上还戴着一顶皱巴巴油腻腻的帽子,由于年久,帽子已经变成了黑褐色。我知道独眼狗以前叫独眼龙,但阿场长嫌他是国民党兵,还是个老光棍,就不允许他叫独眼龙,只能叫独眼狗。独眼狗进屋说,说好的今天整稻田,咋不去嘛?我放下手里的课本,挠挠头说,不急嘛。

独眼狗是农场的强劳力,喜欢吃大米,对种水稻特别上劲。阿场长指派我、赵建新和独眼狗为一个劳动小组,白石头和那俩玲在食堂当炊事员。我们这个农场人员比较复杂,建场时安置了一些内地盲流和有历史问题的旧军人,独眼狗就是国民党兵,他参军前是农民,对种地很在行。由于我们农场刚打了自流井,井水充足,就开始旱田改水田,大量种植水稻。这活需要提前几天往田里灌水,把田泡透,然后耙地,插秧。赵建新这人身形消瘦,不想干活,就说:独眼狗,地还没泡透,再泡几天嘛。独眼狗说,我看了,地已经泡好了。我叹口气说,农场犁地的骡子不是生病了吗,犁不成地。独眼狗手一挥说,不等了,我要吃大米,大米!

到了地里,本来是骡子脖上套两根绳子分别系在木耙两边,骡子前行时,一人叉腿站在木耙上,一手牵绳,一手举鞭,木耙朝前滑动,坑洼不平的秧田就被抹平了。但是站在木耙上需要经验,一不小心就会失去平衡摔跟头。这活独眼狗在行,他给我们演示过,农场唯一的一匹骡子在前面拉木耙,独眼狗就站在木耙上耙田。这次骡子生病,人要代替骡子干活,我和赵建新一人背一根绳子拉木耙,两人在秧田里弓身向前,用力时下巴颏儿几乎扎在水里。拉木耙的绳子又粗又湿还分量不轻,何况后面还拉着木耙,木耙上还站着独眼狗。

为了让我和赵建新拉木耙步调一致,独眼狗就喊起了号子“一……二”,我和赵建新也跟着喊“一……二”,步伐一致,结果把木耙拉得飞快,就像水面上的快艇。耙完一块秧田,三人坐在一棵沙枣树下歇息,我歪着脑袋打量独眼狗的瞎眼,瞎眼已经萎缩成肚脐眼的样子。赵建新拿起军用水壶“咕嘟嘟”喝水,喝完水说,有啥看的,他把肚脐眼长眼睛上了。我说,独眼狗,你眼睛生来就这样?赵建新知道独眼狗的瞎眼是咋回事,就插嘴说,子弹打的。独眼狗说,尽瞎说,我给你说多少回了,不是子弹打的,是炮弹一响,一根炸飞的树枝扎我眼里,扎瞎了。

我们三人默默无声地坐在田埂上,别的农工也都休息了,这时沙枣花的香气在田野上弥漫,熏得我连连打喷嚏。赵建新从树上折下一把树枝,编成一个草圈戴在头上。我看到独眼狗的秃头上汪着一层汗水,便把赵建新头上的草圈摘下戴在独眼狗头上说,你都这把年纪了,还和我们一样干活。独眼狗叹息道,人呢,命啊,可惜没有前后眼,要有前后眼,说什么我也要去当解放军。我要当了解放军,现在少说也是农场的副场长。我问,那你为什么不去当解放军?独眼狗来了兴致,他眉头一跳一跳,嘴角一撇一撇地说,我十九岁那年的春分,国民黨军和解放军在二十里外的县东头打,后来国民党军撤退路过我们村,青壮年怕抓壮丁都躲起来了。当时我在地主家里干活,院子墙边是东家的菜窖,我就躲到菜窖里。坏就坏在那天我闹肚子,以为国民党军走了,就偷偷爬出去解手,刚解完手,裤子还没有提起来,后腰就顶上了刺刀,我被一个国民党哨兵押到一伙国民党军面前。

当时,国民党兵正在吃饭,一个腰里别手枪的长官问我,想吃饭吗?我肚子“咕咕”叫,我说想吃。国民党兵就让我吃饭,吃完饭,队伍开拔。我想没我啥事了,我吃了人家的饭,我得送送人家吧,我摆手告别,那个腰里别手枪的长官推了我一把说,跟上!我吓坏了,赶紧说好话,长官,好长官,我不能去,我家有八十岁老母。长官掏出手枪说,再瞎编我毙了你。我怕挨枪子,就跟那伙国民党军走了。我们前脚走,后脚解放军就来了,那些躲起来的年青人都跑出来参加解放军,我要是不拉肚子,我也参加解放军了。

赵建新说,老实交代,两军交战,你开过枪没?独眼狗不接赵建新的话茬,吹牛说,国民党军队后来改编,我被编配到美械师,驻防在兰州外围地区,部队的任务是修碉堡、构筑工事。那时,国民党军队已是守势,被解放军围着打。赵建新打断独眼狗的话头说,慢,我插一句,你打过解放军没?独眼狗一听脸都吓白了,鼻子一抽一抽的,他双手抓住自己的胸口,像要把心掏出来似地说,真没有哇。我赶紧回头对赵建新说,咱这是说着玩,不要扣帽子,再说,他眼都瞎了咋打枪?接着,我鼓励独眼狗,你接着说,就当是讲故事。独眼狗这才打消了顾虑,瞥了一眼赵建新,接着说,当时一颗不知道从哪打过来的炮弹爆炸,把我掀到战壕外,一根被炸飞的尖树枝就扎进了我眼里。我滚到战壕里包扎眼睛,就看见长官们开始逃跑,我也稀里糊涂跟着跑,像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蹿。

当时,枪炮声铺天盖地,我哪见过这种场面,又饿又恐惧,不知道该往哪里躲最安全。我狂奔到一棵大树底下,喘着大气,心想暂时在树下休息吧。我刚坐下不久,一个下士班长也气喘吁吁奔了过来。我问他,眼下咱们的人都跑光了,该怎么办?他说,部队打散了,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逃,等天亮再说吧!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远处走来两个端枪穿黄军衣的人,衣服胸口缝了一块白布。等两个穿黄军衣的人走近,我就迎上去盯着人家胸口上的白布块看,人家说,看啥看,上边写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我挠挠头说,怎么没听说过这个番号啊?你们是胡宗南的部队吗?解放战争时期胡宗南部调了不少人支持阎锡山部。走在前头那个操河南口音的解放军面露不悦地斥责我,快把枪交了!什么胡宗南的部队,我们是解放军,你们两个俘虏跟我走。我这才知道,我和那个下士班长成了解放军的俘虏。下士班长后来被编进解放军第一野战军,我眼瞎人家不要,就开路条,发路费让我回老家。老家太远,也没啥人了,听说新疆地多,我就跟着解放军走,帮解放军干些杂活,相当于支前民工,到喀什后就被安排到咱农场工作了。

