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树下看日出

2022-03-07 12:58田兴家
辽河 2022年11期
关键词:苞谷高铁丈夫

田兴家

1

崔晓丽跟那个公务员结婚后,崔平终于下定决心辞职。如果说此前他还在等待什么,估计就是期盼崔晓丽回心转意,但现在这隐隐的希望已破灭,没必要留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异乡。第二天是六月一日,整个上午,学校都在举办活动,没事的他写了辞职申请交上去。几天后,工会主席找他谈话,问是不是学校对他关心不够,他说与学校没有任何关系,工会主席象征性地劝了几句,过后就没再问。

七月一日那天晚上天空飘着雨,下晚自习,崔平从教学楼跑回宿舍,刚打开门就接到办公室主任的电话,主任告知他教育局已同意他辞职,并送上几句祝福的话。崔平内心瞬间汹涌起来,说不清是兴奋还是失落,他做了一次深呼吸坐在床上,连头发都懒得擦了。他想叫同龄的几个同事出去喝几杯,发信息问稍要好的一个在干吗,等了二十多分钟都没收到回复。喝酒的兴致慢慢变淡,崔平盯着对话框摇头,无声笑笑,开始收拾东西。

当天晚上十点半,雨已经停了一会儿,崔平骑摩托车离开宿舍。摩托车货架绑着一个密码箱,箱里装满衣服和裤子,是他要带走的行李。床单、被子等已扔进楼下的垃圾箱,钥匙插在锁孔里,他打算叫后勤主任自己去取。教师宿舍在学校外面,他本想进学校拿走教案,但想想还是算了,直接骑车往县城去。到达县城时,崔平决定,翌日天亮就启程,骑摩托车回家,边玩边走,当作辞职旅行。不知不觉中,他已来到一家酒店门口,停好车准备进去开房休息,发现是以前他和崔晓丽常住的那家,顿时有些伤感,赶紧往前找了另一家。这是家小酒店,床单不太干净,似乎没换过,但他也将就了,小县城就这个条件。洗好澡躺在床上,同事才回信息,说刚回到宿舍,今晚喝醉了。崔平没再理会,习惯性地摇头叹一口气,放下手机准备睡觉。

这样的夜晚哪能睡得着?崔平一直在想这五年来的得失,不会下棋的他这时才懂得“棋错一步,满盘皆输”,可为时已晚。当初就不该跟崔晓丽恋爱的,大学即将毕业时,他不知那根神经出错,竟然跟她走到了一起。

崔晓丽参加国考考上老家的公务员,而崔平国考和省考均失败,为爱情,他选择考特岗教师,在崔晓丽的老家留下来守护她。社会毕竟要比学校复杂,工作后,崔晓丽的人生观、爱情观等都发生了变化,因为一个高个子男人的介入,再加上崔晓丽家里施加的压力,崔平和崔晓丽最终分开了。确切地说,他被崔晓丽甩了。

难过是肯定的,当时崔平就想到辞职,跟父亲商量,父亲强烈反对,说想回家就考回来。他先后参加过几次考试,都没有一次能进面试,回家的愿望始终没实现。

现在,事情走到这一步,崔平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便瞒着父亲辞职了。已过凌晨十二点依旧没有睡意,崔平打开微信发了一条朋友圈:为你留在异乡,为你离开异乡。他原本打算只允许崔晓丽可见,但思虑一番允许同事和朋友也可见,屏蔽了家人和亲戚。

一觉醒来已经九点半,崔平是被微信信息提示音吵醒的。崔晓丽发来三条信息:你辞职了?回去了吗?现在在哪?想了想,崔平回复:现在在县城,马上就要走。崔晓丽问:能等我半个小时吗?我想见你一面。犹豫片刻,崔平把酒店名和房间号告诉她。他心里想,见就见吧,最后一次见面了,看看她能说点儿什么。他再没睡意,就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然后起床洗漱。

