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独白(小说)

2022-03-14 18:37非亚
山花 2022年3期

非亚

我生下来的时候是非常非常小的。我是说,要比你们所看到的新鲜、粉红的婴儿都要小。他们在母亲子宫里,被医生从产道或切开的饱满发亮的肚皮下掏出来时都很大了。小的早产儿就不说了,大的7斤8斤都很正常。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母亲告诉我,我是5斤6两。但实际上,我可能也就0.001克那么一点。那些随着我一起出现在我母亲、外婆、爸爸、外公,还有医生护士面前的头、手、躯干、下肢,以及红色皮肤下面的心、肺、肝、肠、肾,都是后来附加上去的,目的是为了让我,有一个身体的支撑和一副皮囊的包裹,以便以后,可以整个地在地面和楼梯上站立起来,抵御那些不属于我的外来的东西和一切威胁。但这些,其实并不是我原来希望的。所以,当我从产房里,被一个穿白色衣服,戴白色帽子的中年护士抱出来,看到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摆在我面前时,我就完全忍不住大声哭喊了起来。

这喊叫其实应该是一种恐惧。因为,我看到我面前这些东西的时候,我真的挺吃惊的,你说惊呆也可以。因为这些和我附着在一起的东西,竟然可以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直跟随着我,并且像气球一样不停地变大。我的母亲,在怀孕与生育我的那些年,虽然没什么东西吃,但粗茶淡饭还是通过她的双乳,变成了一种乳白色的液体。坐月子的那段时间,我的母親也就只吃过一两只鸡,鸡蛋也非常的少,肉类每个月按票据定量供应。这么说来,我完全可以说是具有先天营养不良的嫌疑。尽管这样,我还是不能阻止这些附加在我身上的东西不断变大。它先是长出一些毛发,然后肚脐外的那么一小点的肉团,在有一天洗澡时,像干枯的树叶自动脱落了。但是,与不停长大的附加物相比,我脱落的这么一点东西,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我发现我身体的最上面,有一个可以转动的头部是后来的事情。有一天晚上,大人们睡着的时候,我爬起来看了看自己。当然我能够自己爬起来,甚至行走,意味着我已经变得很大了。这也是我没办法加以阻止,并一直为之感到沮丧和恐惧的事情。有一段时间,我给最上面的那个头部,捆上一条黑色橡胶,并打上了死结。但有一天它还是挣脱出来了,然后它当着我母亲的面,不止一次地警告我:如果我仍然这样,它就不客气了。

现在,借助月光,我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来到窗口。我的手上,已经拿了一块刚才还放在桌子上面的圆形镜子。我很快地把头伸进去,想看看月光到底是怎样的。当然,我不可能看到月光任何的分子和原子构成。也不可能通过镜子,进入到另一个有着我真正重量的世界。我最后看到的,只是镜子里一个圆形的大概是头部的东西,可以转动,有一个可以发出声音的管道和黑洞。在那头部转动的时候,它的上面,有一些我弄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的奇形怪状的东西,比如眼睛,鼻子,嘴巴,和一对缺乏厚度的耳朵。一些毛发好奇地贴在头皮和额头上面,仿佛是为了掩护我,潜伏在黑夜里。

半夜人们全睡着了的时候,我试着溜到杂物房,然后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拆下来。我拿来一把螺丝刀,结果发现它们真是可以拆下来的。总之,我摆弄了半天后,才知道这些东西,有不同的功能,分别是用来看(眼睛),用来闻(鼻子),用来听(耳朵),和用来舔的(嘴巴里的舌头)。它们相互之间完全不相关,却如此怪异和紧密地组织在一起,真的是疯了。但是,为了第二天邻居能再看到我,也为了不让家里人知道我半夜爬起来,悄悄干了这些勾当,我趁着月色照临窗口的时刻,又把它们悄悄地从拆卸出来的地方塞了回去。把螺丝刀和工具收拾好,然后再悄悄地滚到床上,蒙上了一张差点让我又做一次噩梦的被子。