那时候,我们这些待业青年来农场就是找个事做,阿场长也没指望我们干活,只要不惹事,就按月发工资,农场的活还得依靠农工,我们只是打个帮手,等有工作机会就走了。

有天,常玲端着一盆衣服从我们宿舍后窗经过,我才猛然想起一件事来,我这些天晕头瓜脑地复习功课,把答应借书给常玲看的事忘了。那段时间,常玲见我学习,也勾起了考大学的念头,就提出向我借书看。要是别人向我借书我舍不得给,但常玲不一样,我对她印象不错,她看上去很柔弱,眼睛圆圆的,笑起来牙齿又白又整齐,还有不太明显的酒窝。我觉得常玲谈不上漂亮,是一个看着很舒服的姑娘,要用花来形容的话,常玲这朵花不是插在花瓶里的花,也不是开在树上的花,而是长在大草地上的自然之花。说实话,当时我喜欢常玲是不含男女私情的喜欢,是一种欣赏式的喜欢,就像欣赏蒙娜丽莎油画,欣赏那道浅浅的微笑。这也许跟我开窍晚,对男女之事不上心有很大关系。我赶紧往书包里塞书,斜背着书包顺着窗户往外爬,爬到一半,白石头喊我,你咋不从门走?从门出去撵常玲要在院子里绕一圈,从后窗跳出去路近,我骑在窗户框上说,我去尿一泡。白石头立刻表扬我,说我讲卫生,不像赵建新站在床上就朝窗户外撒尿。我翻到窗户外面,墙皮缝隙间长满了草,被羊啃得长短不齐。我钻进房后树林,树林里吹来一阵凉风,吹在脸上有些寒冷,穿过树林,树林外是一条河渠,河渠的尽头就是农场的自流井,常玲正在井口边的池子里洗衣服,她身边还站着一个赶着毛驴来驮水的维吾尔族姑娘。

在距离农场几里路的地方,有一个维吾尔族村庄,农场从建立那天起就和维吾尔族村落朝夕相处,建立了深厚的友谊。维吾尔族村子被高高的杨树环绕着,村舍依地势而建,或从平地上凸起很高的阁楼和阳台,高低不等,错落有致。家家户户以泥筑墙,以泥抹地,全是泥土的颜色、气息和味道。房屋用泥巴和杨木建筑起来,杨木去枝后,没有刨削加工,就那样,以一种杨树的颜色架构支撑屋顶,屋顶铺草席,以泥涂顶。村子里家家院子有铁艺的大门,大门里种着果树花木,院子里搭着葡萄架和待客的凉棚。

我刚来农场的时候去过维吾尔族村子,当时正是农忙季节,通往村里的土路上一辆大车载着一捆捆的庄稼回来,大车顶上坐着一个维吾尔族姑娘。不时有骑着毛驴的汉子,嘴里叼着烟卷,腰上挂着英吉莎刀子,肩上挂着砍土曼从地里回村,也有抱着孩子不紧不慢在村里溜达的维吾尔族妇女,还有刚放学,系着花头巾的维吾尔族少女挽臂在村里唱歌而行。那时候,我们经常去维吾尔族村和村里干部互学维汉语,和他们交朋友。维吾尔族村放电影的时候,就像过节一样热闹,村里干部热情地邀请我们去陪乡电影放映员一起吃晚饭。

农场和维吾尔族村子隔着一大片草地,傍晚时,我们悠闲地在草地上散步,呼吸着克孜勒河边纤尘不染的新鲜空气,感受远离尘世、天地合一的空旷。在这里,人世间的痛苦与欢乐、幸福与失落、功利与欲望,都像是融进了大自然中,不由得被人看得那样淡薄。

一次我们到维吾尔族村去,乡里的维吾尔族放映员已经到了,放映员脖子上挂着手电筒,骑着一匹马,赶着一匹马,马鞍上一边系上喇叭和卷起来的幕布,另一边系上放映机,还有一匹马驮着发电机。我们帮放映员在村子空地上拉幕布、装机器,放映员把放映机打开对着幕布调光,等准备好了,我们就陪放映员吃饭。我们进入村办公室的院子,院子里搭了葡萄架,下面砌起一個土台,土台上铺着花纹地毯。我们从小成长的环境,无论语言、饮食都遵从着维吾尔民族的习惯,所以我们都规规矩矩地并起两腿,跪坐在毡子上,臀部压着自己的脚后跟,一副标准的聚会姿势分宾主坐下来。维吾尔族村主任把右腿别在左腿前,身子扭成了八道弯,上身晃动着,用一个搪瓷茶壶给大家各倒了一碗茶,他平摊着向我们伸手,彬彬有礼地说请,请,请……接着,维吾尔族村主任喊了一声,村里妇女从屋子里出来,在花纹地毯上铺餐单,端来煮羊肉、馕、杏仁、巴旦木、葡萄干、哈密瓜……最后端出了一盆羊肉汤。

吃完饭,村长哼着歌站起来,一个人前后左右地迈着步子在院子里跳起了维吾尔族舞蹈,接着放映员也拿起乐器弹奏,维吾尔族人心灵手巧,认为乐声是最美的,能引人向善。这里的乐器全凭村里人手工制造,树木经由他们的双手砍削、琢磨、勾描,立时就变成了手鼓、热瓦甫和都塔尔,弹奏出天籁般的和谐美妙之声。

那天,我在农场自流井边遇见的维吾尔族姑娘叫狄丽拜尔。狄丽拜尔个子高,身材苗条而轻盈,穿着维吾尔族姑娘的裙子和靴子。她前额高而平滑,面色白里透红,眉眼舒展,嘴巴略大,数十根黑亮的辫子垂在身后,头上戴着小花帽,花帽外面包着头巾。狄丽拜尔刚从乡高中毕业,她只会说几句简单的汉语,常玲也只会一点维吾尔语,可是我不一样,我会维吾尔语,岂止是会,我还会用维吾尔语唱木卡姆。我用维吾尔语和狄丽拜尔交谈,其间,常玲笑着对我说,你看出来没,狄丽拜尔是个汉族姑娘。我大吃一惊,一点也看不出来,我以为常玲是在开玩笑,常玲就说,狄丽拜尔很小就被维吾尔族人家收养了,至于她的汉族父母是谁,她也不知道。狄丽拜尔听不懂,就用眼神看我,我就指着常玲用维吾尔语告诉狄丽拜尔,她嘛,准备再考一次大学,我给她送书来了。狄丽拜尔的眼睛一下睁得好大,问我,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也可以再考吗?我说考多少次都可以,你考民族试卷。

一听说还可以再参加高考,狄丽拜尔就有些激动,她说,我数学好,就是物理、化学糟糕,所以没考上理科大学,我这次要改考文科。说着,狄丽拜尔就想赶紧回去找她的维吾尔语课本,可她很快就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她还要打井水。维吾尔族村有涝坝,不缺水,但他们经常要牵着一头毛驴,毛驴背上搭着驮水架,将水桶一边一个挂在驮水架上。我们农场的井水是地下水,水质甘甜,维吾尔族村人喜欢用甜丝丝的井水煮茶。狄丽拜尔熟练地把毛驴拉到井边,从驴背上取下一个小铁桶去接从井口涌出的井水,然后吃力地把小铁桶举起来往驴背上的驮桶里倒水。每当狄丽拜尔举起水桶的时候,驴都会把身子往低落一些,我揪一把青草递过去,驴用它那湿湿的眼睛看一看我,不吃。狄丽拜尔装满水,拍拍毛驴的脸,把我手里的青草拿过去喂毛驴,毛驴却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毛驴也认生。狄丽拜尔走后,我从书包掏出一本书给常玲说,咱俩倒着看,你先看这本。常玲把书接过去,一看是数学书,就嫌弃说,我数学太差,高考文理科都不行,还是考电大算了。我看一眼走远的狄丽拜尔说,她说得没错,理科不行就改文科,我怎么没想到呢。常玲说,她一定能考上,国家对民族考生有照顾。