不到半个小时,外面就响起敲门声,崔平突然心跳加快,快步走过去打开门。崔晓丽站在门口,她微微低头站着,不说话也不动,崔平催促道:“快进来吧,待会儿别被人看到。”崔晓丽这才走进来,靠着桌子站在电视机旁,崔平让她坐她也不坐。“你不上班?”还是崔平打破沉默。

“哪有不上班的命,我是要送一份资料去其他单位,才可以出来的。”崔晓丽淡淡地说。

“我现在就有不上班的命。”崔平说完苦笑一下,崔晓丽并没有回应。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崔晓丽问:“真的辞职了?”崔平指指窗前的密码箱,说:“还用问吗?”崔晓丽的胸口起伏着,像是在做深呼吸,她接着问:“几点钟的高铁?”崔平说:“骑车回去。”崔晓丽肩膀轻微抖动,像是想哭泣,哽咽着说:“崔平,我对不起你。”确实是崔晓丽对不起他,好多次静下心来想这些事,崔平都感到特别委屈,此刻,他不知怎么回答才合适。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骂崔晓丽,用难听的字眼骂,可这样除了让自己更难受又有何用?他还是忍住了。

崔晓丽已经哭出声音,崔平就在一边看着,直到她完全平静下来。他认为,这个时候崔晓丽在自己的面前哭,这五年也算值了。

崔晓丽的手机响了,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关掉声音又放回包里,然后调整着情绪。

崔平走过去拥抱她,她稍微推一下但没拒绝,轻声说:“我怀孕了。”崔平缩回手,说:“那就抱一会儿吧,最后一次见面了。”

崔晓丽像以前他们恋爱时那样,喃喃地说:“回去也好,回去好好看书、考试,在那边找份工作、找个爱你的女孩,结婚时一定要告诉我。”

接到后勤主任的电话时,崔平已经骑了三个小时的车,正在一个陌生的小镇上吃午饭。

主任问他什么时候搬走,他回答说已经搬走了,宿舍的东西完好无损,并对没有亲自交钥匙表示歉意。微信朋友圈又多了几条评论,几乎都是对他的祝福,崔平一一回复。

吃饱饭准备上路,稍要好的那个同事打电话来,开口就问:“你辞职得到批准了?”

崔平说:“是的,昨晚上接到的通知。”

同事又问:“现在在哪?”

崔平说:“回家的路上。”

同事说:“这么急,回去怎么不说一声,大家聚聚。”

崔平无声笑笑,说:“昨晚上本来想找你喝几杯的。”

同事像是想起什么,稍停片刻说:“兄弟,真对不住,我昨晚上喝多了。”

昨晚崔平打算不再跟这些同事联系,但后来想想没必要这样,说不定以后还要靠他们帮点儿忙。他笑着说:“以后到凯里联系我,我们再一起喝。”挂了电话,崔平继续前行,几乎一路都是好风景,他的心情比之前畅快多了。

路过山间的一个小村庄,那里有老人过世。崔平突然想到母亲,鼻子一阵发酸,他努力克制住。

崔平五岁那年,母亲生病过世了。母亲临终时好像还有话要对他和哥哥说,但努力一番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最后睁着眼张着嘴停止了呼吸。每当想起这些旧事,崔平的眼睛都会湿润。

父亲一直没再婚,带着崔平和哥哥过了那么多年苦日子。哥哥早已结婚,夫妻俩带着正上幼儿园的孩子在浙江打工,五十多岁的父亲常年一个人在老家,每年都还要自己种苞谷、栽谷子、养田鱼。

崔平经常劝父亲别再操劳,父亲每次都说:“这些田地丢荒了很可惜,再说人闲了就容易生病。”崔平只好任由父亲了。以前不喝酒的父亲不知道何时爱上了喝酒,经常在晚饭时看着落山的太阳喝上一杯。想到这些,崔平不由得加快车速。他已经两个月没回家了,每周只给父亲打一次电话,父子俩都话少,总是问候几句就挂掉。此刻,他想赶紧回到家,看看父亲。

走错了好几次路,翌日傍晚,崔平才回到家,把正在吃饭的父亲吓了一跳。

父亲问:“你怎么回来了?”崔平早就想好了怎么回答,说:“那边的学校已经考试,我没有被安排监考,就先回家了,现在批卷都是用手机批,在家也可以批。”

父亲没有半点儿怀疑,他向来都相信自己的儿子,问道:“你在路上吃过晚饭没有?”

