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的你我

2022-02-28 11:09任少凡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卡门比较文学张爱玲

摘 要:张爱玲和卡门·拉弗雷特分别是中国和西班牙在20世纪最重要、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两位女性作家所处的时代环境、人生经历、处世哲学、创作风格、对女性的关注以及作品中体现的存在主义,都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式高度契合。本文比较分析了两位作家的人生经历、文学道路以及对本国文学发展的贡献。

关键词:张爱玲 卡门·拉弗雷特 比较文学

一、人生经历

1920年,张爱玲出生于“中华民国”上海公共租界。她的祖父是清末著名大臣张佩纶,祖母是李鸿章的长女李菊藕。出身名门的她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但显赫的家族到她这一代已经不复往日的辉煌而呈现出衰败之势。她的父亲张志沂有着封建大家庭遗少的种种恶习,如吸鸦片、赌博、嫖娼狎妓、养姨太太等。母亲黄逸梵是一位接受了西式教育的现代女性,但感情淡漠,在张爱玲四岁的时候便撇下她与弟弟,独自赴英国留学。父母离婚后,父亲再娶,张爱玲在继母的虐待、父亲的毒打以及母亲的冷漠中成长起来,这种梦魇般的家庭生活以及母爱的缺失,给她的心灵造成了难以愈合的创伤。此外,生逢乱世,战争带来的无法消解的深重虚无感,以及个人在时代巨浪面前的无助、漂泊、绝望都直接影响着张爱玲的创作观。正如她自己所说:“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无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种种的威胁。”a张爱玲一生漂泊不定:两岁时随家人迁居天津,八岁搬回上海,十九岁赴香港大学求学,三年后太平洋战争爆发,不得不中断学业回到上海。新中国成立后,由于感觉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她迁居香港,1955年赴美国定居。在美国新罕布什尔州期间,她和第二任丈夫赖雅的作品均不被美国主流社会接受,因此生活颇为窘迫,只能依靠台湾《皇冠》出版集团再版其20世纪40年代的小说抽取版税维持生活。丈夫死后,她移居旧金山,后定居洛杉矶,晚年深居简出。1995年,房东发现她死于所租公寓内。根据遗嘱,她的骨灰由几位友人撒于太平洋。

几乎是同一时期,卡门·拉弗雷特于1921年出生于西班牙巴塞罗那,两岁时随父亲迁到大加纳利亚(西班牙位于大西洋加纳利亚群岛的一部分),并在那里度过了她的童年和少年时光。来自父母的爱与关怀让她的童年不似张爱玲那般凄惨不幸,但母亲的去世给她带来了沉重的打击,而她与继母之间的关系一直很紧张。自1939年返回巴塞罗那读书直到2004年去世,卡门只因参加学术会议才回到过大加纳利亚一次。虽然说身处太平洋岛屿之中,并没有亲眼看见西班牙内战的枪炮轰鸣,但当她回到伊比利亚半岛的时候,正值战争刚刚结束,整个社会笼罩在灰暗、萧索之中,而她也清晰地感受到了个体在历史巨变面前的无能为力。1970年,卡门与丈夫离婚,被剥夺了探视儿子的权利。此外,据她描述,当时的西班牙文学领域也呈现一派灰色压抑的景象,作家之间的明争暗斗和派系纷争都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压力。2003年出版的《我可以对你说》中收录了卡门·拉弗雷特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与友人拉蒙(Ramón J. Sender)的76封通信,这些信件无不展现出作家消沉、迷茫、病态的心理焦虑以及对社会的憎恶。晚年她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慢慢失去记忆和与外界沟通的能力,逐渐淡出公众视线,2004年病逝于马德里。

