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收走了我们所有的失意

2022-02-28 09:07林森
广州文艺 2022年2期
关键词:卡内写作者大海

林森

首先要说的是,《卡内岛事件》并非一篇很现实主义的小说。虽然它所叙述的,全是人间事、全是世俗心,但当你细细回味的时候,小说里所透露出来的气息,或者说作者的情节安排,都在说明,这更像是作者所刻意经营的一个舞台,在极限的空间内,把所有的冲突、矛盾激化,完成故事的叙述。这种由某个理念而非日常生活细节引荡出来的非现实感,也体现在“卡内岛”“卡内镇”这洋里洋气的地名上,在中国的现实里,或者说在中国小说的叙述中,这样的地名,本身就是有意在营造一种疏离感,以消解小说的现实性,凸显其现代感、锋锐度和思考力。是的,《卡内岛事件》具有强烈的戏剧性,小说里千头万绪的人、错综复杂的事、神秘莫测的岛混杂交织,作者以同一原则把它们放在一起,那就是——如果有一个地方,集合了很多失意的人,会发生什么?作者陈三九在这么一个理念之下,把这些伤心之人,集合到卡内镇和卡内岛,在这个大海随时冲刷着岸边,激荡着尘世,震动着心灵的地方,作者开始了别具新意的讲述。

陈三九是海南的九零后青年诗人,生长于海南岛这一四面环海的地方,大海毫无疑问地以各种方式,进入了他的诗歌。他于《在海边》中写道:“如何在风暴中,把辽阔的大海搬到纸上/让一艘破旧的船住在沙滩上”;他于《消失的海岛》中写道:“是谁在我的耳朵里挖掘,私造一片海/我听见海水撞上山脉的撕裂声”;他于《在海滩,我们的脸庞已献给黑夜》中写道:“海水长出的眼睛正注视这一切/黑夜为所有爬过来的海浪维持秩序”……他一遍遍地用充满着个人体验的诗句,把大海书写得如此迷人。陈三九很瘦,留一头长长的卷发,符合我们对一个青年诗人的想象,在很多活动中,他却是话最少也最谦逊的那一位——或许还带有某种初出茅庐的不自信,不像很多人,很快把自己变成了油滑的健谈者。海南的青年诗人很多,青年小说家却很少,作为编刊人,我会有意鼓动、督促一些青年写作者进行小说的创作,陈三九就是其中很勤奋的一位,《卡内岛事件》是其以小说作者身份正式亮相的第一个中篇小说。在这篇小说里,大海、孤岛等他诗歌中常见的元素,仍作为他小说里重要的场景出现。

中国文学中,农耕是一个极为强有力的传统,人与土地的依附关系常常是小说叙述的重心——比如《白鹿原》,不但直接以西北的“原”入题,开篇更有巧夺水田的情节——中国作家对海洋的讲述,极为稀少。而这几年,随着“新南方写作”的渐成气象,海洋性的书写也被南方的写作者所重视,甚至连不少北方的写作者,也开始了对南方、对海洋、对热带的想象,比如孙频的《我们骑鲸而去》、李唐的《热带》等;甚至在流行音乐领域出现的五条人乐队,火爆的网剧《隐秘的角落》等,也都在体现出带着海洋气息的新南方文化在“北上”,在成为某种“现象”。陈三九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写《卡内岛事件》,最重要的事情,是解决了写作者的“文化自信”“地域自信”问题,在以往认为不适合被表达的题材、风物,可以很坦诚地进入书写,甚至会被加以强化。

《卡内岛事件》就带着强烈的海洋气息、岛屿精神与新南方特征。当罗荣与妻子张晓丽带着对大海、对岛屿的向往,来到热带海边的卡内镇,故事缓缓展开。罗荣是这个小说的主要视角,作者最初对他的隐秘却是藏着的,只流露了他和妻子对新场域、新生活的向往,在大山里长大的人,希望在海边开始一种全新的人生。罗荣和妻子准备在卡内镇安顿下来,遇到了镇上化名为吴国华的乞丐,故事在逐渐荡开、扩大:这名乞丐是一名逃亡者,他以为自己误杀了同父异母的兄弟,流亡到了此处,罗荣悄悄地找人,打听到那乞丐已经过世的父母和那没被杀死而是进入了精神病院的兄弟。再后來,罗荣与妻子在卡内岛上开办民宿,外来者越来越多——躲避家暴的莎莎、后来自杀的行吟诗人等更多满怀心事的人不断到来……行吟诗人自杀后留下的钱,也成了一个谜。种种互相交织的故事,不断吸引着读者去探索、去解密,最后,当然是埋下的线头得到了梳理,谜面迎来了谜底,甚至连作为主要视角的罗荣,也在大海面前,袒露了自己的少年时目睹表妹溺亡却未施以援手的隐痛……这一个个伤心之人,各怀不堪回望的过去来到卡内镇,希望在这里开始全新的生活,以埋葬旧时光。这就使得卡内镇、卡内岛以及包围着它们的永不停歇的大海,就像是一个回收站,吞纳了每一个人的伤心事。在这里面,最有意思的是,在卡内镇本地人口中很不祥的卡内岛,一直笼罩着某种神秘的氛围,读者被这个悬念所吸引,一直追溯到小说的结尾,却仍语焉不详,却仍带着神秘,没有给出确切的说法。

在这个小说里,每个人的失意和隐痛是很重要的,那是这些人能够汇聚到此,渴望洗心革面重获新生的动力所在;可每个人具体的失意和隐痛,又是不那么重要的,无论有什么样的过去,他们在此一律平等,他们在此都可以重新开始。也就是说,给小说里的人物的过去换一个设定,并不影响小说的讲述,“失意”是小说的核心,而“为什么失意”则不是、则没那么重要。也正是因为这样,那不断吹拂的海风、起伏的海浪、上涨的潮落下的汐,也就有了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宽厚与包容——我不管你们为了什么事来到此处,无论你们经历过多么大的悲伤与痛苦,在这里,都可以放下。大海,以其巨大的胃,收走了所有伤心人的“失意”,安慰了每一颗血迹斑斑的心。小说的主人公,也因此变成了卡内镇、卡内岛或者说是这片包容万物的大海,散发着慈祥的目光。

作为一篇小说处女作,《卡内岛事件》的毛病也是显而易见的,初写者的文笔生涩、某些情节的生硬无章、部分叙述的冗长等等,都是值得注意和警惕的。但我和《广州文艺》,都对陈三九这样带有某种异质性、新鲜感的表达,抱有足够的耐心与期待,因为他已经在这个小说里,展现了对小说的独特理解,那就是:小说并非仅仅是基于细节的写实,亦可以在某种理念下进行思考与推演。我们期待看到,陈三九今后的创作,也像足够宽阔的大海,收走读者所有的失意,并还之以宽广无际的安慰。

责任编辑:杨?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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