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的故事

2022-03-08 10:22刘爱春
读者·原创版 2022年11期
关键词:檩条铃铛小弟

文 | 刘爱春

祖母在的时候,每一道门都是敞开的。

家里唯一锁着的,是那个用香椿木打制的躺柜。一把黑锁又大又沉,钥匙却小巧精致。和钥匙拴在一起的是一个黄铜铃铛。祖母打开柜子的时候,总瞒不过我。因为即使我熟睡,也会听见当啷当啷的铃铛声。

祖母裹了一双小脚,说是“三寸金莲”,一点儿也不夸张。打我记事起,祖母就已经很老了,她总是穿着一身黑色大襟袄、缅裆裤,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祖母每天在家里守着门户,忙一日三餐,洗一家六口的衣物,饲喂牛羊鸡鸭。稍有清闲,她就盘腿坐在土炕上,缝缝补补做针线。

多年来,那个锁着的香椿木柜像有魔力般,让我一次又一次努力按捺着心里的好奇。

祖母开锁的时候,总是把躺柜盖子压得很低。这种时候,大抵是家里有了开销。父亲远远地站在一旁,祖母掀开一个小纸盒子,拿出几元或几十元不等的钱递给父亲,旋即合下柜盖,掩藏住钱币的多寡。我坚信,纸盒子里有很厚很厚一沓钱币,我尽可以毫无忧愁地慢慢长大。

这一信念,来自祖父。

祖父是个木匠。对祖父来说,一生最值得扬眉吐气的事,就是他的木工活儿手艺。祖父师从何人已经无从知晓,但他精湛的手艺在附近十里八乡还是有口碑的。

那年月,省吃俭用盖一座有松木檩条的新房子,和如今在城里买一套楼房一样荣光。来请祖父帮忙盖房子的人有着同样神采奕奕的脸,积攒的钱财与气力都在话语间躁动着。

祖父总是从容沉稳,以一个匠人的细致,计算着脚柱、梁木、檩条、椽子、门、窗的用料多少和规格,一一交代给主家,并陪主家一趟趟去周边集市,买齐所需的各种木料。东一家西一家,这一村那一村,盖新房子的人年年都有不少。每逢春节,隔三岔五就会有人拎着白酒和点心过来答谢祖父。

木架是房子的骨骼,是盖房子关键的一项。房架装得牢不牢靠、坡坡角角是否合适妥当,一在木匠的手艺,二在木匠的人品。祖父二者兼优。祖父带着几个徒弟,推推刨刨、砍砍锯锯的活儿,打好墨线,祖父就交给徒弟们,但到了房架的制作安装环节,一丝一毫都是祖父亲自把关。

一次,村里人家盖新房,我和伙伴们玩耍时恰好经过工地,就凑近些看个究竟。

祖父肩上挎着木锯,手里拿着铁斧,正站在山墙上,指挥人们将刨得光滑的檩条一根根抬起。檩条的两端分别用麻绳牢牢拴住,先是这头儿,再是那头儿,上面的人用力提拉,下面的人使劲托送抬举,呼声喝号,檩条便一根根搭到了纵卧墙顶的木梁上。三间房二十一根檩条,每根都在木梁上精准地找到了各自的位置,排列成行。梁木、檩条、椽木之间,卯合打钉,连接成一个雄壮的整体。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祖父给人盖房子。祖父双脚悬空,稳稳骑在几米高的梁上,用斧头专注地校正、敲打。祖父光光的头顶被阳光晒得发亮,寸长的花白胡须随着身体的发力微微颤动。

那个小盒子里的钱币,还有我们整个家庭的荣誉,大都与祖父的手艺有关。因此我们对祖父都认真地敬畏着。

祖父高兴时,就会喝上两口;十分高兴时,还会取一小张卷土烟用的纸片,蒙在斟满的小酒盅上,用火柴点燃,这样做除了可以暖酒,根据火焰的颜色还可以验看白酒的纯度。纸片很快燃尽,祖父用手掌盖住酒盅,妖娆的蓝色火焰便失了形迹。于是,祖父端起酒盅,一仰头,一小盅酒就一饮而尽。

桌上那碟炒鸡蛋是祖父的下酒菜,拳头大的小碟,恰是两个炒蛋的容量。除了祖父,其他人都就着咸菜丁儿喝稀饭,咬玉米饼。有时祖母会将一小块炒蛋夹到我的碗里,我总是很犹豫地吃下。

我从小就跟着祖父祖母睡。祖母在土炕的东头儿,祖父在土炕的西头儿。冬天时我挨着祖母,东头儿离火灶近,暖和;夏天时我就挨着祖父,西头儿靠窗,凉爽。

长大,上学,出嫁,我渐渐淡忘了祖母锁着的躺柜。直到祖母离世,躺柜被打开。祖母准备了多年的寿衣,齐齐整整地收在一个蓝布包裹里;还有另外一个黑色的包裹,装着祖母为祖父缝制的那套。