一天早饭后,阿场长吹响哨子—农场有个规矩,遇到紧急情况就“嘟嘟”吹响紧急集合哨,哨声尖利刺耳,无论是夜里放水休班的农工、会计、马夫、保管员,甚至连炊事员也不例外,都从各自屋里跌跌撞撞跑出来把阿场长围在中央。阿场长跟汉族干部学的,兜里随时装着一个小本,他展开小本子,开始点名。他大声喊农场人的名字或外号,人群里有人喊“到”,没喊到的,阿场长就取下夹在耳朵上的铅笔在本子上记下来。有性急的在人群里把手举起来喊,我来了。阿场长很不满意,他朝举手的人说,停,停,停!一个一个来。这时候,阿场长的威严不可冒犯,点名不到要扣工资。点到独眼狗,独眼狗正蹲在屋门口“呼噜呼噜”地喝粥,听阿场长喊他,他刚喝了一口玉米粥,就双手捧着饭碗朝人群方向喊,到!接着又“呼噜呼噜”地喝粥,流露出一种粗野的吃相。阿场长没听到独眼狗的应声,以为他没到,正要记录,独眼狗把碗放地下,飞快跑进人群,肚子里喝饱了玉米渣子粥,“晃里晃当”直响。独眼狗抹把嘴喊,不要记嘛,来啦!独眼狗把最后那个“啦”字拉得很长,是个长音,表示不满。

​阿场长抬头看独眼狗时,风把他的帽子吹落,人们开怀大笑,独眼狗上前把帽子捡起来,双手递给阿场长,阿场长把帽子重新戴到头上,还用手压了压帽子顶,说,独眼狗,我现在要像男人跟男人说话那样跟你谈谈,你地道战嘛,从地底下“呜”一下飞出来了。独眼狗说,场长,我夜班放水呢嘛,刚回来。阿场长原谅了独眼狗,接着,他宣布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大意是农场粮食多,但磨面是个大问题,过去都是县上磨面,路远不方便。现在为了方便,要在克孜勒河邊开渠,建个水磨房。建水磨房的人每天补一毛钱,还有抓饭吃。有不愿去的吗?不愿去就干别的。接着,阿场长挑选身强力壮的男工去建水磨房工地,体弱的男工和女工去地里干活。

阿场长从乡里请来一个建水磨房师傅,在农场南面的克孜勒河边指导我们开渠,把河水引出来,在渠上建一座水磨房。水磨房还没建好,水磨房的管理员阿场长已经想好了,就是独眼狗。农场里没人愿意去看水磨房,那地方离农场远不说,住在河边上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夜里被狼吃了都没人知道,这苦差事只能落到独眼狗头上。独眼狗也略有抵抗,他把油腻腻的帽子抓在手里,摁在自己胸前对阿场长说,我水磨不懂,不懂嘛。在场的人都不做声,怕被阿场长点到名。阿场长看看大家,对独眼狗说,办法没有,我挑不出人嘛。接着,阿场长鼓励独眼狗说,睁开眼睛竖起耳朵,你就能学到你想知道的任何东西,万能的主保佑你和你的水磨房免于所有灾难。想想也是,独眼狗是个没有家务事拖累的单身汉,遍观农场,除了我们几个待业青年,再没有比他更适合当水磨管理员的人选了。独眼狗也知道这是实际情况,再说,他已被生活磨练得毫无脾气,也就默认了这个新工作。不过呢,阿场长也没亏待他,给他发夜班费,算是补偿一下,这倒让不少人羡慕起来,也嚷嚷着要去,阿场长说,你们不行,有老婆有孩子娃,干不成。

那时,我、赵建新和独眼狗没有家室拖累,我们三人已经习惯了在一起,只要能在一起,干啥活都行。农场里人戏谑我们三人好得就像穿一条裤子。不论阿场长分配啥活,都默认我们三人是一个劳动小组。农场壮劳力领了开渠任务,拿了劳动工具朝克孜勒河边走去,从农场到克孜勒河没有正规道路,在草地上有一条被羊群踩出的大坑小坑的土路,我们沿土路中央而行,脚步声惊走草丛里的虫鸟还有野兔。放眼望去,这里的草地不像草原上那种绿油油的一片,有些地方还裸露出盐碱地。偶尔也会出现一个泉眼,清汪汪的一团水在那里,远看就像是草地上的一面镜子。空旷的草地上刮起风,风贴着草地呼呼地响,草就像麦浪一样在我们脚边滚动。天上盘旋着鹰,一只,两只……张开的翅膀连动都不动一下,就那么张着,在天上跟着我们转着圈滑翔,一圈又一圈。

到水磨房工地一看,水磨师傅很会选地点,这里从上游到下游是个斜坡,水流湍急。河道在这里变窄,能看到在别的地方看不到的河对岸,被风吹皱的河水在河面上形成了一条灰色的曲岸。水磨师傅拿着卷尺在工地上忙碌,打桩测量、画线标号。河边插上了两排木棍,木棍用绳子连着,让我们顺着两排木棍中间挖出河道来。阿场长为了犒劳水磨师傅,特意买了羊肉,我们也跟着沾光,可以吃羊肉抓饭。有好吃的,大家都热血沸腾,虽然河边风大,气温较低,可工地上好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别小看了在克孜勒河边挖渠,没那么容易,想想啊,河岸能几百年保留下来,没被洪水冲塌,那就不是一般的坚固。我抡起十字镐砸下去就被弹了起来,只在掀开的草地上留下一个白点,下面是巨石。我们用钢钎撬石头,赵建新蹲在地上,伸直双手攥住钢钎,拧过脸去,脑袋拼命朝后伸,一看独眼狗举起大锤,就吓得双手哆嗦,还没等大锤落下来,赵建新就把钢钎扔了,双手撑起屁股朝后退着说,他一只眼,砸不准!我在一边双手拄着铁锹说,打枪都是用一只眼,他打过枪,不会瞄不准。赵建新一听,把钢钎插到地上说,你要不说他打枪,我还不害怕,他一个俘虏兵,有啥准头?说着,赵建新从地上爬起来对独眼狗说,你来扶钢钎,我比你准。独眼狗好说话,往手掌里吐口唾沫,拿起钢钎,把钢钎往地上一杵,双手握住钢钎说,有啥怕的,只要不砸到头就行。赵建新后退一步,把大锤放在钢钎头上,举起来轻轻试砸了一下,大锤稳稳落在了钢钎头上。独眼狗抬起头说,砸吧,我一把老骨头不害怕。赵建新抡起大锤,他抡起一锤又抡起一锤,每砸一锤独眼狗就把钢钎在地上转一下,砸了一会,独眼狗说,使点劲儿,别让阿场长说咱出工不出力。赵建新砸了一会,砸出了技术,锤锤落点准确,不一会儿就把一块巨石砸松了。

不出几天,我们就挖出一条和克孜勒河平行的河渠,挖出的河渠进水口连着克孜勒河,出水口也连着克孜勒河,也就是说河水在我们挖出的渠里借道走了一下,又流回到克孜勒河里,一点没浪费。我们挖的引水渠借着地势,进水口高,出水口低,这就形成了落差,驱动水磨房下面的水轮盘旋转。水磨房选了个合适位置跨渠而建,还要在水磨房前建起拦河坝,河坝上有几个开口,每个开口还有闸门,可提升可下沉,能控制水流大小。河坝一头蓄水,一头是顺河坝出口汹涌而下的激流。内地很少见水磨房,就是用水做动力的磨,终年运转,当当作响。水磨的构造主要由上下磨盘和木质的转轴、水轮盘、支架构成。上磨盘悬吊于支架上,下磨盘安装在转轴上,转轴伸到水磨房底下,转轴下端装有水轮盘。水坝出口有水木槽,水木槽向下斜伸到水磨房底下,槽口对着悬空的水轮盘,以水的势能冲转水轮盘,从而带动磨房屋里下磨盘的转动,达到磨面的目的。磨盘多用坚硬的石块制作,在上下磨盘咬合的一面,都凿有较规则的沟槽,这样磨好的面粉就可以随着这些沟槽落下来。