崔平说:“急着赶回家,没有吃。”

桌上是一碗生菜叶和一碗蘸料,父亲有些尴尬地站起来,似乎把崔平当了客人,为没准备菜而不好意思,说:“要不我炒两个菜?”

崔平说:“不用不用,晚饭随便吃点儿。”

崔平把密码箱提进卧室,回来取出碗筷、舀了一碗饭,坐在父亲对面吃起来。好久没吃如此简单的饭菜,味道竟然那么香。

第二天崔平醒来,窗外已经满是阳光,房前屋后鸟雀啁啾。父亲不在家,肯定去地里了。两天的奔波让崔平感到疲惫,昨晚吃过饭他就躺下了,睡得特别沉。崔平模糊记得天亮时父亲喊过两声,好像是叫他起床吃早餐,但睡意朦胧的他没答应,父亲也就没再喊。

屋后是一条小溪,从山间流下来的,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断过。崔平小的时候,小溪里面有很多鱼虾、螃蟹,后来数量慢慢减少,现在彻底没有了。

来到溪边,水还算清澈,崔平洗一把脸,感到无比舒服。他沿着乡间小路走去,两旁的苞谷有的看着已经熟了,能煮着吃了。一只秧鸡从苞谷林飞出,落进对面的稻田深处。崔平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发在朋友圈,配上文字: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崔平来到自家的地里,苞谷已经饱满,水稻高齐膝盖,不时听到稻田里的鱼拍打水面的声音。

父亲卷着裤脚,坐在地边抽烟,见到崔平便问:“你煮面吃没有?”崔平摇头说:“早上不饿,没吃,习惯了。”崔平扒开茂盛的水稻看鱼,大的已经有三指长,在水中游得正欢。他走近,询问父亲什么时候种的苞谷和水稻,鱼苗放进去时有多大。虽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人,但多年不做农活儿,往次回家也几乎不来地里,他对农事一窍不通。父亲说:“苞谷和田鱼都能吃了,待会儿掰几个苞谷、捉几条鱼回去做午饭。”崔平说:“我有个想法,就在这烤着吃吧,好多年没有这样吃了。”父亲说:“也可以,我去找点儿柴禾。”崔平跟父亲走进树林,很快就找到一堆枯枝,已经足够了。火生起来后,崔平掰下两棒苞谷烤。父亲去田里捉来两条鱼,刮掉鱼鳞、去除内脏,也放到火边烤。

香味儿慢慢散发出来。父亲说:“跟你一样大的时候,我们都是这样烤鱼的,那时候有水的地方就有鱼,根本不用人去喂养。”

谈到往事,父亲的话稍微多了些,崔平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地问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大概过了半个小时,苞谷和田鱼都已烤好了。父亲翻动得勤,不但都没有烤煳,颜色还挺有卖相。崔平顾不上烫嘴,吃一口苞谷,吃一口鱼肉。苞谷糯而甜,鱼肉鲜而嫩,崔平直惊呼味道不错,不一会儿就吃完了。父亲只吃苞谷,叫崔平把剩下的鱼吃掉,推辞一番崔平便吃了。

都吃完后,父亲突然说:“昨晚上我梦到你被开除了。”

崔平愣了片刻,组织着语言,吞吞吐吐地说:“怎么会,开除公职人员并没有那么容易,只要不违法,就不会被开除。”

父亲说:“违法的事情绝对不能做,另外也要把工作干好,别人才找不到借口排挤你。可这次你没等考完试就回家,我担心你会落人口舌。”

崔平故意让自己笑得很开心,说:“你别担心,教师圈子不是官场,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晚上,父亲杀了只土鸡,一半炖、一半炒,快弄好时发现家里的酒已剩不多,吩咐崔平骑车去买。崔平十分钟就到了镇上,路口有一家烤酒坊,苞谷酒、米酒都有。崔平买了五十块钱的米酒,他知道父亲喜欢喝。

老板认识崔平,问道:“你是在安顺那边教书吧,你们放假了?”

