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者之责任①

杜 威

教育者的天职，概括地定个名词，就是领袖。这个领袖，譬如游历的时候的一个向导；这个人在前面领导，必定要拿目的地和达到目的地的路径一一地说明，使游历的人有明白的观念。领袖对被领导的人，也是这样。

领袖的责任，可以分两方面说。（1）知识。拿所要达到的目的一一地指示出来，使被指导的人很清楚、很正确；并且要拿达到目的必定要经过的途径，为很明白的指示。（2）感情。目的和路径既然为很明白的指示，同时要引起他的感情；就是用种种方法，鼓励被指导者的兴趣，使他们对目的起欲望，因而发生热忱、爱情，继续踊跃地向前进，达到他们所要达的目的。

这种领袖是在前面领导，一步一步地达到目的；和在后面鞭策，叫前面的人不晓得目的和路程，完全出于盲从的不同。他的区别，就是领袖对被领导的人有共同利害的密切关系；在后面鞭策的人是没有的。领袖对被领导的人感情很融洽、丝毫没有隔阂，一切的事都是一致进行的；在后面鞭策的人和被鞭策的人是两方分离的。在后面鞭策的人，譬如一个专制君主登高临下，一味以权势迫人、发出命令、叫人服从，对在下的人能够了解他的意旨与否是不顾的；而在下的人亦不过表面上的服从罢了！领袖是拿目的和途径一一地指示出来，使被领导的人有明白了解的观念；并且鼓励他的兴趣，使他发生爱情、热忱，由自动的而达到目的。

例如，现在要到一个地方，这块地方是没有开发的荒郊，只有几条很弯曲的小路，那么，一定要有个向导。这个向导，必定要具有两种资格：一种是知识，一种是感情。就是一方面指示目的地和路径，一方面说明沿途的风景怎样，以引起他的兴趣和感情，并且要发生同情。能够这样，那么，游历的人沿途就不觉得寂寞、不觉得辛苦，很快乐地达到目的地，决不会有半途而返的事情。所以，这两种资格的价值很大，是做向导的人所不可缺乏的。

教育者的责任，上面所说的很含混，仔细地分起来，有三个要素：（1）对知识应负的责任；（2）对学生应负的责任；（3）对社会应负的责任。

（一）对知识应负的责任

这种责任很浅显，不必细说，因为诸位在学校里所得的各种知识，将来拿去教人，那是很容易的。今天所要郑重申明的，就是诸位所习的各科固然要一一装在脑子里，但是到教人的时候，不是拿脑子里所装的一一地搬出来就算了事；必定要培养一种兴趣，对学问上有很大的热忱、有继续研究的精神，时时在知识改造中，那么，所有的知识就可以继续有进步。这种研究的精神，是学生的精神，也是教育者应有的精神。现在，有许多学生往往有一种错误的见解，以为在校所习的各种，逢了考试的时候分数可以及格，毕业的时候可以领得到文凭，就算了事；各种知识，仿佛有一定的分量。这种谬见是应当打破的。因为知识是无量的，同建筑房屋不同，建筑房屋可以预定它的材料，知识却不是这样。假如拿有限的知识来教人，他的教授必定是呆板的、循例的，而教者自身也是无兴趣的。这种教育是敷衍塞责的教育、机械的教育，不能使学生得有何种的利益，对社会更不能有所贡献了！

学生的见解大概有两种：一种以为学识是有止境的、有限度的，一种以为学识是进步的、应当继续研究的。前一种人，求学的时候，譬如拿学问装在一个小包裹里，将来做了教员，就一一拿出来交给学生，适合学生的心理和需要与否是不顾的。后一种人，自己对学问有兴趣、有研究的精神，做了教员之后，一登讲台，学生都受他的感动，蓬蓬勃勃地有生气，如同火光能够照耀全室。一种是死的、是机械的，一种是活的、是有生气的，这两种的影响不同，就是对求学时代、对求学的见解不同罢了！

世界上常常有种传染病，这种病因为细菌的媒介，不知不觉地就传染起来。道德上也是有传染的，不知不觉地可以使旁的人受它的感动。所以，当教员的应当具有一种可以传染人格的能力。诸位在学校里学习各科目的时候，可以拣择自己性之所近的一科特别研究；在中等学校，虽不能专修，然而不妨在各科中选出一科，或者参考旁的书，或者到旁处研究，所学的程度可以超过学校所定的分量和限度。因为同时学习几科不会发生兴趣，专习一科就容易发生兴趣，并可以培养一种研究的精神。将来教人的时候，拿这种研究的精神去感化学生、传染学生，那么，学生自然会发生兴趣。