黎明时分,阳光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方向升起,穿越云层,将整个大草地映照得一片金黄,空中弥漫着花草散发的芬芳,西面是耸立在帕米尔高原上的慕士塔格峰冰川,清晨里冰川格外清晰,如近在眼前,在高耸入云的冰川的折射下,就像是从天上垂下来的一道巨大的闪闪发光的幕布。

天那么蓝,阳光那么明媚,离我们最近的维吾尔族村的村民赶着驴车来到水磨房工地,驴车是那种在喀什随处可见的平板车,车前竖着一个三角架子,上面可以挂东西,平板车可以载货。那个叫狄丽拜尔的汉人女孩也来了,维吾尔族村民带来了砍土曼、抬把子等劳动工具,还带来了羊肉、洋葱、胡萝卜、菜籽油、大米、馕。新疆饮食大多饭菜不分,拌面、抓饭、手抓肉都是饭里有菜,菜饭合一,搅拌在一起,结实耐饿。最简单的是手抓肉,一锅水,一只羊,煮熟了配着馕吃,特别适合野炊。

狄丽拜尔用维吾尔语和我说话,我发现这很奇怪,我知道她是汉人,不由得用汉语回答她。狄丽拜尔着急地摆手,用维吾尔语告诉我,她听不懂。看来汉人也不是天生就会说汉话,汉人女孩狄丽拜尔完全是维吾尔族女孩打扮,一头乌黑长辫子散发着乌斯曼草的香气,而她满脸的微笑更是为水磨房工地平添了几分亮丽色彩。在克孜勒河边我们垒了锅灶,河边不远有一条沟壑,克孜勒河涨水时把沟壑灌满,河水退去,沟壑就成了一个天然的涝坝(蓄水池)。克孜勒河水主要来源于融雪,水温很低,沟壑里的水经过晾晒和沉淀就成了一池清水,河水幽蓝清澈,细小的波纹在水面上荡漾,波光粼粼的犹如一个蓝色的湖泊。我、赵建新和独眼狗去沟壑里用圆铁桶打水,淡蓝色的河水清凉甘洌,一桶一桶提上来,也淋湿了我的鞋和裤腿,我发现在我提满水的水桶里有条小鱼。

这时草木茂盛的河岸上,水磨房已在挖好的河渠上临空建起来了,那是一座木板房子,为了封闭整个水磨房,外墙壁都涂了泥浆,和辽阔起伏的大草地连在了一起。在水磨房旁,我们用挖出的大石块垒起锅灶,燒的柴火是村民用驴车拉来的,一个维吾尔族大师傅手掂大勺在大铁锅里做抓饭,一旁的常玲和狄丽拜尔蹲坐在一大块帆布上,在矮方桌上切洋葱、红萝卜。做抓饭看似简单,其实也有诀窍,没有经验的人不是做糊就是夹生,要做得恰到好处还是要请大师傅。那时,我们很少吃抓饭,主要是做抓饭太费油,大师傅麻利地把一桶油“咕嘟嘟”地倾倒到大铁锅里,大铁锅有多大?说的粗俗点大人都可以坐在里面洗澡。油烧烫,大师傅把剁成块的羊肉在大铁锅里翻炒,炒到半熟捞出,再续些油翻炒红萝卜丝,把炒成半熟的红萝卜丝放盐后,平摊在锅底,把泡好的大米摊在红萝卜丝上,再在红萝卜丝上放炒成半熟的羊肉,然后加水焖煮,这时候就是关键,火候的把握完全靠大师傅的经验。焖煮抓饭的时候,大家都闲了下来,常玲和狄丽拜尔聊天,我在一边翻译,常玲说汉话,你高考复习得咋样?狄丽拜尔看我,我就用维吾尔语翻译给她听。狄丽拜尔听完我翻译,就对常玲说维吾尔语,感觉不对又扭过脸给我说,我就翻译给常玲听:她说学地理很实用,比如,喀什地处新疆西南部,东经75度,北京东经116度,喀什经度向西偏大约41度,这样喀什与北京的时差就是两小时。常玲一听,立刻睁大双眼说,她真改文科了?我说,是的。

​我们正聊得高兴,独眼狗过来在我面前蹲下,他的脸正好和我的脸平齐,独眼狗说,我给你说个事。显然独眼狗不想当着常玲的面说,他想让我离开一会儿。我说,正忙呢。常玲不高兴独眼狗插话,不耐烦地说,有啥话,就在这说。我看看独眼狗,独眼狗就直截了当地说,我不吃抓饭。我咧嘴笑起来说,难道不许俘虏吃抓饭?独眼狗没心思开玩笑,叹气说,你又提这,我那是抓壮丁。我说,那你说为啥?独眼狗说,抓饭里有羊肉。我说,那好办,你把羊肉挑出来给我,我吃。独眼狗说,我受不了羊膻味。常玲也知道独眼狗的底细,就说,你不吃羊肉跑我们新疆来干啥?独眼狗说,那不是为了找工作嘛,回老家只能种地。我说,在这不也是种地。独眼狗笑一下说,不一样,在这种地能拿工资,老了还有退休金。我用手点着独眼狗说,你狡猾嘛,不是好俘虏。狄丽拜尔见我们说得热闹,就问我,你们说的是考大学的事吗?我指着独眼狗说,他不吃羊肉。狄丽拜尔吃惊地说,羊肉那么好,他不吃,是不是脑子坏了?我心想,你也是个汉人,汉人里确实有不喜欢吃羊肉的。

独眼狗不吃羊肉,让他看我们吃肉有些不够朋友,我们新疆人很讲朋友的,我说,那咋办?独眼狗说,我吃烤鱼。我说没有钓鱼竿没有渔网,你拿什么抓鱼?独眼狗拿起一个柳条编的篮子说,用这个在河里捞鱼,我一个人不行。我明白独眼狗的意思,他想让我帮他,我就叫上赵建新和独眼狗一起去河里抓鱼,我们挑选一段河水不是太深的河道,水就到膝盖。我和赵建新在河里往独眼狗跟前撵鱼,独眼狗一手抓着篮子提把,一手抓住篮子沿,弯腰把篮子沉入水底,逆水往前推,然后突然提起,篮子里的水顺着篮子底哗哗流淌,运气好的话篮子里就会有活蹦乱跳的鱼。那时候,维吾尔族男子的习俗是喜欢在腰里挂刀子,我也入乡随俗在腰上吊着镂花皮刀鞘,刀鞘里装着由三种颜色的有机玻璃镶拼成刀把的英吉沙刀子,我用刀子把鱼开膛破肚洗干净,就在河边生火烤鱼。

吃抓饭的时候,草地上铺了一大块帆布做成的餐单,中间放着用石块支着的大铁锅,阿场长居中而坐,其余人依次围着大铁锅席地而坐。天那么蓝,阳光那么明媚,辽阔的、起伏跌宕的大草地一眼望不到边,要不是身临其境,很难令人置信,人在大草地上是那么渺小。维吾尔族大师傅认真地张罗着,他提来一把铜质雕花大水壶,用汉语对我们说,水磨房好了,我们来祝贺的嘛。阿场长带头鼓掌,我们也跟着鼓掌,接着阿场长讲话,阿场长讲完话,维吾尔族大师傅就提着大水壶,挨个给我们浇水净手,第一个洗手的是阿场长,阿场长把双手捧出,维吾尔族大师傅就提着水壶往阿场长手里倒水,这时狄丽拜尔已熟练地把一个小铜盆伸到阿场长手下,阿场长翻转手腕洗手,接着狄丽拜尔递上一条毛巾擦手,我们也和阿场长一样洗手,用毛巾擦手后,阿场长带我们双手捧起做了祈祷,行了感谢真主礼,就可以用餐了。