崔平撒谎道:“是的,那边放得早。”老板说:“你爸享福了,他经常到我这儿买酒。”

稍停片刻,老板又问:“你找到女朋友没有?”

崔平轻声说了句“还没有”,就把装满的酒壶绑在货架上,赶紧骑车离开。

回到家,饭菜都已上桌,父亲坐在一边抽烟。崔平倒了两碗酒,他很少陪父亲喝酒,便故意说:“老板说这酒不错,我也尝一点儿。”

父亲喝了一口,说:“是在路口那里买的吧?那老板认识我们家,给的都是好酒。”

喝下半碗酒,崔平感到脸部发烫,他和父亲的话都多起来。父亲问:“你上班有五年了吧?”崔平说:“到九月份就满五年了。”父亲喝了一口酒,感慨地说:“时间过得很快呀,你弟的孩子都读大班了,我今年的头发也比去年更白了。”

崔平知道父亲又要催他结婚,每次催婚前父亲都会先做铺垫。

刚和崔晓丽分开的那段时间,父亲还安慰崔平,说:“如果不合适,趁早分开也好,不要想得太多,总会遇到合适的。”可后来父亲又装作不经意地问:“你和那个姑娘恢复联系了吗?”

崔平说没有,父亲也不多说什么,但过段时间又装作不经意地问一句。现在,父亲又问了,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崔平打断,崔平说:“她上个月结婚了。”

父亲似乎愣了一下,随即端起碗,示意崔平也喝一口。也许是崔平喝得急,感到嗓子辣乎乎的,他赶紧吃了点儿菜,边嚼边说:“那个地方,我实在待不下去了,每天都觉得很心烦,所以我……”

他差点儿说漏嘴,及时改口道:“所以我特别想回家。”

父亲沉默着,估计不知说什么好。

父亲端起碗,示意崔平也端起,然后伸过来碰一下崔平的碗,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尽,崔平也跟着一口喝尽。

父亲又倒了一碗,崔平劝他吃点儿饭,他说这米酒比较柔,随便喝两碗都没有事。但崔平已经不敢再喝,他怕喝醉后控制不住情绪、说错话,便盛一碗饭慢慢吃着陪父亲。

父亲突然问:“你去过寺庙没有?”崔平不解地摇摇头。父亲说:“你心情如果烦躁的话,不妨这个暑假出去走走,找寺庙上柱香什么的。”

崔平说:“我向来都不相信那些东西。”

父亲说:“可以相信的,这不是迷信。这个‘相信’和那个‘相信’是两码事,并不是说相信了就一定能帮你实现什么,而是相信了能够让人心平静下来,用一颗平静的心去办事情,就容易实现。电视上大概就是这样说的,你是个文化人,应该能够理解。”

崔平沉默不答,反复琢磨父亲的这几句话。

父亲又说:“有的寺庙还有许愿树,游客把愿望挂在树上,这是一种心灵的寄托。一个人心灵有了寄托,就不会感到迷茫,心里就不会烦躁。”父亲又喝了半碗,醉意越来越浓,滔滔不绝地说着。

2

丈夫把婚纱照砸在地上,吴萍愣了片刻后平静下来,拿起包和手机出了门,这场争吵宣告结束。进电梯时,她还听到丈夫在骂什么,好像是很难听的字眼,但她已经不在乎。

吴萍很快来到街上,独自站在公交站台上,迷茫地看着某个地方。最近半年来,她和丈夫吵架已是家常便饭,但以往都只是动动嘴而已,没有发生过动手事件。今天不知道丈夫吃错什么药,竟然动手砸起了东西,而且砸的是婚纱照。若砸的是手机或者电视都还好,气消后让他花钱重新买一个就行,可是他砸的偏偏是婚纱照,重新拍当然也可以,但是意义肯定不一样了。

吴萍想,这次绝对不能原谅他,大不了就把婚离了,反正这样的日子也过够了。急促的喇叭声让她回过神,一辆出租车靠边驶来。吴萍犹豫一下招招手,出租车在她面前停稳,她本想坐后座,但却坐上副驾驶的位置。

“要去哪里?”司机问。这声音让吴萍想起高中的一个男同学,他的名字叫崔平,人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帅不丑,有时候说起话来会脸红。“高铁站。”吴萍脱口而出,随即被自己吓一跳,心猛地跳动两下。

去高铁站干吗?她在心里问自己,自己没有回答。司机说:“看你不像出远门呀!”

