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胶唱片

2022-02-26 11:15希之
延河 2022年1期
关键词:玛莎

希之

我合上电脑,肚子饿得咕咕作响,走出卧室,客厅悬挂在墙上的电视正开着,体育频道,男人们正在奔跑,玛莎在沙发上熟睡。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退稿了,我蹑手蹑脚地关上门,短毛猫斑斑从茶几上一跃而下,跑到我的脚边亲昵地蹭着,我没有心情理睬它,我很饿,我得去楼下买些吃的,脑海中叫嚣着的沮丧也让我想要逃离这个家。

在玄关穿好鞋子后,我转过头来—乱七八糟,是对眼前景象最贴切的形容词,玛莎吃剩的薯条还歪倒在茶几上,旁边是一坨黏乎乎的番茄酱。

出门后,我小声地松了口气。

我住的地方位于这座城市人们评价“贫穷和富裕”的标准之间,虽然是个新建的小区,周遭却似乎净是些返迁的农户,每到午夜,就会有无数不知从何而来的大卡车运着煤和渣土从马路上喧嚣而过。小区门口只有一家便利店,顺着右手再走过三个十字路口便是另一个小区,那个小区很大,大概住了一万多人,每晚大门口都会聚集一些不怎么干净的小吃摊—我就要去那里买些吃的。

我是个中年作家,严格来说,是个不成功的中年作家。近年来我的稿件总是被退,沒有足够的经济来源使玛莎—我的女友和我之间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迷雾,在一些她沉默着的午后,我仿佛能听到她的心在娓娓诉说着后悔爱上如我这样的男人。

想到这里,我露出一丝苦笑,回过神来已经路过了便利店,站在了第一个十字路口前。

红灯。

我漫无目的地等待着,今天的十字路口格外安静,月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气息。

等待。

我掏出手机,点开邮箱,映入眼帘的是一封礼貌而委婉的崭新的拒信。

“呵……”我在心里呲牙咧嘴地谩骂着,放下手机后,我再次望向红绿灯,却惊奇地发现—

起雾了?

不知从何而来的雾气铺天盖地地笼罩在这条街道上,世界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维度,一切都变得如梦似幻,甚至有些扭曲。我抬头望向遥远天际,大半个月亮已被云层遮住,只剩下光秃秃的冷寂的光,就像我让玛莎失望时她疲倦的眼睛。

紧接着,在绵密的雾气中,我看到一对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它像神话中震怒的公牛,不可一世、歇斯底里地向我冲来!

我吓得连连后退,直到这双咆哮着的眼睛近在咫尺时才看清了它的真面目—一辆绿皮出租车?

它停在我的面前,吱呀吱呀地降下车窗,司机是一个鼻梁高挑、眼窝深邃、身着黑色长服的女人。

“请上车。”她说。

她的声音仿佛充斥着无法抗拒的魔力,我不由自主地打开车门坐了上去。

车上放着轻柔的音乐,说不上来是哪位大师演奏的钢琴曲。待我坐好后,音乐戛然而止,街道上的雾气更加浓郁了。

女人什么话也不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前面,我看着她的侧脸,妆容精致,睫毛狭长,既不像亚洲人的长相,也不像是欧洲人,再望向她的长服,甚至不像这个时代的产物。

“你渴望什么?”

突然,她这么问我。

我不禁哑然失笑,在深夜和陌生人探讨这样的话题未免太过愚蠢,我开始怀疑她是否属于某个无聊的自媒体团队,说不定这辆车的角落里正隐藏着无数个无耻的摄像头,这是一场捉弄路人的游戏。

想到这,我不免有些恼火,可她再一次问道—

“你渴望什么?”

我不耐烦地瞥向她,却立刻被她的眼睛勾住—那是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正毫无遮掩地凝视着我,深褐色的瞳孔像两汪深不可测的暗湖,向外翻涌着某种纯粹的欲望,我的思绪在这一秒被她抽空,不由自主地呢喃道—“幸福……我想要幸福”。

“再说清楚一点,”她的声音迷幻而平静,在车厢里回荡:“你渴望什么?”