大师傅在我们每人面前的盤子里都盛满了抓饭,像小山一样堆着。阿场长从腰上的刀鞘里抽出一把刀子,刃朝自己,拿起盘子里的大骨头,用刀子割着肉,不时塞一块肉在嘴里。我们也各自抽出腰间的刀子割肉吃,用小木勺吃油汪汪的抓饭,吃得手上嘴上都是油,接着喝茶水,茶水是那种煮开的砖茶,很浓,去油腻。我们吃抓饭的时候,独眼狗就在离我们很远的河边就着烤鱼吃馕,阿场长不时扭头朝独眼狗望一眼,无奈地摇摇头。

水磨房建成后,阿场长习惯性地安排我和赵建新留下来,协助独眼狗做些收尾的零活,零活不多,独眼狗一个就做了。我想阿场长是怕我们一走,独眼狗一人不习惯,就让我和赵建新留下来做伴壮胆。大草地上白天不见狼的踪影,夜晚时有出没,为了防身,阿场长特批独眼狗加入农场民兵排,当时农场男农工都是民兵排成员,独眼狗由于历史问题被排除在外。民兵排农闲军训,但主要还是种地。

独眼狗从农场领了一件大衣和一杆半自动步枪,还有少许子弹,农场民兵排长反复交代独眼狗说,你是老兵就不教你打枪了,记住,枪和子弹数量都给你登记了,不许丢失。子弹少一发都要讲清楚,打哪了要汇报,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开枪,记住没?独眼狗试穿农场发的军大衣,头也不抬说,记住了记住了,就是不许乱打枪。独眼狗腰里束着人造革宽皮带,肩上背着锃亮的半自动步枪,人一下威武起来。赵建新凑过来说,你当兵时还没有这种枪,会打吗?独眼狗把枪拿在手里掂了掂说,枪都是一样的,我拿枪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赵建新不服气地说,神气啥?要不是派你看水磨房,哪有你摸枪的机会?独眼狗不服气地说,娘的,老子也是贫农出生,咋就成了国民党军?赵建新说,谁让你要拉肚子呢。独眼狗“呸”地一声喷出一口吐沫,骂道,我日他先人!说着,独眼狗拉开枪栓,看着枪匣说,呦……装十发子弹,还能连射,可比我当年拿的枪好多了。说着,独眼狗从子弹袋里抠出一个弹夹,上面卡着十发黄澄澄的子弹,他把弹夹上的子弹用手指压进枪匣里,端起枪朝赵建新瞄准,赵建新吓得抱头蹲下,民兵排长大惊,一把举起枪管说,狗日的,你疯啦!独眼狗说,我只是吓唬吓唬他。说着,独眼狗把枪背到肩上,朝水磨房走去,我和赵建新在后面跟着。

克孜勒河将一望无际的大草地一劈两半,蜿蜒曲折,就像天际飘出的一条彩带,从遥远的西边浩荡而来,闪着亮光向东流去。在大草地上流经我们农场的这段河流,河两岸的树丛和青草浓绿翻滚,郁郁葱葱。这里昼夜温差大,中午滚烫潮湿的空气像是能把人蒸熟似的,太阳落下后,气温急剧下降,尤其是在克孜勒河边,河水的凉气像风一样刮到岸上,让人不由地打哆嗦。白天,我们农场附近的村民要到河对岸的乡政府或是乡镇赶集,就要过河。这附近只在下游有一座大桥,那是通往疏附县的大桥,叫五里桥。从我们农场到那座大桥有两公里路,即使过了桥,还要沿着河岸往回走才能到河对岸的乡政府,所以去河对岸的人大多选择在水浅的地方过河,办法有三种,一是人下水过河,二是骑毛驴过河,三是坐毛驴车过河。

我从小在克孜勒河边长大,喜欢找水深的地方游泳。白天,我把衣服脱在水磨房里,穿着大裤衩到克孜勒河里寻找可以游泳的地方,克孜勒河不在汛期的时候水流不大,有些河汊甚至会断流,形成一个一个的水潭。在离水磨房一公里远的上游,那里河道比水磨房这里河道宽,那有一条被人和驴还有驴车走出的路,路一会儿露在河滩上一会儿淹进水里,就像石子打水漂一样在河面上跳跃着飞向远处。

很快,我就来到那条在河滩里被人走出的路上,我脚下的路是淹在水里的,水深到我腿肚子,脚下是坚硬的河卵石和细沙,我打算从这里向下游也就是水磨房的方向探水深,就在我用脚试探着河底向前走的时候,狄丽拜尔赶着一辆平板驴车来过河,车上铺着花地毯,车前竖着的三角架子上挂着一个书包,还有水壶和馕。狄丽拜尔坐在车上,头上包着很大的花头巾,把肩膀都裹住了,她用维吾尔语和我说话,喂—干什么呢?我听声音是狄丽拜尔,她像乡下的维吾尔族妇女一样外出时特意把头脸包裹起来,我用手指着脚下水面用维吾尔语说,我想看从这到水磨房有没有水深的地方。我接着说,你去哪?狄丽拜尔说,我去乡中学借课本。我就指着河里的那条路说,你顺着车辙走吧。狄丽拜尔说,我知道。说着,她在驴背上熟练地扬了一下鞭子,驴就猛地向前一蹿,走了。

看着狄丽拜尔走远,我接着朝前探水,一直探到没腰的地方,接着,在河道拐弯的地方河水到胸部,像一道铁箍似的箍住了我的胸脯,我撩起河水洗脸,水越走越深,突然,我掉进一个大坑,两脚沾不到地了,河水把我卷了起来,迅速推向高出河水一米多的河岸,河岸上杂草丛生,有些地方还会坍塌,我使劲用双手往河中心划,借着水流往下游,速度是真快,就像跑步一样快,游出一公里远,我的双脚踏着了松软的河床,接着我游进水磨房的引水渠,在水磨房的拦水坝前爬了上去。

水磨房就是一大间木板房子,地面由厚木板铺成,厚木板就像桥一样架在两边河岸上。卧式水轮在水磨房底下被水冲击旋转着,带动水磨房里的磨盘轰隆隆地旋转,在磨盘上方是用绳子悬在房顶的吊斗,原粮就顺着吊斗口进入两扇磨中间的圆孔,吊斗出口有控制原粮流出量大小的开关。我好奇去扳吊斗口的开关,独眼狗赶紧阻止说,不要乱动,开关是调好的,原粮如果出多了,两扇磨盘之间的存粮过多,磨出的面不但粗,还影响磨盘的转动;如果原粮过少,就会损坏磨扇。我咧嘴笑起来说,懂得怪快嘛。我在水磨房里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墙上用粉笔写着一些歪歪扭扭的字,有不少错别字。独眼狗把木板墙当成记事板了,旁边钉子上挂着湿毛巾,当板擦用。比如某某送来二十公斤麦子,急需磨成面粉等。独眼狗的衣服都挂在木板墙的钉子上,还有步枪,水磨房最里面是一扇大窗户,窗户下面的地上铺着被褥,没有床。赵建新用勺子从锅里舀出菜汤,盛进碗里,让我和独眼狗吃晚饭。独眼狗脱了磨面的大褂,到屋外抖干净,回来小心地挂在墙壁钉子上,回身坐在我和赵建新身边吃饭,饭很简单,就是菜汤和馕。