有一天我上街的时候,发现这些东西,特别喜欢跟着我。我说滚!滚!……但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摆脱不掉它们,说实话,我真的是挺讨厌它们一直跟着我的那种死皮赖脸的样子,像一群无耻的小跟班。我要照顾它们,喂它们,给它们买吃的,或者口渴时,去找小卖部买矿泉水或者饮料,还要给它们洗澡,并且穿衣打扮。那一对眼睛,喜欢对着镜子和空气不停眨,真是浅薄;鼻子则喜欢在晚饭时分,四处去闻空气里流动的肉香;舌头伸出口腔外面,像一个密探,去打探今晚吃什么;耳朵则享受着收音机和黄昏时隔壁邻居拉出的一段小提琴。这群烦人的小跟班,就这么跟了我很多年,并且跟得这么紧,让我真的烦透了。这一点,就连那些诚实的人都会跟我说,它们看上去特别像一群跟在我后面的狗。实际上,出门的时候,它们真的全都凶恶地扑到了我的身上,然后躲在我衣服的下面不停地鼓捣。你看,你看,我胸口下面的地方,就有一个小东西在不停地乱蹦着,跳动着,不信,你可以亲自用手去抚摸,用耳朵去聆听——它其实,就是一颗不停膨胀又不停缩小的心脏。

我看到的,不过就是别人看到的,或者说,我背负着这些东西,走街串巷,招摇过市,不过是背着一些似乎不应该背的东西而已。那些附加的东西,因为偶然的一个早晨来到我的身体,然后和随后到来的日子一起,紧紧地缠住了我的灵魂。想到这些犹如枷锁一样套在我身上的东西,我这个在草地和森林自由惯了的人,也要开始忍不住骂天气了。

有一天,我为它们写了一首诗,是这样写的:

我站在那里

在檐口下,在雨中的橱窗旁

我用我从别处借来的一对眼睛观察

一个穿戴着我躯壳的人

发着光

像树木

快速移过

碎石路面的街口

停在红灯闪耀的指示牌下

我认出那意思是——

有些时候你

应该停止

我记得我写这首诗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不停地出现一个又一个打红叉的圆形路牌。实际上,我走到每一个路口,都会有这么一个圆形的东西。它们的意思,大概就是叫我别跑那么快,或者此路不通,在这个地方你应该掉头回去。但你想想我能够掉头吗?我身上的这些,是掉头就可以全部弄掉的吗?我去哪都得带着它们,像一堆烦人的房间的锁头。就像上次坐飞机,在检查口,我问工作人员,我身上的这些东西可以托运吗?那个穿灰蓝工作服的男人,看了看我,然后一脸严肃地告诉我不可以。除了行李以外,我身上的手脚,任何一个器官,我自己都必须随身携带。因为假如托运的话,一旦丢失,它们既无法赔偿,也没办法再克隆出另一个。

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上哪都带着它们,我是它们完美与忠实的服务员。

但好在它们——我身上的这些玩意,总会适时地安慰我,尤其是当我感到难过的时候。比如手会绕过来搂着我,给我递来一杯咖啡,递到嘴边,让舌头感觉到愉快,和一种弥漫至全身的生活的特殊甜味。眼睛会看美丽的东西来取悦我,它欣赏湖泊、高山、森林,一块开满鲜花的草地,甚至大片种满玉米的田野,这些都是它带给我的美妙体验。耳朵呢,喜欢带我到一个酒吧。比如新东西酒吧,那是一个开了二十年的老酒馆,有着一支存在了二十多年的民谣乐队。在那里即使我孤独一人,但听着美妙的爵士或蓝调,喝着漓泉啤酒,也总是那么令人愉快。交叉的大腿则喜欢快步走起来,带我到南湖或者邕江边,沿着河堤路一直走到青秀山脚下。我的生活,虽然仍然单调乏味,但多少也开始变得和之前有点不一样了。这也是我为什么有时虽然感觉烦躁,但权衡利弊下来,仍然会在路上一直带着它们的原因。有时它们情绪饱满,大声唱歌,手舞足蹈,敲打着桌子制造节拍,我就不阻止它们,尽管让它们开心好了。因此,你看到,我去哪都会带着它们,它们也会跟着我。我睡下来的时候,它们总算可以大大地喘一口气了。在我做夢的时候,它们就自己盘点今天我带它们去了哪儿。