童年并不愉快的记忆、母爱的缺失、只身离家的求学生涯、刻骨铭心但失败的感情,身处兵荒马乱的时代,目睹文明的陷落,亲历战争带来的残酷,这些令人惊叹的相似经历竟然同时发生在这两位女作家身上,而这些不幸也使她们积淀了太多的悲剧意识,并习惯于以一种淡漠、消极的眼光去打量这个世界的无可奈何、空虚、苍凉与身处其中的渺小人类的挣扎、相互倾轧与苟延残喘。她们的作品处处体现着这种对人生存在意义的思考。更令人唏嘘的是,她们一个在异国他乡孤独终老,最终寄身茫茫大海,将永远漂泊;另一个在生命的尽头忘却了所有记忆,她不知道自己是一位作家,也不知道自己的作品曾为西班牙文学指明了一个新的方向,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感知,只有无尽的茫然与虚无。她们最终的结局似乎印证了她们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二、文学道路

张爱玲一生创作了大量文学作品,除我们熟知的小说以外,还包括散文、电影剧本和文学论著。从中学就开始写作的她,于1932年发表了第一部短篇小说《不幸的她》,但真正踏上文坛,受到广泛关注是凭借1943和1944这两年中陆续发表的一些重要作品。1944年8月,她出版了《传奇》,收录了这两年间发表的中短篇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茉莉香片》《心经》《花雕》《年轻的时候》《倾城之恋》《金锁记》《封锁》和《琉璃瓦》。这些作品在社会上引起了巨大轰动,使张爱玲在沦陷时期的上海一举成名。当时上海文坛著名的作家和评论家,如袁昌硕、谭惟翰、吴江枫,都对她的作品给予了高度评价。傅雷在同年撰写的评论文章《论张爱玲的小说》中,同样不吝赞美之词:“毫无疑问,《金锁记》是张女士截止目前为止的最完满之作……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b之后,她陆续发表了《半生缘》《秧歌》《赤地之恋》等小说,一系列影视剧作、翻译作品、散文以及一部《红楼梦》研究著作。对张爱玲做出极高评价的还有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夏志清教授。在他编著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对张爱玲的分析占了41页,超过对其他同时代作家如茅盾、鲁迅、巴金的重视。他说:“张爱玲是当代最重要的作家,也是‘五四’以来最优秀的作家。别的作家在文字上,在意象的运用上,在人生观察透彻和深刻方面,实在都不能同张爱玲相比……至少在美国,张爱玲即将名列李白、杜甫、吴承恩、曹雪芹之侪,成为一位必读作家。”c

巧合的是,同样在1944年,卡门凭借她的第一部小说《一无所获》(Nada)一举成名,斩获了西班牙最古老,也是最有影响力的文学奖项之一——纳达尔文学奖,并在当时受战争影响呈现一片萎靡景象的西班牙文坛引起强烈反响。除了作品本身,作者仅23岁的年龄也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关注。当时文坛巨擘阿索林(Azorín)和胡安·拉蒙·希梅内斯(Juan Ramón Jimenez,195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都对这部作品大加赞赏,对如此年轻的作者竟创作出这么成熟的作品表示惊讶。西班牙著名文学评论家费尔南德斯(M. Fernández Almargo)也说道:“看完这本书之后,我完全相信《一无所获》的作者卡門·拉弗雷特创作出了一部极其难得的优秀作品。但紧接着,我感受到的是另一种更为强烈的诧异。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在一个23岁小姑娘的作品中,竟然能读出老练的人生阅历,人类对这个世界的感知,和女性敏感细腻的内心世界。”d卡门共创作了五部长篇小说,除了我们提到的《一无所获》外,还有《岛屿与恶魔》(Laislaylosdemonios,1952)、《新女性》(Lamujernueva,1955)、《日射病》(Lainsolación, 1963)、《回到转角处》(Alvolveralaesquina,2004)。此外,她还创作了许多短篇小说和旅行游记。为了纪念这位女作家,现在马德里有一所以她的名字命名的中学,在马德里、马拉加、大加纳利亚都有以她名字命名的街道,巴塞罗那还有一个卡门·拉弗雷特纪念广场。