顿了一会儿,吴萍才答道:“去接一个朋友。”

司机笑着问:“男朋友还是女朋友?”他的笑不太自然,似乎显得有些害羞。

吴萍瞟了司机一眼,司机一脸的肥肉稍显油腻,过长的头发看着已有几天没洗,声音有点儿像崔平,长相却赶不上崔平的一半。

以往,吴萍根本不会理这类男人,但现在也许是刚和丈夫吵架的缘故,她想谈点儿什么来消耗这二十分钟。如果不堵车的话,从这里到高铁站得二十分钟左右。于是,吴萍说:“当然是女朋友了,哪有男朋友可接?”

估计司机认为这句话含有暗示,他瞬间有些兴奋,进一步试探吴萍。问她在哪上班,她说无业游民。司机说可以帮她介绍工作,她笑着说男人都一个样。有人在街边招手拦车,吴萍说:“带一个吧,也许人家有急事呢,恰好你也可以多挣点儿钱。”

司机靠边停下,上来个男人,也是去高铁站。三个人沉默着,吴萍觉得气氛变得很突然,不禁感到些许别扭,拿出手机看微信朋友圈。

她平时几乎不发动态,平时也很少看朋友圈,闲时就看直播并购物。崔平的容貌又在她的脑海闪现了一下,吴萍和他已经快一年没联系了。在微信上搜索他的名字,看到他最新的两条动态,吴萍惊讶得半张着嘴。

吴萍知道他在外地教书,有段时间,他总找吴萍述说自己的现状和苦闷,吴萍建议他直接辞职,回老家来好好备考。当时他没有勇气,表现得优柔寡断,现在怎么突然辞职了。

吴萍盯着崔平的头像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给他发了信息,问他现在在哪。崔平很快回复,说在老家,刚回来没几天。吴萍又问他是不是真的辞职了,他说是真的。吴萍赶紧查看高铁票,半个小时后有一班高铁发车,四十分钟就能到达崔平的老家。她莫名地激动起来,决定要过去跟崔平聊聊,顺便找找遗失在那里的青春。

于是,她问崔平:一个小时后,我在你那边下高铁,想找你叙叙旧,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崔平立即回复:真的假的?如果是真的,我马上就去高铁站等你。就这样愉快地达成协议。吴萍订好高铁票,心情稍微畅快起来。一路上虽然有点儿堵,但也赶上了高铁。车厢里人很少,吴萍随便找个靠窗座位坐下,望着徐徐后退的城市,心想,丈夫现在在做什么呢。随即她在心里说,管他在做什么,让他去死吧。

微信响了,是崔平发来的信息:你和谁在一起,真的要过来吗?吴萍微笑着回复:我一个人,肯定要过去呀,这么久没联系了,我不可能一联系就骗你吧。崔平似乎不信,随即发视频通话过来,她赶紧接听。

两年不见,崔平几乎没变,依旧是平头、干干净净的脸。吴萍让他看自己空荡荡的身旁,没几个人的车厢、窗外光秃的山。挂断手机前,他说:“我收拾一下就去高铁站等你。”看到崔平略带兴奋的模样,吴萍的微笑在脸上保持了将近一分钟,跟丈夫吵架产生的不愉快全抛到九霄云外。

吴萍曾经对崔平动过心,主动约他在夜空下的操场散步,当时他们沿着操场一圈一圈地走,聊着一些漫无边际的事,她的心情就跟现在一样。难道那段青春又回来了?想到这,吴萍感到脸有些发烫。火车开始加速,她从包里翻出耳塞戴好,用手机边听歌边望向窗外。

