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山水文化的审美

2022-03-08 06:27曹胜高
中华瑰宝 2022年3期
关键词:有形山川山水

曹胜高

中国人对山水的理解,最初是充满神秘性的敬畏。《山海经》中的山神祭祀,《诗经》中“陟彼高山”的艰辛,《周易》中“涉大川”的谨慎,以及祈雨于山川的国家祀典,都包含早期中国人对山之高、水之险的无限畏惧。这种畏惧的背后,又有隐隐约约的期待:山中有奇花异草,川泽有珍禽异兽,既是风雨渊薮,可以物阜年丰,又有神仙栖息,超凡脱俗。这样,在期待中增加想象,创造了山川有灵的传说;在生活中增加余闲,体察到山水景物的秀美,逐渐形成了中华文化的山水审美意识。

山水之形

中华文化最早是以敬畏之心去面对高山大川。大禹治水中采用降丘宅土的方式,既进行导水远去、安居于丘的水土治理,又设立山川之神进行祭祀,以求生活安定、五谷丰登。《礼记·曲礼下》云:“天子祭天地,祭四方,祭山川,祭五祀,岁遍。”山川祭祀作为国家常典,用于祈祷山川之神能够免除水旱疠疫之灾。

正因为意识到山川之险,早期中国人尤其注重观测山水的朝向走势。周人祖先公刘迁豳时营造居所,“既景乃冈,相其阴阳,观其流泉。其军三单,度其隰原。彻田为粮,度其夕阳。豳居允荒”(《诗经·大雅·公刘》),便是借助太阳来观测山川的走向,以阴阳向背来确定居住环境;通过流泉来查看水利灌溉,以度量荒地开垦。在实践中,山水之形便成为人们居住环境的首要考量。《管子·度地》云:“故圣人之处国者,必于不倾之地,而择地形之肥饶者。乡山,左右经水若泽。内为落渠之写,因大川而注焉。乃以其天材、地之所生,利养其人,以育六畜。”久而久之,中国人便形成了依山傍水处最适合耕作、山水有情处最适宜居住的觀念认知。

古代中国的度地之说,尤其注重观察山水之间的呼应关系,主张山要有远势之来,地要有近形之止,常在山水翕合处营建村落,修建居所,形成了山水形法的诸多说法,将阴阳、五行、四象、干支、节气、星宿等元素融合起来,以实用眼光来判断山水的善恶吉凶。这样,以是否适合居住、适应生产的眼光来审视山水之形,便有山清水秀、山青水碧、山光水色等词语形容山水相依、环境优雅,而山砠水厓、山崩川竭、山穷水尽、穷山恶水等词语则形容山水不宜生产生活。

对山水之形的审美,是人在山水外,以物观物。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表现为以形写形,以色貌色,格外重视灵山秀水的旖旎、重山复岭的逶迤、三山五岳的巍峨、砺带河山的气势。南朝宋画家宗炳在《画山水序》中言:“圣人含道应物,贤者澄怀味象。至于山水,质有而趣灵……夫圣人,以神法道,而贤者通,山水以形媚道。”概括山水的审美基础,是千山万壑的自然风光给予的视觉震撼。天高地迥、山重水复的自然天成之美,让人体会到自身的渺小,自然而然地放下生活中的是非恩怨,获得心灵的安慰。南朝旅行家谢灵运在《游名山志序》中解释自己之所以爱好游山玩水,是为了化解在尘俗中的各种委屈:“夫衣食生之所资,山水性之所适,今滞所资之累,拥其所适之性耳。……岂以名利之场,贤于清旷之域耶。语万乘则鼎湖有纵辔,论储贰则嵩山有绝控。”以一生之区区,面向天地之永恒,以名教之累赘,面对自然之真纯,现实中的诸多困境,便无足轻重。登高望远,青山绿水常在;阅川知逝,山高水长依旧。感知千丘万壑,成为山水审美的初步。

山水之意

对山水之意的感知,是以我观物,不仅在于山水的形色,更在于人与山水有息息相通的道德、玄理和禅思。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远山近水背后蕴含着观看者的情思意会。孔子曾言“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言道德体验与山水之间不约而同的冥契。孟子解释之:“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他认为水中蕴含着不放弃、不舍弃的精神,正是任重而道远的君子的人格写照。

道家认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人与山水皆在天地运化之中,人与物可以等量齐观,物与我可以冥契相通。山水不仅可以寄畅情志,更能寄托人生感悟。于是,在对有形山水的模山范水之外,他们尤其注重对无形山水的刻雾裁风。东晋穆帝永和九年(353年)三月三日,王羲之、孙绰、谢安与孙统等在会稽兰亭雅集,于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间俯仰天地,体味山水之中的玄意。王羲之《兰亭诗》其二中言:“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其体察群籁所寓之理,以求适我之意。以我观物,看似以无我之情写境,但境中自有大我与天地并生,与万物为一。这正是老庄心与物游的深化,有形山水被玄意化,物与我游,物我为一,散怀山水,萧然忘羁。

