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万里

2022-03-08 06:27荼音
中华瑰宝 2022年3期
关键词:泰山黄山

荼音

中国是多山多水的国度,与水的灵动相比,山总是沉静的。梁实秋说:“山,凝重而多姿,可是它心里藏着一团火。”这火,应是人寻到的与山共鸣的旋律,是映照在人眼中的山的多情。

在那些人类未能征服天空的时代,山曾是天与地的联结,人们仰望山、崇敬山,渴望拾山而至天际,因此古人眼中的山总是带着几分神性。当人文的色彩发着微光,辉映在时代,这神性便生发出了无尽的挥洒着情感与理性的人的因子。

同登日观峰

唐玄宗天宝元年(742年)四月,李白登临泰山,写下了六首赞美泰山的组诗。诗中记述他沿着帝王封禅的御道缓步而上,道路蜿蜒于峰峦涧谷之间,途中看到十七年前玄宗东封泰山时车驾翻越山壑所留下的马蹄痕迹,今已覆满青苔。而泰山的景色如昔,瀑布飞过山顶,泼洒在层岩之上,大地升起云雷,是急流在山谷中涌荡,峰峦奇崛,松声哀切,悬崖险峻处似要倾倒,崖壁上嵌着的一个个岩洞被巨石封掩,宛若仙人闭关的洞府。

登高望远,千座山峰争相攒聚,万道谷壑深不可测,长松与山花清丽可爱。诗人一路跋涉,在南天门下放声长啸,心中顿生悠然,观此辽阔之景,又何必在意尘世烦扰。翌日清晨,站在日观峰上眺望东海,云海相连,晨光闪动,巨浪翻腾间蓬莱仙山隐现,银砌的仙台倒映在水中,恍惚间诗人看到鸾凤起舞、祥云飞绕,玉女、仙童飘摇而来,可见其流连忘返。

跟随李白的脚步,从一天门、中天门、十八盘、南天门登至玉皇顶、日观峰,泰山之雄奇险峻如在目中。在齐鲁大地之上,泰山以“一览众山小”的气势傲然挺立,日照东方,“吞西华,压南衡,驾中嵩,轶北恒,为五岳之长”。如果说山是沉厚的,那泰山就是这沉厚之极。巨大而高耸的山脉盘卧在数百平方公里的大地上,由此彰显出格外的稳重与威仪。

当李白沉醉在泰山“夺天地之造化”的雄伟风光中时,封禅与寻仙,是他投射在泰山之上的动容与渴盼。古人认为万物有灵,所以祭山川、草木,将地处东方的泰山认定为神灵,泰山神因而成了联结天与人间的阶梯,亦是帝王受命于天的使者。于是,为了答谢上天“授命”之恩,古代帝王要到泰山举行祭祀天地的大典,即封禅。李白诗中所言即为唐开元十三年(725年)玄宗率百官、贵戚及外邦客使东至泰山封禅之事,在依礼举行祭天地之仪后,封泰山神为“天齐王”,礼秩加三公一等。而泰山因临东海,又成为眺望仙山、遥想长生的最佳所在。

自秦始皇在泰山封禅起,至今已有两千余年。作为中国文明史中最重要的山脉之一,泰山沧桑厚重的历史气息远非其他山脉可比,历代君王在此所立庙宇、石碑、刻石难以计数,更有大量儒释道传教授经、文人雅士登攀览胜所留遗迹。泰山石刻已成为今人了解中国书法艺术精粹的一处室外展览,泰山也以碑刻题名之多冠绝名山,真草隶篆,洒洒而成,既有古拙之法,又不乏精细之作,为泰山的天然巍峨增了几分宏雅高致。

奇覽尽天趣

与很早就出名的泰山不同,黄山成名则要晚得多。在清代《黄山志》里,第一位为黄山写诗的名人是李白,他曾赋诗数首吟诵黄山,但对于他是否真的登上了黄山,后人却是见仁见智。由于舟车不便、山势险峻,黄山在历史中一直人迹罕至,即便有人听闻其风景奇崛,也只是远远观之,或者干脆在头脑中想象,真正登上黄山的人并不多。一直到明代,还有学者感慨黄山之美少有人识。

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地理学家徐霞客登临黄山,并于两年后的秋日再次乘兴而游,这两段游览黄山的经历都被他记述在日记之中。经后人整理,我们得以通过详尽的文字,跟着徐霞客的脚步,饱览四百年前的黄山之景。