吴萍是前年的国庆节结婚的,不知为何崔平没有到现场,只是通过微信转了五百元钱。结婚将近两年,吴萍始终没有怀孕,身材没走样,皮肤也没有变松弛。对于自己的长相,吴萍一直都很自信。从初中到大学,追求者几乎没断过,吴萍谈过几次恋爱,但都没有以结婚为目的,只是为了消耗年轻的日子。她读了两年一年级、大学毕业时考进市里的一家医院,工作一年遇到了现在的丈夫。他高大帅气,博士毕业,仅比她大三岁,是市里某单位的公务员,并且在市中心买了房,也买了一辆十多万元的车。双方父母不断催促,但他们还是交往两年才结婚。

吴萍的外婆跟崔平在同一个县,她首次高考失利后,听舅舅说那边的学校不错,于是母亲就让她过去补习。那时候的补习生都以考上大学为目标,每天拼命做各种模拟试题。下晚自习后,好些同学都还留在教室继续“奋斗”,直到查宿舍的钟声响了才回去。

吴萍注意到一个叫崔平的男生,他总是坐在角落默默地解题,偶尔抬头看着窗外发呆。一天晚上,吴萍拿一张物理试卷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他的肩膀,他被吓一跳,红着脸不敢看她。吴萍顿时觉得这样的男生好可爱,笑着请他讲解一道物理题。那道题太难,崔平花半个多小时才解出来,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最后他们走过灯光昏暗的校园回宿舍。

这样的情形重复几次以后,他们彼此渐渐地就熟识起来。吴萍至今都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她竟然对那么普通的崔平有过好感,虽然只是一小点儿。她知道崔平对她也有好感,一起在操场上走过无数圈,两人的距离始终保持半米以上。

估计也就因为这点儿距离,“恋爱影响成绩”的事情没有发生在他们身上,所以两人都考上了大学。他们的大学在两个不同的城市,相距三百多公里,起先两人还偶尔在网上问候,慢慢地就没有联系了。吴萍记得很清楚,崔平是前年重新联系她的。那段时间崔平过得不好,为女友留在外地,身边没有一个亲友,而女友又把他抛弃了。吴萍像姐姐一样开导他,给他这样那样的建议,导致他产生依赖,即使一点儿小事都要问问她。就这样联系一段时间后,崔平竟然试探她,她没有反感,只是说已经错过了。

有时候吴萍想,如果没有错过,会不会选择与崔平结婚呢?大概是不会的。前年暑假崔平回家,经过凯里时崔平联系吴萍,两人一起吃了顿饭。当时,吴萍打算饭后陪崔平逛逛街,但未婚夫打来电话,她只得赶紧回去。分别时夜色渐浓,崔平突然拥抱她,她不知为何没有拒绝。吴萍想,如果今晚崔平再拥抱她,她要不要拒绝呢?

婚后不久,吴萍的丈夫被派到乡下驻村,任第一书记。他们开始分居两地,到周末才能在一起。星期五晚上,丈夫回来,星期六陪吴萍一天,如果吴萍当天没轮到休息,他就做饭等吴萍,星期天下午赶回乡下。有时候工作太忙,星期六起早丈夫就得回去。吴萍呢,平时都在医院食堂吃,星期五下班后才去买菜,赶回家做饭等丈夫。丈夫准时回到家,两个人高高兴兴地吃晚饭。一次,丈夫倒是回来了,却没直接回家吃饭,参加饭局,夜里十二点多才回到家,满身的酒气。

吴萍不高兴地问:“你不知道我在等你吗?”