但是有一天,我发现我身上的这些东西,在见到我之后,就害怕地躲到角落里,浑身不停地发抖。原因是这样的,那年我父亲去世了,在夜色和悲痛中,我带着之前准备的寿衣赶到医院。走进病房时,满地都是零乱的杂物。可能是医生抢救或者陪护人事后翻找抽屉的结果,那种慌张与慌乱的状况实在让我难忘。病床上一张白色的被子盖着我的父亲,我走上前去,心脏在怦怦直跳。我叫着爸爸、爸爸,手慢慢地掀开白色的棉被时,发现父亲的身体已经变得僵硬。他的眼睛没有完全闭上,嘴巴微微张开,仿佛努力地吸完这个世界留给他的最后一口气,然后才离开了人世。我和陪护人好不容易给我父亲脱掉衣服,然后拿热水和毛巾给他最后一次擦身,费了很大的劲再给他穿上新的衣服。到了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我以前生动、祥和、温暖的父亲是彻底地不见了。呈现在我面前和日光灯下的这具尸体,让我难以接受。它冰冷,僵硬,陌生,空洞,没有任何美感,再也不能够和我对话,它只是以一副皮囊,告知我某种残酷的死亡的事实。

我的一个朋友阿雁,有一次跟我描述到他患直肠癌的父亲离去时的场景,经历了很多痛苦的折磨之后,他的父亲终于离开了他热爱的世界。“我被死亡的一切吓坏了。”在诗歌写作里喜欢反讽死亡的诗人,最后也被现实里的死亡,吓得魂飞魄散,深感到了生命的艰难、并不有趣与好玩。我深深地理解他的恐惧,甚至困惑,或者说,也理解了一个人临近死亡时的凄惨。他告诉我,“生命其实也并非尽是尊严。有时,它也是苍白如同一张破烂的报纸。惨痛如同一把钻进心脏和指甲的锥子。”

自从我父亲去世以后,我身上的这些东西,也就是我的身体,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每次我出门或者上街,我问它,你去吗?它已经显得没有以前那么迫切和热情了。看上去,它开始显得心事重重。或者说,它开始想办法摆脱我,或者开始后悔为什么要跟着我的灵魂,一起来到这个世界。有一天早上睡醒以后,它坐在床头悲伤地告诉我,昨天晚上洗澡的时候,它发现自己的皮肤开始变皱了,失去了青年时代的那种饱满与光泽。肚皮开始变得松弛、难看,精神也没有以前那么集中了。它很担心,是不是可以永远和我待在一起,而不会像我父亲那样,在最后的时刻把它抛弃掉,然后被送往某个地方,在熊熊燃起的大火中,通过烟囱,被送往某个世界。

我大概知道了它担心的由来。我想这一切,全是因为我们一起目睹了我父亲死亡后,那具留在床上的尸体造成的伤害。多么残酷的事实啊,它击碎了我们对于生命的幻想。那个画面长久地印在我们的脑海里,久久地折磨着我们后来的生活。那一具静悄悄不再说话的尸体,被化妆师化妆完毕,被我们最后一次集体围观之后,就彻底地随着一缕青烟,消失于这个世界。而长久以来一直和我们对话的灵魂,则留在了这个世界某个没有门牌号码的窗台。

我想起我的朋友老赵写下的一首诗。我在一个人的深夜,扶着桌子,痛哭了很久很久。

那首诗是这样写的:

不管怎样

我们要相亲相爱

互相容忍

不使用暴力

我们一起,活在这茫茫人世

你要去参加我的追悼会

向我作最后的告别

我也会去你荒凉的墓地

独自哭泣

——赵旭如《短句》

我没办法劝慰这些构成我身体的它们。有一天晚上我单独出门了,深夜从朋友家里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家里靠楼下花园的窗口,灯仍然亮着。远远地,我就看见构成我身体的那个它,托着腮,皱着眉,坐在那里痛苦地沉思。它一定是在后悔,后悔在我出生的那天上午,跟随着我的灵魂,一起来到了这个让它感到恐惧的世界。而我的灵魂,也在某一个晚上,为它这一辈子所犯下的各种丑事、蠢事、小破烂事,在一面映照出时间的镜子面前追悔莫及。那个光明的被众人歌颂的球体——月亮,此时又一次静静地,挂在了这个城市和海边小镇的上空。树林伫立在一片迷蒙的灯光下。街道上走着或者沉默,或者悲伤,或者快乐,或者大喊大叫的人们。气球又一次升上天空。一只从楼房蹿出来的狗,对着遥远的一颗星,一直不停地吠叫。我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带着我的灵魂,又一次返回华东路。光线渐渐明亮,黎明之后,我将再次醒来,再次背着包出门,带着我的肉体,来到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我的妈妈会在家里等我回来。我的妻子将去菜市场买菜。我的儿子,将和职工家属区的孩子们一起,在平台上奔跑,在楼房之间的空间,不时发出一阵又一阵放肆的尖叫。

而已经升起在空中的太阳,会静静地一直注视着我眼前的这个世界。

3296500338222