玄理和禅思滋润了诗人的性情,洗涤了诗人的眼睛,让他们更关注山水背后所深藏的意蕴,寄情山水,俯仰宇宙,使得诗作多了几分沉潜的意味。山水审美不再是视觉上的震撼、感情上的寄托,而是融合着景致、情感和思理,寄寓着自然之道,蕴含着人生体验,成为一种超然于社会生活之外的精神生活方式。西晋左思言:“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招隐诗二首》其一)经丘寻壑,可以澄怀味象,因任自然。谢灵运也说:“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人在山水中,思存天地外,山水不仅成为审美的对象,也成为倾诉的朋友,由此中古士大夫养成了泉石膏肓、烟霞痼疾的习惯,他们不仅喜欢游山玩水,行到水穷处,更喜欢就山邻水,垂钓碧溪上。

在物我合一的山水审美中,人与山水情理相通,山水被赋予了所有美好的期待:可以成为心心相印的知己,如李白所言的“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可以成为情志相通的好友,如杜甫的“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鸟山花吾友于”;还可以成为相互欣赏的伙伴,如辛弃疾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在一切无碍、一切圆融的视角下,山水的宁静不是作为心灵的写照,而是与自然平淡的呼应;内心的空寂也不是自我排遣的归零,而是照穿三谛的顿悟。白居易的“云自无心水自闲”,便是山水审美之后的超脱。苏轼的“水洗禅心都眼净,山供诗笔总眉愁”,看到了山水中的禅意,即目而感,又耐品味,使得俯仰即得的山水成为情志与思理的表达出口,山水之美感便超越了有形之态,构建成了无形的意境。

山水之趣

山水之趣,是在物我双观视角下对山水的感知、理解和表达。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超越了有形的山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是借助山水建构起有意味的审美范式,表达超脱于有形山水和无形山水的艺术形态。

王维的诗中有畫,画中有诗,在于能够对山水景致进行艺术想象,将其中最有趣味、最有美感的景物组合起来,形成超越客观山水之长的情思意味。他在《山水论》中描述了雨后、早晨、傍晚、春、夏、秋、冬不同时间下山水色彩的差异,用红日、蓝天、绿水、白云、青山等展现了山水中特有的美感,确立了诗歌和绘画中山水审美的范式,推动了山水审美的艺术化。

艺术审美,需要有一双能够滤汰原始物象的眼睛,将看似杂乱无章的远近、高低、大小、长短、粗细等物象组织起来,使之能够和谐共生,形成协调统一、自如自得的审美观感。北宋画家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言水色春绿、夏碧、秋青、冬黑,言天色春晃、夏碧、秋净、冬黯,是从艺术物象的视角观察山水的趣味;又言云气春融怡、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烟岚则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是从意境的角度理解山水间气韵的流动和情调的变化。这些源自观察并经过艺术提纯后的山水审美,使得山水不再只是自然的客体,更是融合着艺术想象的审美范式。

元代画家黄公望汲取董源、巨然的用墨技法,所绘画面水墨纷披,苍率潇洒。其晚年所绘的《富春山居图》,境界辽远开阔,雄秀苍莽,简洁清润,尺幅千里。山峰的用墨或浓或淡,都以干枯的笔触勾皴,远山、河渚用淡墨抹出,笔痕隐约可见,独具匠心。水纹先用浓墨枯笔勾勒,稍加淡墨复染,氤氲成趣。树木的枝干多用浓墨写出,树叶点染而成,或横,或竖,或斜,或直,干湿相兼,放眼望去,生机苍郁。这幅作品最能代表宋元山水审美的境界。

元末倪瓒画山水,多构图平远,墨色清淡,轻重相生,常能用干而略涩的笔触,以折带皴、披麻皴展现远近,辅以横点作苔,皴擦渲染,显出层次。画面简练洒脱,似嫩实苍,体现着浅水遥岑的萧散简远,其山水多了隐逸的趣味,成为心灵的写照。而清代石涛笔下的树木,或风姿绰约,或斜卧不屈,或苍翠浓郁,或杂树成丛,展现出自然的勃勃生机。他将师法自然与中得心源结合起来,注重画面趣味,皴法或粗或细,或浓或淡,线条时密时疏,点苔时大时小,富于装饰趣味,山水显得格外亲切,可以视为精神的原乡。明代董其昌则喜欢浑然一体的山水印象,他的画烟云流润,柔中有骨力,墨色分明,拙中带秀,清隽雅逸,所绘山水、树石神气充足,笔触儒雅,风流蕴藉,代表着文人趣味及山水审美。

由此来看,有形的山水在眼中,可以“横看成岭侧成峰”;无形的山水在心中,可以“淡绿深青一万重”;艺术审美中的山水,则以有形存无形,以无形化有形,可以“欸乃一声山水绿”。这种经过情绪体验、理性思考和艺术创造之后的山水审美,是艺术创作的呈现,更是体现精神生活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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