丈夫疲惫地说:“还不是为了工作,有什么办法呢。”她气鼓鼓地坐在客厅,丈夫站在她面前,有些指责地说:“如果我不工作,哪来的钱,你怎么就不懂点儿事?”他们开始了第一次争吵。

平时不见面的日子,他们经常在晚上视频通话,有时聊半个小时左右,有时只为互道晚安。大多数时候,他们叮嘱对方管好自己。

医院新来一个男医生,看着二十五六岁,从工作群里加了吴萍的微信,晚上就找她聊天。现实中他不善言谈,微信上却很能说,吴萍被撩得春心荡漾,有天晚上,两人聊到凌晨三点才睡,导致吴萍第二天上班都没精神。晚上他再发信息过来,吴萍经过一番思虑,对他说自己已经结婚了。过后不久,他就跳槽了,据说是被其他医院高薪挖走的。

吴萍想,丈夫有过类似的事吗,或者比这还严重,吴萍做梦,丈夫找了个更漂亮的女人,闹着要跟她离婚。醒后,她想把梦告诉丈夫,但打好字又删掉了。

吴萍跟闺蜜谈起这些。闺蜜比她小一岁,但已经历两次失败的婚姻,经常在朋友圈发誓不再嫁人。

闺蜜以过来人的身份对她说:“你得赶紧生个孩子,有了孩子,你们的心思就会放到孩子身上,不会再有其他多余的想法。”

吴萍叹口气说:“有点儿难。”

闺蜜说:“你可是医生呀,这有什么难的?”

吴萍不知如何回答。她和丈夫当然努力过,但她一直没有怀孕的迹象。起先他们互相安慰、鼓励,渐渐地变成互相责怪、争吵。

吴萍怀疑丈夫身体有问题,叫他上医院检查,可丈夫却坚信自己没问题,不愿去查。给他买一堆药,他也没坚持吃,反而责问吴萍是不是做过多次人流,才导致现在不孕不育。很多次吵架,他们都互相诋毁,没有的事都给编出来,两人的感情渐渐变淡了。

微信冷不防响一声,是崔平发来的信息,说他已经到高铁站。吴萍回复:你稍等一会儿,我也快到了。

她查看时间、在心里算一下,还有十分钟就下高铁。大概过了五分钟,她起身走到车门处。高铁开始减速,最终停下来。虽然是个小站,但也有五六十个旅客下车。吴萍掏出手机拍张照片,发在朋友圈并配上文字:一生中总要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当然,她屏蔽了家人和同事。

吴萍一眼就看到了崔平,他守在出站口张望,目光看她一眼又移开,应该是没认出来。

吴萍觉得有点儿好笑,出了站,她悄悄来到崔平的背后,轻拍两下他的肩。他转身看到她,高兴地叫道:“刚才我准备喊你,但又不是很确定。”

吴萍假装生气地说:“竟然没认出我,太让我失望。”说着便自己走了。

“两年没见,你比以前还漂亮了,所以没认出来。”崔平追上她。

“我还是老样子,我倒是觉得你嘴巴比以前甜了。”吴萍心里喜滋滋的。确实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她的脚步不禁轻快起来。

走到停车场时,崔平说:“你愿意坐摩托车吗?我是骑摩托车来的。”吴萍发现他有些尴尬,于是开心地说:“可以呀,好几年没坐摩托车了,你带我兜兜风。”

停了片刻,崔平说:“驾照我已经拿了三年,但为了还家里面欠的账,所以一直没买车。”

吴萍想问他还完帐没有,如果没有还完,那现在辞职了,又一时没找到工作,该怎么办?但她怕勾起崔平的伤心,没有问出口。

崔平启动摩托车后,她坐了上去,与他稍微隔着距离。吴萍说想喝点儿酒,他们决定先去找酒店,然后就在酒店附近吃饭,方便酒后回去休息。吴萍开了两个单人间,并抢着把钱付了,她对崔平说:“你刚辞职,少花点儿钱。”

他们选了一家干净的饭店,点了一条烤鱼、两份米饭、一箱啤酒。两个人都没多少酒量,几杯酒下肚就微醺了。吴萍把婚后的生活告诉崔平,说:“结婚两年,在一起的天数加起来没超过三百天,你说这算什么婚姻。”

应该轮到崔平开导吴萍,可嘴笨的他反复就一句话:“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吴萍放在桌上的手机响起,屏幕显示“老公”二字。崔平看到了,对她说:“接吧。”她摇摇头说:“不想接。”她把手机调成静音,放进包里,继续讲今天和丈夫吵架的经过:“今天星期六,他起早赶回来的,我也恰好今天、明天都休息,本来计划出去玩,但因为两句话又吵起来。”

崔平又说:“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吴萍一拍桌子,说:“好什么好,给我倒酒!”