徐霞客第一次游黄山是在冬季,此前的大雪封住了山峦,他从白岳山下山后,于二月初三到达黄山脚下的汤口。三日后,见天色朗晴,他临时寻了一位向导,带着筇竹杖,开始了冬游黄山的旅程。先过慈光寺,从左侧攀登,被积雪覆盖的石级,本应预示着路途的艰难,但在徐霞客眼中,它们却像白玉一般,是这冬日里别样的风景。从此处透过稀疏的树枝,依稀可见在群峰盘结间,天都峰巍然上挺。那只是他这次探险的一个节点。

冰石坚滑,便凿冰而上;无路可走,便扒崖而行。彼时的黄山有太多地方未被开发,山上僧人常走之路尚易通行,但更多的则是自然披斩的险恶崎岖。尤其是第二次登览,徐霞客着意走前番未走之路、探前番未探之奇,一路行于石隙险道之间,攀草牵棘,借乱石、古木而攀缘。

探险之“险”也许在徐霞客心中并不值得一提,途中所遇奇峰错列、众壑纵横、怪松悬结、泉声沸然才是真正令他迷醉的妍妍霁色。两次黄山之行,他登上了天都峰,看万峰低伏脚下,云雾在身旁来去无定,松柏平贴在岩石上顽强地生长;他登上了莲花峰,环顾澄碧的天空与环耸的岩壁,遇朝阳霁色,兴奋不止,作出了莲花峰独出诸峰之上的判断;他观扰龙松,见僧坐石、鲤鱼石、海螺石,看松树裂石而出,斜立曲结,看被大自然雕琢成千姿万态的怪石矗立,感叹奇山中自有奇品;他过白龙潭、青龙潭、九龙潭,看泉水顺岩石分级而下,汇成一汪汪碧绿的青潭,奔流的溪水注入潭中,水汽氤氲中亭亭而立的梅树散发幽香;他在平天矼上登光明顶,望天都、莲花两峰并肩而立,望翠微峰、三海门环绕,绝壁罗列于山坞之中;他在石笋矼倚松而坐,俯瞰山谷中峰石簇拥,彩画般的景色尽收眼底,顿觉“闳博富丽”。

四百年后,我们游览黄山,仍以天都、莲花二峰及光明顶为最,赏奇松怪石、雾气云海,景色依旧,但路已好走了许多。

轮回的四季

东北少山,更少名山,唯长白山闻名遐迩。同其他名山相比,它的最高海拔仅有2749米,却已是东北亚地区最高的山系。与泰山、黄山因大陆板块运动而形成不同,长白山山体的成形是因为亿万年前数次玄武岩浆的喷溢,又经冰蚀、水蚀、风蚀等作用,才成就了这8000多平方公里的硕大山体。

喷涌出的玄武岩浆塑造了外围的熔岩高原和白云峰、天文峰、玉柱峰、梯云峰等形态各异的山峰。而在火山的中心地带,则形成了一个面积达9.8平方公里的火山口湖,也就是著名的长白山天池。长白山天池总跟“水怪”联系在一起,大抵是因为它面积广阔,水域深幽,又常年被雾气笼罩,所有神秘的想象和未知便多了一层传说色彩。

抛开传说意味,天池就像被群峰环抱的明镜,沉穆而清澈。天色晴朗时,群峰与蓝天都倒映在池水之中,天与山水连成一片波光蔚影;当雾气翻涌,天池便被纯白的薄纱覆盖,又成了一片缭绕的仙境。每年度过封冻期的天池水顺着山口汹涌而下,孕育了东北平原上三条重要的河流—松花江、图们江和鸭绿江,滋养着广袤的黑土地。

长白山的植被丰富,它们是最早感知季节变化的苏醒者,也是昭示四季轮转的报时者。每年四五月份,高山杜鹃带着尚未消融的冰寒气息将早已在别处滋长的春天气息带入此地,紫花地丁、侧金盏花、深山毛茛、猪牙花、牡丹草、银莲花也都慢慢苏醒,小动物们跳跃着奔进逐渐被花草铺满的山岭。长白山的夏天并不总会来临,从气象学上讲,常常过了春天,便进入了秋季。不足两个月的无霜期是植物汲取阳光养分的最好时期,毛毡杜鹃、牛皮杜鹃、仙女木、高山苔原,还有无边无际的林海,让许多不常被人惊扰的罕至之地充盈着生命的气息。

当秋天来临,一切都变了色,红的、橘的、黄的、绿的,点缀了冷硬的山体,红枫树、白桦林、黄花松、绿冷杉,还有斑斑苔原、鸢尾、马兰都被点染上秋色,满目的斑斓天然构成了一幅被颜料泼洒的油彩画。当天气转凉,这些色彩又被秋霜挂了一身白衣。这白衣有时会一直维持到冬季,树叶飘落了,但枝上的每一根脉络仍被白霜包裹,长白山便成了白绒绒的天堂。