我在这个声音里想起了许多往事。我想起我刚刚和玛莎恋爱的日子,那时我们每个晚上还相拥而眠,我们约好要养一只小狗,却始终没能实现。我又想起我第一次抚摸她及腰的长发,第一次为她拭去泪水,第一次和她拥吻,在我第一本书出版的时候,我深吻她的手背,向她承诺,等我出人头地便向她求婚。

想到这儿,我郑重地说:“我希望我能让玛莎过得快乐。”

女人沉默了,露出了某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窗边的迷雾愈加浓密了。

不久后,她说:“我能给你一切你想要的,幸福,金钱,名誉,故事。”

“故事?”我疑惑地问。

她没有回答,而是优雅地伸出双手,从座位下取出一个巨大的光盘包—看起来像是千禧年的产物,表面却没有沾染任何灰尘。我讶异着为何要把光盘包塞在那里,便略略倾着身子向女人的座位下看去—车内光线昏暗,我甚至看不清她的双腿,而座位下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比深渊还深的黑暗。

“你想要一个怎样的故事?科幻?魔幻?灵异?现实?”

我心想她一定是疯了,不料她凝视着我的眼睛重复道:“相信我,我能给你一切你想要的。”

我吓得一个激灵,口不择言:“灵异吧……”

她又问:“你想要哪个时代的故事?过去的时代?现在的时代?还是未来的时代?”

“哪个都行。”

女人陷入了沉默,随后将包打开,在数不尽的光盘中仔细挑选着,她的双手戴着一双乳白色的蕾丝手套,指尖轻怜地抚摸着每一张光盘的表面,终于,她选定了一张光盘,将它从包中取出,插进了车载CD。

一个古怪而血腥的旋律响起,紧接着是一个年迈女人歌唱的声音—用的是我听不懂的语言,像是卷舌的法语,又似某种远超于人类文明诞生前的语言,听着听着,我的脑中竟浮现出无数离奇的画面,这些思绪的纺线正随着旋律的起伏纠缠在一起,宛如破碎失声的八音盒被能工巧匠重新修复,它们彼此独立,却在最后串联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突如其来的灵感让我欣喜若狂,我甚至来不及听完这首曲子,也来不及和女人多说什么便打开车门冲了下去,关上车门的那一刹那,浓雾消失了。

没有出租车,没有女人,没有迷雾,只有光秃秃的大街和挂在天上的圆月,我的手中正紧紧攥着手机,上面是一封未经阅读的崭新的拒信。

回到家后,玛莎还在熟睡,斑斑蜷缩在她的脚底,电视仍然开着,只是男人们都消失了。

我迅速坐回电脑前,将灵感倾泻在键盘上,看着屏幕中如泉水般喷涌而出的黑白文字,我仿佛聆听到了命运女神的召唤。

三个月后,我的恐怖小说《蝴蝶夫人》完结,它讲述的是一个中世纪的恶毒贵妇用奴隶的鲜血保养自己的故事,同年它被四家出版社相中,印刷成书后又获得了一个年轻导演的青睐,对方爽快地买下了作品的影视版权,我获得了一笔不菲的收入。在冬天快要来临的时候,我给玛莎和我首付了一套崭新的房子,次年夏天我们搬了进去。

新房很大,为了日后专心创作而刻意选在了郊区,玛莎想要换辆新车,我答应了她。《蝴蝶夫人》发表后的这段时间里,我们之间的迷雾仿佛也如那个神奇的夜晚般彻底消散了,现在我们又像从前那样相拥而眠。

在一个闷热的遥远午后,我们坐在小花园中喝茶,茶是从斯里兰卡来的,泛着馥郁的异国香气,玛莎的眼睛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她用一种母性的特有的幸福语气跟我说道:“我怀孕了。”

自那之后,我一边筹备着新小说的事宜—出版社的编辑让我撰写一部有关天使和恶魔的小说,他说这个题材近年来非常火爆,相信我一定能有所建树,一边等待着孩子降生。我和玛莎准备了一间婴儿房—我们腾出了一个房间,将墙面刷成了粉色,我坚信玛莎怀着的是个女儿,日子正在一天天好起来。

新小说很快便写完了,再三修改后我发给了编辑。玛莎怀孕后,我便不再让她进食一切油炸食品,她这几天正因吃不上薯条而与我赌气,可惜一切美好如露亦如电,时代总在变化,直到我老去时才明白,人类的命运亦是如此—它的改变往往只需一个残酷的瞬间。

我的新小说被退回了。编辑登门后委婉地表达,我的故事极不合理,在一番剧烈的争执下,他摔门而去。玛莎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房贷昂贵,之前赚到的钱也所剩无几了,望着编辑离去的背影和玛莎担忧的神情,我看到我们之间的迷雾又再次汇聚了起来。