三、对本国文学发展的贡献

20世纪40年代,在中西两国的文坛上各升起了一颗日后将被载入文学史册的新星,而她们之所以会被历史铭记,不仅仅在于她们创作出了优秀的作品。可以说张爱玲和卡门都在一定程度上为本国文学的发展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至少是指明了一个新的方向。

持续三年的西班牙内战于1939年结束,但战后弗朗哥建立的新政权并没有促进这个国家的文明发展,相反,某些方面甚至向后倒退了一大步,其中之一就是在20世纪已经取得了一定成就的女权运动。在弗朗哥统治前期,女性形象再一次回到之前被定义的柔弱、不独立,必须依靠男性并只能生活在他们的庇护下。在这种情况下,成为一个贤妻良母是女性接受的主要教育,而这一点也是社会广泛认同的价值观。关于这一倒退,我们可以通过另一位西班牙战后女作家卡门·马丁·盖特(Carmen Martín Gaite)对童年时期的杂志上看到的战前女性形象流露出的羡慕明显感受到:“那些女大学生、女演员、女作家、女生物学家简直令我着迷。她们剪着短发,目光炯炯。当谈论到对未来的规划时,毫不掩盖自己对所选道路的热爱,也不羞于大声宣告她们已经为开启自己全新的人生做好了准备。”e那一时期女性作家创作的大多是“玫瑰小说”(novelarosa),这些作品主要围绕年轻女性的爱情故事展开,她们或美丽或平凡,都终将遇到自己的白马王子,后经历一系列阻挠,最终得到完美的结局。在这种创作氛围与社会舆论的压力下,卡门第一次在《一无所获》中塑造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女性形象:孤独的、迷茫的,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又找不到自己方向的女孩。这个与当时社会普遍价值观给出的女性定义相差甚远的女性形象,对许多西班牙女作家的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她”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到后来甚至在西班牙战后文学领域形成了一个“怪女孩”(chicarara)群体。许多后来的西班牙女作家,例如卡门·库兹 (Carmen Kurtz)、玛尔塔·波尔达(Marta Portal)、苏珊娜(Susana March)和卡曼(Carme Riera),都亲口承认她们曾在青年时期读过卡门·拉弗雷特的作品,并受到了她的启迪。

另一方面,弗朗哥在独裁统治时期对书籍、报刊、影视作品的出版实行严格的审核制度。那些反映战后社会黑暗、萧条、破败以及人们恐惧、心理创伤的作品,都遭到删减甚至被禁止出版。在这种压力下,部分作家选择把目光转向其他方面。卡门虽然没有以一种直接的方式去描写这些社会问题,也没有对战争的残酷性做过正面描写,但她在《一无所获》中展现给读者的那种笼罩着整个城市的压抑、死气沉沉的氛围和人们的空虚、绝望、歇斯底里以及相互仇恨,无不使我们感受到战后令人窒息的环境和战争给人造成的伤害。美国作家加拉尔德(Gerald Brown)评论这部作品“无声地揭露了战后西班牙资产阶级的不幸,在物质和精神方面的凄惨、贫困与堕落。它与塞拉的《杜瓦特家族》像是两位时代见证人,是与战后残酷现实联系最紧密的作品”f。从这一角度来看,卡门是第一位用存在主义表现手法来描写战争带来的伤痛以及战后社会黑暗面的作家,并且给出了怎样在严格的审核制度下表达自己内心所想的例子,为以后的相关创作指明了方向。