冬季,对于长白山来说是漫长的。天池水结了冰,山与植物也被大雪覆盖。长白山的结冰期一般为半年,积雪期更是长达九个月。也许这便是“长白”的意义。这里满足了人们对冬天、对冰雪的一切想象,到处是洁白的、冷肃的、柔和的,长白山瀑布群或湍急或静谧的水势都被定格,好像时光也因此静止了一样。白雪掩盖了大地,但偶有灰黄色的火山岩体裸露,以及几十处温泉汩汩涌出。这提醒着人们这片纯净沉穆之地曾是一座巨大火山的所在之处,即使火山已休眠,但地质作用仍在它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同时也昭示着即便所有生机被冰雪掩没,但一切仍是鲜活的、跃动的,当冰雪融化,短暂休眠的生机便会再次开放出惊艳的早春花,生命又一次开始了新的律动,四季也将迈入下一个轮回。

云中的圣地

2017年,由中国导演张杨执导的《冈仁波齐》获得第二届意大利中国电影节最佳影片奖。电影讲述了西藏普拉村的一群普通的藏族人出发前往2500公里外的冈仁波齐朝圣的故事。冈仁波齐是一座雪山的名字,它是冈底斯山的主峰,寓意雪山之宝。它由数千米厚的砾岩组成,外形如高耸的金字塔,峰脊高峻而凌厉。与周边灰黑色冷硬的山石肌理相比,其峰顶因终年积雪而纯白无暇,虽然偶被云雾遮掩,但每当阳光播洒,总是耀眼如晶光,像通往天际的阶梯,也像悬浮在云间的圣地。

在藏族人眼中,冈仁波齐是公认的神山,是湿婆的天堂(印度教),是贤哲的道场(雍仲本教),是“世界的中心”(佛教)。在藏族聚居区,山不只是山,常因与宗教、信仰联结在一起,而具有了神圣性。冈仁波齐的转山环线是全世界最重要的朝圣路线之一。从旷野到河谷,再翻越海拔5630米的卓玛拉山口,下降到另一片河谷,经旷野便回到了起点。从5月到10月,这段50余公里的路途上随处可见提供补给的帐篷和数不尽的朝圣者。

如果说冈仁波齐让朝圣者向往,那么同样是雍仲本教圣地的南迦巴瓦峰则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背包客和摄影者。《中国国家地理》杂志2005年第10期曾列出一份“中国最美的十大名山”的榜单,南迦巴瓦峰荣登榜首。也许是因为它神秘,总爱藏在云中,只有有缘人才能得见。曾有人为了一睹它的真容,在寒风中苦苦等待;曾有人几次游历西藏,只为看见它的全部。

“南迦巴瓦”在藏语里有多种解释—雷电如火燃烧,或是长矛直刺苍穹,后者是《格萨尔王传》中格萨尔王的手下对其的描述。长矛是指南迦巴瓦陡峭的身姿,其连绵的峰峦大都是被冰雪切割、风化剥蚀的陡岩峭壁,仿佛一排参差的矛尖直指天际,又好像汹涌潮水掀起的一个个浪尖。它归属于喜马拉雅山脉,和对岸的加拉白垒峰一起夹持着雅鲁藏布江,形成了世界第一大峡谷—雅鲁藏布大峽谷。

近些年,随着对西藏旅游路线的开发,神秘的南迦巴瓦峰逐渐向世人展露出更多的魅力。秋冬日,天朗气清,水汽较少,南迦巴瓦峰更易展现真容。雅鲁藏布大峡谷的索松村,成为观赏南迦巴瓦峰的最佳地点。从村落远望,晶莹的冰川逶迤在黑灰色的山石之间,南迦巴瓦山巅的白雪衬着晚霞、迎着朝曦,变幻成橘色、金色、淡黄色,春夏日不时有云烟自山下升腾而起,笼罩住它的面容。而夜晚当一切灯光淡去,满目繁星便缀在了夜幕之中。当我们在都市里一颗颗地寻找着不甚明亮的星星时,南迦巴瓦峰上空的夜幕早已用星辰缀成了一片河流,照亮了漫漫旅途中的每一个人。

人在一生中总会看过几座山,登过几座峰,但和中国境内数不清的山脉相比,总还是少数。青山万里,每一次遇见,都是最美的邂逅,是一场人与山的共鸣,是一次花开,在山间,也在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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