崔平把两个菠萝杯倒满,吴萍跟他碰一下杯,仰头一口气喝完,最后一口没吞下,吐在了桌上。

崔平只喝一半,吴萍一拍桌子,他又端起喝完。吴萍已经醉了,说:“崔平,如果我离婚,你愿意娶我吗?”说完趴在桌上哭起来,崔平坐过来抱住了她。

在酒店的电梯里,吴萍说:“都喝醉了,但酒醉心明白,待会儿各睡各的房间。”

崔平一口答应,说想送她进房间,坐几分钟就走。

崔平回去后,吴萍睡意全无,拿出手机看,有丈夫的十个未接电话,母亲的二十八个未接电话。微信有丈夫发来的信息:媳妇,你现在在哪?我今天想了一天,已经明白是我的错,你回来我向你道歉,或者你发位置给我,我去接你。有哥哥发来的信息:看到信息赶紧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准备明天就去报警了。有同事发来的信息:你们怎么了?他刚来医院找你。

母亲的电话又来了,一向早睡的母亲这么晚了还没睡,吴萍犹豫一下接了电话。母亲哭着说:“姑娘,你在哪里?”

吴萍犹豫片刻,说:“在一个闺蜜家。”

母亲哭得更厉害,说:“到底是在哪里,你有什么事可以回来跟我们说,怎么到处乱跑?把我们都吓坏了。”

吴萍心里难过起来,说:“妈,大晚上的你别哭了,我今晚在闺蜜家睡,明天起早就回去看你。”

3

第二天,他们起得很早,去商店买了两块红布条、一支笔。崔平沿着山路骑摩托车载着吴萍向前飞驰。

昨天晚上她一直睡不着,给他发信息: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里真的很烦躁,原以为出来散心会改善一些,可是并没有。崔平很快就回复:我能理解你,学校背后的山上有棵许愿树,读书时候你去看过吗?她说:没去过。他说:我心里也烦躁,要不明天我们去那里许愿吧。她说:你还相信这些?他说:可以相信的,这不是迷信,这个“相信”和那个“相信”是两码事,并不是说相信了就一定能帮你实现什么,而是相信了能够让人心平静下来,用一颗平静的心去办事情,就容易实现。打好这些字点击发送,他愣了一下,意识到是父亲说给他的,他竟然完全背下来了。接着,他们愉快地决定了,起早去许愿,然后他送她去高铁站,她要坐八点半的高铁回去。

途中,他们想到一个有意思的点子,不要自己许愿,由对方来许。很快,他们就到了许愿树下。许愿树枝叶繁茂,上面挂着好些红布条。他把为她许的愿望写在红布上,然后把笔递给她,她很快也写好了为他许的愿望。他们笑着看对方。

她问:“你写的是什么?”他展示给她看,说:“我觉得你什么都不缺,所以就祝你们夫妻和睦,明年生一对双胞胎。”

她说:“谢谢。”

他说:“那你写的是什么呢?”

她也展示给他看,说:“愿你赶紧找到工作,找到一个合适的女朋友,也赶紧走进爱情的坟墓。”

他说:“谢谢。”他带着两块红布条爬上树,他尽量爬得更高一些,她在树下喊:“小心一点儿,别再爬了。”

他把两块红布条挨着绑在树枝上,风吹来,它们一齐迎风飘扬。想着以后的日日夜夜,他们的愿望都紧挨在一起,他心里不禁有种特别的感觉。

此刻,太阳正冲破云层,站在远处的山顶上。她指着鲜红的太阳,兴奋地喊道:“日出!”他顺着她的手看去,说:“是呀,新的一天开始了,新的生活也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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