很快,我们的钱便彻底花完了,玛莎也到了临产期,本打算在孩子出生后给玛莎一个完整的婚礼,如今也不得不暂时取消了。在她将要临产的这段时间里我必须想些办法挣点快钱。于是我开始尝试在网上做些小生意,卖的尽是些廉价内裤一类的东西,我还开车到其他小区的门口贩卖自制蛋挞,但都毫无成效。与此同时,我和玛莎之间的沟通越来越少,有时我们同处在一个屋檐下,却陌生得像滞留在两个不同的维度。

在一个黯淡的夜晚,群星疲倦,我走进家门,发现斑斑正面朝门口蹲坐着,地上一片狼藉,玛莎卧室里的灯灭了,等我跑进去时,才发现衣柜大敞着,她带走了所有衣服和值钱的东西,只留下了一张便条:

“我和孩子都等不到你的求婚了,保重。玛莎。”

玛莎离开后,我的心被悲伤浸满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无法还贷,房子已被银行收回了,玛莎的新车也被抵押。我身无分文,终日烂醉,一度靠领政府的救济金度日,斑斑一开始还跟着我,直到一个晚上我睡倒在一条陌生的大街上后,它便消失了。

昏沉的时候,我会埋怨玛莎,日子久了,这种埋怨就变成了憎恨,可慢慢地,我尝试在清醒的时刻审视我的人生,或是思考一些我以前从未思考过的事—譬如宗教,人类,死亡……偶尔在梦里我会再次见到玛莎,她仍是那个笑容腼腆、有些微胖的女人,我们在一个种满白色鲜花的草坪上拥吻,成婚。

浑噩的时光就像一场噩梦,好在噩梦总会醒来,在长时间的等待后,我意识到玛莎不会再回来了,生活必须继续,我应该重整旗鼓,回到写作中去—虽然我已经许久没有触摸过笔了。

可我应该写一个怎样的故事呢?我该怎么做才能东山再起?就在这时,我想起了那辆神秘的绿皮车,那个神秘的女人,我应该再见她一面,我相信这是我摆脱困境的唯一机会。

我走回了之前居住的小区,再一次站在了十字路口前,仍是深夜,仍是那盏红绿灯,我开始等待。

等待。

—什么也没有。

没有起雾,没有出租车,没有女人。

望着空无一物的街道,我为自己的愚蠢而感到羞耻,失去一切的痛苦伴随夜色将我淹没,一辆卡车从远处驶来,我失魂落魄地向前走去……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将结束的刹那,无数浓雾凭空涌出,如恶魔的触手般将我团团围住,朦胧中两束圣光从远处亮起,顷刻间便闪烁到了我的眼前—它来了。

“请上车。”

我打开车门,欣喜若狂地坐了上去。

女人仍穿着那身黑色的长服,面容清寂,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你渴望什么?”她问道。

我侧着头想了想,以前我希望我能让玛莎快乐,但她走了,也许人生在世,每个人都该为自己而活。

“你之前带走了蝴蝶夫人的故事,這一次,你想要什么?”

“我渴望一个机会。”我说。

女人转过头来,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说:“再说清楚一点,你渴望什么?”

我平静地回答:“我渴望名誉、金钱,我渴望一切常人所渴望的。”

她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是满意,优雅地将双手向座位下方伸去,我知道她又要将那些神奇的光盘拿出来了,它们是灵感的源泉,创作者的圣经,文字的缪斯……

可女人拿出的—竟是一张巨大的黑胶唱片。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她,讶异座位下怎会有如此巨大的空间?侧身向下看去,那里除了女人的裙摆以外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比深渊还深的黑暗。

“这是什么?”我开口问道。

女人没有回答,而是缄默地扭过头去,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后排的座椅上竟放置着一架老旧的唱片机!