这时候,陆续有附近村民来水磨房磨面,虽然乡里已经实现了“电气化”,有很方便的粮食加工厂,但粮食加工厂不接受少量粮食加工,还得靠水磨。再说,水磨收费便宜,所以这里熙熙攘攘,十分热闹。来磨面的人把粮食晒干装粮袋里运来,粮袋上都写着名字,整齐地顺墙根一溜儿放着,用粮袋排队,磨的早晚以排次为序,人放下粮食就走了,所以水磨房里面只见排队的粮袋,不见人,磨好的粮袋都整齐地挨墙排放,等着主人来拿。

夜深了,天空繁星点点,吃过晚饭,我们结伴到大草地上去撒尿,草地上风很大,把我们刮得站立不稳,我们手拉手尽量走远一些,背顶着风撒尿,撒出的尿瞬间就被风卷走了。我遥望四周,听到从草地深处传来窸窸窣窣奇怪的骚动声,好像是很多人的脚步声,此起彼伏的,里面好像还有狼叫声,随风断断续续飘过来。独眼狗说,这叫地音,就是大地发出的声音,就像大河发出“哗哗”的流水声一样。我看到远处的疏附县城一片灯光,严格来说,灯光不是一片,而是像许多重叠的线条一样,不停地闪烁着,这是距离太远的缘故,亮着的灯到我们眼里就像星星一样眨着眼睛。

这时,一轮明月高悬在天幕上,散出冷静的光辉,我回头望着孤零零的水磨房,感觉水磨房在摇晃,独眼狗说,你是站立不稳,所以看水磨房是摇晃的,你坐地上再看看。我往地上一坐,就感觉风从我的耳边嗖嗖刮过,我纹丝不动,水磨房也纹丝不动。我盯着夜空看,夜空非常明亮,月光水似地泻向大地,草地上弥漫起朦胧的月光,像是升腾起来的一片淡淡的银雾。在这幽静的月光里,我们三人回到水磨房门口,在引水渠旁用木板搭的长椅上并排坐下来,渠水波平如镜,月光照在水上熠熠生辉,把引水渠映照得像个透明的水银世界。

独眼狗看看天看看地,嘴角抽搐一下说,我死后就埋在这里了。接着,独眼狗舔舔嘴唇,清清喉咙说,你俩不一样,早晚會离开这里。我和赵建新相视而笑,赵建新说,你说这我信。我接过话题说,独眼狗,你退休不回老家吗?独眼狗叹口气说,父母都不在了。我说,那兄弟姐妹呢?独眼狗阴沉着脸说,没联系过。一阵沉默后,独眼狗问我和赵建新,你俩有啥打算?我说,我打算参军到部队考军校。独眼狗来了兴趣说,我当过兵,军校毕业就是官。我说,考军校是我的理想,第一步是参军,不然后面就没法实现。独眼狗接着问赵建新,赵建新说,我学习不行,视力也不好,只能等喀什的招工机会了。独眼狗说赵建新,你学习不好,视力还不好,奇怪嘛。赵建新说,我也不知道咋回事,我不看书了,视力还不好。我说,估计是你眼睛有问题。独眼狗说,没去喀什医院查查?赵建新拿起一块石子往水渠里扔着说,查那干啥?又不是看不见。

很晚的时候,我们回到水磨房睡觉,我们的地铺在水磨房的紧里头,靠墙铺开,每个铺位中间隔开一定距离,我们三人头朝墙并排躺下。没过一会,独眼狗坐起来说,狼来了。赵建新睡在中间,他把被子捂在头上说,别吓唬人,都说这里有狼,我就没见过。独眼狗爬起来,从墙上摘下半自动步枪,趴到窗户上往外看,我也挤过去看,窗户在水磨房中间,窗户下是河渠,渠水在月光下静静流淌,冲击着水磨房下面的卧式水轮在旋转,不过这时候不磨粮食,停止磨面的办法是把上磨盘吊起来。上磨盘是用粗麻绳吊在房梁的滑轮上,只要把沉重的上磨盘吊起来脱离下磨盘,下磨扇就会空转。需要磨粮食的时候,再把上磨盘放下来,上磨盘便会死死压在下磨盘上,就可以磨粮食了。

我伸头往窗户外看,边看边说,哪有狼?独眼狗说,狼很狡猾,只有找不着吃的时候才来大草地上,而且白天不露面,只到深夜才出来。我说,那就是说春夏秋狼不来?独眼狗说,狼都是秋末和冬天才来大草地上找吃的。我说,这些狼是从哪来的?独眼狗说,从山上来的,要跑很远的路。我说,你咋知道有狼来了?独眼狗指指自己的耳朵说,我听到了,独狼是哀嚎,群狼是怪叫,当狼不叫的时候,就开始偷袭家畜了。我说,你的耳朵可真灵。这时候,赵建新坐起来说,你听他吹牛,他听到狼叫,我们听不到,难道我们四个耳朵还比不过他两个耳朵?独眼狗说,狼能闻到毛驴往水磨房驼粮食时留下的味道,就以为这里有毛驴。再说,这是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很容易引起狼群的注意。

独眼狗提着步枪出去观察,我也跟着出去,在大草地深处,有一大团亮点贴着草地晃动,像闪电似的窜过来窜过去,如同黑夜中的团团鬼火。独眼狗压低声音说,那闪闪发亮的东西就是狼眼睛,还不少呢。我说,你遇过狼?独眼狗说,在你们没来之前,我们去县上磨面,回来晚了,半路上就遇见一只侦查的狼,开始我以为是狗。我坐在马车后面,扔给狼一块馕,狼叼起来又扔了。赶车的老艾就笑话我,你眼睛坏啦,那是狼。说着,老艾拿起步枪跳下车,狼一看老艾手里有枪,夹着尾巴就跑。冬天的大草地上光秃秃的没个遮掩,老艾还是瞄准狼放了一枪,不管打中不打中,反正是把狼吓跑了,狼可不傻,听到枪声都躲远了。

我和独眼狗蹲在草地上,独眼狗说,群狼要是瞄上水磨房,会先派一个狼来侦查,那狼会贴着草地接近目标。我说,你咋知道?独眼狗压低声音说,看见没有,远处那一大团闪着的光,一直对着咱这里没有移动,是在等侦查狼的消息。我不由得紧张起来,听到身后传来响声,赶紧躲到独眼狗身后,一看是赵建新裹着大衣跑出来了,我说,你出来也不喊一声,万一给你一枪咋办?赵建新在草地上撒着尿说,别自己吓唬自己,就没狼。独眼狗单腿跪在草地上,举起生满老茧的手让我和赵建新不要说话,他伸着头四下观察,突然“咔嚓”一声,把半自动步枪上的三角刺刀打开,上刺刀,接着“哗啦”一声拉开枪栓,端着步枪用刺刀在草地里边撩边走,突然,远处一条狼从月光下的草地上跳起,狼眼闪烁着凶狠的绿光,又凶又怯,伸着舌头,嘴咧到了耳根。我和赵建新怕身后有狼来袭,赶紧跟到独眼狗身后,我说,回水磨房吧。赵建新说,还是回农场吧。独眼狗盯着狼说,我就十发子弹,要回农场,子弹打完,半路就被群狼吃了。赵建新哆嗦着说,那就快回水磨房,把门关上。

独眼狗观察着狼,狼也在草地上露出头观察我们,我说,要不开枪打死?赵建新说,就是,快开枪!独眼狗说,不能打死,死了就没法回去报信了。我说,那咋办?独眼狗说,你俩回水磨房,我给这家伙一刺刀,教训一下。我说,你一个人不害怕吗?独眼狗说,怕啥?手里有枪。现在咱人多,狼害怕,你俩一走,狼就不怕我靠近它了。我和赵建新离开,狼朝我们追来,独眼狗端枪站在我们身后,狼就蹲在地上和独眼狗对峙。