张爱玲与卡门都没有沿着当时各自国家的主流文学创作习惯进行写作,而是遵从自己的内心,借文字来表达自己独特的人生感悟。如果说卡门塑造的“怪女孩”是她对以往文学作品中人物形象的颠覆,张爱玲作品中极具特色的创造则是“恶母亲”。由于自身经历的原因,张爱玲对无私、奉献、伟大等这些传统意义上定义的母爱形象一直持一种嘲讽与藐视的态度。相反,她认为“母爱这大题目,像一切大题目一样,上面做了太多的滥调文章。普通一般提倡母爱的都是做儿子而不做母亲的男人,而女人,如果也标榜母爱的话,那是她自己明白她本身是不足重的,男人只尊敬她这一点,所以不得不加以夸张,浑身是母亲了。其实有些感情是,如果时时把它戏剧化就光剩下戏剧了。母爱尤其是”g。在她看来,母爱的伟大是一种被无限放大并神圣化但其实虚无缥缈的感情,那些无限歌颂母爱的人,实则带着自私的目的。在张爱玲的作品中,母亲这一形象被完全世俗化甚至被恶毒化。她们给予子女的爱不仅是有限的,而且是有条件的,是基于自身生存状态的,而她们中的大部分本质上是自私、病态且恶毒的。她们在绝望与空虚的泥潭中不断向下沉沦的时候,救命稻草般地拉住自己的子女,疯狂且变态地把他们一同拉入深渊,宁愿断送他们的未来,也见不得他们得到救赎。

除了在作品中给我们塑造了一类颠覆传统文学认知的人物形象以外,张爱玲对当时中国文学界最大的突破是她填补了纯文学的空白,并且挣脱了所谓第三世界文学的限定。第三世界文学是弗雷德里克·杰姆逊(Frdric Jameson)于20世纪80年代提出的一个文学概念,其基本观点是第三世界的文本总是包含着某种民族寓言,“关于个人命运的故事包含着第三世界的大众文化和社会受到冲击的寓言”h。总体来说,受社会环境和历史背景的影响,20世纪我们的作家在潜意识里把揭露社会弊端、改造国民性当作创作的根本目的。而在张爱玲的作品中,这种民族寓言消失了,她的作品不以教育大众为目的,不以揭露民间疾苦为己任,而是以一种冷峻疏离的目光,直直射入人的心底。正因如此,当在张爱玲的作品中寻不到我们熟悉的民族寓言之时,有些评论家会把这一点看作她创作的一个局限。著名女性文学研究者谭正璧先生就曾指出:“我们读了以前的冯沅君、谢冰莹、黄白微诸家的作品再来读这两位的(此处指张爱玲和苏青),便生出了后来何以不能居上的疑问。因为前者都是向着全面的压抑作反抗,后者仅仅是为了争取属于人性的一部分——情欲——的自由;前者是社会大众的呼声,后者只喊出了就在个人也仅是偏方面的苦闷。”i张爱玲对人的关注,尤其是对女性内心世界最隐秘同时也是最阴暗一面的剖析,在他看来,比起为全民族疾苦振臂疾呼,为人民为大众发声呐喊要逊色得多。我们无法对这两种文学做一个你高我低的比较,双方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以及必要性,但我们必须承认,张爱玲的作品给我们展现了文学的另一面。如同傅雷对她的评价:“在一个低气压的时代,水土特别不相宜的地方,谁也不存什么幻想,期待文艺园地里有奇花异卉探出头来。然而天下比较重要一些的事故,往往在你冷不防的时候出现。”j

ah 张爱玲:《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08页,第87页。

bj 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万象》1944年第3期,第1页,第2页。

c 〔美〕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译,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46页。

d 〔西班牙〕ALMARGO,Fernández.Nadapor Carmen Laforet[N]. ABC,1945-08-12.

e 〔西班牙〕MARTINGAITE,Carmen. Losusosamorososdel aEspa?adeposguerra[M]. Barcelona:Anagrama,1988.

f 〔西班牙〕GERALD,Brown. Historiadelaliteraturaespa?ola 6/1. ElsigloXX[M]. Barcelona:Ariel,1979.

g 雷德里克·杰姆遜:《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张静媛译,《当代电影》1989年第6期,第48页。

i 谭正璧:《论苏青与张爱玲》,《风雨谈》1944年第11期,第1页。

基金项目: 杭州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20世纪中国与西班牙家族小说中的家国关系比较研究》,课题编号:Z21JC073

作 者: 任少凡,文学博士,浙江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西班牙语文学。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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