（二）对学生应负的责任

教员在学校里，不但是教授各科，并且要由各科培养学生的人格。因为学校的中心是学生，不是科目，科目不过是一种方法。所以，学生的性情、人格、品行是教授的中心，而学生各有各的特性，各人的心理构造不同、性情不同、家庭不同、环境不同、欲望不同、机会不同、需要不同，做教员的不能视为一律，应当视为个别的、各有个性的，而加以适应地教授。有种教员做了一年半载就觉得疲劳，对事务上不仅没有兴趣，而且以为苦恼，视学校为牢笼，只希望早一天脱离。有的对自己求学或者有兴趣，而对学生的教授训练上所发生的问题就觉得苦恼。推究它的原因，就是对学生个人没有关系、没有往来。不知人生最快乐的是人同人往来，而同天真烂漫的儿童往来是更快乐的事情。做教员者，如能对学生有一致进行共同利益的观念，视学生的快乐就是自己的快乐、学生的进步就是自己的进步，那么，不但不以为苦恼，转觉得很快乐的了！

（三）对社会应负的责任

做教员的，平时在小学校里所管的事，如教授、训练、管理等；他的眼光，就以为他的责任仅仅限于学校之内，个人对社会是丝毫没有关系的。所以，对学校以外的事一概不问。这种人拿自己的责任未免看得太小，其实做教员的，对社会服务是应当注意的。关于公共的利益、公共的幸福，都是应负的责任。

我有时对这一层，为很严重地考虑，觉得小学教员对社会的责任很大。因为改造社会的工具就是教育，今日的学校就是他日的社会。所以，看了现在学校的组织怎样、生活怎样，就可以预定将来社会的组织怎样、生活怎样。

社会的生活和组织，可以比之于布。布是由经线纬线组织成功的，社会是由许多老人和青年组合成功的。由新陈代谢的理解，老成人所做的事总有一天要交代，而继起的人必定是青年。这等青年，必定要由学校里培养很好的人格，才可以担负责任。如果没有受过训练、没有什么陶冶，迳去做社会上的事务，那社会必定不能完善。所以说，要明白他日社会的精神，就看今日学校的精神；看了今日学校的精神，就可以决定他日社会的精神。假如今日学校里的学生是萎靡不振的、胆小的、事事听其自然的、时时处于被动的地位、没有开创的精神，那么，这个国家的将来就可想而知。

我出外游历各地，觉得各处的情形不同。有的是开创的、发动的、蓬勃有生气的，这种地方的教育总很发达。有的是萎靡不振的、无生气的，这种地方的教育总不发达，而社会上就现出许多的弊端，他们的个人娱乐纵或有之，但是所娱乐的总是下等娱乐。由此可见，学校同社会是息息相关的，如果学校好，那么社会一定也得好了。

要度量中国将来的进步，好似寒暑表的测量气候，是拿学校的多少和学校的精神做准则，而小学校更加重要。如果现在有推广小学的种种计划，将来一一地实现，无论男女，个个都有相当的教育。那么，中国无论什么疑难复杂的问题，自然可以迎刃而解。所以，今日的学校同将来的社会是很有关系的。

中国现在提倡教育，重在普及于人人；而女子教育，更要注意。所以要注意女子教育的原因有两种：（1）现在的学校，女子不如男子发达；受教育的人数，女子不如男子多。（2）女子将来要生育子女，假如不受完善的教育，哪能产出良好的儿童？而且女子的心思细密、感情丰富，若是受了完善的教育，必定能够想出种种方法，使教育可以普及。前一种是女子自身受教育，后一种是关系到后代的教育。所以，提倡女子教育是一件一举两得的事情。

总之，诸位应当注意的一点就是：不但注意于学校以内，更当注意于社会；不但做学校的教师，更当做社会上一般人的教师、学生家属的教师。个个教员有这种意思，继续地做去，那么，中国前途一定很有希望。

美国过去的历史和中国不同。现代拣择一件于美国很有影响，中国将来必定也有这样情形的一桩事说说。美国在开国的时候，教育很不发达，只有家资富厚的人创办几所私立学校，教育自己家里的子弟，公立学校是很少的。在80年前，有几个少数的人，就有一种觉悟，以为教育不但是紧要的，而且是必要的，于是就到处演讲教育的必要，有时候发为议论登在报章上，鼓吹舆论，期望教育的普及。而这些热心鼓吹的人多是小学教员。他们情愿牺牲精神、牺牲时间、牺牲金钱，竭力地鼓吹。所以，现在美国的教育能这样发达。

照这样看起来，美国的提倡普及教育不是由中央政府发动的，是由人民先自觉悟，而后去觉悟政府的。大概无论什么事，假如由中央政府发动，往往难得举行；纵或举行，也是不大好的。所以，现在中国的小学教员应当要由自动地提倡普及教育，各地方互助进行，将来一定可以达到目的。

（1920年6月6日，刘伯明口译。节选自《民国日报》1920年6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