大草地上的月光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只是这个亮和白天的亮不一样,清幽幽的给人一种静谧和不太真实的感觉。我和赵建新从水磨房里拿出干活工具当武器,站在水磨房门口观望,看见独眼狗端着刺刀慢慢接近狼,狼见只剩下独眼狗一个人也不害怕,这狼也许没挨过枪打,搞不清独眼狗手里端的是啥家伙,以为是棍子。只见独眼狗突然一个突刺向狼刺去,狼也有防备,反身一跃,跳起就跑,还是被独眼狗在屁股上刺了一刀,狼哀嚎着夹着尾巴跑了。

这一夜,狼没有再出现。

第二天,我给来磨面的人说,我们昨夜遇见狼了。来的人都很稀奇,不相信地说,我们好久没见到狼了。我对正在往吊斗里倾倒粮食的独眼狗说,对吗,独眼狗? 独眼狗“哼哈”一下算是应承。坐在水磨房门口的赵建新把头伸到屋里说,昨晚,狼跑到大草地寻觅食物,我估计是水磨房招来的。接着,赵建新把脸扭向门外,用维吾尔语和人打招呼,不一会儿,赵建新背着一麻袋麦子从门框慢慢挤进来,紧随其后一个人用双手托着麻袋底,帮助赵建新减轻分量,赵建新说,狄丽拜尔来了。

我们已经有段时间没见到狄丽拜尔了,她虽有盖头包在头上,但把脸露在外面,额头上还露出了头发。狄丽拜尔进屋把盖头取下,转身挂在墙壁的钉子上,她面色白里透红,眉眼舒展,脸瘦了一些,她穿一件浅色衬衫,深色裙子,裙子里是黑色华达呢长裤,脚穿维吾尔族女式黑色软靴。她的靴子很大,更显得青春焕发。狄丽拜尔穿着维吾尔族女孩的衣服,说着维吾尔语,外人根本就看不出她是一个汉人,因为她的生活习性已经完全维吾尔族化了。狄丽拜尔进屋冲我微微一笑说,很高兴见到你。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但已经习惯性地将右手放在胸前朝狄丽拜尔行个礼说,你好,美丽的狄丽拜尔仙女。接着,我指着狄丽拜尔带来的麻袋说,磨这么多面啊。狄丽拜尔眉毛一跳,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说,我过生日呢,我代表我的爸爸媽妈请你们去,可以吗?我看看赵建新和独眼狗,独眼狗说,那么喜庆的场面,我这个烂脏样就不去了。狄丽拜尔拿眼睛看我,我就用维吾尔语说,他说他难看,不能去。狄丽拜尔把手一摆说,哪里话?人都是平等的,只是在真主那的品级不同。我挠挠头请教说,什么是品级?狄丽拜尔说,你是汉人当然不懂。我解释说,我是南匈奴人。赵建新立刻插话说,又来了,你说你是南匈奴人有啥凭据,户口上写了吗?我说,户口上没写,但我就认为我是南匈奴后裔。赵建新说,那我说我也是南匈奴人。我笑起来说,你不姓刘,当不了南匈奴人。赵建新反驳说,难道刘姓都可以说自己是南匈奴人吗?我说,那可不是,当年被汉武帝赐姓刘的南匈奴人只占刘姓一小部分。赵建新说,对嘛,你凭啥说自己是南匈奴人?我指指自己的心说,全凭感觉。狄丽拜尔听我和赵建新说话,她听不懂,我就用维吾尔语解释说,我俩辩论呢,接着,我对狄丽拜尔说,你刚才说的品级不同是什么意思?狄丽拜尔说,人都是平等的,人的美德善良修养决定了在真主那的品级。我点点头说,有道理。转身对独眼狗说,听到了吧,外表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心。

狄丽拜尔家所在的那个维吾尔族村庄离我们农场不远,我们农场外围的地和那个村庄外围的地是连在一起的,地头搭地头,不分彼此。过去,我们去狄丽拜尔家的那个维吾尔族村庄做过客,还经常去那里看电影,自从农场有了一台在房顶竖着天线的黑白电视后,我们就很少去了。

一晃,快一年过去了。这一年,狄丽拜尔家的那个维吾尔族村庄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过去通往那个村坑坑洼洼的土路修宽修平整了,变成了一条笔直的大路,不再是弯弯曲曲的小路。大路两旁是潺潺流着清水的渠沟,沟渠旁还种植了白杨树。在临近村庄的路口出现了商店,商店柜台里的商品琳琅满目,几乎什么生活用品都有,这些商店过去是没有的。我、赵建新还有独眼狗都换了干净衣服,独眼狗还特意去乡里买了一套新衣服,他一路走一路摆弄自己的衣服,不是撑撑衣袖,就是翻弄衣领,还总是问我,咋样?我说,好嘛,鸟枪换炮嘛。

进村是一个水泥砌的涝坝,不是过去那种大土坑涝坝,涝坝四周是一圈白杨树,遮挡着风沙。村前渠沟里干干净净的水有一部分流进了涝坝里,有一部分顺着渠沟去浇地。涝坝可将渠水储存起来,这里的水来自克孜勒河,河水主要来源是融雪,水温很低,经过沉淀和晾晒后才可以饮用。我们进村后,被树林环绕的村庄保持着一份独属于它的静谧,我们在一个小孩引导下从一条路走到另一条路,穿过村里没有围墙的清真寺时,小广场上正在做礼拜,朝西边磕头,诚心祷告,气氛庄严肃穆。伊斯兰教每天要进行五次礼拜,在黎明、中午、下午、日落和晚上各进行一次,我们来的时候已经中午了。进入穆斯林村庄,即便是非穆斯林成员最好也按穆斯林的生活规矩行事。每当遇到穆斯林做礼拜的场景,我们不能站着,要和穆斯林一样朝西伏地,这是一种基本的尊重,也是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喀什汉人懂得的规矩。我的生活习惯就和穆斯林很接近,基本不吃伊斯兰教禁食的一切食物。

狄丽拜尔家位于两条土路的交叉处,路的两边是房屋,房屋后面是一大片白杨树林。狄丽拜尔家有一个门楼,门是两扇,漆上了棕黄色油漆,还有圆圆的一对铁门环,颇有点讲究。一个维吾尔族老汉站在门口,身子前倾,微笑着朝我们摊开双手说,我是狄丽拜尔的爸爸,很高兴见到你们。狄丽拜尔的爸爸汉语带着浓厚的卷舌音,我们逐个右手抚胸行礼问候,你好吗?狄丽拜尔的爸爸回答我们,好好,感谢真主,托党的福。

我们随狄丽拜尔爸爸进院,院子里靠围墙边的花坪修剪得整整齐齐,厨房里忙上忙下,能听见餐具碰撞的叮当声,还有茶壶烧水的嘶嘶声。我们把带来的礼物送到屋里,屋里布置得非常漂亮,新花毡,单人铜骨床上整齐地叠放着新被褥和好几个大枕头,大枕头掖进去下两角而揪出上两角,斜靠着墙置放着,形状像个大元宝。屋里有一台半导体收音机,还有缝纫机和自行车。墙角上悬挂着的是狄丽拜尔小时候的照片,镶在镜框里,辫子长长的,一双眼睛像受了惊的羊羔。我无言地看着墙角的照片,维吾尔人挂照片的这个位置可真艺术,不在某一面墙上,而是专门挂在两面墙形成的夹角上。接着,我们参观了狄丽拜尔学习的地方,一张桌上摆满了书,大多是维吾尔语高中课本,还有一门汉语课本。狄丽拜尔用维吾尔语说,我开始学汉语了。说着,她用手指做了一个捏东西的动作说,不过只认识一点点汉字。接着,狄丽拜尔学说了几句汉语,她的汉语和她爸爸一样带着浓厚的卷舌音。在狄丽拜尔书桌上还有高尔基的《在人间》、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暴风雨中诞生的》(维吾尔文译名是《暴风的孩子们》)的维吾尔文译本。