那个小纸盒还在。我没有打开。

后来,那把拴着小铜铃铛的钥匙被祖父用小茶杯倒扣在躺柜上。小铃铛安安静静,就像随祖母长久睡去一样。而祖母用全部心力捍卫的,有关生的,有关死的,仿佛都被祖父倒扣在一只小茶杯里。

哑叔拄着拐杖,先是左脚高高抬起,努力向前迈出一个很大的步子,重重落地,再是右腿紧垫几个小碎步匆匆跟上,高一脚矮几步,从五间正房到三间厢房,里里外外,将一门一锁逐个打开。

多年前,哑叔就对一串串钥匙尤为钟情。逢着哪个人腰间拴了一串钥匙,哑叔总是忍不住热烈地打着手语,直到人家拿给他看。从材质到样式,从颜色到硬度,哑叔虔诚得像个匠人,将每一把细细摩挲。

哑叔大我20岁。幼时我常因哑叔把玩他人钥匙的样子很是难为情。但是还好,几乎每个人都会满足哑叔的要求,同情之外,还有着丝丝缕缕的感激。

祖父原想带父亲学木工活儿,好有个营生的饭碗。但事与愿违,父亲一来不感兴趣,二来惊恐于祖父的责骂,硬是不愿跟木匠沾一点儿边。倒是哑叔留意,经年浸润,竟像模像样地拿起了推刨、木锯、凿子等一应家什。若是谁家有个刨刨锯锯的小活儿,哑叔都能很好地完成。

哑叔的心灵手巧还表现在对修理自行车无师自通。那时,家家户户都以自行车代步,补胎、调闸、松紧链条……这样那样的问题,都难不倒哑叔。他笑眯眯的,三下两下,就把故障修理好。

年轻的哑叔有着一把子力气,无论是农活儿还是建房,谁家缺人手了都会喊哑叔过去帮忙。一桌好酒好菜,常常是主家对哑叔的谢意。

哑叔也会拿出他的钥匙让人看。除了一把钥匙,钥匙扣上一只塑料绳编织的红色大虾更为惹眼。钥匙与新买的一辆飞鸽牌自行车有关,哑叔自封为其主人,那辆自行车日里夜里都端端正正地锁着。

哑叔与这个世界的交流与表达往往如同隔着峦嶂。比如此时,我实在弄不懂他的手语。他让我跟在身后,从正房到厢房,换了一把又一把钥匙,把一扇扇门依次打开。

锹、镐、锄、耙有序地靠在墙上;木柴码放整齐;倒扣的陶缸挤挤挨挨;大大小小的瓷罐落满厚厚的灰尘;多年前编织的柳条篮破旧扭曲;木锯、斧、锤、刨子,除了灰尘,就是被深锁的寂寞。

这些曾轰轰烈烈陪伴着一个大家庭热闹过活的旧物,在哑叔的照管下完整、安好。挂满一面墙的大小木锯,大的有一人高,小的也有尺余长。大多数锯条的中间部分都磨损得不到两端的一半长。曾经,它们都不知疲倦地让许多树木变换身形,成为房子,成为箱柜,成为农具的握把。

悬在梁间的木架上排列着十来把大大小小的刨子。恍惚间,衣衫上总是蒙着一层细碎木屑的祖父仿佛还在,新鲜的刨花正一朵一朵旋出,落在我的脚前。

那十几把钥匙被锁孔和哑叔摩挲得温润光滑。它们齐整地拴在一个好看的钥匙链上,哑叔很准确地记着它们分别属于哪一道门的哪一把锁,或是屋里的箱箱柜柜。

父亲去世后,老屋就只剩下哑叔。偌大的院落,因哑叔的独守更显空寂。门前闲坐的村人常跟我说起哑叔如何锁着前门闩上后门,似乎戒备得有些不近人情。我知道,除了我,哑叔对所有人心怀戒备。哪怕是熟在枝头的柿子,哑叔也怕人们隔着院墙多望几眼。

也许这一道道锁,能够安抚哑叔心里说不出的忧虑—对孤独黑夜的,对一应物事的,对整个宅院的。值当不值当,别人以为的不作数。

多年后,接替祖母拥有许多钥匙的哑叔,却没有一把钥匙能打开他被上天锁住的声音,因此,他的内心永远盘踞着比常人更多的恐惧。五保户哑叔不愿去敬老院,他打着手语,一遍遍将那十几把钥匙数给人看,说这个大宅院、这个家,他得看着。

白花花的羊奶冒着腥香的热气,母亲将一只鸡蛋打破,投入羊奶中调开,点着煤油炉子,把盛着羊奶的小盆放上去,不一会儿,奶和蛋的香气就飘满整个屋子。8个月大的弟弟总是在这样飘满香气的清晨醒来,一旁吞咽口水的我,便看着母亲一勺一勺将羊奶膏吹凉,再一口一口喂给弟弟。病弱的母亲没有奶水。