“这是前无古人的故事……它是过去,也是现在,还是未来。”

女人说罢,手中的唱片犹如魔术戏法般凭空消失了,而那台唱片机竟咿咿呀呀地转动起来。

我绷直身体,仔细聆听这一次的旋律,车窗外的迷雾比上一次更加厚重,而我的思绪仿佛穿越了时空,在不同世界的帷幕间游荡,我的脑中闪过无数奇幻的炫光,像某种古老的讯息,或是某种造物的呢喃,渐渐地,我看到了文字—它们在我眼中不再是人类记忆的载体,而是某种能够独立呼吸的生物……

出乎意料地,旋律很快便结束了,女人静默地坐着,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回过神来,不知是否是错觉,我感到车上的一切都在扭曲,女人的黑色长服仿佛是一张喷吐着黑气的深渊巨口,而车载CD的插碟口变成了一条巨大的裂隙……

女人的声音打断了我,她说:“很快,你就会获得你所渴望的。”

我定睛看去,原来一切都是我的错觉。

之后的日子里,我做了几份简单的零工,薪水加上积攒的救济金,勉强能租下一间泛着霉味的地下室,我在这里重启了我的写作生涯。这一次,我开始尝试撰写一些精悍的短篇小说,顺着脑海中黑胶唱片的旋律,我笔下的作品仿佛充斥着某种远古的魔力,总能别出心裁,引人入胜。慢慢地,我声名鹊起,很快,我便重新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在一切稳定后,我开始刻意减缓自己的产出,不再像以往那样为经济发愁,我将目标放到了更为高远的层级—我要写出能够名垂青史的作品。

后续的七八年里,我不断地沉淀,在黑胶唱片旋律的指引下,灵感从未枯竭,写作技法也愈发炉火纯青,我收获了鲜花、赞美和声誉,我的文字为我带来了大量的钞票和追随者,它们被翻译成了数种语言,无数次地加印,无一例外地置放在书店最显眼的位置,就连一向苛责的评论家们都对它们十分满意……兴许是常年于深夜写作的原因,我衰老得很快,头发已经全白,与此同时,我还感到了一种切实的痛苦,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孤独。

我开始频繁地想起玛莎,想起那些我们曾经许下却又无法兑现的诺言,于是我将花园种满白色的鲜花,又买了条最名贵的宠物犬—它极通人性,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明白我的心意,最重要的是,它和斑斑不同,不会乱发脾气,我能在任何时刻随意揉捏它脚上的肉垫。

可当我躺倒在草坪上的时候,当鲜花的香气溢满我的鼻腔,当我的小狗不断舔舐我的脸颊,当追随者的信件塞满我的邮箱—我只感到一无所有。

我开始在深夜痛哭,在日记中写下:“年轻时,仿佛永远不知疲倦,一处不停地搜寻着世间的名誉、权利、金银珠宝,可到暮年时才发现,这些不过是人生的幻光,塞得太满,便再也装不下任何平凡的美好。”

我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付之一炬,拒绝和任何人见面,生怕自己变成如盖茨比一般“除了金钱以外一无所有”的人……我不再像过去那样争强好胜、目光远大了,我现在只想要被陪伴。

我决定暂时从生活中抽离出去,没有写作,没有狗狗,没有日复一日的下午茶和熟悉而孤独的家,我需要一个角落去盛放我的敏感和脆弱,我需要一次旅行。

我预定了不久后的邮轮,它将载着我离开这里,跨越蔚蓝的海洋到不熟悉的地方去,我相信在自然的怀抱中,我会得到宽容和救赎。

出发的日子很快便到了,这是一艘乳白色的邮轮,名叫银月,阳光照在它的漆面上,反射出的白光让人恍惚。我只携带了最简单的行李,登船的人很多,密密麻麻,大都是携儿带女的中年人,白发让我在他们之间显得格外孤独。回到套房后,我简单冲了个澡,裹着浴巾在窗前坐了下来,气氛低沉,大海丑陋,海面是一片压抑的灰蓝。

我带了好几本书,有关于宗教的,有关于人类的,还有几本是关于哲学的。这些年来,阅读已经成了我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有些人读书是为了索取,有些人读书是为了炫耀,而我将阅读当作武器,以对抗生命中的孤独和虚无。

除了吃饭以外,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房间里,我刻意避开甲板上的人群,害怕听见孩童的嬉笑和吵闹,它们让我意识到别人的人生是多么幸福。

旅行的日子是十五天,每晚邮轮上的剧场里都会表演不同的剧目,我虽然有票却从未去过,无非是些男人们爱看的艳俗节目,浓妆艳抹的女人穿着极少的衣服用蹩脚的法语唱歌跳舞,想到这里,我不禁责问起自己—究竟从何时起,写作将我变成了一个古怪而不合群的男人?