后来,我们被引到院子里,在藤蔓上结满果实的葡萄架下的土台上就坐,土台上铺着一张漂亮的红地毯,上面有大图案。客人们围坐在一块很大的餐布周围,我们并起两腿,跪坐在地毯上,面前餐布上放着煮好的茶水,巴达木、杏干、葡萄干、核桃、切成一瓣一瓣的哈密瓜,还有新烤的馕,我们每人都切了一小块刚出炉的馕品尝,我把刃朝自己,将刀把递给没有佩刀习惯的独眼狗,让他切囊吃。接着,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精干的维吾尔族小伙子提来水壶和接水的铜盆,挨个给我们浇水净手擦手。维吾尔族小伙子身材适中,留着分头,头发拳曲,一双黑眸子,睫毛浓密,穿着一身黑色卡其布学生装。在等待上菜时,狄丽拜尔的爸爸介绍我们是狄丽拜尔的同学,独眼狗岁数太大,被介绍成了狄丽拜尔的老师。坐我身边的男子据说是个阿富汗人,皮肤黝黑,脸上留着很浓密的胡子。阿富汗人脸带微笑,不停眨眼,我用维吾尔语和阿富汗人交流,阿富汗人告诉我,他家是五十多年前从阿富汗移居到这里的,我在心里算了一下说,那还是北伐时期。阿富汗人听不懂北伐,但他强调说,我是这里人,不是阿富汗人。我说,为啥?阿富汗人说,这里好嘛。

那天,我们在狄丽拜尔家吃了抓饭,还有恰玛古(外形类似圆萝卜的新疆蔬菜)炖的羊肉汤。临走时,狄丽拜尔爸爸一再对我们来参加她女儿的生日庆祝表示感谢。说起狄丽拜尔,她很有福气,她是家里的掌上明珠,狄丽拜尔听父母的话,也帮家里种庄稼和打水,她恭顺、温良,既有好品性,也有好名声。本来,我出于好奇想问一下狄丽拜尔的来历,但在这样庆贺的场面里实在不好意思开口,传说在狄丽拜尔很小的时候,还在襁褓中,就被放在了老人家门口,老人一早开门,看见婴儿襁褓,里面有汉字纸条,老人把纸条拿到公社学校,让懂汉语和维吾尔语的老师给他翻译,纸条上说,我们无力抚养孩子,请您收下,您是善良的人。

喀什的夏天罕见下雨,但奇怪的是冬天雪却不少,甚至有大雪,也许这和附近的雪山有关吧。我喜欢夜里漫天大雪轻轻敲打我的窗户,打在窗户上“噗噗”作响的声音。清晨,大雪封门,我穿上棉衣棉裤,穿上那种圆圆笨笨的毡筒靴,爬窗户出去,雪深至膝。我们像挖战壕一样在院子里挖路,路两旁堆着高高的积雪,毡筒靴踩在积雪上吱嘎吱嘎响。我们这院子没有门,中间是个篮球场,从哪个方向都可以走到大草地上。我把路挖到大草地上,风裹着雪花在我耳边呼啸,雪花飘过我,很快就掩去我刚踩下的脚印。雪花反射出白晃晃的光芒,照得我睁不开眼。有那么一会儿,我合上双眼,让风和雪花扑打我的脸颊,我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吸着飞舞的雪花。后来,我把手架在眼睛上,大雪塞满了所有的裂缝和水沟,克孜勒河也在大草地上消失了。这时候,农工们并不讨厌大雪,理由很简单,遇到大雪天,日久劳累的农工们便可以白天连着黑夜睡觉。每间屋子都生起一个大铁炉,暖融融的,人们任雪花在窗外飞舞,可以一连几天甚至半个月围坐在铁炉边打扑克,或者在院子里堆个雪人,一日三餐由食堂提供,除了吃饭,啥活也不用干。

1981年的冬天,那年我十八岁,那是我在农场的最后一个冬天。那年冬天,经过体检和政审我参军入伍。阿场长很高兴,见了我也格外热情,他告诉我到部队要好好表现,给农场争光。我开始和大家告别,把我带不走的东西都送给了独眼狗,和赵建新告别时,他羡慕地说,祝贺你,终于参军了,可以到部队去实现你的梦想。当时,一起来农场的三男两女,除了我和赵建新,其余几个都陆续离开农场了,也包括我喜欢的常玲,常玲回喀什接班工作,就再没和我联系,我也不知道她后来考上电大没。

离开农场那天,阿场长派拖拉机送我去县武装部报到,我知道农场刚买了一辆新拖拉机,平时舍不得用,用帆布盖着。新拖拉机车厢还散发着油漆的味道,拖拉机路过狄丽拜尔家的那个维吾尔族村庄的时候,村路口站着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参军入伍的维吾尔族青年,维吾尔族青年肩上背着一个冬不拉,穿着和我一样新发的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我伸手把维吾尔族青年拉上车厢,一看,就是狄丽拜尔过生日那天,那个提着水壶给我们浇水净手的维吾尔族小伙子。维吾尔族小伙子上车自我介绍说,我叫艾尔肯。我也说了我的名字,然后,艾尔肯就和送行的人告别,我在人群里看到了汉人姑娘狄丽拜尔,她的眉毛变得又黑又浓,中间细细地连在一起。我知道这是维吾尔族的习俗,往眉毛上涂抹乌斯曼草汁,将两侧眉毛在眉心处相连,预示着将来出嫁的地方离娘家不会太远。亭亭玉立的汉人姑娘狄丽拜尔有一双盈盈的含情的黑眸,这黑眸一直盯着艾尔肯看,艾尔肯也盯着狄丽拜尔看,两人的眼光就像两块强力的磁石吸在了一起。

拖拉机缓缓离开,艾尔肯从肩上取下冬不拉,把冬不拉抱在胸前拨动琴弦,朝着送行人群大声唱起来:

我要去啊,我要去远方,

我要看看这世界是什么模样。

我要走很远很远的路,

我要越过高山和大河。

我愿光荣归来,

回到这生我长我的地方。

我一听就明白,这歌是艾尔肯唱给狄丽拜尔的。两年后,我如愿考上了陆军指挥学校,狄丽拜尔也考上了新疆的一所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喀什当了一名教师。艾尔肯告诉我,他在部队提干后就和狄丽拜尔结婚了,过着幸福的生活。我问艾尔肯,狄丽拜尔现在会说汉语吗?艾尔肯说,她上大学学会了汉语,不过她的汉语没有维吾尔语流利,我们在家里还是说维吾尔语。我说,你和狄丽拜尔现在咋样?艾尔肯说,在党的民族政策光辉照耀下,我们一大批少数民族干部成长起来了,我转业到喀什和狄丽拜尔一样都走上了领导岗位。党给了我们应有的荣誉、待遇,创造了很好的工作平台和良好的生活條件。新疆少数民族新中国成立前几乎全民文盲,到现在全民接受义务教育;从喝涝坝水,到现在喝洁净的自来水,从过去尘土飞扬的土路,到现在村村都通着柏油路,省道、国道还有高速路,更不用说我还可以坐火车和飞机到口内去看你。我说,来吧,我会用喀什抓饭招待你,我最亲爱的战友。

责任编辑:赵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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