阳光穿过格子窗,屋子里渐渐升腾的暖意和母亲逗弄弟弟的柔声细语,在以后的许多年,都让我觉得母亲好像永远鲜活地存在于这样的清晨里。

祖母常常从布兜里掏出那个和钥匙拴在一起的小铜铃铛,当啷当啷摇响,哄逗小弟。小弟咯咯咯笑,白嫩嫩的小手追着小铜铃铛抓来抓去。祖母眼中涌起的笑意里,满是期盼与爱怜。

弟弟的出生,给这个大家庭带来了无限的希望和生机。小弟10岁那年,祖父拿出多年积蓄翻建起五间“北京平”。那时我已长大些,明白祖父是想在他还能干动木工活儿的时候,为他的小孙子盖一处将来可以娶妻生子的大房子。

孩子们的长大是祖辈父辈们收获的喜悦。小弟20岁以后,辗转各地打工。在一切向好的生活节奏里,小弟也有了对象。那个女孩儿是同村人,喜欢高高瘦瘦、淳朴善良的小弟,不嫌弃十多年前盖起的这五间房子不是钢筋水泥的。这对已然老迈的祖父和本分的父亲,以及我们这个大家庭来说,真是莫大的安慰。我们每个人都为小弟将要到来的婚事激动不已。

倘若生活就一直这么行进,那该多好!那就一定会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还有一个脸蛋儿红扑扑的小男孩,在我每次回家时围绕在我左右,喊我姑姑,争抢我手里的糖果、衣服、玩具车。然而,大雨倾盆的一天,距离议定的婚期仅一个多月,小弟在工厂出了事故,再也没有回来。

在这场痛失中,父亲表现得最沉默。就像多年前母亲离世时那样,当我把母亲坟头的一抔黄土放进炕席下头时,只看见父亲揉了揉像被风沙迷了一样的双眼。祖父白天照样进进出出,干些力所能及的杂活儿,到了晚上一觉睡醒,就那么面向窗户朝外看。

夜色里的星光与月光,朦胧了一处宅院的轮廓。那个石槽跟前拴过一匹枣红马,如今栓着一头老黄牛;东、南、西三面两人来高的红砖院墙,多少年都曾是高粱秸秆编起的花篱笆;高高的麦秸垛,一年又一年成就的无数麦粒都被积攒下来,换来了砖瓦和檩条;齐整的庭院里藤蔓攀爬,枝叶扶疏,曾几何时,那些熟透的瓜果寄存了多少疼爱……

祖父坐着坐着就哭上一阵儿,看着看着再哭上一阵儿。父亲已经搬到祖父房里,他就这样每天在暗夜里看着祖父,听他哭得稀里哗啦。

祖父,一位一生都在帮助他人建设家园的木匠,属于他的原本以为坚不可摧的人生梁架,却因痛失弟弟猝然倾毁。下聘的彩礼、买好的“三金”、筹备的装修,倏然都变得像云彩那么轻。在弟弟离开后的好多年,无论我眼里还是心里的世界,也都失了颜色。

时间在变,世事在变,锁和钥匙也在不断变化着。随着亲人们一个个相继离世,祖母留下的那把拴着小铜铃铛的钥匙,终于在哑叔的手里集合起十多个伙伴。哑叔听不到当啷当啷的铃声,但小铜铃铛仍然与钥匙们拴在一起,不弃不离。

哑叔笑吟吟领着我,将门锁逐个打开,每打开一道门,就把对应的钥匙举到我眼前,让我跟它仔细相认。祖母那把拴着小铜铃铛的钥匙,本当从父亲手里传给小弟,然而此刻,哑叔却拿着那一串钥匙,看着我。

在这十多把钥匙里,除了祖母留下的那把,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时常锁住大门的那把铁锁的钥匙,银亮亮的。我常常站在大门外,等去西村赶集的哑叔回来,看那把灰色漆面铁锁把庭院锁得严严实实,看秋风吹过,把院前三棵高大老槐树的叶子吹落。

对于我这样一个出嫁的女儿,这一串钥匙需要经历多少变故才会奔向我呢?而那些被锁住的,祖父的推刨木锯、祖母的针线包、父亲的马车长鞭、母亲的蓝格子上衣、哑叔的聋哑、小弟的遗照,都将成为我无法挣脱的祭奠、无力实现的救赎。他们附着在这一把把钥匙上,我继承了集结于这一血脉中的勤恳与淳朴,又在打开与锁上的一道道门里,在追寻世事光影时,握着祖母留下的那个小铜铃铛,茫然若失。

哑叔,你知道的,我自小羸弱,自幼胆小,我不想回家时看到冷冷寂寂大门紧锁,只愿大门打开的那刻,满庭满院,阳光还好,清风还好,梨树黄瓜还好,祖父祖母还好,父亲母亲还好,小弟还好,哑叔还好,家里的一切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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