同样是一个闷热而遥远的午后,我从房间走出,准备前往餐厅,空气中的温度让我回想起了一些遥远的过往。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美好的晴天,玛莎告诉我她怀孕了……不知她现在过得怎样?我只希望她和女儿都能幸福。

我扶着扶手走下台阶,脚上的拖鞋不断发出“呲啦呲啦”摩擦的声音,就在我踏入甲板的刹那,我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阳光刺眼,但我绝不会认错,呼吸仿佛也在这一刻静止了。

她戴着一副茶色墨镜,脸上挂着静谧的微笑,一个小男孩乖巧地站在一旁,额前的碎发软糯糯的,和汗水一起贴在脸上。

我的目光一定如烈日般滚烫,使她在不经意间侧过头来也望向了我。随后,静谧消失了,她什么也没有说,僵直地伫立着,沉默,沉默……在这艘前往异国的邮轮上,命运让我们再次相遇,海风唤醒了那些我们早已失去的记忆。站在风中,我想起年轻时无眠的夜晚,那时我穷困潦倒、一事无成,而她也只是一个爱吃薯条的女人。

邮轮有些颠簸,我们却都站得很平稳,时间过得很慢,记忆的碎片被一点一点重拾起来……玛莎,我的玛莎!我们在相爱时错过,在错过时憎恨,在憎恨时形同陌路,如今我们都已老去,我在她的皱纹里看到她与我同样的挣扎和倔强,我想哭泣,我想拥抱她,我想拥抱我的孩子,可海风让我无法迈出脚步,羞耻和犹疑像邮轮下隐匿的海水,涌入我衰朽的身体。

最后,她牵着男孩的小手头也不回地走了,一如当初的不辞而别。

邮轮之旅结束后,我怏怏地回到家中,发起了高烧,懦弱让我失去了和玛莎相认的唯一机会,我不禁思考这一生,我究竟在追求什么?在昏沉的思绪中,我得到了答案。

我拖着发烫疲惫的身躯又站到了这条熟悉的十字路口前。十年了,一切都如一场幻梦,不怎么真切,路口的红绿灯早已锈迹斑驳,灯也不太亮了,像只垂死的飞蛾般羸弱地闪烁着,我开始等待。

等待。

很快,街道上泛起了来自另一个维度般的黏稠浓雾,整个世界像是变成了一杯噩梦浓汤,那辆神秘的绿皮出租在雾气中闪烁着车灯,如某种命运的诅咒般悄然而至。

“请上车。”

我缓缓打开车门,坐了上去。

女人还穿着那身长服,竟和初次见面时一样,她仿佛逃过了岁月的审判。

“再给我一个故事吧!”我开口说道。

“你已经带走了两个故事,”她说,“而故事带给了你金钱、名誉,以及一切常人所渴望的……这一次,你渴望什么?”

我说:“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让玛莎回到我身旁。”

女人沉默了,随后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这笑声像一根毒蝎的钩刺,勾起无数我心底最不愿面对的往事—玛莎的离去、无言的争执、年轻时的一事無成、中年后的懦弱……

“很好,很好……”女人说道,“你终于也成为了一个非常不错的故事!”

说完,女人笑得更加狂妄了,她的嘴巴咧出一个常人无法咧出的弧度,车厢内的灯光全都忽明忽暗地闪烁起来,座椅开始剧烈晃动,我感到恐惧,想要立刻逃走,可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打开车门。

“你带走了两个故事!你带走了两个故事!” 女人尖叫着,像是要用尖锐的嗓音刺穿我的耳膜。

我感到自己正在渐渐缩小,如溺水般,胸腔被恐惧和痛苦溢满,和玛莎的回忆仿佛成了细沙从指缝间悉数流走,而那些因旋律而写下的文字,全都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了眼前,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和女人一起放声大笑着……

“不,不!这不是我想要的!请再给我一个故事!”我用最后的力气呼喊着,可无济于事,车厢内,一切都在扭曲,女人的黑色长服不断喷散出腐臭的黑气,她用一种未知的语言庆祝着,手舞足蹈地歌颂,而车载CD的插碟口变成了一条巨大的裂隙,这条裂隙在我眼前越变越大,越变越大,最后……黑暗降临。

浓雾渐渐散去,绿皮出租车的灯光重新亮起,车厢内的事物又回归了原本的模样,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身着黑色长服的女人正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远方,蕾丝包裹的指尖正轻抚着一张平淡无奇的CD,副驾驶的座椅上,作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张沉默的黑胶唱片。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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